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诗力说》译述概论及举隅
——兼及对鲁迅早期文本中杂文性、国民性的原点管窥

2021-01-17 09:35
关键词:国民性拜伦英译

刘 锐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20世纪80年代初,以日本学者北冈正子的专著《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以下简称《材源考》)(1)[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在中国的翻译出版为界限及标志,中外学界对于鲁迅《摩罗诗力说》的研究自此翻开了新的一页。因为《材源考》所提供的鲁迅文本背后的材料来源,在此前以“创作”来定性《摩罗诗力说》的研究视角之外,又引入了“翻译”的维度,至少在此后的研究中,再也很难无视北冈正子所考证出的材源,而一味将《摩罗诗力说》单纯定性为“创作”来阐释。但纵观《材源考》面世之后的《摩罗诗力说》研究(2)详参刘锐:《九十年来〈摩罗诗力说〉研究述评——兼说〈摩罗诗力说〉及对鲁迅早期研究的限度与可能(下)》,上海鲁迅纪念馆编:《上海鲁迅研究·鲁迅与左翼作家:总第78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对北冈正子所提供的丰富材料利用还不够。如果说北冈正子的贡献是在于考证材源,并将部分材源对照文本做了相对宏观的比较研究,那么我们不在此基础上继续有所深入,将文本与材源进行一种传统校雠学意义上的精细比勘的话,就无法将《材源考》这部长久以来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学术著作所富含的能量释放出来。本文即以《摩罗诗力说》文本与材源的精细比勘为方法,试图在此基础上,重新进入并阐释早期鲁迅与他的《摩罗诗力说》。

即便北冈正子提供了丰富的材源,但是材源本身无法直接阐释文本,也无法展示文本的生成过程,这也是学界长期以来对《摩罗诗力说》研究中所忽略的一个向度。所以,笔者以文本与材源的校勘结果为依据,来观察鲁迅是如何译述《摩罗诗力说》的,展示其成文的构架及种种被忽略或遮蔽的细节,并借此挖掘及剖析鲁迅在这一个过程中内心的隐幽。

一、直叙与互见:摩罗诗人的本传与他传

《摩罗诗力说》中除去首尾的总论(前三章及第九章后半部分),其余部分皆有对应材源(凡五章半),共译述了八位外国诗人。所译述诗人在文本中都相对独立,从译述单个诗人的篇幅来看也或长或短,但鲁迅具体都是按照较为严格的中国传统的史传方法来行文布局的。所以,看似舶来品,却是“土法加工”的产物,将译述过程纳入到本土的史传传统之下。例如,以《史记》人物塑造的眼光来打量文本中对拜伦材料的译述,大体上可分为“本传”与“他传”两种方法,即如果将叙述拜伦的两章内容(第四、五章)看作是作为主干的“本传”,那么在叙述其余七位诗人时,所插入的拜伦相关的内容,则是作为“他传”来做补充,可见中国传统叙事模式并非在对西方文化的译介中完全消失。在晚清译介西方文化时,除了小说中的章回体风尚,更为古老的史传传统也是隐约存在的,所以,这应当作为鲁迅的一种宏观译述策略首先被勾勒出来。

《摩罗诗力说》中译述的八位诗人,除拜伦外,其余七位的篇幅相对较少,但是尽管如此,也还是保留了传统史传的“本传”特性。其中,可以是以一章或半章篇幅译述一位诗人的“单传”,如雪莱部分(第六章)与裴多菲(第九章前半部分),也可以是以国籍为单位,以一章篇幅译述两位或三位诗人的“合传”,如普希金、莱蒙托夫部分(第七章)和波兰三诗人部分(第八章)。它们都具备“本传”的主要特征,即以考其祖先开始,接着叙述生平,或者在叙述生平的过程中杂入对作品的叙述与评论,这些大体上都是鲁迅在对材源的裁剪和拼贴下完成的。在这个宏观基础上,鲁迅再进行较为精细的改译,以完成自己对摩罗诗人的塑造,如《摩罗诗力说》中带有鲁迅印记的拜伦形象的构建,就是典型的诗人“本传”生成过程,而其中“种种细节所呈现出的正是当时鲁迅内心的隐幽与选择”(3)刘锐:《〈摩罗诗力说〉中的“鲁迅拜伦”形象——以〈摩罗诗力说材源考〉补校为基础》,《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如果说更具有以《史记》为代表的史传特征或者说得其精髓的,是鲁迅在对一些摩罗诗人的塑造中所用《史记》中的“他传”法,即互见法,又叫旁出侧见法,不但用“本传”来直接描述人物,而且在他人的传记中做补充,使得传主的形象更加丰满。所以,如果把《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对八位诗人的译述篇章看作是八篇“本传”的话,那么其间就贯穿有“他传”互见之法。

就以拜伦为例。鲁迅以《摩罗诗力说》第四、五章作为拜伦的“本传”,已经对其进行了较为全面的介绍,但是对拜伦的塑造,在其他诗人的“本传”中也间或进行。如在莱蒙托夫部分(第六章后半部分),说莱蒙托夫从小对拜伦便仰慕其人,诵读其书,在读拜伦传记的时候,吃惊于拜伦生平中一事与自己相同:

尝在苏格兰,有媪谓裴伦母曰,此儿必成伟人,且当再娶。而在高加索,亦有媪告吾大母,言与此同。纵不幸如裴伦,吾亦愿如其说。(4)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91-92页。

这的确是在莱蒙托夫与拜伦之间所做的同构性塑造,以加强对整个摩罗诗派内部之间的联系。实则还起到旁出侧见的作用,这无疑也是对拜伦“本传”材料的补充,以一个拜伦幼年时颇具预言性的故事,加强了对拜伦的传奇性塑造,在拜伦身世中看到一丝神奇与诡异。

再如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部分(第八章),其中以1831年俄国沙皇派遣军队侵略并吞并波兰一事为界,在此前后都有叙述密茨凯维支与普希金交往之事。吞并之前二人是避雨赋诗,之后则再不相见,并以此对比了自拜伦之后同为“斯拉夫文章首领”的二人之不同,即“普式庚于晚出诸作,恒自谓少年眷爱自繇之梦,已背之而去,又谓前路已不见仪的之存,而密克威支则仪的如是,决无疑贰也”,并说普希金“少时欲畔帝力,一举不成,遂以铩羽,且感帝意,愿为之臣,失其英年时之主义”(5)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96页。,这明显是以互见法将普希金“本传”中未交代清楚的“兽性爱国”,在与“他传”传主的对比中加以展现,至此对普希金的描述才算是较为完整了。

但需要说明的是,以上所举的例子都有相对应的材源,也就是说,在某一诗人的材源中,材源原作者本身就提及了另一位诗人,应该说鲁迅在译述中也客观地展现了这一点。可是,在《材源考》中显示,鲁迅对材源进行过内容的裁剪和位置的调换,更为关键的是译述同一位诗人所使用的材源,有多个作者,故而从译述者主体性上来讲,只有鲁迅将不同作者的材源捏合在一起,才能产生传统史传意义上的“他传”效果。因此,在笔者看来,虽然有来自材源的客观影响,但其中也有鲁迅译述时自主性的选择和排布,有其行文布局的打算,属于文章的叙述范畴,用史传传统来勾勒并进行考察,完全是可行的。

二、改译:《摩罗诗力说》具体的译述方法

论及《摩罗诗力说》时既不能完全摆脱材源,又不可以完全依赖材源。能产生出这样一个特殊的文本,其成文过程中的具体方法都值得探究,以此最能体现这个文本是怎样形成的。

大凡是关于译述性质的著作,大抵有三种方法,即增补、删除与词语改换。依照笔者对《材源考》的细勘成果来看,鲁迅对材源的处理,除了在对材源文章的布局编排上调换顺序以外,其他具体方面都不外乎这三种基本方法。其中,除了明显的增删,改译是最为关键也最为复杂的方法,这不仅是字面上的改动,而是以字面的改动获得一种内在机理上的变化,这是需要放大来谈的。

(一)形容程度的改变

鲁迅常常通过改译一些表达程度性的词语,使文本的叙述倾向发生变化,如将“不少”改为“很多”,将“较”改为“非常”,这样的细微变化,在具体的文本中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现,差不多可以称之为改译中的“蝴蝶效应”。可见,如果具有相当多的数量,一定会导致对叙述倾向的改变。这样的例子很多,这里姑且举出几例:

A.材源:此吾舟,吾血色之旗也!吾海上之运尚未尽也!(木村鹰太郎译《海盗》)

原文:此吾舟,此吾血色之旗也,吾运未尽于海上!(《摩罗诗力说·四》)(6)[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13页。

这是拜伦《海盗》中的主人公康拉德脱狱之后,在海上遇到自己旧部时说的一句话。相对于材源,鲁迅仅是将“尚未”改为“未”。仔细体会,“尚未”说得很勉强,口气中更多的有一种衰败感,是死里逃生之后对东山再起的憧憬;而“未”则显得直接利落,完全是一股士气未衰的感觉,这对于鲁迅通过拜伦作品人物来言说反抗精神,有很大的强化作用。

B.材源:道德之判断尤以习俗及臆说为万能,以自由思想穷究真理反被视作恶人不在少数。(木村鹰太郎《拜伦》)

原文:以虚文缛礼为真道德,有秉自由思想而探究者,世辄谓之恶人。(《摩罗诗力说·五》)(7)[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38页。

对勘这两句话,句意整体上没有发生改变,关键在于从“不在少数”向“辄”的变化,是程度和数量的转变。“不在少数”是说比较多,但绝非全部;“辄”为“就”“总是”的意思,在范围上近乎全指,在数量上也近乎囊括全部。这样一做改动,一方面,更加突出社会对此类人的压迫之强,及其最后失败的理所当然;另一方面,则从反面强化拜伦率真而坚决的反抗。

C.材源:关于未来之事,吾已满足于柏拉图、培根之所言。吾心平静,吾无畏而多少有望。(滨田佳澄《雪莱》)

原文:未来之事,吾意已满于柏拉图暨培庚之所言,吾心至定,无畏而多望。(《摩罗诗力说·六》)(8)[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74页。

此处“多少有望”与“多望”显然在程度上是不对等的,前者只是有点希望;后者可以说是充满了希望,且很自信。“《摩罗诗力说》把感应自然的诗人的心和向往人生之谜挑战的诗人的心合为一体加以叙述,这点不同于《雪莱》”(9)[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75页。,所以,再配合以这样的细微改动,无疑是加强了“久欲与生死问题以诠解”的雪莱的人生动力。

(二)感情色彩的改变

鲁迅在细节上的改译,也常常以意思相近但感情色彩不同的词来做替换,以更加接近自己的表述目的。试举几例:

A.材源:以强力之大意志成为海盗之首,归服部下众心,缔造海上帝国,以海为领土,任意出没各地。(木村鹰太郎《拜伦》)

原文:惟以强大之意志,为贼渠魁,领其从者,建大邦于海上。(《摩罗诗力说·五》)(10)[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10页。

这里描写康拉德如何成为海盗首领的两个词,明显有不同的感情色彩。材源中的“归服”一词还是在强调木村笔下拜伦的胜者强力意志,故而“归服”的言下之意,即以强制性的手段来完成对海盗的领导,并非所有人都与康拉德一样具有反抗色彩,只是被强制归服。而鲁迅改为“领”,其对象是“从者”,“从者”包含一种甘愿归顺的意思,有共同的价值取向。如果说“归服部下”的反抗只有康拉德本人的反抗意志的话,那么“领其从者”的反抗则是一群人的反抗,这也体现了鲁迅与木村的区别,“他(鲁迅——引者按)没有从优胜劣败必然性的强者理论出发”(11)[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4页。。也正如原文中所构建的“摩罗谱系”一样,其余的诗人是拜伦的“从者”,而不是海盗内部以强者原则被归服的人。

B、材源:象这样把一时崇拜欲狂的拜伦,转眼之间又毫不顾惜地抛弃,也有种种理由……(按,笔者省略)一旦风吹云散,普希金的内在生活真情表现出来,就迅速抛弃了拜伦主义。(八杉贞利《诗宗普希金》)

原文:至与裴伦分道之因,则为说亦不一。(《摩罗诗力说·七》)(12)[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98-99页。

对勘此处可以发现,用词都是表示普希金与拜伦及拜伦主义的分离,材源中是“抛弃”,而鲁迅改为“分道”,不但感情色彩很不一样,连词义都有差别。一般来说,“分道扬镳”之前,是两个人同路过,有过相契合的时候,到分道扬镳时有一个转变的过程,是双方互动的双向的行为。而“抛弃”则不然,是单向性的,是其中一方的主动行为。所以,鲁迅的改译就凸显出一种二者在融合后的抵触,这种抵触往往是坚定而彻底的,而非材源中“抛弃”所表达的意思。“分道”在于鲁迅是想表达一种深度决裂,在这个基础上才可以进一步讨论普希金的“兽性爱国主义”,以及鲁迅所谓分道扬镳的原因,即西欧与俄国的国民性之不同。(13)鲁迅将材源中的“国民天性”在译述的过程中分为“国民性”与“天性”,这与“分道”的改译相配合,在下文详论。

C.材源:愿此事能在余身实现,纵令余薄命如拜伦。(升曙梦《莱蒙托夫之遗墨》)

原文:纵不幸如裴伦,吾亦愿如其说。(《摩罗诗力说·七》)(14)[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104页。

这里是莱蒙托夫的话,意思是自己要能像拜伦一样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哪怕人生的结局和拜伦相同都可以。在这里,鲁迅将描述结局的“薄命”改为“不幸”,显然是鲁迅为了塑造摩罗诗人而量身定做的。其实材源中的“薄命”一词是想很直观地表达拜伦短寿的结局,但是常言道,“才子多不遇,佳人每命薄”,“薄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还有一定的性别区分度。所以,鲁迅用“不幸”一词替代,来形容经历坎坷且作为才子的摩罗诗人倒是比较恰当。

(三)文化色彩的改变

鲁迅后来回忆《摩罗诗力说》等文的写作时,说当时喜欢“写古字”(15)鲁迅:《坟·题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页。,将这种做法对应到改译中,实则是改变了词语的文化色彩,以此发挥特殊的效用。举例如下:

A.材源:一八三一年波兰再次发生叛乱,俄国国民的爱国心一时大为高涨。尤其因为当时西欧各国对波兰表示同情,对俄国抱有敌意的演说、议论大哗。(八杉贞利《诗宗普希金》)

原文:千八百三十一年波阑抗俄,西欧诸国右波阑,于俄多所憎恶。(《摩罗诗力说·七》)(16)[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99-100页。

对勘此处,鲁迅将材源中西欧各国对波兰表示的“同情”改为了“右”。“右”在这里是“佑”的意思,是“佑”的本字,在甲骨文、金文以及小篆(即《说文》部首之一)中都有,即右手的象形书写,本意是右手或者手(甲骨文中不区分左右),引申为“帮助”“辅助”之意。这便可见鲁迅所说“写古字”的痕迹。另一方面,鲁迅的改译显然使感情色彩更趋于激烈,深化了西欧各国寄托在波兰身上反侵略的态度,以此反衬出普希金的转变,以及其“兽性的爱国主义”之下的一意孤行。又,赵瑞蕻将“右”译为“支持”(17)赵瑞蕻:《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26页。,意思接近,但是还没有把作为古字的“右”之本色译出来。

此外,在改译时对应以中国文化色彩的词语,还体现在一些文体名称上,如以“传奇”替换“诗(剧)”,是“鲁迅有意寻找同外国诗剧相对应的中国文学体裁”,“鲁迅称诗剧为传奇,是准确地把握了诗剧与传奇在叙事方式上的共同点的”(18)汪毅夫:《鲁迅早期作品阅读札记(二则)》,《鲁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1期。。类似的还有“说部”一词。

(四)同构性的改译

除了上述在字词上的细微改动外,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为了强化“摩罗诗派”的谱系构建,将其他诗人与“摩罗诗派”的中心人物拜伦在生平及作品上进行一种同构性构建。上述在论及摩罗诗人的“本传”与“他传”时,提到过莱蒙托夫在读拜伦传记时,发现自己的某一经历和拜伦相同,于是再将自己的同一经历加以述说,这是在生平上的同构,不再赘述。还有一种,通过改译某一诗人的作品,使其与拜伦的某一作品之间建立一种同构性。如鲁迅在述及普希金《高加索累囚行》(今通译为《高加索的俘虏》)时,对四百多字的材源进行了简写:

中记俄之绝望青年,囚于异域,有少女为释缚纵之行,青年之情意复苏,而厥后终于孤去。(19)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90页。

对勘材源,这显然已经改变了材源中所叙述的普希金原作的故事情节。在作为材源的八杉贞利所著《诗宗普希金》中,情节是这样的:被囚异域的俄国绝望青年,因为当地一个纯洁无暇的少女对他的爱以及“打开俘虏的铁锁,劝他赶快逃走”时,自己那颗一向冰冷的心也被熔化了,于是,他劝少女一同逃走,而少女看过他之前的绝望,觉得现在只是一种暂时的热情,不肯与青年同走,而选择了投水自尽,青年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开了。(20)[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93页。

可见,鲁迅改译后并不是这样,所谓“厥后终于孤去”,可以更多地理解为青年被救后对少女的抛弃,而并非少女不愿同行。参照拜伦的作品,也有类似的情节设置,如《海盗》中的康拉德因为“攻塞特,败而见囚,塞特有妃爱其勇,助之脱狱,泛舟同奔”,最后却以自己失踪收场。所以,《摩罗诗力说》文本中的材料极具同构性,不但诗人相互之间有生平与作品的同构,而且还在诗人自己的生平和作品之间有同构,更有甚者,鲁迅自身与摩罗诗人形成同构,这也是《摩罗诗力说》中一种很奇妙的存在。鲁迅在译述雪莱的经历时,有过这样一段话:

天地虽大,故乡已失,于是至伦敦,时年十八,顾已孤立两间,欢爱悉绝,不得不与社会战矣。(21)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86页。

北冈正子的比勘结果是“相当于‘时年十八’的话,《雪莱》里没有见到”(22)[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53页。,可见这是鲁迅所加。如果注意鲁迅译述各诗人时的行文,就会发现他很少在述及的诗人生平经历中插入年龄,而是多以具体年月代之,鲁迅在此处突然以年龄作为时间标记,笔者认为是他内心的投射。将“故乡”与“十八岁”二者联系起来看,正好与鲁迅自己的经历相合,十八岁(23)鲁迅生于1881年,于1898年赴南京读书,时年十七岁,而传统中国社会多以虚岁计算年龄,那么此时鲁迅正好是十八岁。正是鲁迅“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24)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7页。的时候,是他具有人生转折意义的年纪。不得不说,这里面掺杂了鲁迅当年面对故乡的人事而选择逃离,对于故乡,剩下的就只是留在《朝花夕拾》中“思乡的蛊惑”(25)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6页。了。所以,可以说鲁迅在这里有一种无意识的主体情感的投射,在译笔之下不自觉地流淌了出来。

至于在改译之外的增删,比较明显,较为宏观的增删,北冈正子也多有所展示。相对细微地对勘可以发现,增删都有鲁迅的用意在其中,作为方法,没有再细谈的必要,上述论及的诸多问题中,已涉及到细微增删之例,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摩罗诗力说》改译中的杂文性

在《摩罗诗力说》的改译中,鲁迅的许多笔法与立论逻辑都是具有杂文性的,但是,又不能将此种现象与此后成型的作为一种文体的杂文直接等同起来。这里不讨论作为文体的杂文,而是将已经在杂文中确定的某些特性,拿过来反观鲁迅在译述时面对材源的处理方法,以此来看在鲁迅的写作原点中,杂文性的发生状态。

当然,鲁迅的杂文并非无本之木,以晚清时鲁迅的接受可能来看,也只能是后来屡屡被述及的本土经验,即闻名天下的绍兴师爷在作文时所持的惯用手段,就是所谓“师爷笔法”(26)当然,他处的师爷也用此惯伎,只是绍兴师爷的知名度过高,故而“师爷笔法”也就成了绍兴师爷的“专利”。,也算一种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化经验。历史上作为官员僚属的师爷,往往在下笔的分毫之间施以妙手,轻则辛辣刻薄,重则黑白颠倒,其中尤以绍兴师爷最为著名。所以,这种传统在越地的童蒙中影响甚大。周作人就曾撰《绍兴师爷》一文,将师爷笔法称之为文章上的“反做法”,是作史论文章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即从世俗观点反面立论,如他在论及刘邦时,便写道,“史称高帝豁达大度,窃以为非也,帝盖天资刻薄人也”(27)周作人:《师爷笔法》,陈子善编:《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442页。,以此赢得了老师的赞赏。而且,“师爷笔法”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往往是贬义的,因为师爷在行文中断章取义、随意删减,故意歪曲事实,使获罪者脱身,让无辜者陷狱,鲁迅对此也曾有过揭露。(28)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有过这样一段描写:“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6页)。可是,在文章作法层面的“师爷笔法”,却不失为一种作文立论的妙法。

如今再来看20世纪30年代鲁迅与朱光潜的那场论争,似乎可以视之为文学史家与批评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相对于鲁迅在治学上要求全面占有材料的实事求是的朴学精神,其作杂文时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则是在其自身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以说,在方法层面上的“师爷笔法”与后来鲁迅作杂文之法(29)有学者对鲁迅作杂文的方法进行过比较细致地研究,分类概括并举例说明。详参宋立民:《新闻评论视域中的“鲁迅风”》(北京:线装书局,2012年);宋立民:《新闻评论的审美诉求》(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等书。,在一些具体的操作上是气韵贯通的,所谓“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说到底就是刻意忽略全局而只观照局部,然后揪住一点朝着自己的论述目标说下去,最后达到深刻论说的目的。

从《摩罗诗力说》对所述材源的处理和立论逻辑来看,一些地方就体现了这一特点。以下就以一例材源与原文对勘,揭示文本中隐藏的杂文性:

材源:说明耶稣教徒之恶大抵如此。令人苦而后救其苦,令人饥渴而与之食,以此称其善。或因天灾地变恶疫等(此乃神之事业耶?)常加害于人类,然耶稣教徒曰以神意救助之,因云:“神可赞哉!”(木村鹰太郎《拜伦》)

原文:神之为善,诚如其言:先以冻馁,乃与之衣食;先以疠疫,乃施之救援;手造罪人,而曰吾赦汝矣。人则曰,神可颂哉,神可颂哉!营营而建伽兰焉。(《摩罗诗力说·四》)(30)[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21-22页。

细勘这一则,鲁迅在其中的改译很有意味。首先,材源中说神之“恶”大都是这样,先让人受苦而后再拯救你,先让人饥渴然后再给你吃的,这是直接揭露。而鲁迅在这里直接改为这就是神的“善”(“神之为善,诚如其言”),并不直接说“恶”,这是鲁迅在后来杂文中的惯用口吻(当然,也不妨说成是“师爷气”,即所谓“说反话”,以一种较为刻薄的口吻述之),意思是说“你看看吧,这就是神的善”,这种语气完全是被鲁迅改出来的,在材源中并不存在。

其次,鲁迅在后面加入了“手造罪人,而曰吾赦汝矣”一句,更是完全摆脱了材源中的说理性叙述,而变成一种很形象化的讽刺,有了杂文的味道。先是说神让你成为罪人,然后再赦你的罪,还对你说,“看看吧,是我放了你”,这是鲁迅后来著作中(尤其是杂文)常见的一种自问自答的行文语境,这样自设的一问一答,颇具讽刺之能事。

最后,鲁迅在材源之外,又加入一句“营营而建伽兰焉”(31)此句为北冈正子细勘所得。参见[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22页。,更是典型的正话反说。按,伽兰,梵文音译,“僧伽兰摩”的略称,原意是“众园”或“僧院”,即佛教寺院庙宇的通称。(32)赵瑞蕻:《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第84页。建立伽兰,从主善的佛教看来,就是建立为善之所,是善举。鲁迅此处加入这句,明显是讽刺其作恶,有正话反说的讽刺效果。

鲁迅在《摩罗诗力说》的改译中所体现的这种杂文性,可以说是以本土经验为基础的,以此来看后来鲁迅逐步成型的杂文,其立论逻辑与行文语气在发生原点本身就初具规模了,甚至可以说在其故乡此种成熟的文化经验的熏陶下,被天然地带到了自己一生的著作中,不论如何,都是一种有血有肉的存在。

四、从改译管窥鲁迅早期文本中的国民性、个人与众数等问题

《摩罗诗力说》中关于鲁迅思想的零光片羽,是鲁迅后来思想的原点。当然,笔者不认可将留日时期的鲁迅与新文化运动以后的鲁迅在某些方面加以等同的做法,正如北冈正子所言,毕竟“他生在清末的中国”(33)[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180页。。所以,这里透过文本及其与材源细勘所谈的思想,也是限于如何起源,将背景确定在晚清,可以参照民国,但不做等同。

大凡谈鲁迅,必绕不开国民性。但是鲁迅所思考并批判的“国民性”,其原点在哪里,是如何生发出来的,却少有人谈及。如果从鲁迅现存著作来看,最早出现“国民性”的是《摩罗诗力说》,以此可窥见鲁迅对于“国民性”的原点性认识。先对勘这段材源与原文:

材源:还有人用俄国人的观点解释这个问题,以为拜伦主义是西方(西欧)的东西,西方的东西毕竟不合普希金的国民天性,普希金归根到底是个俄国人,不能长期接近拜伦。要而言之,普希金和拜伦的关系,不过是以个人形式表现出来的西欧文化和俄国国民性格的一般关系,俄国很难原封不动地输入,并且长期保存在国情、历史都完全不同的西欧发展起来的文化。(八杉贞利《诗宗普希金》)

原文:或谓国民性之不同,当为是事之枢纽,西欧思想,绝异于俄,其去拜伦,实由天性,天性不合,则裴伦之长存自难矣。(《摩罗诗力说·七》)(34)[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98-99页。

这里是分析普希金与其所崇拜的拜伦及拜伦主义分道扬镳的原因。材源中的说法是“国民天性”,而鲁迅将此处对应的词语改为“国民性”,在之后的行文中又加入“天性”一词,正如北冈正子对勘所得,“将‘国民天性’分为‘国民性’和‘天性’”(35)[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99页。。“国民天性”本是一个外在的概念,鲁迅从中区分出“国民性”,这应该是对“国民性”思考的雏形。首先,“国民”一词在这一时期开始进入鲁迅的文章(36)以1907年至1908年所作的五篇文章为例,除了在《摩罗诗力说》中大量出现过(17次),在其余的四篇文章《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中一共出现过8次。,而且含义都相对稳定,此时“国民”一词的含义并不具有现代意义上国民概念的核心内涵,与鲁迅所呼吁的可以发出自己“心声”之人的内涵,并不能重叠。所以,此处的“国民”,可以较为狭隘地理解为“一国之民”,其中并没有过于深刻的含义。至于“国民性”,则是指一种民族的性格,或者说是指整个民族的一种积习,这一个整体性概念。其次,从“国民天性”中分离出的另一个词语“天性”,是一种个体性概念,可直译为“个性”。

从“国民天性”一词在鲁迅那里发生的分化,可见整体概念的“国民性”是在与个人概念的“天性”相对立的基础上才得以形成的,这正是鲁迅早期所探讨的“众数”与“个人”问题的呈现,是“众数”的“国民性”与“个人”的“天性”之冲突。在鲁迅的叙述中,显然是不认同所谓“国民天性”不同的说法,而是直指“天性”的不合。这于内在逻辑上正合鲁迅在此一时期提出的“任个人而排众数”(37)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47页。,“众数”背后的群众专制,往往会将作为个人的“心声”所掩盖,而造成看似喧闹的“寂漠”境地。隐藏在众数背后的“无主名无意识”(38)鲁迅:《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29页。正是鲁迅后来所批判和要改造的“国民性”。

此外,“个人”与“众数”的问题,在鲁迅的改译过程中都有所渗透,从中可以印证鲁迅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对勘如下:

材源:总之,我若有权,即用行我意志而无所忌惮。侵害他人之自由否非我所关,天帝谓我道德否非我所知。(《沙达那帕拉斯》第二场)

原文:权利若具,即用行其意志,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问也。(《摩罗诗力说·四》)(39)[日]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第11页。

鲁迅原文中已经完全改变了材源的意思。材源中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讲侵害他人的自由不是“我”所关心的,即木村鹰太郎笔下拜伦的优胜劣败的强者逻辑,为了“我”的自由可以牺牲掉他人的自由;二是说“天帝谓我道德否非我所知”,这并非一种正面的彻底反抗态度。对于这两方面,鲁迅改为“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问也”。首先,在第一个层面上,鲁迅已经置换了“他人”的内涵,联系全文分析,“他人”在这里有“众数”的意思,即他人怎样评价我,我是不关心的,这就是全文中贯穿的摩罗诗人在面对社会舆论时的态度。显然,鲁迅在这里并列了“他人”与“天帝”所各自代表的“众制”与“专制”,反抗专制与反抗众制(即“排众数”)是被鲁迅置于同一层面来讨论的,甚至当时的鲁迅已经意识到了一种比独夫专制更为可怕的众制,故而对于“他人”也是一种不予理睬的态度。第二个层面,在面对“天帝”(即统治者)的态度上,鲁迅完全抛弃了木村笔下拜伦的强者逻辑和隐藏在对天帝反抗中的妥协性,把文章拉回到自己的维度上,对天帝的命令是一种主观上的“非所问也”,这明显是不妥协的反抗态度。

本文只是就《摩罗诗力说》译述方法及行文布局方面有所归纳阐释,并从此文本与其材源的间隙,探源了关于鲁迅的几个关键性问题,权作抛砖之言。《摩罗诗力说》其特有的生成过程,使之文本中蕴藏了鲁迅早期大量的隐秘信息,这需要进一步开掘,才能更好地释放其中所富含的巨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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