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奕杉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葛亮是“当代华语小说界最可期待的作家之一”(1)王德威:《抒情民国——葛亮的〈北鸢〉》,《南方文坛》2017年第1期。,继长篇小说《北鸢》引发阅读与评述热潮后,他于2021年3月推出了“匠人”系列小说集《瓦猫》(包括三个中篇小说《书匠》《飞发》《瓦猫》)。其中,《瓦猫》一篇散发着西南灵地的润泽和民间古拙的况味,书写了昆明瓦猫匠人荣瑞红一家自西南联大时期起,四代匠人的动荡流离,最能回应他写“关于手艺人的小说”(2)葛亮:《自序 物是》,《瓦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第1页。的创作初衷和审美偏好。
自中篇小说《瓦猫》(3)葛亮:《瓦猫》,《当代》2021年第1期。发表以来,已有相关评论从地方志、城市与乡村、工匠精神、历史想象等角度解读《瓦猫》,但对之进行系统梳理和深入探讨的文章寥寥。小说关乎匠人,亦牵涉到匠人与物、他人、时代的互动。深处西南内陆的昆明,不仅是葛亮作品鲜有涉及的他城,也是近来文坛城市书写和研究热潮之外的他城,亦是常人想象中的诗意远方。《瓦猫》以“物”为机杼,经由叙述他城昆明的匠人故事,完成对匠人精神的深刻掘进。分析作家如何进入不同历史阶段的他城昆明,以及小说“物”的观念及其哲学,无疑是体味小说对匠人精神的阐发及升华的重要维度。不仅如此,还应考虑到作家深厚的传统学养和世界文学视野,揭示小说在为匠人代言时平衡民族与世界、传统与现代的途径。这既有助于我们领会作者对社会新陈代谢的悲悯与拷问,亦为中华民族匠人文化的发掘与传播提供参照。
贯穿小说的瓦猫“与空间长久的休戚与共”(4)葛亮:《自序 物是》,《瓦猫》,第3页。,是昆明的城市记忆。城市能够通过物质被稳定化和客观化,正如保罗·利科认为的那样,思想精神能够“在物品中继续存活下去,形成由勾勒已逝生命阶段的点与线段构成的痕迹”(5)[法]保罗·利科:《过去之谜》,綦甲福等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6页。。瓦猫是云南特有的陶制瑞兽,多置于屋脊正中,被视为镇宅辟邪的神物。作者择取此一为人膜拜的神兽为文署名,加上人物情节以云南为背景,无疑使整篇小说浸润在民间崇信的神秘玄息之中。如果说《朱雀》《浣熊》《七声》等作品是建立在作家个人的南京、香港经验之上的城市传奇,那么《瓦猫》则延续了《北鸢》追怀民国、书写历史的理路,将匠人故事交付他城,在复现时代的同时,通往物的哲思和对匠人精神的探索。
作为标本的瓦猫,映照出城市历史的流动,也记录着匠人富有静态感的兀兀穷年。《瓦猫》一共10章。其中,前两章以“我”的视角叙述由德钦到昆明的所见所闻,按照时间的线性发展,娓娓道来。第3章到第9章,“我”悄然退场,将自仁钦奶奶处获得的日记的内容置于西南联大时期的故事之前,使得每一章都由藏族歌乐——德钦弦子的歌词、笔记本主人讲述德钦生活的日记、荣瑞红一家自抗战至今命运遭际的叙述组成。在时间跨度上,《瓦猫》包含了大半个世纪,包括抗日战争、破四旧、知青下乡、恢复高考等历史大叙事。葛亮将时代的涌动注入匠人的日常生活,构成流转新变与凝定静止的张力。匠人的命运既受历史洪流的裹挟又表现出静水流深的悠长绵延,因此人与器物也在动与静的交替之中相互成全。西南联大师生的归去来与瓦猫工艺的传承和散播;知青的城乡游走与瓦猫爱情新寓意的生成;新时代的旅游开发、老城改造与瓦猫的式微等等,宏大的事件被收进瓦猫的身躯之中,通往历史风雨中的昆明。
战时的昆明是依靠内迁的学际文化、学术力量而形成的文化中心。西南联大师生相承的生存姿态、精神走向与小说的匠人主题相得益彰,为同构关系。正如黄万华指出的,像西南联大这样的高校,不仅“将原先文化背景各异的学术力量聚合在一起”(6)黄万华:《战时中国文学:可以被一再审视的文学空间》,《求索》2005年第6期。,而且还在战时环境中获得政府体制化力量对高校的松绑。因此,在相对稳定的大后方环境中,这批“新移民”不仅能够发掘探求真理的学院精神与哲思力量,也在疏离政治的同时侧重文化的传承。不论是梁思成夫妇就地取材亲自建造房屋,还是联大学生对当地吃食的追捧,都充溢着西南地区的民族文化和乡土生活的本色。与此同时,小说写道,宁怀远跟随闻先生习学“需要一股子倔劲,每日孜孜同上古文献打交道”(7)葛亮:《瓦猫》,《瓦猫》,第279页。和瓦猫匠人对手艺的修炼,从旧的制作法则中汲取新质,相互映照,相互阐释。荣家匠人的埋身蛰伏与联大师生的内迁,共同指向手艺人与世界和解的妥协、隐匿姿态,而高校于战火中承传中国文化,则指向匠人们在新陈代谢中持守古旧技艺的倔强本能。技艺和学问一样是文化的印记,既是历史的容器也可鉴照历史,他们共享着地域的、民族的独特基因。两种人文传统在战时的昆明城惺惺相惜,匠人精神与知识分子的广场传统交合为一。
《瓦猫》讲述昆明印象的节奏并非一以贯之,而是快慢交织。很明显,在《瓦猫》内部的文本时间流动中,民国部分是最为缓慢的,对西南联大时期风物的刻画更加细致和考究。情节发展的快慢与作品的具体内容相联系。(8)孟繁华:《叙事的艺术》,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第87页。葛亮有意放慢民国时期故事的叙述节奏,淡化了时间的消逝,使历史呈现出轻盈的质感,显示出民国想象的超脱韵致。西南联大时期师生们习俗古朴、恬淡闲静的偏居生活与瓦猫幽远静默的器物品格相适应,因此作为器物的瓦猫能够走入他们的日常生活,甚至吸引了诸如宁怀远这样的青年才俊投身于瓦猫的制作与传承。不仅如此,瓦猫的地方性在小说营造的民国社会中并未成为区隔本土居民与外来人群的壁垒,反而穿透了阶层与地域,将当地人与异乡人粘合起来,绘成圆融、和谐、清淡的温情画卷。在波谲云诡的抗战激流中,瓦猫终日镇守这方人美情也美的理想边地。在浓酽的古风雅韵中,复活了西南联大的师生群像,从而将彪炳史册的大人物嵌入瓦猫的故事中,建立起人与“物”的打量与互释。
林培源用“岁月淘洗后的残存物”(9)林培源:《记忆、“家人父子”与小说地方志——读葛亮小说集〈瓦猫〉》,《青春》2021年第4期。点明瓦猫在如今的尴尬处境。当少数民族地区开发和旧城改造的浪潮席卷云南,瓦猫的存废也喻示着城市的变迁。一方面,在昆明旧城开发的大背景下,虽说古镇颓败的旧村落被新城的光芒所掩盖,但还保留着基本的联结和框架。有瓦猫坐镇的建筑奇迹般地粉碎了外部的改造和干预,得以幸存。“猫婆家的瓦猫在那里,谁都不敢打这些房子的主意”(10)葛亮:《瓦猫》,《瓦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第208页。,龙泉街道的马主任如是评价。在新时代,历经沧桑的瓦猫依旧凭借着非自然的力量守护着古老的建筑,即使人去楼空,也毫无中断的态势。另一方面,德钦明永村也逐渐失去了传统乡村的特征。依靠旅游发展的产业结构使村庄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对土地和自然的依赖,村民“家家做牵马生意”,“地不耕,羊不放”(11)葛亮:《瓦猫》,《瓦猫》,第200页。。在景观上,明永村民居的建筑风格极为现代,只残存了些藏族传统的踪迹。正如沃斯在1938年提出的,城市是一种生活方式(12)[美]路易斯·沃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生活》,赵宝海、魏霞译,《都市文化研究》2007年第1期。,村民们分工招呼游客、抢客的行为和怕吃亏的心理,实际上反映出专业化和竞争化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心理。显然,明永村在现代转型道路上的疾驰已经深入肌理,即将被城市文明收编。当地传统也随着两代瓦猫匠人一同消失,只余一物,见证这块土地的未来走向。
在云南一地,古与今、新与旧、城与乡的对话没有遵从平等、互利的逻辑。城市化的步伐使青年或从乡野抽身,或驻守原地,随乡村城市化而改换身份为城市居民。城市的丛林法则、人情冷漠、消费享乐使乡村原生状态发生变异。不难看出,《瓦猫》借众人之口所传递的是怀旧情绪和对传统的偏好。逃离乡村的昆明青年不愿回乡送葬,引起马主任“人心不古”(13)葛亮:《瓦猫》,《瓦猫》,第209页。的慨叹。明永村藏民以旅游谋生的转向,使村长大丹巴抱怨管理之难。比基尼、凤凰传奇等流行元素涌进传统丧俗,显示出昆明的现代城市特质,但却引起了“我”的眩晕和反感。反之,由昆明城到明永村的城市逆行者荣之文,其内心历程在行文中占用了极大的篇幅。凭借极具感染力的哭丧而远近闻名的“哑巴”荣之武,带领当地人回归传统丧俗,被赋予了某种天才、神童的特质。
如果说葛亮与昆明的遇合成就了《瓦猫》,那么葛亮是如何进入他城昆明的呢?借用学者赵园在研究北京人与城时的观点,“城只是在其与人紧密的精神联系中才成为文学的对象”(14)赵园:《北京:城与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页。。在《瓦猫》中,作家因书写昆明完成了对历史的想象,也使昆明得以借由外乡人的眼睛审视自身,认识自身的魅力。出走香港的葛亮,回头环顾内陆西南的风云际会,原本的猎奇游历又增添了一分意外的历史感和民族底蕴,使得中国西南的地方叙事开始呈现外来者的身影和眼光。与阿来、央珍等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作家不同,葛亮是以南京和香港的城市体验来书写昆明和云南藏区的,他笔下的西南地方逐渐带有南京古雅庸和的文化气息和文明交锋的隐喻色彩。当然,葛亮绝不会仓促成篇,此次将目光远拓西南,为昆明造境的尝试,值得细剖。
首先,《瓦猫》提供了先于个人经验的云南地方形象,无疑有益于文学艺术对于云南的形象创造。多元共生的民族文化、玄妙多彩的民俗风情、历史变迁留下的生活激变给文学营造了良好的拓殖空间。不管是抗战时期的昆明书写、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公刘和白桦的诗歌,还是新时期范稳的“藏地三部曲”,都描绘了一个自然、圣洁、神秘、瑰奇的云南,滋养了葛亮,使得他对云南印象的捕捉投影在《瓦猫》的文学世界中。
其次,从叙事上看,《瓦猫》中不同时空的多层次对话与悬疑叙事有着貌合神离的相似性。丰富的细节与交叠的线索结成了昆明城新旧互嵌、城乡模糊、民族混杂的暧昧形象。无疑,习惯在作品中“以飞翔的姿态表现神秘”(15)欧亚:《葛亮文学作品研讨会纪要》,《南方文坛》2019年第3期。的葛亮选择了一块贴合故事玄妙特性的土地,使《瓦猫》的生命得以存活。通过援引和再现滇区童谣、德钦弦子、“赶马调”等当地独有的语言片段,复活“他城”边缘性的历史记忆。
再者,调动民族集体的历史记忆与个人游历经验将虚构故事与真实事件衔接,进而达成昆明城历史的想象和改写的目的。《瓦猫》中所描摹的战时昆明城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荣家爷爷和孙女的搭配使人不难联想到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昆明城内各族杂居,孕育出的人,坚执、强梁,有着温软平静之下的决绝与烈性。浓缩于瓦猫中的城市精神,在日本侵华战争的背景下表现得更意味深长。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昆明城虽然受各种政治运动的波及,但文本着意书写的还是背诵《归去来兮辞》《古文观止》《毛主席语录》、哼外国曲、用胡琴拉《东方红》等关乎精神的共情事件和集体记忆。换言之,此时的昆明城是时代的映射,更是具有文化、艺术气息,而如今的昆明,现代而又嘈杂,除了仅剩的古建筑点缀其间,已无特色可言。引出荣家旧事的葬礼,不仅是对一个普通昆明市民的悼念,亦是瓦猫制作手艺式微的隐喻,更是昆明旧城的一曲挽歌。另一方面,德钦虽然在地理距离上与昆明相距较远,但两者由传统乡村社会逐渐城市化的历程,有着精神上的相像。实际上,《瓦猫》并不是葛亮第一次将笔触伸向藏区,早在十几年前,他就根据其在四川嘉绒藏区的旅游经验写下了《英珠》一文,借此拷问内地的旅游开发。《瓦猫》的创作更是调动了以往的走访经验,将故事安放在过去的历史当中,甚至将圣山卡瓦格博雪崩导致17名登山队员死亡的真实事件作为背景,从而使《瓦猫》跳脱了与历史短兵相接和贴身肉搏的范畴,在远景之下把握各个时代的昆明城的整体氛围。
无疑,瓦猫是切近作家观念表达的重要维度,也是解读这篇小说的关键点。《瓦猫》以“物”作为小说的机杼,在动与静、常与变中结撰西南工匠人家的家道与人事。周保欣谈到的当代作家突入地方生活经验“以器物为中心”的写作风尚(16)周保欣:《“名物学”与中国当代小说诗学建构——从王安忆〈天香〉〈考工记〉谈起》,《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可以借以理解《瓦猫》中对“物”的观念和哲学,即一种“物观”的演绎。
作为以“物”为运思的小说,《瓦猫》展示了视觉性的“物”,读者的阅读就是对“物”的观览。作家多次描摹瓦猫的样貌,且瓦猫的制作者都不相同。全书开局将背景设置在云南德钦的圣山卡瓦格博,作为高校学术考察队一员的“我”在神圣庄严的藏地与本属于昆明龙泉的瓦猫相逢,继而引出荣老爹、荣瑞红、荣宁生、荣之文和荣之武四代的匠人传奇。“我”在藏区仁钦奶奶房顶上见到的瓦猫“黑乎乎的”,“有双怒睛,突兀地张着大嘴”,是宁怀远抛妻弃子后的作品。(17)葛亮:《瓦猫》,《瓦猫》,第194页。抗战时期,联大学生宁怀远初遇的瓦猫是荣家老爹的手笔,“凸眼暴睛,两爪间执一阴阳八卦,口大如斗,满嘴利牙,像要吞吐乾坤的样子”(18)葛亮:《瓦猫》,《瓦猫》,第224页。。瓦猫也是荣宁生送给知青萧曼芝的定情信物,“像是猫,可又有勇猛的相貌,像一只小而逼真的虎”(19)葛亮:《瓦猫》,《瓦猫》,第315页。。小说不仅描写了成品瓦猫,也叙述了瓦猫的制作过程——由荣瑞红手上的泥土到圣物的转化。瓦猫以土为根柢,经匠人形塑,才钟灵寓气,制成的龙泉瓦猫,万变不离其宗。《瓦猫》观物的方法是静态的,内敛的,就如一门匠人手艺,历经世代,形制不添新,不逾矩。陶土制的瓦猫伫立檐头,静看世事的变迁和流转,小说演绎的,就是苍茫天地中一物一人一家的命运。
葛亮透过笔尖打量的不单是物的形体,更是通过物的书写来反映特定时代的社会状况与生活风气。英国汉学家柯律格研究明代文玩用品的著作《长物》,副标题就是“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20)[英]柯律格:《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高昕丹、陈恒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封面。。同样的,这也印证了葛亮“一叶知秋”(21)葛亮:《附录 一封信》,《瓦猫》,第329页。的创作观念,即透过瓦猫来形成一种以物观时、以物观人、以物观世的“物观”,以瓦猫来知人心性、知国之根基、知时代之精神。《瓦猫》透视了彼时云南地区内迁知识分子与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审美风尚与政治态度。一方面,小说展现了一幅西南联大时期,师生之齐心协力、生活之朴素、知识分子之平易近人的和谐画卷。例如闻先生初到龙泉,使用民宅建研究所,听取屋主的意见,专门到荣老爹处请了瓦猫,行了祭祀开光之礼,将瓦猫置于房屋之上,这表明闻先生等人对当地风俗和当地人的尊重和融合。另一方面,瓦猫浸润着西南地区匠人的坚守与恒心,对物的崇拜,对神秘力量的敬畏。龙泉瓦猫的别致不在精雕细琢,也不在釉润彩丰,而在清雅古朴,自成一格。荣家虽为匠人,但明世讲理,守信允诺,潜心于瓦猫的制作与传承。联大师生与荣家匠人的心性都凝结于瓦猫吸纳万物的中空器型中,而在身份、地位上没有大的分别。
瓦猫的勇猛正是抗战时期铁血卫国的精神与民族气节的物化形象,它代表着刚毅、不屈,自然,也代表着执拗的以静制动,正如葛亮在《序言》中指出的:“‘匠’字的根本,多半关乎传承抑或持守”(22)葛亮:《自序 物是》,《瓦猫》,第3页。。在时代流变下,荣家匠人几将传承瓦猫的制作技艺视为本能,作为小说家的葛亮自然不会条陈这一民间手艺走向式微的原因,但在小说中多次写到工匠以不变应万变的生活态度:荣老爹制的瓦猫虽已称霸江湖,但依旧眼观八方,带孙女云游各处,在学习别家制法的同时,守住龙泉猫不变的根本;前线归来的宁怀远又瘸又瞎,备受欺侮,不愿再出门露面,而荣瑞红却认为“待他们说烦了,说腻了,说到舌上生茧了,自然就不说了”(23)葛亮:《瓦猫》,《瓦猫》,第295页。,竟然顺利地使龙泉人接受了这个外乡的残疾人;荣宁生的婚姻悲剧看似全赖固执己见,实则他从未改变对妻子的爱护与疼惜,而是洞悉时世,放心怀梦想的萧曼芝去找寻一个光明的未来。荣家的后辈荣之文和荣之武,何尝不是以静制动呢?哑巴荣之武的纸马纸人和哭丧,不唯是经济营生,更是一种具有穿透力与普世价值的生死互动。这种互动根植于人类对生命的尊重,因此不论时世如何,丧事中都需要荣之武这样的人去承担哀思的仪式,以强烈的感情震动与极具感染力的行为指向悼念。“号丧”是龙泉人表达对逝者敬意的传统。“生人唱,唱给去的人,也唱给自己。唱去的人的一生,唱完了,便是断了阳世因缘。从此生者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24)葛亮:《瓦猫》,《瓦猫》,第283页。荣之文继承了父辈读书人的血脉,以大学新闻系传授的技巧记录家族的故事,追寻父辈的足迹,他的摄像机里是荣家的岁月,最后依旧以呈现赋予陶土生命的瓦猫制作流程来收束,他用照片记录的是寻找瓦猫的路途和爷爷宁怀远的记忆。变的是记录的形式,不变的主题是瓦猫和自己的匠人家庭。“物”记录着时间和历史,懂得那份静止不变的弥足珍贵。
小说中出现的物绝非单纯的物,还承载了观念,即“物语”。《瓦猫》更是如此,除了以瓦猫的不言之言道出民国风致外,还以梨树暗示别离。荣之文在德钦的住处旁就有一株梨花树,爷爷宁怀远从蒙自刚来到昆明时,也在翠湖边上看到一株梨花。这里的梨花树别具意味。梨花不同于牡丹,牡丹雍容华贵,美艳尊荣,是繁荣的盛世气象。也不如桃花般娇嫩冶艳,有阴柔的脂粉气。且古人多以桃花言小儿女的爱恋,最知名者莫过于崔护那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题都城南庄》)。而梨花则不然,花瓣单薄,花朵细小,难免有零落纤弱之感,所以诗中的梨花总与哀怨之情会叙。“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刘方平《春怨》),梨花色白,圣洁清丽,不若桃花万千粉蝶飞舞其间,多了一份霜雪的冷寂淡雅与孤高独行;“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陆游《梨花》)就写它自甘寂寞,自成一家,;《长恨歌》中写杨贵妃的生命终结时,“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极尽仙风素净之美。梨花是与柔弱、独立、易逝联系在一起的。《瓦猫》以风吹梨花满地为起势,实际上已暗含着生命和人事在历史风雨中凋零又重生的历史寓意。
梨花是除瓦猫外的另一条隐秘线索,与瓦猫共同构筑了小说的一体两面。如果说瓦猫在不变中体察世道人心,映照时代洪流,那么梨花就是从“变”的角度把握盛衰之理的。《瓦猫》中的人、事、物之变相互交织,构成复杂的逻辑关系。小说从西南联大在云南的组建写起,继而是抗战胜利后师生的迁离,再到“文革”和知青下乡,直至千禧年后的城市开发浪潮。人的命运跌宕起伏,物的命运随之沉浮。宁怀远参军离开时许诺与荣瑞红一同去看翠湖旁的那棵梨花树,可待他因为闻先生遭遇暗杀而第二次离开妻子后,翠湖旁的梨花树也未曾再现。荣之文离开德钦前准备将学校的梨花带回昆明种在自家的院子里,却永远留在外转卡瓦格博的途中,没有再回来。梨花开放的季节就是德钦村里人启程去外转卡瓦格博的良时。梨花的开落与人的生与死、盛与衰、相逢与离别并行不悖。
相较于人、事的易变无常,“物”更显示出其固定不变的恒常。葛亮将“物是人非”一词拦腰截断,单以“物是”为《瓦猫》小说的《自序》赋名,可见他对人事的独具只眼:一则,“人非”是就常人而言,但不可完全延用至匠人这个承递传统、宗法惯例的群体之中,例如像荣家那样的瓦猫匠人就未必“非”;二则,器物铭刻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哲思与智慧,关于“物”的哲学早已将六界人事渗透其中,不需赘述。除了《序言》之外,葛亮还在“跳岛FM”的访谈中透露最初想将“物是”定为新书书名的想法。(25)跳岛FM:《在消费社会沉浮的手艺,与时间捉迷藏的匠人》(2021年4月7日),https://music.163.com/#/program?id=2488041967.也就是说,葛亮借小说倾吐了对“物是人非”的反思:匠未必“非”,人未必变,家族的精神记忆未必被抹除,民族的印迹未必磨灭,历史与时间也未必呈线性的单向运动,而是始终围绕某一内在的同一性以新的形态重现。传统和当下、老旧的和新兴的处在动态的交往之中,完成新陈代谢。小说以“我”外转卡瓦格博始,以仁钦外转卡瓦格博终,也达成了因果互嵌、首尾融通、新旧递进的深层寓意。
即使对工匠的代言与诠释始终有隔靴搔痒之嫌,像葛亮这样的一批作家还是尝试越过障壁,实现对手艺和匠人精神的推广。王安忆的《天香》《考工记》、徐风的《国壶》、葛亮的《朱雀》《北鸢》,都是以“物”来结构故事的创作实践。这样的小说提供了以物观人和以人观物的两种眼光,赋予客观、中性的“物”以观念和某种哲学,从而“从观念的重重罗网中挣脱出来,重新透过坚实的万物去观看事件,并被万物和事件所观看”(26)张定浩:《文学与名物》,《小说评论》2017年第6期。。值得注意的是,王宏图(27)王宏图:《古典摹写、文化认同与创造性转化——〈朱雀〉〈北鸢〉与“江南三部曲”的不同书写策略》,《学术月刊》2017年第7期。、岳雯(28)岳雯:《虚浮的民国 葛亮〈北鸢〉》,《上海文化》2017年第5期。等人指陈的葛亮小说在考辨细摹日常生活,沉潜民国风物的文化返魅倾向在《瓦猫》中有所纠偏,从而在工笔穷尽历史时保留了古典韵致,也未落入铺张展览的缺憾。但仅从“物观”的角度阐释葛亮此番的创作,无疑遮蔽了《瓦猫》的雄心和广阔的视域。解读《瓦猫》,势必要回归到对匠人及其精神的阐发和升华上去。
《瓦猫》的创作既是对国家主流意识的回应,亦是作家在廓大的国际社会中对匠人精神全新探索。作家广阔而深厚的学养背景、世界性的文学眼光以及工匠主题的普适性决定了《瓦猫》的解读,既要放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体系中加以考察,亦需纳入世界文学的框架进行探讨,还应联系当今的时代风气做出剖析。
从作家的写作缘起来看,波兰女作家辛波斯卡的诗歌《博物馆》是葛亮创作的灵感。匠人系列小说对“物”铭刻记忆的强大力量的讨论,来自“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29)葛亮:《瓦猫》,扉页。一句。“金属”对应《飞发》中理发师的剪刀,“羽毛”对应《书匠》里古籍修复师的除渍用具,而《瓦猫》一篇则由“陶器”触发。与此同时,葛亮写瓦猫匠人“以手艺度己度人而不自知”(30)葛亮:《附录 一封信》,《瓦猫》,第329页。的状态实际上也返归了自家经验。中国文学批评与器物及其制作经验直接关联,常将陶器制作和修习精神并置。钟嵘《诗品》言:“《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31)[南朝·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晋步兵阮籍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3页。《文心雕龙·征圣》言:“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32)[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注·征圣第二》,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5页。《神思》一篇亦有“陶钧文思”之说,以制作陶器喻修养文思。(33)闫月珍:《器物之喻与中国文学批评——以〈文心雕龙〉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6期。再者,葛亮过往的作品中闪烁着精神力量的匠人形象和追逐艺与美的家学渊源给予他写作匠人的先天优势。另外,在疫情期间,身为高校教师的葛亮使用电脑授课而积累的物我互动经验,以及对疫情中人世巨变的观察,共同催化了《瓦猫》的写作。
就文法而言,葛亮有意将德钦弦子和民谣等民间文学体裁与日记体,及后文的外聚焦叙事并置,从而在打破单一的叙述技法的同时,使小说的民族性和民间性,获得提升,更成功地与世界文学展开对话。书信和日记因具有私密性,在“五四”前尚未被运用到小说的创作之中。《文心雕龙》有言:“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34)[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注·书记第二十五》,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455页。,在刘勰那里,书信也就是舒畅、无拘束地抒发个人观点和言论的体裁。在近代《少年维特之烦恼》《茶花女》《猎人笔记》等西方书信体日记体小说的影响下,中国本土出现了一大批诸如《狂人日记》《莎菲女士的日记》《茑萝行》《落叶》等小说,因此,《瓦猫》中对荣之文日记的呈现可以说是取法中西,透视匠人家族成员内心世界的恰切选择。不过,由于小说没有在开头揭示笔记本主人的身份,使得日记所述之事与荣家往事缺乏联结。日记在时空上,不仅与由民国至现今的龙泉瓦猫匠人的生命片段错位,而且从单章来看,两段故事的叙事节奏一慢一快,也就导致日记中的德钦故事始终游离于小说主人公荣瑞红的故事之外。直至小说结尾处,读者才能通过两本证件上相似的照片推断出笔记本的主人为荣瑞红的孙子荣之文。至于小说第3到第10章中接续在日记后的叙述,恰似蒙太奇的组接和剪辑,将荣家气运变易处进行集中展示。这种极具画面感和动态效果的叙述,在第10章中也给出了线索:荣之文从新闻系毕业后用摄像头记录自家的院子,并将自制影片的“最后的景”放在自家取。(35)葛亮:《瓦猫》,《瓦猫》,第323页。因此,这段叙述可以看作是荣之文的影片剧本,他为追索自家历史而拍摄了动态的影像。这部分富有现代性的写作技法既是电影给予葛亮创作的印记,也是其一手创作、一手研究现代文学的标的。我们不仅能追溯到新感觉派的《上海的狐步舞》《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等作品,也能找到一些琐碎的意识流特质。小说对视觉的追求,对物的展示和承接,对细节和线索的精心设计,丝毫没有损伤小说的古典韵致和民族气息,反而在西方现代技法和中国古典写作之间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瓦猫》的叙事是通往中西共融创作实践的典范。小说中有一条隐秘的叙事线索,那就是查明笔记本主人的身份。第1章讲述了“我”自雾浓顶回程路上受仁钦奶奶之托要去昆明送信一事,由于信封中物品的主人不详,整部作品实际也就围绕着追索其真实身份而展开,直至第10章才终于揭开谜底:主人为荣家第四代,即哑巴荣之武的胞兄荣之文。他在收到一封来自德钦的含有宁怀远遗物的信后,决定追随爷爷的足迹前往藏区明永村执教,但却在外转卡瓦格博的路途中不知所踪。这样来看,这部中篇小说就有着吸引读者眼球的通俗叙事元素,但作者显然无意于讲述一个俗套的悬疑故事。一般而言,真相大白、破解案件不仅是悬疑故事的必然结局,更是满足读者阅读期待的利器。然而,葛亮在叙事中将重点放在再现民国风物与各时代的特征上,反而悬置和冷落真相,也就跨越了通俗小说以情节牵引故事发展的理路,部分消解了读者指认笔记本主人身份的热望。当《瓦猫》倒叙的文本被切割成情节的碎片,再经“我”、荣之文等多个叙述者的拣择、拼接、重述之时,就变形为了不同观念的陈列,折射出文本的总体理念:在呈现历史图景时,强调其美的、感性的、虚构和想象的特征,而非忠实地再现事件的始末。也就是说,尽管《瓦猫》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悬疑小说的外壳,其内在结构仍是以精巧的审美化的学者思想为骨骼的。作者的匠心独运恰在此处,以悬念贯穿始终,将必要的信息隐藏在故事中,让读者随着叙事的进行才能了解故事的全貌,最后以意外的巧合收尾。这种故事的结构有着爱伦·坡、阿加莎富有悬念的叙事身影,以及欧·亨利小说结尾的反转特征。小说选择拆迁的龙泉镇、颓败的营造学社旧址为主要的叙事空间,以及文本内部时间的飞跃与穿梭,也与当下东北作家小说的废墟复古潮流和悬疑叙事形成南北呼应。
《瓦猫》弥补了工匠精神的当代文艺宣发体系中文学书写的部分。除了与葛亮的创作休戚相关的《废艺斋集稿》之外,《考公典》《考工记》《天工开物》《营造法式》等中国传统设计著录孕育了中华匠人精神致精、严谨、敬业的母体。经传丛书中的道德哲思亦丰富了匠人精神的文化理念,提升了手工技艺的精神价值。《庄子》中的庖丁,在解牛中体悟“道”(36)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16-117页。,实现人生意义的升华;孔孟儒家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37)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卫灵公第十五》,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61页。“不以规矩,能不成方圆”(38)杨伯峻编著:《孟子译注·离娄章句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48页。,共同指向匠人精神中规矩和律法的内涵;墨家推举的公输班更完美地诠释了工匠智慧、朴实、平和的特质。时下受到观众追捧的《国家宝藏》《我在故宫修文物》《大国工匠》《百年巨匠》等电视节目,与各大博物院相继研发的文创产品,已经逐渐建立起一个关于中国设计和工匠精神的宣发体系。再者,国家层面的倡导使各个领域的民众都可能参与到匠人精神的推广活动中。近年来,不管是三星堆、海昏侯墓等考古发掘的丰厚成果,还是社会对高校考古专业人才培养的关注与讨论,国家政策对技术人员的鼓励与支持,都在不同层面推动了匠人精神的创造性转化。然而,时下采用文学形式对工匠进行意会与共情的文艺作品,实在不算多。这一方面源于匠人倨傲又自保的心态,他们无意迎合世俗眼光、棱角分明,致使外界无法迁就其心性,难以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相较于大众媒体的宣传,文学影响范围有限。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对匠人群体的书写、对手工艺的探索、对匠人精神的阐发没有价值。相反,文学在精神提炼的深度与力度上,是其他艺术难以企及的。不可名状的匠人之魂和难以言传的精神气韵经过故事的编织而有所凭借。葛亮的《瓦猫》不但填补了这个空缺,更不再限于书写工匠精益求精的品质,而是为其精神注入可推及世界的新内涵。
《瓦猫》表现的匠人精神是跨文化交流的生长点,兼具民族性和世界性。“匠”本就是一个与世界合拍的话题,极易引起共鸣。例如《瓦猫》在很大程度上与日本的匠人精神合流。瓦猫背负着世俗信仰和物性崇拜,这使得造物者——匠人兼有神职人员的倔强与清高,他们的手艺能够获得旁人与生俱来的敬畏。这与日本工匠“不器用”,不谙流俗的拙笨,和其精神中的以业奉神,业由神赐的“神业观念”有相似之处。不过,《瓦猫》也展现工匠们的日常生活、人际交往,为匠人精神增添了烟火气,没有刻意拔高、神化匠人。另一方面,匠人在造物中锻炼意志,修度性灵,严于律己,坚韧不屈,和日式町人伦理中的精勤忍耐、俭约自律(39)朱琴、刘培峰:《日本工匠精神的产生及其历史演变》,《云南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亦可对应。瓦猫匠人的传承本能,更与日本近世严格的身份制度下家业传承殊途同归。除日本外,《瓦猫》之精神与德国匠人的敦厚、踏实、精细也形成了交流与对话。可以说,葛亮此番对匠人精神的开拓,准确地把握到了中国与世界文化交叉汇合之处,发掘了由民族传统进入世界文学的当代文学路径。
《瓦猫》作为匠人精神的文学窗口,不仅是作家自觉对主流意识的靠拢和回应,亦是疫情之下对“物”我互动和社会新陈代谢的哲思。《瓦猫》在文学技法上出色地将传统和现代、民族和世界融通,还敏感地找寻到了“匠人精神”这一在当下和未来都处在中国主流意识与世界文化交汇点上的议题,不仅在文学上为匠人代言,亦以前瞻性的眼光,为当下推广“匠人精神”和中国文化发展提供参照。
在匠人及其传统手艺走向历史拐点的时刻,葛亮将笔触延伸进西南内陆,透过寻找瓦猫匠人的故事,实现了对文化的复现和追念。不过,作家恐怕还是期望为以民国时期为主的社会历史气运、知识阶层和匠人群体的精神气象造影。相较于之前作品对民国想象中大都市的空间构设,葛亮在《瓦猫》中尝试了昆明这一游离于近世城市写作热潮中心之外的地域,体现出他有意悬置城市经验、力求超脱历史的写作姿态,进而跳脱与历史短兵相接和贴身肉搏的范畴,在远景之下把握时代的整体氛围,有效地避免了文化返魅的倾向。《瓦猫》以匠人所造之“物”绳结城市和历史,完成了对匠人精神的提炼和开掘。小说所着力表现的匠人精神回应了中华民族的匠人传统与时下流行的社会议题。与此同时,亦捕捉到一种融通古今、鉴照中外的文学路径。在这个过程中,关于他城的历史想象和“物”的哲思都共同指向社会的新陈代谢,参与了这场为国族未来寻找精神力量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