“拱顶石”的意味——莫言小说《檀香刑》的历史哲学寓言

2021-01-28 21:36师亚丽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檀香刑檀香莫言

张 灵 ,师亚丽

(1.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综合学院, 威海 264504;2.西北政法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 ,西安 710063)

在莫言的长篇小说中《檀香刑》是一部独特的作品,和莫言的其他长篇小说一样,它在艺术上有着不一样的用心与探索,因为特殊的题材和人物设置,这部作品还可以看作一部“仿历史小说”作品,然而这么说也似乎并不准确,因为作品中的确描写到了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因而并不全是虚仿,或许称之为“准历史小说”也无不可,当然它的确是虚构与写实互掺、虚构多于写实。但无论我们怎么命名、归类,有一点或许毋庸置疑,就是《檀香刑》除了以小说的形式展示了近代中国的一段社会历史以外,作品也演绎、阐释了莫言看待历史的态度、尺度和他的历史哲学观念。

一、面对历史的心态

对《檀香刑》的情节合理性提出批评的只是少数,对它的更多的指责在于所谓其描写的残酷。如有评论借助托尔斯泰的艺术理论来批评《檀香刑》对各种酷刑的描绘:“托尔斯泰曾说他那个时代的‘内容贫乏,形式粗陋’的艺术‘为了满足上层阶级的要求’的几种方法之一……主要是描写或描绘会引起淫欲的种种细节,或者会引起恐怖的有关痛苦和死亡的种种细节,例如,在描写杀人时,精细地描写组织的破裂、肿胀、气味、流血量和血的样子’。《檀香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在这部‘夸张’而‘华丽’、‘流畅’而‘浅显’的作品里,除了混乱的话语拼凑,就是可怕的麻木与冷漠。就是没有庄严的道德感和丰富的人性内涵。”[1]而李建军也认为:“显而易见,暴力伤害和酷刑折磨带来的肉体痛苦,是莫言乐于叙写的题材,也是《檀香刑》的主要内容。但是在这部小说中痛苦和死亡并没有形成有价值的主题。莫言对暴力的展示从来就缺乏精神向度和内在意义。他对暴力和酷刑等施虐过程的叙写,同样缺乏克制、撙节和分寸感的,缺乏一种稳定而健康的心理支持。坦率地讲,在我看来,莫言对酷虐心理和施暴行为的夸张叙写,在不自觉中表现着欣赏的态度。”[2]

梁鸿也认为:“评论者总是把莫言某些极致描述给人带来的冷酷感归结为读者精神的脆弱和理解的狭隘,实际上,读者无法接受《檀香刑》的描述,并不只是因为情节本身的过于残酷和莫言对这些细节本身过于精细的描述,而是因为这残酷背后,太明显地流露了作者的津津乐道、得意、和深深的陶醉感。”[3]

还有人以鲁迅的拒绝苍蝇等污秽肮脏的东西进入笔下的观点和创作实践来否证莫言在作品中大肆描写刑罚执行过程的正当性。而实际上,鲁迅固然可以拒绝那些所谓污秽肮脏的东西进入笔下,一方面在于鲁迅自己的文学理念认同于此而我们并不能以为鲁迅的观念可以覆盖所有的文学领域,而且鲁迅生活为文的时代大大地不同于莫言所处的时代生存环境与语境,再则,鲁迅的作品都是篇幅较为短小的短篇作品,有限的书写空间自然对可以容纳的事物必须作出更为严格的挑选。更为重要的是莫言文学的话语空间、语境和表现的手法与技巧与鲁迅的时代相去已远,新的时代和语境允许不一样的话语行为方式、包括美学范式。更进一步,不管鲁迅的观念和实践曾经如何,问题的关键在于莫言的创作本身呈现出了自身的话语实践策略、审美意义与艺术合法性。质疑莫言的人恰是没有充分认识到这背后、深层的一切,因为他们只是孤立地看到莫言作品中的一部分事实和作品的表面。就像有的论者把莫言的创作谈之类的文字中的关于局部的艺术创造方法的多少带点调侃的说法取其表面、当以为真地理解成关于作品整体思想旨趣的表述一样。莫言曾说:“我在《檀香刑》中,有大量的第一人称的独白,那么我写到刽子手赵甲独白的时候,我就必须是赵甲,我就必须跟随着赵甲的思维走笔。赵甲是大清朝的第一把刽子手,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是大师级的人物,他是一个真正的杀人如麻的人,当我试图着描写他的内心世界时,我就感到,杀人,在他看来实际上,是一次炫耀技巧的机会,是一次演出。因此,我之所以能够如此精细地描写酷刑,其原因就是我把这个当成了戏来写。”[4]莫言还曾说过,之所以要把这个当成戏来写,是因为“我还想特别强调一下,作家千万不要把自己抬举到一个不合适的位置上,尤其是在写作中,你最好不要担当道德的评判者,你不要以为自己比人物更高明,你应该跟着你的人物走。”[5]——实际上,莫言的这些言论完全是就如何深刻传神地写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而言的,他的意思主要在于作家不要急于下一个道德的评判而妨碍自己对人物的理解和刻画,这是他所谓的不要把自己抬举到不适当的位置和不要当道德的评判者的意思所在,也就是他“把这个当成了戏”、技巧“炫耀”、“演出”来写的意思所在,这是莫言关于创作的真知灼见,我们不可就此以为莫言作为社会的一员或作为一个作家没有自己的道德立场。实际上莫言的道德立场是很鲜明也很坚定的,更重要的是他的道德观、道德之眼无比犀利,他不停留在人物或事件的局部与表面,他的道德感如几何图案一样呈现在作品的整体中。因此,对赵甲的炫耀杀人技巧心态的准确刻画其实是我们认清这类人物的重要条件,而不能因此就将人物的内心等同于作者的内心,其实这本是一个极其简单的艺术原理,就像在影视中一个演员将一个反面角色表演得活灵活现并不能就此将演员的品德等同于角色一样。在莫言深邃睿智的眼光中,回避地或唯美地对待历史与生活中的残酷未免是一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行为态度,自然这也不是直面人生、直面现实,因而不是一种真正的有勇气的艺术态度。

当然艺术家面对生活可以有多种审美选择,这与艺术家认同的美学原则和观念的差异有关,如信守诗意原则的小说家汪曾祺,对现实和历史有着同样的清醒认识,但他认同的是一种唯美的艺术话语范式,因此他只选择美的东西进入他的笔下,他说,曾有人建议他写写他熟悉的剧团的人物,他拒绝了,他说他没有发现人物的美。[6]他追随的是沈从文的艺术理念,他们要建造希腊式的小庙,在庙里供奉人性的美。[7]而与此相异,莫言除了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与文本语境之外,他的艺术胃口要大得多,他赞美人性的美,同时也直面、逼视人性的阴暗、卑劣、邪恶。所以,他的作品里有人性的小庙,——即使是在充满了残酷与阴暗的酷刑的《檀香刑》中,他也写了钱丁、孙眉娘、孙丙内心的光明磊落与积极美好的一面,即使是赵甲这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莫言写出了他性格的冰冷残酷的一面的同时,其实也是始终留意和捕捉着他的作为人的必然难以彻底泯灭的、有着人性光泽的一面,写了它的隐微的折射与反光,比如,在执刑过程中随着酷刑的步步进逼,赵甲的手变得滚烫无比甚至难以继续行刑。而且,也正是因为常年从事这种为人工具的反人性的职业,他甚至逐渐丧失了生殖的欲望和能力。那些没有看到莫言的这些发现、这些描写的深层用意的人,显然因为自己狭隘的审美观念、小说观念与阅读胃口的遮蔽而没能发现与领略莫言艺术描写的全貌,从而一叶障目地得出了偏狭的品评结论,将莫言对人物内心世界与行为的深刻、准确的刻画当成了莫言的心理与动机的展示!记得汪曾祺先生曾提醒读者,在这个充满着丑恶的世界上,我们的心不能像“水蜜桃”“香白杏”,经不起一点丑恶带来的损害、伤害。他说,我们的心还要像坚硬的核桃,经得起各种不幸和苦难的折磨。[8]虽然汪曾祺自己只选择了用水蜜桃的心来发现生活中的哪怕极细微的美。莫言则以长篇小说的宽阔篇幅容纳了更多的生活内容,包括对生活与历史中的丑恶、阴暗的揭示、展示。那些指责或不解莫言在《檀香刑》中对酷刑的“冷酷”描写的读者,他们可能不仅没有领会莫言“逆向身体美学”书写的艺术用意,[9]而且他们的心真可能就像娇嫩的水蜜桃,过于纤弱,而面对生活,他们的心理实在还需要象这类坚硬“山核桃”的一面。

二、在历史语境中塑造与评判人物

要读取《檀香刑》看待历史的态度和它蕴含的历史哲学观念,我们还是要尽量回到小说叙事的实际情形。我们想强调的是,哪怕是小说中的人物,我们对他的好坏善恶等等的性格与道德评价都要立足于其个体,而不能停留在笼统的职业、行业等外在的集体性、群体性层面。同样成功的小说也要立足于人物塑造的个性化,只有当小说中出场的人物拥有了充分的个性展示,由其生发、主宰的情节、故事才能是栩栩如生、引人入胜、合情合理,进而发人深省的。应该说,《檀香刑》的成功,除了作者凭借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洞察和运斤成风的高超艺术技巧,以一段富有拷问价值的历史事件、历史进程为素材,创造性地自由想象和调度人物,从而结构谨严、表达有力地营构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小说式戏剧”“戏剧式小说”的独特文本形态,还在于作者以生动而经济的笔墨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个性鲜明、内心丰富的人物形象。

在《檀香刑》塑造的人物谱系中,最重要的无疑是钱丁、孙眉娘、赵甲、孙丙、赵小甲这一家子。钱雄飞、袁世凯、刘光第、慈禧太后、刘朴、钱妻等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形象鲜明、令人难忘。

在这些人物形象中,赵甲形象受到了人们的普遍重视,对赵甲的言行、个性、心理不同侧面、层次,评论者作了很多分析、评述。固然,赵甲是一名刽子手,但他绝不是一般的刽子手,他不仅是古今刽子手中空前绝后的技艺第一高手,而且有一套自己的“刽子手哲学”。另外,莫言并没有平面化地理解与塑造赵甲,除了通过他的独特言行,特别是独特的、包含强盗逻辑的“刽子手哲学”的形成与展开,结合他的隐含着丰富的人性内容的心理与身体状态及其演变情况的细致丰富的描摹、刻画,一个内心既阴暗自卑、奴性十足又自尊自傲、不甘平庸、极力上爬、精明机敏的刽子手形象立体地跃然纸上。如果说赵甲是一个精明至极的刽子手的话,冷酷阴狠的赵小甲是赵甲的一个简版缩影,赵小甲缩减了的是赵甲的精明与眼界的开阔,赵小甲因为这方面的缺失和相应的多出来的一股特殊的痴傻,变得更其颟顸的同时,也多了一份愚昧与可笑。

孙丙的形象生动灿烂,早期有传统戏子的豪爽与纨绔的一面,当遭遇黑衣人劫掠被暗算掉自己引以为自豪的胡须之后,现实地经营起温馨的家庭和自己喜欢的生意,但德国侵略者的野蛮行径打断了他的传统的安逸生活,将无法容忍的耻辱横加他的头上,他对侮辱欺凌的在情在理的反抗却引来了德国侵略者和只盘算自己私利而一心偏向德国侵略者、无视自己的所谓“子民”的任何权益的当权者的疯狂残忍的联手报复。孙丙以不畏强暴、舍生取义的姿态加入义和团并借助自己作为猫腔创新人的才艺,率领不甘遭受强暴的乡民对侵略者展开抵抗,此时他的形象的外表染上了一层机智与愚昧、决绝与脆弱、慷慨与悲凉混合一起的驳杂色彩。最后他被国贼和外盗联手抓获并被施以旨在杀一儆百、恐吓民众的“檀香刑”。这是一种残忍至极空前绝后、需要受刑者经历漫长的生不如死的肉体与精神痛苦、磨难的酷刑。作为抵抗者的孙丙,他以不屈服任何非人淫威的无畏气概、慷慨激昂地“欣然”接受这一刑罚,并拒绝任何让这个恶毒刑罚打一丝折扣的妥协,在这种不畏任何肉体与精神的淫威与折磨的精神意志里,孙丙代表的民众、老百姓内心的那种生而有之的生命自由意志、生命主体精神在血色中绽放出分外璀璨的光芒。孙丙的形象和孙丙的那些猫腔传承人与缭绕在作品中、由孙丙发扬光大的猫腔一起悲壮有力地展示了生命应有的光彩。

孙眉娘是孙丙的女儿,她从小在戏班子的流动帐篷和戏台上长大,她不仅形象娇美,姿态迷人,歌喉动人,而且还是一个少有的性格豪爽、敢爱敢恨、机智大胆、有着野气魅力的女人,她勇于追求自己的、对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性甚至男性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疯狂至极、淫邪病态、羞耻下贱、冒犯节义之大不韪的婚外之情。她也是一个有情有义、不畏强暴、单纯但不幼稚、头脑清楚、做事果断、心灵手巧的女性。如同她拥有周围大多数女性还不拥有的天足一样,这是一个大自然的女儿!她是莫言笔下又一个带有理想色彩的、光彩照人的女性,一株茁壮蓬勃生长着的、富有自然野性色彩的红高粱,给古老传统的高密东北乡大地增添了一抹明艳照人的美丽!

钱丁是《檀香刑》着力塑造的又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但这个形象似乎没有受到批评家们应有的重视,而且还受到了有的论者的误解。

一篇专门论述钱丁形象的评论《末世沉浮:一个庙堂知识分子的生存解析》把钱丁定位为一个善于演戏的软弱而自欺欺人的庙堂知识分子形象,认为钱丁“将道德理想诉诸于高谈阔论,将济世救民幻化成礼仪展示……他也明白自己是在演戏……钱丁的行为其实是一种自欺,是因为不敢承担生存的责任,而借表演想自己隐瞒生存的真相。”[10]这篇评论在某种意义上较准确地把握了钱丁的生存处境,但由于作者有一个“庙堂知识分子”的统一概念,所以将钱丁理解成了所谓庙堂知识分子的代表,但问题是庙堂知识分子之外,相对的大概是所谓广场知识分子了吧,或草野知识分子了吧?可是在小说中恐怕作者塑造钱丁的动机并不在庙堂、广场、草野之间知识分子的不同处境与作为。固然,钱丁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是处在庙堂之中。但庙堂中的知识分子多了去了,并不是只有钱丁这样的知识分子,六君子也有庙堂中人,钱雄飞、刑名师爷、知府等等无不是庙堂中的知识分子。当然,钱丁是一个十足的知识分子或我们想象中的理想的古代知识分子。因此,我们与其说钱丁是庙堂知识分子,不如说钱丁是莫言着力塑造的一名富于理想色彩的知识分子形象,一个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当然这是针对他所处的实际的现实环境而言的。

对钱丁形象的不同理解,涉及对小说中的一些情节设置的用意的理解,也涉及对作品一些重要旨意的理解。

在我们看来,某种意义上钱丁不仅是一个古代意义上的较为理想的知识分子形象,而且也是整个人类历史文化的共时语境意义上的理想知识分子。钱丁富于人文主义理想,追求开明的仁政,有爱民如子的古代良吏的职业伦理理想,亲民尚贤,勤政廉洁,崇尚以教化范示辖域的百姓,作为古代官吏他甚至表现出一定程度上的与人平等的风范,而且,作为有一部出类拔萃的好胡须的美丈夫,钱丁拥有着开明、乐观、儒雅甚至浪漫的诗意情怀,因此,他兴致勃勃地与孙丙公开“斗须”,开放衙院,邀请妇女儿童来参加与夫人见面、交流的特殊园会,他甚至于清明时节在县城附近种植桃树,倡导民众植树赏花,鼓励民众开展荡秋千这样的娱乐交流活动。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在某种意义上是天真烂漫的,不失赤子之心。更重要的是,关键时刻,钱丁总是抱着积极的态度为“子民”做主、寻求正义公平的问题解决,不管他的理念、行为在当时特殊的历史处境中显得多么幼稚迂腐、书生意气,但正是这种富于内在的人文精神、道义理想的精神态度,使他在现实中虽然处处碰壁,并且在劝服孙丙的行动中,天真地想象德国侵略者的道德理念和语言承诺,从而导致众多义和团义士惨遭德国侵略者大炮的冷酷剿灭。

老秀才的奉承和发自真心的款待,激起了知县的满腔豪情。他感到,高尚的精神在胸中激荡,满腔的热血在沸腾。……在如血的暮色里,知县跨上骏马,与送到村头的老秀才拱手告别,然后在马臀上抽了一鞭,白马一声长鸣,跃起前腿,造型威武,纵身向前,如同离弦之箭。知县没有回头,但很多经典的送别诗句涌上他的心头。夕阳,晚霞,荒原,古道,枯树,寒鸦……既悲且壮,他的心中充溢着豪迈的感情。……知县坐在椅子上……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面前,跪着一大片高密东北乡的乡民,他们仰起的脸上,都挂着感恩戴德的表情。他们的嘴里咕哝着一些淳朴简单却感人至深的话语: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

上述的《末世沉浮》一文认为莫言这里关于钱丁离开村头的描写,采取“第三人称的视角,电影镜头式的特写与定格,看似客观,表演的实质却得到了无形的放大与夸张,作者的揶揄已掩饰不住。”而对上面后一段小说描写的理解则是:“‘为民请命’的行为,不像是为百姓申冤讨还公道,更像是自我‘高尚精神’的确认和个体生命价值的实现。不过无论怎样扮演拯救百姓的‘青天大老爷’形象,终究只是一次虚妄的模拟活动。在知府的诘问下,他从‘局促不安’到‘张口结舌,冷汗涔涔而下’,最后落得一句‘卑职明白’,仓皇离开。崇高的定位与懦弱的行为,两相对照,这种充满戏剧化和想象性的精神自慰行为,看来满足的只是自己,骗不了别人。”莫言在这些描写里也在掩饰不住地揶揄钱丁吗?虽然就现实的冰冷的事实而言,钱丁的行为是懦弱的,但他的行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理解为一种书生意气的执着努力、而认为只是一种满足自我的想象性自慰呢?他的这次上访知府固然以失败告终,他自己不会满足,虽然他没有勇敢地顶嘴和反抗,而且他的努力并没有要骗谁的动机。这一切恰恰是他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理想主义知识分子如孔夫子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表现。正是有这样的精神价值认同,他在前拒绝了的刑名师爷提示他“做官是为上司而不是为百姓而做”的官场公开的“秘笈”,在后,终于放弃了对冠冕堂皇掩盖下一片黑暗污浊的官场的虚幻想象,走向了唾弃这个卑劣的制度和依附于它的那些丑恶的嘴脸的一步,他搅毁了残忍自私的“国贼”袁世凯们和德国侵略者联手设计导演的恐吓百姓、炫示淫威、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的“大戏”,与代表着义气仁慈、敢爱敢恨、坦荡自然的生命精神态度的猫腔创立者之一的孙丙一样,选择了以舍弃生命为代价而捍卫生命尊严、也是文明尊严的悲壮的“绝唱”。

钱丁,作为一个唐吉诃德式的富于理想色彩的知识分子,他有时未免像真正的知识分子一样有一些天真、甚至有一些自恋,如纳西撒斯一样,但他是可爱的,他拥有着灿烂明媚的情怀。即使是常常带着面纱的钱丁夫人,她不仅知书达理,而且娴淑仁爱,也许她的外在形象不是那么美丽,但她的内心依然不失美丽——作为女人,她不无正当地采取措施保卫自己的情爱家园,但当丈夫的生命为情所困、因情而危的时刻,她心胸豁达地主动容纳了情敌,在她包容了情敌的时刻,她理性大度、不无自我牺牲、不无体贴地提示、恳请自己的情敌体谅到“他年长,你年轻……”,——这里也包含了对待情敌已如姊妹的情谊、坦率、信任;她甚至不记一己私情的恩怨在关键时刻勇敢机智搭救了自己的情敌。因此,这个女人的心胸也是明媚、宽广的。

就这样,《檀香刑》的作者对历史和现实中的个人决不做笼统的批判或赞美。

三、透视文明冲突与追问历史真相

《檀香刑》拷问人物的灵魂。作为小说,作为叙事的诗歌,它绝不将对历史的理解停留在所谓“历史理性”的层面,虽然在创作这部包含浓厚的历史变迁与文明冲突迷思的作品时,作者的耳边始终回荡着两种声音——发自大地的悲壮激越的猫腔的声音和响彻天空的伴随着铁轮与铁轨碰撞声的冷漠又苍凉的火车汽笛声。人们易于便捷地将这两种声音归结在两个似乎普遍认同的标签之下:传统农业文明和现代工业文明。人们将这两种声音的纠结、冲突称之为“历史理性”的表现,我们给所谓传统文明唱挽歌,同时,我们又大度、坦然、理性地为现代文明、西方文明大唱赞歌,我们给这个文明一个富有玄学色彩的美名“现代性”!让它成为我们向往与追求的目标。而我们在这样的话语姿态中,可能就将《檀香刑》的内容简单、明确地概括为“现代性”在中国的艰难诞生。

莫言追究了在近代民族的耻辱历史中个人应该承担的道德、道义责任,但他也并不是简单地将这一切完全归结于个人的道德与私利问题。他在作品中清晰又含蓄得体地显示了这样的视域:他让见识过袁世凯新军的知县钱丁对德国装备武装起来的袁世凯新军抱有信心,又让他在真正见识了德军的装备后明白“德国人怎么可能把最先进的军械提供给自己宰割的对象呢?袁大人,你好糊涂!”他又以作者的口吻告诉我们:“其实袁大人一点都不糊涂,而是知县自己糊涂,袁大人压根就没想用这支新军去与列强作战。”——在这样的话语倒腾、视角转换中,个人批判与历史批判都获得了敞开的视域与思路,而不是把两者简单地混同起来或用其中的一个方面替代另一方面。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作者曾经在《拇指铐》中揭示的一个主题的重新展开与演绎。在《拇指铐》中急切地要把用母亲的簪子换来的药带回家以拯救病危中的母亲的单纯天真的少年阿义,在奔回家的途中却被一个老奸巨猾的男人用拇指铐死死地铐在了一个柏树的树干上。过路的人也没有办法打开这个拇指铐而把阿义解救出来。最后,阿义在烈日、暴雨和干渴、焦急中昏死过去。他在死神降临的迷糊状态中感到自己飞向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在这个情节有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中,有一个细节大有深意——那个轻巧地将阿义铐死在那里的拇指铐上有几个字“美国制造”,清晰地告诉我们,这个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的拇指铐是美国制造的!——这难道不是在寓言我们人类的道义、文明已经被美国象征、主宰的物质力量死死卡住?[11]同样在这部《檀香刑》中除了专制制度的把持者、既得利益者靠着血腥的残忍,维护着自己的利益、权力以外,在国家的层面,在国际关系的视野,我们看到,帝国主义凭借着物质力量的优势在残酷地侵凌和压榨古老淳朴、崇尚义气与道德的文明。

我们经常笼统地将近代以来帝国主义依靠船坚炮利而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后发国家的侵略、占领和殖民描述、表达为所谓“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农业文明”的战胜,这种“唯物”的历史观,其实遮蔽了、遗漏了文明的道义维度,其实是以“物质”代替了“文明”。帝国主义对其他民族的入侵、占领和奴役、掠夺,其实是物质对文明的践踏、冒渎!那里缺失着文明、践踏着文明。正如近年来以“文明的冲突”论主张闻名世界的美国理论家亨廷顿所清晰地看到的,所谓文化、文明的冲突的实质真在所谓的文化、文明上?“我们要问,因为认同一种文化而晋身文明,又因为晋身一种文明而与另一种文明的认同者成为敌人对抗难道真正仅仅是因为文化观念的不同么?”其实,“在亨廷顿那里文化并没被赋予超越、代替政治、军事的地位和力量。作为政治学家他非常清楚,‘西方赢得世界不是通过其思想、价值或宗教的优越,而是通过它运用有组织的暴力方面的优势’”。[12]近代以来的国际、国家间冲突和西方的“大获全胜”并非(或仅仅)因为西方有着更加优越的思想、价值或宗教即文化,恰恰只在于他们“运用有组织的暴力”的优势即“物质”的优势!这正是直至今日的人类文明的残忍的事实和处境。在这个意义上,《檀香刑》可谓是写实风格的戏剧,历史叙事、历史哲学寓言等丰富内容凝结而成的一个多维建构。它以钱丁和孙丙的死亡将这个独特的大戏推向高潮,完成在一个《哈姆雷特》式的结尾,深刻呈现了我们人类文明的悲剧性处境。“檀香刑”这个闻所未闻的刑罚成了把这出戏剧的各种力量和它们之间的冲突缝合一起的中心之所在,是这场伟大的舞台艺术得以成就的纽结之所在,是作为一座艺术大厦的《檀香刑》用来完成“封顶”的、最高最后的那块“拱顶石”。

当然,《檀香刑》作为一部以“刑罚”为焦点的大戏,它在总体上也是一部独特的“身体写作”的杰作:在德国侵略者侵入这里的生活之前,《檀香刑》通过孙眉娘和钱丁等书写的是“身体”的赞歌或对身体的赞美,充满了生命主体精神;在德国入侵者介入这里的生活之后,专制主义的残暴统治者和德国帝国主义残暴入侵者为了“物欲”的满足、以“物质”的手段联手上演了对“身体”冷酷残暴的摧残!

《檀香刑》是一部提出了多重深刻拷问的艺术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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