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亮
(香港浸会大学 中文系,中国 香港)
自今年3月出版,拙作《瓦猫》与读者见面已有一段时间。心存感念的是,获得来自业界对这部小说的关注、研讨与反馈。完成这本书的写作后,经历沉淀,也有些一己浅见与心得,藉此与方家分享请益,亦作为回应。
首先,这本小说的题眼是“匠人”。“匠人”存在意义的之一,在于传承与延续。这不完全同于“职人”(Craft-man)这个概念。可见,所谓“匠人精神”,不仅是专注技艺,也包括价值观甚至历史观。匠人的技艺是传统的载体,必然也就包括地域、文化民俗等诸方面的维度。或者说,“匠人”本身就是历史的一枚切片。他们的审美取向,创作素材的选取,乃至于对民生所向的敏感,无不精准地嵌合于时代之中。所以在《瓦猫》这部书中,是将匠人的个体经验当作历史断代来写的。其必然就会有时间和空间两方面的应和。南京的旧日风华、香港的经济腾飞、昆明西南联大时期的长存浩气。在这条线索中,“匠”是来自于民间的一股精气。如柳宗悦先生所说,民艺的价值,恰就在“用”,这是不同于fine arts的。而在使用的过程中,必然有对民间冷暖的纪录,亦有行业自我体系的生长、嬗变与传递。这都是好故事的渊源。但同时也可将之理解为一种人文理想。比如《瓦猫》中,瓦猫艺人荣瑞红和西南联大学生宁怀远的情感,其实也是隐喻,代表着匠人精神与近代精英文化理念的辉映,是中国文化传统的轴线上,两个切面之间的惺惺相惜,融汇一体。
其二,探讨这个话题,还可以先将“匠人”这个词汇落点到“人”。以我目前生活的城市香港着眼,来谈一谈。相对于其他城市,香港人的生存压力相对比较大,主要体现在生活与劳务成本。在这种情形下,作为手工业者的处境可想而知。比如我采访过一个织金彩瓷的业者,从祖父辈开始这个行业,当年鼎盛时在九龙城有三百多位师傅的大型工厂,曾经的顾客包括港督夫人,至今他们保留一款传统的花型叫做“督花”。这家瓷厂现在已退缩到了九龙湾一座工厂大厦的一层,常驻的师傅仅有六名,只能称为作坊的规模。最近忽然因为一些自媒体的介入与发掘,在Fb等社区里推介,使这个偏安一隅的夕阳瓷厂成为了网红打卡点。当然一方面为他们带来了业务,改善了境遇。但也确实让人看到了“小众”与“大众”的转化,有时也仅是一线之隔,依赖于语境与际遇。
具体也可结合书中内容来谈。《书匠》中的“简”是位香港背景的古籍修复师,对“简”而言,“修书”与其作为事业,毋宁是对自己人生的某种交代。她从少年时代就对书痴迷,在她离开了企业高管的位置之后,终于有了一个释放的空间。她固然不是为了生存本身,而是带有自我救赎并救赎他人(比如她的学生——有着丧亲之痛的秀宁)目的。如简所陈言走出抑郁阴霾,“做这行,何止是医书,医人,也是自医”。她身上的这种理想主义的光华,无疑是将“修复”这个概念,从“匠人”回归到了“人”的意义。
《飞发》写香港传统理发界的行业之争。小说中写到一个细节,翟康然的师母抱怨如果当年没有买几千块一把的椅子,用这些钱买楼买房,如今肯定是不同的生活。这个细节是真实的,原型来自一个上海飞发师父的慨叹,但他并不后悔。你很难完全从经济学的角度,去衡量人生得失,也很难将人生所有的选择与投入视为机会成本。作为匠人,多少都有一些“我执”的成分在其中。他人笑我太痴癫,便不足与他人道。所以我想写的,便是他们的选择,和潮流的同声相和,或者是异气相求之处。这其中一定有落差,但不必视为错对。性情使然,不止是技艺,也会构建他们的整体人生轮廓。《书匠》中的老董修了半辈子的鞋,只为等一个陌生人;《飞发》中庄师傅和翟师傅,拗了半辈子的劲儿,直到前者为后者在临终前剪发;《瓦猫》中宁瑞红不顾镇上所谓公序良俗,执意收留并嫁给了已经残疾的联大学生宁怀远。这些都是选择,是“匠”的选择,也是“人”的选择。只要人在时代中要往前走,匠人也必然要往前走。
再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匠人。我们常谈及“匠”的式微。其实挽歌往往由局外人所唱。现在新的东西,将来必然成为旧的。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基因的变异,不见得是坏事。对于一个行业而言,可能会产生更为有生命力的变体。在我和这些匠人师傅接触以后,发现他们并不如我们想象的悲观。因为手艺更多是出于“揾食”(讨生活)的需要,并无很大的行业传承的压力。就艺术而言,这其实也在呼应“民艺”的理念,在“致用”的过程中传承与发展。所以其价值与意义,也是在于用的方向,这也是青年一代产生心理认同感的方向,也是在当代得以传递的可能。比如《书匠》中“简”的几个学生,拜在其门下,都是因为各自的生活境遇和心理需要,而非薪火相传的使命感。我想这为我们思考“匠传”这个命题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一方面由“简”与“静宜”这样的专家去实现行业技艺的专精诉求,一方面也可以让它日常化与普适化,去应和当代人的心理诉求,比如Work shop(“工作坊”)就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飞发》中的翟康然,是新一代的“匠人”。他显然更倾向将理发视为艺术化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生活化的艺术。摄影师的出身与审美,成为他致力改革这个行业的依据,比如对“fading”与黑白摄影“灰度”层次的执着。而他的父亲翟玉成,则是行业规则的捍卫者。即使是理发,仍然有其经年不变的谨严法度。他以一己之力消灭了“fading”,不见退晕,非黑即白,界限分明。如翟康然对他的胞兄所说“你看看,他永远不放过。别人都是错的,只有他自己那套老古板的套路才是对的。”而究其底里,因为康然的师承为“海派”理发,以追求时髦品味为能事,天然与讲究务实的“广式”飞发分庭抗礼。这自然不光是审美观念的差异,也包括生存乃至生活的态度的不同。而在小说的最后,其父子的和解,不仅是代际,也便象征着行业的两支主脉,在时代的淘洗下殊途同归。
“孔雀”的确是“飞发”这个行业的海市蜃楼,甚而也是“匠”与时间的博弈之后,留下的余响长韵。它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我无数次地路过北角的“英皇戏院”,总觉得那个巨大陈旧的“蝉迷董卓”的浮雕,有一种昂藏的烟火气。那种数十年后没落的奢华感,并未因潦倒而被遮蔽,这是它所潜藏的生命力,一定也藏着故事。而一个行业,必然有其潮头与顶峰,所以我以它为原型写了“孔雀”。“孔雀”是个隐喻。写它时,不知为何,我会想起出身美国南方的作家奥康纳,她疾病缠身,在家中饲养孔雀。她所认为的盛大华丽,在邻居的眼中不过是“味道甚至不如鸡”的家禽。《飞发》也是一则关于南方的故事,小说中的“雀仔”自命为末世英雄,想起“孔雀”总有堂吉诃德式的悲壮。但在如奥康纳的邻居般的另一个时代,他或许只是卑微的时代的谬误。香港的理发店近一年受到疫情很大的冲击。一些老字号,比如小说中“温莎”的原型,四十多年的经营,因为入不敷出不得不结业。就在我完成这篇小说之后。
最后,我想回应一下,对这部小说中三个匠人(匠种)的甄选。或者说,何以选择他们(它们)最终成为创作的素材。自完成《北鸢》后,由对风筝匠人发生兴趣伊始,我陆续探访了大约十几位匠人,选择这三位来写,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因为他们各自有地域的代表性。第二是覆盖了不同的界别,对于时代的折射,各自有其意义和特出之处。第三其实是我自己的一点构思。因为当初写这本书,是读到诗人辛波斯卡的《博物馆》,其中有一句,“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我深为这句话触动,这便是“物”的意义。岁月静默,唯器能言。所以,我将之作为密码对应三则小说最重要的物象。分别是金属发剪、陶制瓦猫、和古籍修复师除渍的羽毛扫。我请插画家,以此为主题分别画了篇首题图。相信读者看到,也会会心。这个“匠传”写作计划,我希望能延展下去。匠人的好故事很多。这两年因为香港的疫情,一些相关的访问与田野考察,受到阻滞,多少有些遗憾。此后可以再次接续,因为这是很值得让更多读者了解并懂得的人群。不光是从“匠”的角度,而且是从“人”本身的角度懂得他们,小说是个很适合的载体。如果我可以一尽绵薄,也是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