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加速时代的抒情考古学
——论葛亮“匠传”系列小说集《瓦猫》

2021-01-17 09:35
关键词:葛亮匠人小说

汪 荣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在一个互联网媒介文化和后人类主义的时代,小说写作的意义何在?在随笔集《相遇》中,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把现今的时代称之为“历史加速的时代”,他认为历史的加速深深地改变了个体的存在,而在这样的时代中小说家的应对方式是“在我们生活方式的左近,保留那属于我们先人的、近乎被遗忘的、亲密的生活方式的回忆。”(1)[捷克]米兰·昆德拉:《相遇》,尉迟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33页。在这个意义上,当代小说家的创作是用“回忆”的策略去承担现代个体抵抗时间焦虑和历史加速的重担。

在青年作家葛亮的写作中,“回忆”是其小说的一个关键词。从关于南京时代变迁的《朱雀》到关于自我家世的“新古典主义小说”《北鸢》,葛亮用两部长篇小说铺陈了20世纪中国历史的别样记忆和想象。近期,葛亮创作了以匠人为题材的多部中篇小说,可以被称之为“匠传”系列,在其新作《瓦猫》(2)葛亮:《瓦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一书中,就收录了《书匠》《飞发》和《瓦猫》三个中篇小说,书写了种种朴素而庄严的匠人生命故事。

本文所聚焦的是葛亮的“匠传”系列小说。在该系列中,葛亮描写了渗透在个体日常生活中的历史风云,叙事的密度很高,方言的运用和风土的描摹十分出彩。通过文本细读和理论阐释,笔者试图在葛亮的小说中勾勒他对历史、人与物之间关系的辩证思考,从而凸显葛亮在小说中采取的“抒情考古学”策略。具体而言,本文的分析将从历史时势、匠人精神和物质文化三个面向进行展开。

一、历史时势与世俗世界

葛亮的“匠传”系列虽然写的是匠人的传记,但是匠人的故事背后却是“大时代”的宏阔背景。站在21世纪往回看,20世纪的中国历史风云变幻,在抗战、革命与启蒙之间产生了无穷变奏,个体难免被时代裹挟,个人话语很容易地就被历史的宏大叙事所吞没。不过,葛亮对此有着清醒的自觉,也有独特的写作策略。在“匠传”系列中,匠人成为故事的主角,小人物被放在镜头的前景,历史只是作为布景呈现。历史时势是舞台和框架,但是在上面表演的却是世俗人生。通过这样的叙事方式,葛亮在历史时势中凸显了世俗世界和日常生活的价值。

这种对大时代底下世俗世界的描摹,尤其表现在《飞发》中。《飞发》是一个典型的香港故事,让读者联想到王家卫导演的电影《一代宗师》里面由张震扮演的“一线天”角色中那些留白的线索。小说的故事从叙事人高校教师毛果寻找师兄翟健然认甲骨拓片开始,引出师兄的弟弟翟康然的理发店,再从中牵扯出两兄弟的父亲翟玉成的“孔雀”理发店的故事。由于翟康然对父亲叛逆,他转投上海师傅庄锦明的“温莎”理发店,故事以翟玉成的逝世收束。《飞发》中,葛亮在大的故事框架下分别讲述了翟玉成与庄锦明两个人的故事,这两个人的生命史构成了小说主体部分“并蒂莲”的结构。同时,这两个人也代表了香港理发业的两个流派:本土派和上海派。

在翟玉成的故事中,葛亮渲染出昔时香港的浮华与旖旎。理发师“孔雀仔”翟玉成早年爱好文艺,投身“丽声”电影训练班,演戏不成后,再投入理发行业,其原始积累不乏黑帮的介入和帮忙。他弄潮于时代变幻中,崛起于香港战后经济发展的黄金时代,开设了“孔雀”理发店,达到了职业生涯的巅峰,却也因为造化弄人,投入股市的钱受到香港经济神话破灭的冲击,其后老婆和女儿的去世更使他萎靡不振,无力抚养两个儿子,这才有后续翟康然的叛逆。翟玉成的线索可谓是从个体的身上体现了香港战后发展史。

风起于青萍之末,理发业的派系争斗却也牵扯出香港混杂的身份与历史。李欧梵认为香港和上海是“双城记”,两座城市互为“他者”,也互为镜像,两个城市文化背后都有彼此的影子。(3)[美]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92-414页。《飞发》写上海的理发师傅庄锦明南来香港,只有他的“温莎”才会剪海派的复古发型,从中牵引出二战后上海人迁徙香港的路线图,而后又写到改革开放后庄师傅介绍一大批亲戚来香港理发业捞金,又是一个香港反哺上海的好案例,坐实了两城之间经济、文化与精神的密切关联。

理发是个人小事,也是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发型的变换与时尚趋势同步,体现着时代风潮的忽焉变幻在个人身体上的重新塑形。以理发为切入点书写香港的时尚和浮华,葛亮选择的角度不可谓不刁钻。较之帝王将相的朝堂争斗,穿衣吃饭当然是寻常小事,但是百姓日用而不知,在时过境迁之后却也是烟涛微茫信难求。葛亮写发型的风尚变换,也写理发业内部的派系和私人纠缠,是对香港市井文化的重新图绘。

然而,世俗世界背后不可忽视的正是历史时势。在刊发《飞发》的文学期刊《十月》当期的《卷首语》中,编者就论及,“中篇小说《飞发》,‘孔雀’‘温莎’两家理发店和它们主人的故事,两代人、一个行当、一座城在大时代里的命运沉浮,时尚风习里沉潜着家国之思。作者要摘取‘某个阶层温柔的时代断片’,这盛世华发、市井街头,关乎个人声望、奢华、梦想与野心,也关乎经济发展与国计民生的能量气运。”(4)编者:《卷首语》,《十月》,2020年第5期,第1页。《飞发》以翟玉成的载浮载沉引出香港崛起的历史神话,又以庄锦明在港岛的落地生根写上海人的家国离散,葛亮通过两个小人物写出了香港的复杂的历史脉络,在叙事处理上可谓是举重若轻。

不过,相对于《飞发》,《瓦猫》在历史的向度上则更为复杂。《瓦猫》涉及了好几个时代和空间。故事的叙事人依然是毛果,他在云南香格里拉旅游时对龙泉瓦猫产生好奇,受藏族仁钦奶奶所托把邮件送往昆明,随后在昆明找到了收信人陶艺师荣瑞红,从她的口述中知晓了抗战时期她与西南联大学生宁怀远的恋爱故事,中间还涉及荣瑞红的父亲荣昌德。当然,故事并没有在宁怀远失踪之后停止,其后又讲述了他们的儿子荣宁生和媳妇萧曼芝在新中国“上山下乡”时代的结合。最后回到现实,对荣瑞红与她的孙儿荣之武的生活现状进行了简单描述。《瓦猫》讲述了四代人的故事,把历史展开的线索从民国拉到了新中国。

依靠毛果的追寻和荣瑞红的讲述,四代人的故事被层层推进、娓娓道来。不过,处在主体部分的是荣瑞红和宁怀远的爱情故事。在抗日战争时期,三所高等院校的师生辗转迁徙到了昆明,合作组建了西南联合大学,宁怀远尾随闻一多的清华文科研究所迁至司家营。宁怀远和当地姑娘荣瑞红相识后,为了让荣瑞红帮忙给一群学生做饭,他自愿以帮荣老爹做瓦猫来交换。在频繁的日常交往中,宁怀远和荣瑞红日久生情。历史的风浪里,他们的爱情也经受着战火的考验,宁怀远参加了军队,在运输物资的工作中被炸伤,重回龙泉,而荣瑞红不离不弃和他结婚,而宁怀远知晓闻一多不幸罹难的消息之后失踪。

在《瓦猫》中,最值得关注的是葛亮的切入视角。西南联大在战火纷飞中弦歌不辍,是中国教育史上的神话。仅就《瓦猫》涉及的历史片段,就包含了闻一多、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以及西南联大的诸多名教授。葛亮把宁怀远这个虚构的人物镶嵌到真实的历史场景中,让他以闻一多门生的身份出场,带领读者去往西南联大师生们的世界。

当西南联大成为神话,葛亮用小说的方式去与神话进行对话。他一方面把历史真实与小说虚构进行缝合,另一方面是将西南联大的文化精英与昆明在地的世俗生活进行缝合。葛亮没有刻意去写历史名人,而是通过宁怀远和荣瑞红的恋爱故事去看西南联大师生们生活的另一面。他们有被迫刻印卖文的战时困窘生活,也有青年学生的意气风发,还有和空军学员送行的慷慨悲壮。于是,精英阶层的故事落地了,有了世俗的烟火气。在葛亮的笔下,历史的人物复活了,有了历史现场的声色和氛围。葛亮绕到历史的侧面去书写西南联大的故事。瓦猫匠人固然是故事的中心,但是西南联大的历史却是这个故事深沉的底色。毫无疑问,《瓦猫》对于抗战时期青年学生群体和空军英雄的书写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气质,是小说中的高光片段。

而在《书匠》中,葛亮对历史背景作了淡化处理。《书匠》的结构颇为奇特,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构成一个故事,第二部分是一个单独的故事。毛果因修缮祖父遗留的手稿《据几曾看》,经由欧阳教授认识了古籍修复师简,简最终答应为他修缮。中间岔开了一大段去讲述毛果童年与另一个修复师老董的故事,最后又回到了简的故事中,讲了简与她的徒弟乐静宜的故事。从结构上来说,两个古籍修复师简和老董的故事构成了“并蒂莲”。简的故事接引的是欧洲的书籍修缮的脉络,而老董的故事接续的是中国古书善本修缮的脉络,一新一旧、一中一西,两者由叙事人毛果的修书过程进行连接,构成了《书匠》的整体。

在两个修复师的故事中,老董的经历与当代历史有关,也更为沉郁悲怆。老董与毛果的祖父相识,并受其提携,但当那个荒诞时代到来之时,却背叛了祖父。他为此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老董的愧疚表现在他与毛果父亲的交往中。但是,葛亮并没有把重点放在那段历史上,而是专注于描写老董高超的修书技艺和他与养女元子间的亲情,凸显了世俗世界的温情。在历史的处理和情感的渲染上,《书匠》的叙事采取了“收”的策略,对历史的讲述是点到为止的,然而却在留白中凸显了时代的荒诞和对人性的扭曲。

近些年来,历史学界有一个从政治史到社会史、文化史和微观史学的转向,也逐渐把小说这种虚构文体作为材料使用。(5)参见王笛:《从计量、叙事到文本解读——社会史实证研究的方法转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葛亮的“匠传”系列小说,一方面对民艺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了描写,另一方面是把历史的风云变幻落实到百姓民生中去,可以说正是契合了这种历史学的趋势。从民国到当代,他用小说的方式在普通人跌宕的生命史中重新发现和书写了20世纪中国的社会史。作家阿城认为世俗一直是中国小说最坚实的支持力量,在中国小说里,世俗基础非常雄厚。(6)阿城:《中国世俗与中国文学》,《闲话闲说》,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第195—232页。在“匠传”系列小说中,葛亮的关注点从文化精英转移到了无名的小人物身上,其中人间烟火、世间恩怨和江湖义气兼而有之,体现了大时代的驳杂多音,凸显了个体与历史的复杂辩证。20世纪的中国历史是沉重的,但是比历史更重的是百姓之间相濡以沫的情义。葛亮对于小人物念兹在兹,从而在历史的风涛中打捞出匠人精神和匠艺传承的故事。

二、匠人精神与匠艺传承

在市场经济体制下,劳动是一种扩大再生产的行为。在“福特制”(fordism)的生产方式中,工人被禁锢在流水线的岗位上,劳动被高度异化。在“后福特制”(Post-fordism)的社会中,劳动则被信息和通信技术系统所支配,受到大数据的监视和调控,甚至连非生产性劳动都不能豁免。因此,这两种劳动都带有被支配和非自愿的性质。然而,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人类的本质活动,有着自主性和自我意志,人会因为劳动更具有创造力。在前现代的农业社会中,小生产者的劳动就具有自觉自愿性,他们属于一种小作坊式的、家庭式的劳动,他们的劳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劳动是能够得到自我满足感和快乐的。

葛亮的“匠传”系列写的是匠人,他们的劳动是一种小生产者式的劳动,也是不能被“标准化”和复制的劳动。相对于前述两种劳动的“为人”,工匠的劳动是一种“为己”的劳动。在后工业社会中,葛亮所关注的对象却是工匠和匠艺,这本身就是一种对现代劳动体系的批判和反思。在某种意义上,葛亮所书写的工匠的劳动是对标准化的劳动的消极自由式的抵抗。

在“匠传”系列中,匠人劳动的价值和魅力最突出的表现在“技”的展示中。工匠的“技”是匠人劳动的根本,而最终呈现出现的技术是基于长期的经验累积和个人技能。好的匠艺堪比艺术。在《瓦猫》中,为了让荣瑞红去帮同学们做饭,宁怀远自愿来到荣家的作坊,拜荣老爹为师傅,荣老爹为他展示了一番制作瓦猫的匠艺:

老爹便取了一支长木棍插进了石头轮盘上的坑眼,使劲摇动,石轮便转动起来。他将刚才揉好的泥团放在石轮上,自己扎了马步,抱住那泥团,在泥团上抠出一个窝来。一手窝边,一手窝外,两手四指里外挤拉。在转动中,那团泥渐渐站立起来,生产出优美的弧度,有了罐子的雏形。老爹粗大的手,此时与窑泥浑然一体,泥坯仿佛在他的手心舞蹈,越来越圆润。这圆润中呈现出了一种光泽,在昏黄的光线里,由呆钝变得灵动。(7)葛亮:《瓦猫》,《瓦猫》,第236页。

在这里,葛亮用白描的方式表现荣老爹的瓦猫制作技巧。从泥团变成瓦猫,荣老爹用自己的手创造出了一个新的艺术品,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作为观者的宁怀远不禁看怔了。出于直觉的行为胜过有意识的操作,荣老爹的技术已经娴熟到物我两忘的地步,他把制作瓦猫变成了一种自然的从身体里流露出来的动作。从宁怀远的反应中,我们可以看出荣老爹制作手法的炉火纯青。

同样写匠人神乎其神的手艺,另一次是叙事人毛果自己去体验。在《飞发》中,翟康然带领毛果去师傅庄锦明的“温莎理发店”做复古的“花旗装”发型。在理发过程中,只见:“庄师傅剪头发,不用电推,只用牙梳和各色剪刀。他的手在我头顶翻飞。剪刀便如同长在他的手指间,骨肉相连,无须思考的动作,像是本能。流水行云,甚至不见他判断毫微。手与我的头发,好像是老友重逢的默契。待那只大风筒的声音又响起来,已是很长时间后了。但我似乎又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8)葛亮:《飞发》,《瓦猫》,第158页。在这段描写中,葛亮是从毛果的感受出发去侧写庄锦明的高超技艺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温莎”理发店就是庄师傅的舞台,而庄师傅就是舞台上的表演者。庄师傅的厉害之处,是在多年经验的累积之后的功夫,在行云流水的技术中完成了理发。理发是服务业,顾客的感受是第一位的,庄师傅在剪刀的翻飞之中让顾客舒服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不过,相比起来,《书匠》中的修缮师老董的匠艺更为离奇、形象也更加让人印象深刻。葛亮对老董形象的塑造经过了好几个情节的堆叠和推进:首先写童年毛果的奖状被墨汁弄脏了,父亲找了多年没打交道的老董帮忙清理,居然用一个生的西瓜还原出了原来的奖状;其次是老董与古藏部夏主任关于《杜诗镜铨》做成“金镶玉”的争论;最后则是他在古籍修复研讨会上与古籍修复专家的叫板,以及之后他的一战扬名。

毫无疑问,老董的手艺、性格与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他的遭际也和他的手艺相关。老董的性格较为自闭,不是那种圆融讨喜的人,他对交际十分迟钝,在社交中格格不入,他的木讷和执拗让他得罪了夏主任和徒弟小龙。与此同时,老董对毛果家庭的愧疚以及他与养女元子的感情也让这个人的性格有些压抑。但是,与这种外部交际形成反差的,是他修复古书技艺的高超,而这种技艺的抵达又与他的认真与执拗联系在一起。因此,老董才会被人认为“傲慢”,他的孤独正在于他的“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这的确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书匠》并不是一个华丽铺陈的小说,而是节约笔墨,以余味见长。葛亮对老董形象的塑造,超过了“形”的层面,而写出了他的“神”,这会让熟悉当代文学的读者想起阿城的《棋王》。匠艺的精纯与人格的朴素和“钝感”联系在一起。“匠传”系列中的匠人们,无一不对自己的职业有敬畏之心,他们用至诚之心完成匠艺的修炼,这正是匠人精神的体现。匠艺的背后是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和苦心孤诣的创造。匠人在技术的锤炼中发现了劳动的美,而匠人的尊严和荣誉,正在于对自己职业的热爱和对劳动的专注中。

游于艺,志于道。匠人的熟能生巧的技术是游于艺,而把技术练习到最高等级并从中间产生觉知自省,就近乎“道”了。从“匠传”系列中各种匠人的身上,可以看到这种艺与道的结合。人生实难,大道多歧;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时代惘惘的威胁中,葛亮笔下的匠人都是在大历史底部的小人物,也是在苦难中载浮载沉的社会底层,但是他们在“手艺”里安生立命,这是在日用民生中承载的“大道”,体现了匠人的尊严。

“手”与“心”之间是有连结的,匠艺连结的是“薪传”的匠人精神。因此,在匠艺的传承中,师徒间的心也连结在一起。在“匠传”系列中,葛亮写了各种师徒关系:《书匠》里是老董和他的养女元子,简与她的徒弟乐静宜;《瓦猫》里是荣昌德和他的女儿荣瑞红以及徒弟宁怀远;《飞发》里是上海理发师傅庄锦明和他的香港徒弟翟康然。

有意思的是,葛亮将师徒关系都处理成了拟家人关系,在匠艺的传承之余添加了很多市井人心的描摹。技术的传授背后,其实是情感的拉扯和羁绊。老董最后让养女元子回到了生母身边;乐静宜知道了自己父亲与简的关系;荣老爹教会了宁怀远制作瓦猫的技艺,同时他的女儿也爱上了这个徒弟;反叛的翟康然不和自己的父亲学理发,而是转投庄锦明为师。葛亮笔下的人物之间都有很深的连结,但是又有很多情感隐而未发。葛亮的笔墨是俭省的,留下了很多空白和余味,这是东方式的留白和兴味蕴藉,也包含了浓厚的抒情意味。

从劳动到技术再到精神,从“手”到“道”再到“心”,葛亮通过对匠人传记的书写塑造了一系列匠人的形象,也写尽了匠艺与传承的种种。葛亮的写法虽然不乏人类学式的观察与白描功夫,但是他目光流连的并非是技术或者人本身,而是要在物与人、人与时代之间建立对话关系。这是一个历史加速的时代,往昔的匠人和匠艺,以及人和人之间的情感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但在葛亮笔下都带有了江湖儿女的世间情义,这正是葛亮在物质文化中寄寓的抒情考古学。

三、物质文化与抒情考古

在“匠传”系列中,葛亮用小说的形式呈现了叙事的“抒情考古学”。那么,何谓“抒情考古学”?这一概念出自汪曾祺对其师沈从文的评论,他认为,“沈先生治文物常于小处入手,而于大处着眼,既重微观,也重宏观。他总是把文物和当时的社会生活联系起来,把文物放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上来考察。文物是物,但是沈先生能从‘物’中看出‘人’。他所关心的不只是花花朵朵、坛坛罐罐,而是人。我曾戏称沈先生所从事的是‘抒情考古学’。”(9)汪曾祺:《抒情考古学——为沈从文先生古代服饰研究三十周年作》(原载1994年7月14日《北京晚报》),季红真主编:《汪曾祺全集 10 谈艺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第334页。其后,学者王德威、季进、闫作雷等将这个概念发扬光大,并将其导入小说研究领域,认为研究抒情小说需要考察物质文化与情感结构、现实与抒情、“事功”与“有情”的变奏等问题。从“抒情考古学”的视域出发,我们可以认为葛亮的创作也属于“抒情小说”的序列,体现了抒情考古学的多重面向,亦暗合了当代西方文论中的“物转向”的意涵。(10)参见韩启群:《西方文论关键词:物转向》,《外国文学》2017年第6期。

首先,对“物”的摩挲。葛亮“匠传”系列的三部小说都是以“物”为线索展开的,同时“物”也是叙事的驱动力量。《书匠》中毛果祖父的旧书要修,于是毛果辗转找到了修缮师简,引发出自己对故人老董的回忆。《瓦猫》中的“物”当然就是能够辟邪的瓦猫,毛果因为在香格里拉看到瓦猫产生了好奇,所以才辗转找到了制作龙泉瓦猫的匠人荣瑞红,听她说起家族的故事。《飞发》中的“物”是“孖人牌”剃刀和理发椅,毛果因为理发的线索打开了香港理发业的两段故事,在理发器物中看到了香港的繁盛记和梦华录。因此在“匠传”系列中“物”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不过,在道具作用之外,葛亮还对“物”进行了真实的考古。《飞发》的结构中,葛亮对理发行业的方方面面进行了考据:“楔子”是“飞发”小考,“贰”是“飞发”暗语,“肆”是有关“三色灯柱”的典故,“陆”是废名的诗歌《理发店》。葛亮对理发业的各种行话进行了考证并将其有机地融入到小说中,与叙事正文形成互文和对话。《书匠》中,葛亮借简和老董之口为读者介绍了古书修缮和装帧的硬核知识。《瓦猫》中,葛亮更是介绍了云南瓦猫的来源、形状、各地和各民族之间瓦猫的不同。在这个意义上,葛亮“匠传”系列小说的写作其实是以“物”为核心展开的,不管叙事人毛果的“寻物”,还是小说中对匠人的“造物”过程介绍,带有民族志书写(ethnography)的意味。

然而,“物”的作用还不仅仅在于道具和考证,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物”的抒情作用。在这个意义上,物不仅是物质载体,还是能够托寓主体的情感。学者周保欣对王安忆小说《天香》和《考工记》进行了讨论,认为“物”有观时和观世的多重功能。在一个“变”的时代中,观察时变与“物”的“名实相怨”可以映射时代的“风雅正变”。因此,“名物学”的思考可以与中国当代小说诗学建构联系起来。(11)周保欣:《“名物学”与中国当代小说诗学建构——从王安忆〈天香〉〈考工记〉谈起》,《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中国有格物致知的传统,葛亮的“匠传”系列小说在这个维度上与王安忆的两部作品(《天香》《考工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通过对“物”的书写来与史和诗进行对话。

其次,“有情”之人的塑造。恰如前述,沈从文的抒情考古学注重“物”,但是更加注重人。从物中可以看到人,物的故事和人的故事是互相叠加的。“匠传”系列小说写了有情之“物”,更写了有情之人。“匠传”系列小说中有一些非常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人在历史之中,于是历史也变成了“有情”的历史。

例如《瓦猫》中的荣瑞红。宁怀远从印度战场回来,因为被炸弹炸伤,躲在北厢房阁楼上不肯见人,瘸了腿还伤了一只眼睛。荣瑞红知道后马上去找他,义不容辞地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养伤,还顶撞自家父亲,心甘情愿地和他结婚,撑起了一个家。患难之交见真情,荣瑞红虽然不识字,但是她对宁怀远情深义重,体现了江湖道义,这无疑是一个光明伟俊的女性形象。而后,她失去了儿子荣宁生,最后和哑巴孙儿苦守瓦猫作坊,体现了女性的坚强和韧劲。相对而言,宁怀远的形象反而显得孱弱了。此外,《飞发》中的理发师庄锦明也是一个有恩有义的江湖儿女。庄锦明与翟玉成既是对手,也是知音:前者愿意收后者的儿子为徒,更在后者去世后为其理发。同时,葛亮还暗示庄锦明才是暗中帮衬、每每救翟玉成于危难之中的那个“孔雀旧人”,他对翟玉成是非常惺惺相惜的。就此而言,隐而不发的暗示其实将庄锦明的形象塑造得更加高大,充满了世俗的大义。

再次,记忆书写与“怀旧”姿态。在葛亮的创作中,“怀旧”(nostalgia)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匠传”系列小说也不例外。这个系列的三部小说都是以毛果的“追寻”为驱动力的。追寻某物而后追寻制物之人并讲述出故事是三部小说的基本叙事框架。这种追寻带有强烈的怀旧色彩,仿佛要从历史的下游回返上游地带。

因为这种怀旧姿态,抒情考古学的意涵也就呼之欲出了。《瓦猫》中,毛果一路追踪到昆明郊区龙泉镇,发现这里的建筑都颓败了,等待拆迁,只是因为有很多文保单位才拖延至今,而荣瑞红所住的房子更是破败不堪。《书匠》中,欧阳教授带毛果去找修缮师简,简住在一个很荒凉的边缘地带,她的书店也关张了。《飞发》的最后,老庄师傅也退休了,关了“温莎”理发馆把理发椅都送出去了。“匠传”系列都不同程度地写到了“废墟”的意象,有一种繁华落尽的苍凉喟叹。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在“匠传”系列中,葛亮以“老灵魂”的笔墨写出了一种时不我予、时移势迁的怀旧。历史在加速前行,人们被时代的飓风席卷着推动向前,但是面孔却朝向过去,这恰恰是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描绘的新天使形象。通过怀旧,葛亮试图重构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关系。无论是过去的“物”还是过去的匠人,都是怀旧的对象,都指向着一种乡愁和温暖的共同体感受。在历史的消磨与流徙中,怀旧是一种防卫和治愈的心理机制。因此,在“匠传”中,旧人和旧物都有了新的价值。

最后,“地方性”的语言捕捉。时间和记忆的沉淀在地方性中。王德威曾强调不同地方的华语文学的多元性和多样性,而众声喧“华”的效果是依靠地与景、声与象、根与径、史与势四个方面达到的。(12)参见王德威、高嘉谦、胡金伦编:《华夷风: 华语语系文学读本》,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6年。在小说集《瓦猫》中,葛亮将三个中篇小说分别冠以地区作为区分:“江南篇”《书匠》、“岭南篇”《飞发》和“西南篇”《瓦猫》。葛亮对“地方性”有非常执着的追求,这突出体现在他对地方语言和地名符号的使用,以及对地方空间与世俗民情的敏锐洞察中,体现了他多元的叙事风格和驾驭多种素材的能力。

优雅隽永的语言一直是葛亮创作的特色,但是在“匠传”系列中,葛亮的语言策略更加注重地方性的彰显。《飞发》使用大量广府话作为对话语言,同时也夹杂大量英语,是一种非常地道的“港味”小说。这种语言策略是与香港这个半唐番社会的日常生活相对应的,在地的气息非常强烈,以至于读者很难想象作者居然是一个籍贯南京的香港新移民。《瓦猫》的语言从容典雅,写人状物庄重细致,行文中夹杂云南的少量方言和地名,这种语言无疑与小说中描写的西南联大的民国氛围匹配。《书匠》更为有趣,由于小说既写香港也写南京,既写现实又写童年,所以葛亮动用了两副笔墨,彼此之间形成了对话关系。抒情蕴含在对地理风土的吟咏中,“匠传”系列的三部小说虽然出自同一个作家,但是却体现了三种不同的语言风格、地方色彩和空间气氛,这是在阅读和研究葛亮小说中值得关注的点。

综上所述,记录在“匠传”系列中的是“物”的传奇和“有情”的历史,而在技艺与记忆之间,是作为中国文学底色的世俗世界。物质文化中,有着历史文献材料中语焉不详的地方,相对于文字记录的历史来说,物质文化更加贴近百姓的民间世界。葛亮的“匠传”系列小说对造物、匠艺和匠人精神的书写,正是对有情历史的书写,并在对历史的再现与想象中重塑了自身小说写作的风格。

四、余论:作为匠艺的写作

从本质上说,小说家的写作也是一种匠艺,他们用织锦般的技术创造文字的经纬,重构生命世界。恰如沈从文所说,“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13)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27页。小说家将所见所闻所感记录为文字,其工作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经验的传承转化,其中亦不免要有心力的灌注和坚韧的劳作。匠心也是文心,葛亮所写的匠人故事,未尝不是一种反身自指的隐喻。

从《朱雀》到《北鸢》,葛亮的创作日臻成熟,沉淀出具有辨识度的作者风格。我们不难发现,葛亮的小说创作有很多自传性的因素渗入,自我的家世和亲历的见闻成为他最常用的素材。在新的“匠传”系列中,葛亮踵事增华,写作了三个与匠人有关的南方故事,其高密度和高强度的叙事,甚至会让读者以为他把长篇的内容压缩到中篇里去完成了。在南京与香港、新与旧、常与变的多重辩证之中,葛亮展示了“生命的某一种形式和状态”。与此同时,他把那些独特的经验转化为文字,使其参与到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和延续中去。把持续的书写作为抵抗时间的方法,让落在字面上的文字成为生命与历史的见证,葛亮在历史加速的时代践行了叙事的抒情考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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