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史视野下的延安文艺研究
——由《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谈起

2021-01-17 01:51侯业智
关键词:现代性延安文艺

侯业智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延安文艺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文学现象。从文学自身发展而言,它既与“五四”新文学有着割舍不断的历史渊源,又直接承继了左翼文学的文学资源,并与同时期的国统区文学、沦陷区文学形成了有效互补,最终发展成为了新中国文艺的基本方向,“延安文学所代表的文学方向最终被规定为传统学科意义上的‘当代文学’的新方向,延安文学也必然由党的文学和区域性文学转换为一个新的民族国家文学的重要资源,并且在意识形态的超越性方面自会呈现更为深远的影响”(1)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页。。另外,延安文艺复杂性还在于文学与时代、政治、文化等因素的深层扭结,致使“延安文学的存在不仅关系于自身,而且关系到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乃至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化史”(2)王富仁:《延安文学有重新加以研究的必要》,袁盛勇主编:《延安文学研究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6页。,更有学者认为“延安发生的一切,对20世纪中国文化有着触及根本的意义”(3)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第311页。。正是延安文艺的复杂性和重要性,使其成为近年来现代文学研究学术史无法绕开的一个研究话题,而且随着中国社会文化思潮的变化,延安文艺研究正在走向一种愈加多元、愈为繁盛的格局。

一、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延安文艺研究

20世纪90年代,由于受到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左派等思想影响,一批学者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持守的启蒙主义提出了质疑,如张颐武、张宽、刘禾、郑敏等学者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现代性”“启蒙话语”“改造国民性”“白话文运动”等核心问题提出了质疑(4)参见张颐武:《“现代性”的终结:一个无法回避的课题》,《战略与管理》1994年第4期;张宽:《文化新殖民的可能》,《天涯》1996年第2期;刘禾:《一个现代性神话的由来——国民性话语质疑》,陈平原主编:《文学史》第一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郑敏:《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一批新左派学者“重新确认社会主义思想及文学的现代性”(5)刘卫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第五卷(1977—2000)突破与创新》,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77页。,李杨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但不是‘五四’新文学的终端,而是‘五四’新文学的逻辑发展。在性质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仅不是农民文艺或封建文艺的延续,而是现代世界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反现代’的‘现代’意义”(6)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314-316页。。由于启蒙话语的打破、延安文艺现代性的确立、西方文艺理论的引入,20世纪90年代的延安文艺研究表面上确是“静悄悄地行进”(7)刘增杰:《静悄悄地行进——论9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研究》,《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但正在走向一种全面深化,为新世纪的延安文艺研究开启了新的研究视野和研究理路。

一是史实叙述上有了创新。王培元的《抗战时期的延安鲁艺》采取“‘文化传记’的形式,从‘20世纪中国文学与大学文化’的视角,描述鲁艺这所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创办并领导的文艺学院的若干重要方面和精神文化特征”(8)王培元:《抗战时期的延安鲁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93页。,这种史料式、专题式的研究路径开启了延安文艺研究的一条新路径。此后朱鸿召的延安文人系列论著、吴敏的延安文化组织和文学社团研究等也是沿着这条路径展开研究的。李书磊《1942:走向民间》和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采取了“年代史”的方式,从一个典型年度切入,采取“拼盘式”(通过一个典型年代里的若干个“散点”来把握一个时期的文学精神和基本特征)、“手风琴式”(写一个“点”,并不意味着就事论事、就人论人,而是“伸缩自如”)、“大文学”概念(主要以文学作为叙述对象,但同时鼓励广泛涉猎其他艺术形式,如歌曲、广告、演出等等)的原则,“通过一个人物、一个事件、一个时段的透视,来把握一个时代的整体精神”(9)孟繁华:《〈百年中国文学总系〉的缘起与实现》,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4-15页。这一研究理路在其后李洁非的《典型年度》《典型文案》《典型文坛》《文学史微观察》等著作中得到充分体现,尽管这些著作主要聚焦于20世纪50至70年代,但对理解延安文艺有着独特的价值。

二是“回到原初”,还原历史本真。刘增杰提出解放区文学研究要“回到原初”,“应该切入当时解放区群众的生存状态,切入解放区文学(创作与争论)原初的存在,触摸到当时作家的精神深处,逼近研究对象、拥抱研究对象,走出人云亦云、程式化的研究模式,使研究日益接近理论形态。”(10)刘增杰:《回归原初:解放区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4期。秉持这一理念,刘增杰对解放区另类作品进行了考察;黄昌勇以人物传记的形式对王实味、塞克、萧军、冼星海的本真呈现;朱鸿召以“以存历史真实”的姿态原初呈现王实味的文章以及王实味事件相关资料。(11)参见刘增杰:《一个被遮蔽的文学世界——解放区另类作品考察》,《文学评论》2003年第6期;黄昌勇:《延安四怪:王实味、塞克、萧军、冼星海》,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黄昌勇:《王实味传》,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朱鸿召:《王实味文存》,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

三是“再解读”思路和论述模式拓展了延安文艺研究范式。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成果引入国内,引起了国内强烈反响。之前,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就曾深度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993年,唐小兵主编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将西方的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后殖民理论、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引入20世纪40—70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的研究实践中,重新进入文本进行“再解读”,试图重构文本的语境和体制,并由此进一步梳理和解释文本与泛文本之间的间隙、共谋、不对称和相互补充,深远地影响了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12)唐小兵:《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封底。笔者认同袁盛勇对“再解读”的评价,认为“把延安文艺等界定为‘大众文艺’”,“肢解和混淆了延安时期‘意识形态’的动态性变迁以及后期带有更为根本性的趋向凝固和僵化的一面”,但是,“此种致力于现代性、文化性和多元性理解,并着力于探究历史文本背后之意义结构和运作机制的努力,还是极大地突破了此前‘工农兵文学’研究范式,而对国内学界产生了相当富有冲击力的影响”。(13)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270页。

21世纪以来,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领域有了长足发展,综合国力显著提升,2010年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国力的增强对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中国逐渐摆脱了对于西方文化和西方道路的顶礼膜拜和一味模仿,开始树立起自我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学者们回望历史,找寻自信的历史原点,发现了“延安,曾经是抗日战争时期一代爱国青年热情向往的革命圣地,是孕育新中国雏形的精神摇篮,是20世纪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巨大拐点,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和理论的逻辑起点,是中国特色现代化进程的里程碑”(14)朱鸿召:《延安学与中国特色现代化进程》,梁向阳、王俊虎主编:《延安文艺研究论丛》第一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页。,并提出建立“延安学”学科的设想(15)20世纪80年代,著名诗人贺敬之最初提出了延安学的概念,后来郭必选等人对延安学研究作了初步展开,并引起理论界关注。参见郭必选:《延安学的提出和我的几点新看法》,《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延安文艺研究领域也开始“反思和重启”,《学术月刊》策划了《反思与重启:延安文学及其研究的当代性》,集中发表了王富仁、朱鸿召、袁盛勇三位学者的讨论文章,一致认为,“新的延安文学研究应该立足于对以往研究成果的反思之上,新的延安文学研究应该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上重启”(16)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269页。。同时,新世纪延安文艺研究在政策支持、学术积淀、队伍形成等方面具备了较为成熟的条件,如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对延安文艺研究领域的支持,尤其是近年来部分重大项目对该领域的深入研究;一批新锐学者将博士论文和研究领域专注于延安文艺研究领域,持续不断地推进延安文艺研究的深化,等等。站在2020年的时间节点回望历史,应该说,21世纪前20年的延安文艺研究延续了20世纪末的多维度研究理路和研究方法,反思了以往研究成果,重启了延安文学研究的新路径,产生了一批新的研究成果。

对于新世纪的延安文艺研究,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的现代性》的附论部分已经做了较为详尽的梳理,在此笔者将以延安文艺的一些重要研究者的研究成果作为中心,以管窥豹式地对新世纪以来的几种研究趋向作简要梳理。

一是还原历史现场,揭示延安文艺历史原貌。面对延安文艺的复杂性生成,新世纪延安文艺研究者保持一种客观科学的研究态度,力求通过史料梳理、原始资料爬梳、历史场景还原等方式来触摸延安文艺的历史本真,甚至尽量做到“述而不论,述而少论”“言必有据,据必作注”(17)朱鸿召:《延河边的文人们》,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2页。。这一方面,朱鸿召应该说用力最勤,成果集中。朱鸿召延安文艺系列著作(18)朱鸿召创作了大量涉及延安文艺、延安社会生活的著作,主要有:《延安文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延安日常说中的的历史:1937—1947》,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延河边的文人们》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延安缔造》,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延安曾经是天堂》,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图说延安》,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延安文艺繁华录》,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延安赢天下》,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以大量的文献史料作为佐证,以知识分子角度论述延安的文化、生活对延安知识分子思想变迁的影响,进而将研究视角拓展到文学、文人之外的更为广泛的延安社会生活领域,以扎实的史料“发掘一个更接近真实的延安历史真貌,讲述一系列生机勃勃的延安生活故事,分享一段开创中国社会历史新时代的传奇往事”(19)朱鸿召:《图说延安》,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332页。,以期探寻“延安赢天下”之延安道路的根本所在。此外,诸多学者都通过丰富的史料对延安文艺作品的历史场景还原、版本考辨进行了多维探索,如高杰、金宏宇、江震龙、王增如、李向东等学者均推出了重要的研究成果。(20)参见高杰:《延安文艺座谈会纪实》,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金宏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版本与修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6期;江震龙:《解放区散文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王增如、李向东:《读丁玲〈关于〈在医院中〉(草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6期。

二是注重史料建设,推出系列史料汇编成果。新世纪以来,延安文艺的史料建设也得到了学者们的高度重视,并开始系统地建设延安文艺史料,在史料建设方面取得了突出进展。最具代表性成果是王巨才主编的《延安文艺档案》(6个类别60册)和刘润为主编的《延安文艺大系》(17卷28分册)。(21)王巨才主编:《延安文艺档案》,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5年;刘润为主编:《延安文艺大系》,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此外,艾克恩等人在延安文艺史的书写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出版了专门针对延安文艺的文学史著作《延安文艺史》。(22)艾克恩主编:《延安文艺史》,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该著作以时间为序,将延安文艺分为开创期、发展期、确立期和迎接全国胜利时期四个时期进行叙述。尽管笔者对其分期时间的区间、概念以及依据仍然存在一些质疑,但是对这部史著的完备的史实书写和详实的史料呈现仍十分认可。

三是聚焦体制机制,深刻揭示延安文艺的复杂性。延安文艺的复杂性形成与延安时期建立起来的文艺体制和文艺机制建立有非常大的关联性,从更深层次上来说,与党的文学观念有着深层次的关联。周维东从“文化战略”的视角来探索统一战线、突击文化、整风运动三种文化战略与延安文艺之间的内在关联。表面上貌似互相矛盾的三种文化战略本质上并不矛盾,而且是互相补充的:“统一战线”从战略上是一种策略,但就其与文学的关系而言,其实是一种宏观的背景;“突击文化”的本质是一种政治文化,它对文学而言既是一种背景,又是一套具体的做法;整风运动在本质上是一系列文艺政策,它直接演变为许多具体做法对文学产生影响。(23)周维东:《中国共产党的文化战略与延安时期的文学生产》,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第1-11页。赵卫东、李建军、胡玉伟几位博士的博士论文从不同视角切入延安文艺的体制机制研究,提供了很多具有启发性的论断(24)参见赵卫东:《延安文学体制生产与确立》,杭州: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李建军:《现代中国“人民话语”考论》,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胡玉伟:《“历史”的规约与文学的建构: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1942—1949)》,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郭国昌在系列论文中持续探讨了文艺奖金、集体写作、“真人真事”写作、新华书店等与延安文学生产出版体制形成的关系,韩晓芹对延安文学传播机制的研究都进一步深化了这一方面的研究。(25)参见郭国昌:《集体写作与解放区的大众化思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5期)、《“真人真事”写作与解放区文学生产体制的建立》(《甘肃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新华书店与解放区文学出版体制的形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2期)等;韩晓芹:《读者的分化与延安文学的转型——延安〈解放日报〉副刊的文学生产与传播》,《东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

四是展开文学-文化研究,拓展延安文艺研究视野。近年来,随着诸多西方文化理论的涌入,文学研究也将外延不断拓展,从更广泛的文化视角来进行文学研究,提供了很多全新的文学研究理论和范式,这种研究范式在本就注重文化分析的“再解读”研究热潮的助推下,获得诸多学者的认可。何况,“延安文学现象在本质上是一种复杂得多的文化现象”,“只有采取一种较文学本身更为阔大的研究视野,比如文学-文化的视角,或所谓“大文学”视角,才能真正走向延安文学的历史深处,才能充分理解延安文学在其发展中呈现出来的复杂化景观,也才能让我们在重新认识和研究延安文学的同时一并焕发出新的思想活力”(26)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286-287页。。李洁非、杨劼在《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中就认为,“延安文学的问题往往既是文学问题,也是文化问题,这种复合性特征的唯一解释,就是它们都不单纯地源于和停止在文学层面”,由此通过大的文化的、历史的视角来探讨知识分子问题、整风事件、“超级文学”问题、毛泽东的文艺影响问题、延安文学成就的评价问题等延安文艺中的一些核心问题。(27)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第1-4页。政治化色彩异常浓厚的延安文艺让政治文化视角成为切入延安文艺研究的一个重要角度。袁盛勇的系列成果主要秉持政治文化视角,认为延安文学本质上是一种意识形态化的文学,因此,探究其意识形态化的形成应该作为延安文学研究的重要出发点。(28)袁盛勇:《延安文学及延安文学研究刍议》,《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由此,“党的文学”作为后期延安文学的核心,延安文学观念的现代性也就由前期的民族-现代性转换为阶级-民族-现代性,进而言之为党的-民族-现代性。(29)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1页。陈思和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民间文化形态”理念为解读抗战到文革这段文学史提供了一种新的理念,并以这一理念重新构建起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对学界影响非常深远。尽管以这一视角来构建文学史存在着以偏盖全的嫌疑,但是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路径。新世纪以来,王光东就秉持民间文化视角来透视延安文艺。王光东以民间文化形态为切入点,对抗战以后文学中的知识分子、民间文化形态、国家权力意识形态之间的复杂性关联展开论述,认为“知识分子、民间文化形态、政治权利三者之间关系的沟通,在此时是以‘政治’为中心联系在一起的”,“但是,民间既然已被唤醒,它本身已有的文化价值系统就不可能完全被政治所取代,由此延伸出了民间与政治之间的复杂关系”(30)王光东:《民间形式·民间立场·政治意识形态——抗战以后文学中的民间形态》,《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毛巧晖、沈文慧则从民间文化、农民文化等视角出发,探讨民间文化与延安文艺之间的复杂关系。(31)参见毛巧晖:《涵化与归化——论延安时期解放区的“民间文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沈文慧:《延安文学与农民文化》,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此外,近年来女性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现代民族国家理论、身体文化理论、视觉文化等多元文化理论引入延安文艺研究领域,产生了一批重要研究成果。贺桂梅就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位学者,她将女性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等西方文化理论引入新世纪延安文艺研究领域,尤其是用女性主义和文化研究的理论对丁玲的解读及“延安道路”的性别思考,值得关注。(32)参见贺桂梅:《知识分子 、 革命与自我改造 ——丁玲 “向左转” 问题的再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2期;《知识分子 、女性与革命——从丁玲个案看延安另类实践中的身份政治》,《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延安道路”中的性别问题 ——阶级与性别议题的历史思考》,《南开学报》2006年第6期。蔡翔和王晓明认为贺桂梅研究的特殊性在于,“研究丁玲的文章很多,但贺桂梅却从知识分子,或者说从思想史的角度,进入丁玲”,“贺桂梅在她的研究过程中,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多文本的解读。多种文本的并置,构成了某种强烈的互文性。显然,它对我们习惯的解读作品的方式,形成了一种挑战。如果说,贺桂梅的文章,明显受到了文化研究的影响,那么,它也正好昭示了文化研究进入文学批评的可能性”(33)蔡翔、王晓明:《知识分子 、女性与革命——从丁玲个案看延安另类实践中的身份政治·主持人的话》,《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

五是致力专题研究,丰富延安文艺研究内涵。延安文人一直是延安文艺研究的一个重要专题,尤其是延安文人的思想转变问题受到学者的关注。吴敏敏锐地感觉到,“延安文人1940年代的思想转变,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一个突出现象,也是现代作家文学精神发展链环上的重要一环”,由此创作了《延安文人研究》的专题著作,“采用大量史料,从‘文化环境’的外因和文人自身思想艺术情感的‘个人’内因两个方面入手,主要以周扬、何其芳、丁玲三位从上海等大城市到延安的外来文人为研究个案,以政治权力话语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话语之间的关系为线索,描述文人们1940年代前后在延安进行思想转变的复杂过程,分析其‘倾斜’过程中的重重‘缝隙’,以及其中所表现出来的‘文化病症’和痛苦的多重人格形态。”(34)吴敏:《延安文人研究》,香港:香港文汇出版社,2010年,第1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作为延安文艺中的重要文献,自然成为诸多学者研究的一个对象。刘忠对于《讲话》的产生语境和理论价值的系统梳理;高杰对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细节考辨;李洁非、李杨对《讲话》的“经”与“权”的深度辨析与解读;霍炬、卢燕娟对《讲话》中的人民及人民文化权力的关注与研究;蒋晖对《讲话》的域外传播研究等,从不同角度对《讲话》做了深度解读。(35)参见刘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高杰:《延安文艺座谈会纪实》,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李洁非:《〈讲话〉细读》,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李杨:《“经”与“权”:〈讲话〉的辩证法与“幽灵政治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1期;霍炬:《〈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人民”概念》,《文艺理论与批评》2012年第3期;卢燕娟:《〈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与人民文化权力的兴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6期;蒋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边疆学研究:在非洲的故事》,《传记文学》2015年第5期。当然,新世纪的延安文艺研究不仅仅单纯地停留在文学外部研究,而是在作家作品研究方面也进行了深度拓展;不但在丁玲、赵树理、周扬等知名作家研究方面有了新的进展,而且对延安文艺中的文学社团、文学活动、文学期刊、文学现象、作家群体等进行了专题研究,更从大文艺的角度对延安文艺中的秧歌剧、木刻版画、民间艺术等进行了深入探索。这方面研究成果颇为丰硕,限于篇幅,在此不做一一评述。

应该说,新世纪以来的延安文艺研究从纵深度上就一些重要问题、重要现象、重要作家作品进行了深度的挖掘,从宽广度上可以说涉略到了延安文艺的各个层面,很多研究成果触及到了原来研究的空白领域,进一步拓展了延安文艺的研究空间。

二、《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的突破及价值

延安文艺从生成期到当下,对其阐释与研究从未间断过,尽管其间有低谷、有高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变化,延安文艺对于当下的影响日趋深远,其重要性也愈加凸显出来,甚至一些学者认为“‘五四’固然重要,但若与‘延安’比起来,它于后世中国文化整体走向的影响却望尘莫及”(36)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第311页。。所以,对延安文艺的深入探索不仅仅是我们对过去文学现象的一种梳理和研究,更对我们理解和研究现代中国有着深远的意义。由此,拓展延安文艺研究视野、直面延安文艺的复杂性形成、聚焦延安文艺重要问题、探索延安文艺与现代中国关系成为延安文艺研究所面临的几个重要课题,对延安文艺研究的深化具有着重要意义。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是近年来研究延安文艺的一部重要著作,关注探索了近年来延安文艺的热点问题,对延安文艺的整体性研究、延安文艺的复杂性形成、延安文艺的现代性问题等问题进行了多维度探索,进而探索延安文艺与现代中国的深层次关系,为延安文艺研究注入了一些新的质素,有所整体性提升与突破。

随着新世纪第三个十年大幕的徐徐拉开,中国新文学已经走过了一百多年的历程,而以新文学为研究对象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已然不再年轻。对新文学的研究历程进行系统梳理,构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学术史,成为近年来重新被提及的一个话题(37)张光芒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的历史,但至今仍然缺乏系统完整的学术史论著。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的建构可谓势在必行,时不我待,并系统论述了构建的学术史的可能性。参见张光芒:《论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的建构及可行性》,《当代文坛》2018年第4期。,并开始不遗余力地开展这方面的整理与研究工作。2020年推出的由黄修己主编,刘卫国、姚玳玫、吴敏、陈希等著的五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就是这一方面的一个代表性成果。(38)黄修己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其实,构建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的问题不仅仅存在于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即使是学科内部的各个研究领域也同样缺乏一种学术史的系统研究,延安文艺研究同样如此。袁盛勇长期致力于延安文学研究领域,对延安文艺各个时期的相关研究成果非常熟悉,近年来更意识到“当我们开始考察延安文学研究的时候,一个重要问题便是对于延安文学文献史料的整理与研究”,“作为延安文学研究的学术史考察,首先对此应该有着一个较为自觉和清醒的梳理与把握”(39)袁盛勇:《延安文学研究的学术史建构》,袁盛勇主编:《延安文学研究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2页。。基于构建延安文艺学术史的考量,袁盛勇在近年来主编出版了《延安文学研究述论》《延安文艺年鉴2015—2016》《丁玲文学现代性论集》等延安文艺研究成果汇编,来呈现“较为分散的延安文学研究学术史雏形”(40)袁盛勇:《延安文学研究的学术史建构》,袁盛勇主编:《延安文学研究述论》,第4页。这几部著作情况如下:《延安文学研究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延安文艺年鉴2015—2016》,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丁玲文学现代性论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如果说这些编著仅仅是构建延安文学学术史的“雏形”,那么《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则将宏阔的延安文艺学术史视野纳入到论著之中,尽管作者将这一部分内容纳入到附论部分呈现,但是它对新世纪以来延安文艺研究的全面呈现、系统梳理、精到点评、深邃思考仍然给了我们很多的启示。笔者认为,正是基于学术史建构的考量,这篇题目为《还原与重构:新的延安文学研究在崛起》的“附论”不同于一般性的综述文章,而在“述”中有“论”,“论”中有“思”,恰恰在实践层面践行了袁盛勇所提出的延安文艺研究学术史建构的观点,“建构一部延安文学研究学术史,既有较为客观的学术要求,也需要撰写者具有更为精深高远的学术视野;在对研究成果和学术文化脉络的叙述和评析中,要求研究者对于延安文学及其研究均有一种能够包举万千却也举重若轻的学术能力”(41)袁盛勇:《延安文学研究的学术史建构》,袁盛勇主编:《延安文学研究述论》,第4页。。正是在这样一个宏阔的延安文艺研究学术史的视野下,袁盛勇找寻到了延安文艺研究存在的基本问题,探索尚未得到深入研究的领域,为该著作研究的基本问题找准历史方位,考量出其研究成果对延安文艺研究学术史带来的历史价值。基于此,袁盛勇才有了直面延安文学复杂性的勇气,重写延安文学复杂性的视野和能力。

战争不但对人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存方式产生深远影响,非常态的战争状态对人的社会生活、情感结构、文化诉求、思维方式、思想精神等产生更为深层次的影响,而深处其中的文艺自然会在战火的涤荡之下,产生深刻的变革。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在一次次战争的裹挟下激发出强烈的“民族主义”,并通过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等一系列变革探索民族独立与富强之路。“五四”运动尽管高扬“启蒙”精神,但是“救亡”运动同样是“五四”运动的重要组成,李泽厚将之称为“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42)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页。。抗日战争的爆发,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抵抗日寇,救亡图存成为时代的主题。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救亡的局势、国家的利益、人民的饥饿痛苦,压倒了一切,压倒了知识者或知识群对自由、平等、民主、民权和各种美妙理想的追求和需要,压倒了对个体尊严、个人权利的注视和尊重”,“救亡压倒启蒙”也将成为必然。(43)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第29-30页。因此,抗日战争改变了中国现代文化的发展趋势,更改变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走向,给新文学发展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我们研究20世纪30年代后半期和40年代前半期的中国文学,无论是解放区、国统区,还是沦陷区,都不能绕开抗日战争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背景来谈,这个时代所激发出的强烈的民族主义更是对这一时期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民族主义在1940年代中国文学的发展中必将成为富有统摄力的意识形态并因之成为文学发展的内在动力之一。”(44)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14页。延安文艺的很多问题只有置于民族抗战的时代背景和民族主义的时代情绪下才能得到较为合理的解释。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就关注到了民族抗战与延安文艺的重要关系,尤其是关注到民族抗战对延安文艺现代性的深远影响。著作将“民族主义”作为延安文学观念形成的最初动力和逻辑起点,认为“民族主义作为一种较为宽泛的意识形态也进一步渗透在抗战时期的文化发展之中,自然也渗透在文学之中”,“在文学与民族主义之间,起着质的规定性的显然并不是文学自身,而是民族主义这样一种意识形态”(45)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18页。。正是民族主义“导致了延安文学观念的最初形成,而且也为人们观察新文学的发展历程提供了富有时代气息或历史内涵的全新视角”,而且“在理论形态上形成了较为开放的以民族-现代性为内涵的现代性形式。”(46)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11页。但是,随着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延安社会经济文化与抗战初期相比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这一时代、社会背景也影响到了文学的发展,民族主义开始逐渐让位于阶级论观念,新的意识形态话语嬗变为“阶级-意识形态”。因此,“党的文学”成为后期延安文学观念的核心,延安文学观念的现代性也随之发生了转变,由原来的“民族-现代性”转换为“阶级-民族-现代性”(47)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89-90页。。著作以“民族主义”和“党的文学”两个核心观点对延安文艺的前后期的文学观念的现代性做了深刻解读,可以说是直抵本质。延安文艺本来就是在特殊的战争环境和独特的政治环境下产生的一种文艺现象,如果绕开这两个问题,我们是谈不清楚延安文艺的。其实,不单单是延安文艺,整个20世纪40年代的文艺发展都绕不开抗战与政治这两个主题,尤其是抗战对国统区、沦陷区文学创作同样带来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在钱理群的《关于20世纪40年代大文学史研究的断想》(48)钱理群:《关于20世纪40年代大文学史研究的断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1期。中谈得非常细致,但这篇文章仅仅是钱先生的一个研究提纲,文章中的很多学术思绪其实都大有文章可做。也许我们沿着袁盛勇的研究理路和钱理群的研究设想,直面民族抗战对解放区、国统区和沦陷区文学的深远影响,精细开掘,必定会产生一批有价值的研究成果。

延安文艺的现代性问题也是近年来延安文艺研究中不断被讨论的一个话题,当然也是一个核心话题。延安文艺的现代性问题甚至直接关系的延安文艺研究的合理性和学术性的关旨所在,进而影响到延安文艺影响下的当代文学的评价问题,尤其是20世纪50—70年代中国文学的评价问题。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提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重大战略思想,让我们更有了重提延安文艺现代性的必要性,重新发现延安文艺给予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哪些现代性质素,如何改变了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发展进程,进而认识延安文艺的现代性为现代中国构建提供了怎样的经验?中国文化的现代性从源头上就不是从本土文化体系中自然形成的,而是在西方殖民战争裹挟下被动地进入现代化进程的。从源头来说,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就是殖民主义和西方话语影响下的一种话语体系,因此,“如果不充分展开对‘现代性’的反思,我们根本无法真正‘反思’激进主义,‘反思’革命”(49)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67页。。20世纪80年代,学界对以延安文艺为代表的左翼文学的批评恰恰是以“五四”启蒙主义的现代性视角作为评价标准,以“断裂论”和“空白论”为叙述话语,“将‘文学生产’与‘文学创作’对立起来,或者将‘政治性文学’与‘个人性文学’对立起来”(50)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第366页。,缺乏对于“五四”启蒙文学现代性的深入反思。因此,李杨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但不是‘五四’新文学的终端,而是‘五四’新文学的逻辑发展。在性质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仅不是农民文艺或封建文艺的延续,而是现代世界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反现代’的‘现代’意义”(51)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314-316页。。恰如李杨所言,延安文艺的民族化、大众化等创作趋向应该说是对“五四”新文学的有效矫正和有力反拨,从而为新文学的现代性注入了新的质素。那么,延安文艺现代性还涉及到一个核心问题,就是政治问题,绕开这个问题我们谈现代性是谈不清楚的。对于这一问题,《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并未回避,而是直面这一问题。袁盛勇认为,延安文艺“在某些层面还是跟现代中国文学中的‘五四’启蒙传统具有一定承续性,并非完全割裂”(52)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5-6页。,在抗战民族主义的推动下,中国现代文化的“中国化”思潮的出现,恰恰是“现代中国文化自身于建构途中合乎逻辑的发展”(53)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29页。。因此,无论早期的“民族形式”论争中在理论上形成的较为开放的民族-现代性为内涵的现代形式,还是后期“党的文学”观念形成的阶级-民族-现代性为内涵的现代文学观念,或者是一种新的社会和政治组织模式下形成的集体创作的写作方式,以及延安文学丰富的创作思潮无不彰显出延安文学现代性的复杂内涵。正因为如此,“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延安文学是一种较为独立的文学形态,它跟1940年代其他区域的文学并不一样,具有一定美学和政治意识形态的超越性品格,此种超越性品格因为加入了一个新的信仰维度,而使其具有更为真切的当代价值。”(54)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4页。当然,延安文艺受到时代条件以及社会环境的限制,很多方面的现代性探索未能充分展开,很多矛盾没能得到有效化解。随着新中国成立,延安文艺的局部文学经验在被不加理清的情况下移植到当代文学的文学体制之内,成为新中国文学的基本样态,致使很多问题凸显出来,文学的现代性探索未得到应有的延续和发扬。那么,“把后来当代文学在1949—1976年间呈现出的斑驳暗影全部归根于延安文学及其观念本身,这是有失公平的。”(55)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7页。

三、《抗战与延安文艺现代性》与延安文艺研究的问题

近年来,延安文艺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一个研究热点,诸多学者将学术热情投注于此,尤其是一批年轻学者沉潜于该研究领域,以新的研究视野和新的研究方法透视延安文艺,源源不断地贡献着学术研究智慧,使延安文艺研究呈现出持久不断的研究热度和众声喧哗的研究态势。这种热闹景象显在地反映在每年发表的期刊论文、出版的学术著作、完成的博士论文、立项的国家社科项目等成果数量的逐年增多上。尽管当下的研究牵扯到了延安文艺的各个方面,研究方法也不再拘泥于文学研究,而是从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传播学、图像学、语言学等跨学科方法来进行多维度的探索和研究,但是在整体性研究和中国话语体系构建两个方面仍有较大的研究空间。

延安文艺作为一个整体,其内部存在着复杂的文学形态:从时间轴来看,以“讲话”为分水岭的前后期文艺形态表现出极大的差异性;从创作群体来看,既有“山头上”的,又有“亭子间”的,还有本土培养起来的知识分子、工农兵创作者、民间艺人;从创作风格来看,既有“歌颂派”,也有“暴露派”;从艺术形式来看,既有新文学,又有旧体诗词、民间文学。但是,中国现代文学史视野下的延安文艺往往从新文学发展视角、以一种线性的思维模式来研究延安文艺,更多关注的是延安文艺中的新文学创作,甚至这一时期的通俗文学、民间文学也是纳入到新文学话语体系中呈现其合理性,而如旧体诗以及未纳入革命话语体系的通俗文艺、民间文艺等其他文艺类型则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事实上,当前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存在的一个极大的问题就是缺乏宏观的视野。由于没有将中国现代文坛上出现的各种形态的文学创作如通俗文学创作、古体诗词创作纳入研究视野,使得我们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时常常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叹。这同时也是学界反复探讨的文学史写作模式、学科研究难以出新的原因之一。”(56)王瑜:《重审与重构——现代文学史观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问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202页。因此,研究延安文艺应该建立起一种全球史观,既从整体性观点出发来观照延安文艺,也要看到延安文艺内部的“新”与“旧”、“雅”与“俗”等各种文艺现象之间的联系性、互动性和客观性。《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提出要“直面与重写延安文学复杂性”,力图突破单一、线性的研究思维,既从延安文学观念层面对延安文学的现代性进行了系统论述,更聚焦于延安文人、集体创作、文学思潮等细微褶皱反射出的现代性光芒进行详细解析,从而整体地呈现出延安文艺的现代性。尽管《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研究重心仍集中在新文学研究范畴来整体上论述延安文艺的现代性,但是研究视野已经关涉到了旧体诗、通俗文学、民间文学等被文学史忽略的文学形态,认为旧体诗作为延安文艺的一部分,“同样也多少形成了一种立足于党的文学观念而呈现出来的基于信仰和趋于信仰的文学,并在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精神的承续上,而成为具有特定中国文化内涵的文学信仰和信仰文学的一部分”(57)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213页。,认为“延安文学中由此发展起来的民歌体新诗也构成了党的文学的一部分,它已成为新诗发展的一脉”(58)袁盛勇:《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第217页。。近年来,这些被文学史所忽略的文艺现象也逐渐引起学者们的重视。赵学勇、王鑫通过对“域外作家的延安书写”的关注,探索“他们的创作实践与本土作家的创作经验相辉映,将中外的延安镜像并置,在现实与文学的互文中,推进了延安文学的现代性与世界性。”(59)赵学勇、王鑫:《域外作家的延安书写》,《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应该说,这些研究成果将被现代文学史所忽略的文学现象进行重新评估,将其纳入到现代性视野加以整体考量,赋予其现代性内涵,从而作为延安文艺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组成而具有了文学史意义。

延安文艺研究与中国时代发展和社会转型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每一时期的社会文化思潮都深刻地影响着延安文艺的研究趋向。近年来,随着国家综合实力的提升和社会文化格局的变化,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探寻“中国道路”,发出“中国声音”,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主潮。同时,西方现代主义认识范式已无法回答中国快速发展所带来的一系列现实问题,再加之世界政治经济秩序的变化进一步凸显出西方“现代性”的问题和缺陷,“‘世界史’再次以一种逆转的形式展示了其巨大的裂隙,在这样的情况下,‘现代性’的‘中国属性’被再次激活,它在寻求更合适的表达的内容形式”(60)杨庆祥:《“重写”的限度——“重写文学史”的想象和实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67页。。在这一趋势的指引下,学者们对现代文学的学科史进行反思,尤其是对现代文学中的中西文化关系问题进行深入反思,探寻在世界视野下如何确立现代文学的中国话语权力问题,“中国性”“中国想象”等词汇成为近年来现代文学研究的热门词汇。在此背景下,学者们对现代文学进行整体反思,反思西方化的“五四传统”的不足与困境,进而追寻民族化的“延安传统”的价值和意义,“反思与重启”延安文艺成为一种新的研究理念。“反思”一方面是要打破以“启蒙”“现代性”等西方话语对延安文艺的单向度批判,另一方面要打破现代文学研究中的“汉学心态”对延安文艺的偏见性贬斥;“重启”就是要立足于“民族性”,以自我民族话语体系重新对延安文艺进行评估与阐释,甚至要打破过去“西方→中国”的单向度影响模式,也要探寻“中国→西方”的影响模式,发出“中国声音”。但是,我们要清楚,“反思”不等于排斥,“重启”不等于割裂,两者都是在原有研究基础上的再升华,同时两者本身又是互相联系的一个整体。近年来无论是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对于“中国道路”话语体系的构建,还是学术领域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学术体系构建,都是在“反思”基础上的“重启”。其实,将延安文艺放置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链条来看,其自身就充满了“反思”与“重启”的特征:以民族化、大众化来反思“五四”新文学的西方化、精英化;实现了新文学的现代转型,重启了一个全新的文学时代。笔者认为,对延安文艺的反思与重启,对于整个现代文学研究乃至于现代中国研究都有着触及根本的意义,其重要性不亚于对“五四”新文学的重新认识。近年来,在延安文艺研究领域,“重启”从宏观层面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探索延安文艺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链条中的重要地位,探寻延安文艺对现代中国的深远影响;另一方面密切关注延安文艺对外传播与外部接受研究。这些研究趋势在国家社科基金的立项项目中得到了进一步凸显,如近年来获批的“延安文艺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延安文艺与现代中国研究”“延安文学在英语国家的译介及传播研究”“延安文艺在东亚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等课题项目就将研究视角聚焦于此。但是,这样的研究成果仍然较少,而且在延安文艺“中国性”的研究上还远远没有触及到根本,有待学者们进一步深度开掘,形成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延安文艺研究学术体系。

总之,延安文艺研究经过几代学者持续耕耘,取得了一批显著成果,在很多领域有了突破性进展,但受时代限制也存在着不足。其实,每一阶段的延安文艺研究成果都是当时中国社会文化思潮涤荡后形成的宝贵财富,代表着一个时代对于延安文艺的整体认知与深度思考。我们不能以现在的视野来苛刻要求过去的研究,而是要继承和发扬原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新的理念、新的视野、新的方法进一步提升延安文艺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将延安文艺研究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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