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杉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徐州工程学院 科幻文学与数智人文研究中心,江苏 徐州 221018)
底层文学曾经在较长的时间段内,受到了人们的持续性关注,至今仍然属于学界的热点话题。不过,在众多讨论中,底层叙事的合法性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学界对于知识分子能否为底层代言?底层能否自我言说等基本的理论问题争执不休。同时,评论家对底层叙事文本的审美价值产生诸多质疑,诸如概念化、单一化、模式化、道德化的创作倾向,以及主题先行、“美学脱身术”(1)陈晓明:《“人民性”与美学脱身术——对当前小说艺术倾向的分析》,《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苦难焦虑症”(2)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等偏离文学自身的艺术症候,并在充分认识底层写作的审美特点及其局限性的基础上,尝试提出一些具有建设性的创作建议(3)高志:《当代“底层书写”的盲点、阈限与未来》,《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应该说,底层叙事问题的分析需要结合思想界相关的理论探讨,才能得出较为准确的研究结论。不难发现,底层缺乏自我表述的能力,“从历史来看,底层无论是表面上处于高位还是社会底部,都是无话语能力的、被言说的群体。”(4)刘旭:《底层能否摆脱被表述的命运》,《天涯》2004年第2期。于是,不少学者纷纷提出了知识分子为底层“代言”的构想,如“我觉得知识分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最重要的,当然是有没有可能打开多种渠道,使底层的利益得到充分表达,不再成为一个‘沉默的大多数’”(5)蔡翔、刘旭:《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的使命》,《天涯》2004年第3期。。可以看出,“底层”属于颇为复杂的概念,并不仅仅指代缺乏经济、政治、社会、文化资本的弱势群体,而是一个被理论和创作所建构起来的术语。在底层叙事中,众多作家纷纷以小说的形式,呈现“底层”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体验,流露出较强的现实关怀和责任意识。因此,底层文学并非是底层题材和文学叙事的简单结合,而是“人的文学”,即“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学。”(6)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第5卷第6号,1918年12月15日。就此而言,考察作家怎样“叙述”底层,以及为底层“代言”的具体方式,能够重新认识底层叙事的价值所在。本文拟从表现对象、主题意蕴、情节模式、人物形象等多个维度,重新进入底层叙事,对底层文学的创作潮流进行再审视。
近二十年来,底层叙事的表现对象发生了一定的变化,由早期的农民工、下岗工人等标签化、符号化的社会弱势群体,扩展延伸到都市社会中多种类型的普通个体,诸如企业里的“上班族”、政府职员、高校学生等平凡的小人物。众所周知,“底层”在较早的时候,被视为农民工、工人的代名词。有人指出,“相对于‘改革’的获益者,处于社会结构底层的群体,以下岗工人、农民以及进城的农民工为代表,表现其历史性际遇的文学,即为‘底层文学’。如果作者本身即来自农民工这一群体,也被称为‘打工文学’。”(7)黄平:《新世纪小说大系2001—2010·底层卷〈编写序言〉》,陈思和主编、黄平选编:《新世纪小说大系:2001—2010 底层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页。这里的“底层”属于政治、经济和社会学范畴的概念。在文学界,曹征路《那儿》、陈应松《马嘶岭血案》、刘继明《我们夫妇之间》、罗伟章《大嫂谣》、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作品被界定为“底层叙事”的代表性作品。应该说,“底层”不仅仅包含着农民工群体。早在2011年,有学者通过从语言、词汇、文化等多种角度考察“农民工”的概念,指出词汇背后的文化偏见因素,即“有其他亚族群对农民工亚族群的俯视与傲慢。”(8)潘世松:《说“农民工”》,《湖北社会科学》2011年第10期。从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诸多底层叙事文本的主人公不完全是人们熟知的“弱势群体”,而是其他类型的社会边缘人。例如陈彦《西京故事》、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石一枫《地球之眼》《玫瑰开满麦子店》、付秀莹《他乡》等小说中的主人公都不是充满悲情色彩的打工劳动者。同时,作家对底层小人物的态度,由同情、怜悯到肯定和欣赏,反映了他们身上的美好人性和优秀品质。因此,底层叙事的书写对象不再局限在特定的阶层之内,而是扩展到整个社会的普通民众身上。随着写作题材的扩容,底层叙事所呈现的文学经验来源于普通读者的日常生活。可以说,底层叙事作为新世纪的一种文学类型,密切关注着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有学者指出:“说到底,底层既关涉现实存在的群体,更关涉生活在其中的个体。”(9)张光芒:《是“底层的人”,还是“人在底层”——新世纪文学“底层叙事”的问题反思与价值重构》,《学术界》2018年第8期。可以说,普通人在底层社会的生存状态,成为底层叙事的主体性内容。
有作家曾经指出:“在精英主义几乎一统天下的语境下,处于弱势地位的底层或许难以产生自己的代言人,‘被叙述’注定是它摆脱不掉的宿命。”(10)刘继明:《我们怎样叙述底层》,《天涯》2005年第5期。可以说,底层通常被认为处于“失语”的尴尬境地。进一步看,底层群体的生活经验经过多种话语的改造之后,才能呈现在人们面前。对于这种文化现象,高明、罗岗、田延、李杨等学者的论文已有深刻的见解。(11)参见高明:《〈我的诗篇〉中的“我”》,李云雷编:《底层文学研究读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第295—299页;罗岗、田延:《旁观他人之痛——“新工人诗歌”“底层文学”与当下中国的精神状况》,《文艺争鸣》2020年第9期;李杨:《底层如何说话——“文学性”镜像中的“后打工文学”》,《天津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由于普通个体缺乏自我言说的能力,作家常常主动介入文本,以知识分子的观察视角,讲述小人物的底层经验。其中,马秋芬《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刘庆邦《卧底》等文本具有较大的典型性。在《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中,作家站在国家和社会的立场,来“设计”底层人物的命运。小说中的电视台编导楚丹彤为了增加节目的收视率,把自家保姆朱大琴的乡村生活记忆,以及城市生活中的心酸经历改写为儿童诗《在爱的阳光下长大》,并安排农民工子弟在舞台上朗诵。有意思的是,《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里面的诗歌文本《在爱的阳光下长大》写道,“城里的学校还到处寻找我们这些流动的花朵/校长说:受教育的权利不让一个孩子落下”(12)马秋芬:《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人民文学》2008年第2期。,与2007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的农民工子女朗诵诗《心里话》颇为相似。《心里话》有以下两行诗:“我是农民工的子女/是中国的娃,祖国的花。”(13)《心里话》,参见百度词条: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22302059.html.(2021年4月30日检索)可以说,《在爱的阳光下长大》与《心里话》之间的“互文性”,体现出国家话语对底层故事进行“加工”的过程。作家通过主人公朱大琴的乡村记忆来表现底层大众“失语”的状态,如有学者所说:“他们以为是在表述自己,实际却在表述来自上层的思想。”(14)刘旭:《底层能否摆脱被表述的命运》,《天涯》2004年第2期。作家正是从国家和社会的层面,表述底层人物的生活经验。朱大琴所“写”的信件发出后,电视台屏幕播出“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的文字,以及主持人四处寻找朱大琴的画面,都沦为了虚情假意的作秀表演。翁小淳、楚丹彤等知识界人士表面上关注农民工的维权问题,实则是为自己捞取更大的经济利益,这亦是主流社会对于普通小人物的态度。在其他文本中,底层被当作需要同情和怜悯的对象,体现了知识分子的启蒙者立场。刘庆邦《卧底》中,记者周水明乔装打扮成一名打工者,前往一家私人小型煤矿厂“卧底”,试图写出具有轰动效应的通讯稿件,以获得转正的机会。作为拥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记者,周水明对煤矿工人凄惨生活的叙述口吻,潜藏着知识分子在普通大众面前的等级意识和身份优越感。“以前,周水明总是把到小煤窑打工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势群体,在他的报道中,总是对打工者充满同情。”(15)刘庆邦:《卧底》,陈思和主编、黄平选编:《新世纪小说大系:2001—2010 底层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66页。有学者认为,底层文学融合了一定的左翼话语,即“‘底层’是一个贫穷的、受苦的群体,而‘左翼’则义不容辞地承担着拯救并教育他们的任务。”(16)罗岗、田延:《旁观他人之痛——“新工人诗歌”“底层文学”与当下中国的精神状况》,《文艺争鸣》2020年第9期。可以说,《卧底》中的记者与煤矿工人人物关系的设置,以及周水明与矿场管理人员斗智斗勇的故事情节,充分展现了作家对自身启蒙者形象的身份认同,以及为“底层”发声的人道主义关怀。由此,底层叙事体现出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生活和改造国民性的启蒙者立场。诸多文本蕴含着知识分子的观察视角和价值预设。葛亮《阿霞》更为直接地写出知识分子为小人物“代言”的欲望。大学生毛果(叙述者“我”)借助父亲的人脉关系,来到姚伯伯经营的餐厅做暑假工,目睹了服务员阿霞和客人发生正面冲突的过程。面对阿霞即将被解雇的事实,同事安姐向杨经理求情不成,竟然寻求“我”的帮助。“安姐有些焦急,愣了一愣,突然对我说,毛果,你去,你去跟姚总说说。”(17)葛亮:《阿霞》,《天涯》2008年第2期。这一情节虽然违背了现实生活的逻辑,但却凸显知识分子为普通打工者发声的潜在欲望。当“我”得知阿霞及其父亲的悲惨打工经历后,突然萌发了照顾阿霞的念头。面对“我”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照料,阿霞却直接将话挑明,声称与“我”不是一路人。多年后,阿霞与“我”偶然相遇,认为“我”还是读书人的样子。可以说,诸多底层叙事文本是藉由作家主体的观察视角来展现普通小人物的生活经验。
在很大程度上,作家的“代言”姿态和知识者的视角决定了小说的情节结构和基本主题。在底层叙事文本中,作家通常表现经济资本对于个体生命的侵蚀过程,以此反映普通人的生存困境。陈应松《马嘶岭血案》叙述九财叔从工钱被扣到暴力行凶的复杂过程,展现了物质财富对于个体生存的决定性作用。此后,诸多底层叙事作品沿用了这样的创作模式。刘继明《我们夫妇之间》中的下岗工人贾大春的摩托车运营生意遭到阻拦。全家人在失去了收入来源之后,妻子李淑英沦为“小姐”,后来被嫖客杀害。于是,贾大春疯狂地报复行凶者,同样沦为杀人凶手。朱山坡《中国银行》中的女工冯雪花迟迟没有收到单位下发的退休金,存折中仅剩2元8角。由于生计所迫,终于在大年夜抢劫中国银行。作家除了表现小人物物质财富的匮乏与违法犯罪的因果式关系,还反映了金钱对于生命伦理的毁灭性力量。虽然个体的生命价值并不能用金钱的标准来衡量,但小说中的人物常常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易的资本,从中赚取维持基本生活所需要的经济收入。王祥夫《寻死无门》中,刘小富身患肝癌后,为了给妻儿留下生活费,背地里找人出售肾脏不成后,偶然听说道路车祸赔偿款约为三十万,于是产生碰瓷汽车的念头。故事最后,刘小富的“愿望”没有实现,他负伤住院的结果,反而让全家的生活陷入更加窘迫的境地。《我本善良》中,少年翔宝为了搭救落水的小伙伴马勇却不幸溺亡,双方家长吴美芳、刘大宝和马来亚、李小榕围绕赔偿款的数额,展开激烈的谈判,但始终未能达成一致。由于李小榕暗中使坏,吴美芳在愤怒中失去理智,杀害了李小榕的儿子马勇,为两个家庭留下难以修复的创伤。东西《私了》的故事情节从一对中年夫妻看似莫名其妙的对话中展开,暗示了资本逻辑与生命伦理之间的巨大矛盾。“他”给“她”看一本数额巨大的存折,并要“她”猜测金钱的来历。二人在言谈的过程中,虚构出“不在场”的儿子李堂在城市中的生活经历。李堂在进城工作之后,交往了一名“富二代”,二人在恋爱、旅游的过程中发生意外。李堂为了搭救“女友”而溺水身亡。在故事的最后,人们才真正得知,所谓的“儿媳”不过是“他”为了让“她”接受儿子遇难的悲剧事实,所捏造出来的人物。真实的事件可能是父子二人在打工的时候遭遇不测,雇主为了息事宁人,给“他”一笔巨大的赔偿款。可以说,底层叙事作品表现了物质财富对于个体生存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一旦个体的生存得不到最基本的经济保障,其人格尊严和生命价值往往会沦为空谈。
新世纪底层叙事以知识分子的“代言”视角,展现了底层小人物被社会主流话语遮蔽的生存困境,表达作家的理性声音和现实关怀。苏珊·桑塔格曾经指出,“当问题涉及观看他人的痛苦时,任何‘我们’也不应被视为理所当然。”(18)[美]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黄灿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第5页。在为小人物“代言”的过程中,作家同样不应该将文本中的表现对象视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他者”,而是需要建立自我与小说人物之间的平等对话关系,并重新理解底层经验的复杂性。应该说,底层叙事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和发展,与“五四”时期“为人生”的文学传统是一脉相承的。鲁迅在给青年的信中写到:“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19)鲁迅:《忽然想到(五至六)》,《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7页。谋求生存属于个体最基本的生活目标。对此,鲁迅还解释说:“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20)鲁迅:《北京通信》,《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4-55页。鲁迅希望青年在生存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寻找一种合理的生活方式。与之相比,新世纪底层文学对于普通人生存困境和生命需求的关注,继承了“五四”新文学“人道主义”的创作传统,体现了作家为小人物“代言”的合理性。
底层叙事不仅反映人的生存困境,还展现出普通人为了改变困窘的现实处境而付出的努力。我们看到,在改革开放时代,农民纷纷迁居城市,追求富足而美好的生活,而特定时期的社会现实影响了底层写作的文学面貌。在诸多底层文学作品中,作家往往使用进城叙事的小说模式。应该说,农民进城属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母题,反映了社会现代化的发展过程。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的农民进城浪潮主要是战争因素、自然灾害、经济凋零、农业衰败等复杂现实因素的产物,那么20世纪90年代后的又一次“进城热”则源于市场经济制度的改革。具体而言,政府增加对经济特区和沿海大城市的资源配置比重,并相应地减少对农村和农业的扶持力度。于是,城市与乡村被不同的意识形态话语所建构起来。由于国家制定了以城市为中心的现代性发展策略,“城市的‘文明’和‘现代’建立在把农村作为封闭没落的他者之上,使农村除了作为城市的对立面外,除了是空洞的‘传统’和‘落后’的代名词外,不再有什么其他的意义。”(21)严海蓉:《虚空的农村和空虚的主体》,《读书》2005年第7期。中国社会城乡二元结构较大地影响了人们对于底层叙事文本的判断。对于普通劳动者在城市中的生活和命运,有学者曾经指出,“城市因‘现代’的优越在需要他们的同时,却又以鄙视的方式拒绝着他们。”(22)孟繁华:《“到城里去”和“底层写作”》,《文艺争鸣》2007年第6期。从底层叙事的创作情况来看,这一说法的合理性需要进行反思。随着底层写作潮流的发展,诸多文本中城市与乡村已不再完全属于二元对立的简单关系,其中出现了一定的变化。我们看到,文本中的小人物逐渐融入到现代城市生活,并不完全被排斥在现代性的大门之外。
出现在世纪之交和新世纪初期的底层叙事文本中,城乡之间属于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作家通常将城市描绘为乌烟瘴气、不堪入目的生活空间,书写城市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鬼子《被雨淋湿的河》通过叙述晓雷进城打工的经历,表达对城市文明的批判态度。晓雷在重庆小子的介绍下,到一家服装厂打工,该厂的老板丢失了个人物品,在搜查无果的情况下,强迫全体员工下跪,肆意践踏工人的人权。《上午打瞌睡的女孩》通过讲述一个“寻父”的故事,展现城乡冲突的主题。由于母亲偷了一块脏肉,父亲抛弃家庭,深夜出走。为了找到父亲,“我”和母亲在瓦城中遭受了种种非人的待遇。在情节的发展过程中,父亲与“我”和母亲似乎近在咫尺,却没有主动抛头露面。在故事最后,“我”利用假期时间外出打工,继续寻找父亲。《瓦城上空的麦田》中的父亲粗暴蛮横地结束“我”在乡村学校的学业,准备把“我”带到瓦城生活。面对“我”的疑惑,父亲解释说:“只要你不离开瓦城,我们村上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读过什么书,只要他们还住在村上,他们就永远比不上你。”(23)鬼子:《瓦城上空的麦田》,《人民文学》2002年第10期。由于一系列意外事件,“我”的生活经历和父亲的朋友李四产生了交集。李四即使面对妻子去世、子女失和的悲惨处境,仍然以李瓦、李城、李香作为城里人的身份而骄傲自豪,并且从中获得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陈应松《太平狗》同样描写打工者在城市中的悲剧命运。程大种在汉口找工作的时候,想起亲戚对自己的数落:“不读书就像你们一样,男的出来当苦力,女的当鸡,不是死在城里就是伤残在城里。”(24)陈应松:《太平狗》,《人民文学》2005年第10期。这无疑展现了城市文明对于劳动者生命的歧视和压迫。在小说中,作家还描写了城市肮脏和恐怖的丑恶面貌。朱山坡《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描写劳动者在工作中出现大量伤残和过劳死的悲惨现实。表妹从深圳坐长途汽车返回家乡,身边躺着一个昏睡不醒的男人。当汽车到站的时候,表妹才得知身边的男人已经死于昏睡状态的恐怖事实。《灵魂课》通过叙述者“我”的视角,展现劳动者对于物质财富的贪欲,以及逐渐迷失自我的过程。贾平凹《高兴》写出打工者心中的“城市梦”从诞生到破灭的过程。高兴和五富离开了故乡清风镇,满怀希望地来到西京。后来,五富在繁重的体力工作中落下病根,又在医治无效后去世。应该说,批判城市现代性的主题在许多底层文学中得到延续。在文本中,作家往往通过呈现诸多劳动者在城市中苦难生活和悲剧命运,表达对城市文明的强烈批判。
随着创作活动的进行,诸多底层题材作品中的进城叙事模式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可以说,人物与城市不再属于水火不容的对峙关系。作家主动介入“底层”世界,站在普通小人物的立场,表达个体对理想生活的期待和向往。新世纪以来,作家较早意识到教育在小人物生活世界中的重要性。陈晓明曾指出,《马嘶岭血案》中“被压抑的主题”,即“提倡要重视农村教育,这是让农民摆脱贫困和愚昧的唯一方式。”(25)陈晓明:《动刀:当代小说叙事的暴力美学》,《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在《马嘶岭血案》中,“我”和九财叔从事犯罪杀人活动的动机,可以归因于受教育程度的有限。在更多的文本中,作家给笔下的人物“设计”出光明的未来。小说人物大多通过高考、自学考试、考研等宝贵的机遇,极大改变了原有的生活状况。付秀莹《他乡》以“回溯”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展现了芳村女孩翟小梨的成长经历和人生道路。翟小梨从大专院校毕业,先到S市的中学任教,后又考上北京高校的研究生,并成为一名作家,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叙述者“我”以自信的语调,呈现出普通人追求理想生活的可能性。小说写道:“(我)从小到大,一直是上学,读书,立志要从芳村走出来,到城里去。而今,我的梦终于实现。在这个城市(北京)里,我有工作,有户口,有家庭,有房子,我拥有了从前梦想拥有的一切。”(26)付秀莹:《他乡》,《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2期。然而,翟小梨能够成为“底层”群体的集中代表吗?与《马嘶岭血案》中的“我”相比,翟小梨拥有读书和升学的机会,避免了发生在其他人物身上的历史宿命。可以说,翟小梨的传奇经历,反映了“知识改变命运”的社会主流观念,体现出底层小人物对理想生活的想象。
在更多的小说中,小人物的理想生活图景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实现。同样以小人物在西京的生活经历为主要内容,陈彦《装台》《西京故事》与贾平凹《高兴》展现出大相径庭的艺术面貌。在《装台》中,作家记录了普通人在城市中的拼搏和奋斗,反映了他们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过程。顺子等人属于我们熟悉的外来务工人员。工友们尽管为剧团的正常运作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但是依然遭到别人的冷眼和轻视。对此,顺子总是以“咱就是个下苦的”为口头禅,保持着乐观与平和的心态。不过,虽然“装台人”属于城市中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作家充分地肯定了他们对城市发展所做出的贡献。在《人面桃花》的彩排中,顺子顶替了突然生病的专业演员,在剧中扮演一条狗,并以幽默诙谐的表演风格,获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后来,顺子等人被编入“舞美二组”,跟随《人面桃花》剧组进京演出。我们看到,顺子团队不仅克服了种种困难,出色地完成舞台的搭建工作,而且参与到演出活动之中,完成了更换场景、托举演员、推铁架子、打追光等任务,为演出的顺利进行提供了有力的支撑。作为普通劳动者,“装台人”为城市的现代化建设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同样需要看到,不少底层小人物被都市主流文化所接受的艰难性和困难性。与《他乡》中翟小梨身上的“励志”故事不同,陈彦《西京故事》详细叙述了小人物在现代都市中曲折坎坷的生活经历。作为西京城的外来者,罗天福一家始终遭受着城里人的排斥。罗甲成不仅遭到宿舍室友的孤立和歧视,还被其他同学视为需要“特别关照”的对象。罗甲成与童薇薇尴尬的“爱情”关系,最能体现出阶层分化和城乡对立的社会现实。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童薇薇对罗甲成伸出自己的双手。当两双手紧握在一起时,童薇薇并没有异常的反应,“她好像就是手冷,就是需要取暖,除此再无任何思想情感夹杂。”(27)陈彦:《西京故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第82页。尽管如此,罗甲成还是误以为童薇薇对自己心存爱意,并展开了一系列追求活动。面对童薇薇忽冷忽热、反复无常的态度,罗甲成没有选择放弃,而是频繁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后来,罗甲成由于恶意攻击同学,导致学生会主席职位的竞选失败,迫使童薇薇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原来,童薇薇受到父亲“善待贫困生”的教育,对罗甲成这类有志青年采取了“特别关照”的态度。对此,罗甲成逃离学校,私自去往煤矿场打工,发泄内心的愤恨。然而,小说人物并没有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罗甲成在“智者”东方雨老人的劝说下,重返校园。罗甲成的姐姐罗甲秀利用在校期间所学的知识,租下一家店铺,带领全家人和乡亲们走上创业之路。正如东方雨老人所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除非你自己心冷了”(28)陈彦:《西京故事》,第465页。,作家给故事留下了光明的结局,肯定了底层小人物融入都市文明体系,追求理想生活的可能性。
从进城叙事的小说类型所发生的一些变化来看,作家对中国城乡社会结构的复杂性具有清醒的认识,反映了普通个体最为真实的生活愿望。应该说,城市与乡村都是意识形态塑造的产物。雷蒙·威廉斯《城市与乡村》通过将英国16至20世纪的诗歌、小说、散文与真实的社会历史资料进行对比阅读,揭示潜藏在文学文本中的社会意识形态因素。可以推论,中国的城市形象同样是被作家的思想观念和小说文本所建构起来的。在众多进城叙事的文本中,作家不再表现城市空间的阴暗面,小人物在城市中的悲惨生活经历,以及小人物与城市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借此表达对城市文明的批判;而是细致描写普通人在城市中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展现了诸多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场景和丰富多样的世态人情。更进一步说,作家通过书写人物与城市现代性的复杂关系,表达普通人对现代文明的向往;通过书写普通人对于城市和社会现代化发展所做出的贡献,表达对人的人格尊严和生存价值的肯定,并且反映小人物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追求理想生活图景的内心愿望。
底层叙事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变革存在着紧密的关系,正如黄平所说:“真正理解‘底层文学’,不能仅仅在当代文学的谱系中来理解,而是应该在‘改革’的历史历程中,在社会结构的历史性转轨中来把握。”(29)黄平:《新世纪小说大系2001—2010·底层卷〈编写序言〉》,陈思和主编、黄平选编:《新世纪小说大系:2001—2010 底层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页。应该说,社会转型对普通个体的命运走向具有较大的影响。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政府在制度层面的改革,极大地影响了人口流动的趋向和走势,为广大普通民众提供了更多的人生机遇。陆学艺指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正在由‘先赋型’社会演变为‘后致型’(社会身份经过后天努力可以改变)社会,农民可以进城来打工,年轻人通过学习、努力,可以上大学,毕业以后可以当教员、当国家干部,所以这是一个开放的、能流动、有活力的社会。”(30)陆学艺:《中国社会结构与社会建设》,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210页。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阻碍个人发展的现实因素逐渐消除。当然,普通个体如果想要追求幸福生活,就要充分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诚如孔见所说,“人应该对自己的不幸承担某种程度的责任,而不能一味推卸于社会并且迁怒于他人,特别是在难免存在种种纰漏的社会里。”(31)孔见:《被推诿的天命》,《天涯》2015年第4期。在底层文学中,作家不但反映了普通个体真实的生活愿望,而且认识到他们在实现生活愿望的过程中可能遭遇的阻力和困难。我们看到,近年来的底层叙事出现了更多的变化。在人物形象上,文本中的“城市异乡者”逐渐被“战斗者”和“奋斗者”所取代。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再漂泊于城市与乡村之间,而是顽强勇敢地反抗命运,并在大城市里立足的拼搏者。随着创作活动的进行,“奋斗者”又被“失败者”所代替。在小说中,作家塑造了一批“失败青年”形象,他们并非缺乏改变现状的愿望和积极进取的品质,而是受到社会环境的制约,无力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在底层叙事中,人物形象从奋斗者到“失败者”的嬗变,反映了作家底层意识的不断发展。
底层小说中的人物由“漂泊者”演变为“奋斗者”,体现出作家底层意识的变化。陈彦《装台》将顺子的劳动与蚂蚁搬家的场景并置起来,表现小人物的勤劳、善良、敬业、负责、坚韧等优秀品质,重新发现底层小人物生命中的亮色,即“不因自己生命渺小,而放弃对其他生命的温暖、托举与责任,尤其是放弃自身生命演进中的真诚、韧性与耐力”(32)陈彦:《皆因无法忘却的那些记忆》,《长篇小说选刊》2016年第1期。。顺子为工友猴子争取赔偿款的情节,反映了作家对底层小人物生命价值的重新发现。猴子为了保障团里内部彩排的顺利进行,独自操控舞台设备,却被机器切断一根手指。于是,顺子充当了谈判代表的角色,与团长、场务、导演等人周旋,维护了工友的合法权益。可以说,底层人物拥有了法律意识,能够借助合法渠道来表达自身的诉求,不再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复仇者”。作家从小人物身上发现国民性格中的坚韧和刚毅,正如《装台》中的朱老师对顺子的评价:“你靠你的脊梁,撑持了一大家子人口,该你养的,不该你养的,你都养了,你活得比他谁都硬朗周正”(33)陈彦:《装台》,《长篇小说选刊》2016年第1期。。在《西京故事》中,作家进一步将主人公罗天福塑造为民族的脊梁。小说写到:“在今天,能持正守道,以诚实劳动安身立命的人,就是真正的脊梁。”(34)陈彦:《西京故事》,第361页。从更多的作品来看,作家充分肯定了底层小人物身上积极进取、努力奋斗等优秀的品质,塑造了生动形象、有血有肉的底层人物形象。刘汀《何秀竹的生活战斗》中,何秀竹出生在一贫如洗的家庭环境,她反抗父母安排的婚姻,并且决定报考中专,又在参加工作的同时,从夜校拿到同等学力的本科文凭。最后,经过不断努力,何秀竹考上研究生,彻底改变卑微的生存处境,成为了一名“生活家”。石一枫《地球之眼》以慷慨激昂的叙述语调,展现了主人公安小男具有强烈“励志”色彩的人生经历。付秀莹《他乡》中的主人公翟小梨同样通过读书和升学考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现状。徐则臣《跑步穿过中关村》中的敦煌努力经营自己的小本生意。跑步既属于人物具体的运动姿态,还象征着一种朝气蓬勃的生命状态。不难发现,很多底层叙事文本中的人物,不再是暮气沉沉、灰心丧气的“漂泊者”,而是积极向上、自信乐观的劳动者。作家塑造了一批“奋斗者”的形象,重新发现小人物的生命价值,意味着底层意识的改变。
在人物形象方面,底层叙事中的“奋斗者”又被“失败者”所替代,体现出作家底层意识的泛化。底层“失败青年”涉及到大学生、“蚁族”、都市白领、上班族等多种类型的社会群体。诸多小说如《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的涂自强、刘庆邦《家长》中的何新成、石一枫《玫瑰开满麦子店》中的王亚丽、《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陈金芳等人物形象都属于“失败者”,他们在人生的学业、事业、爱情、婚姻等多个方面都面临着失败的打击。小说中的“失败者”与汪晖提出的“新穷人”颇为相似。“新穷人”不同于底层文学中常常出现的农民工群体,“他们通常接受过高等教育,就职于不同行业,聚居于都市边缘,其经济能力与蓝领工人相差无几,其收入不能满足其被消费文化所激发起来的消费需求。”(35)汪晖:《两种新穷人及其未来——阶级政治的衰落、再形成与新穷人的尊严政治》,李云雷编:《“底层文学”研究读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第396页。在汪晖看来,“新穷人”这一群体产生于资本主义的经济秩序和全球化时代形成的分工体系。因此,“底层”概念的扩大化与全球化的语境息息相关。有学人指出:“凡是被抛出全球性空间外的‘他者’的存在,都可以算作是底层。”(36)徐勇:《小说类型与当代叙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13-214页。这种说法极大扩充“底层”的话语内涵。因此,新世纪底层叙事的对象并不仅仅是打工者和其他社会弱势群体,还涉及众多被排斥在社会主流体系之外的普通人。底层叙事中“失败者”形象的大量出现,以及“底层”概念的“扩容”,意味着作家底层意识的泛化。
借助“失败者”的形象,作家表现出普通个体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复杂关系,并对“失败者”悲剧命运的形成根源进行深刻思考。底层群体由于缺乏多种必备的社会资本,还被主流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体系所孤立,缺乏抵御社会风险的能力,容易陷入困顿和沉沦的处境。石一枫《营救麦克黄》叙述了乡下女孩颜小莉在北京从求职、工作再到失业的经历,揭示了小人物在现代都市中难以安身立命的深层次原因所在。颜小莉来到北京的公司上班,起初受到上司黄蔚妮的赏识。某一天,黄蔚妮家养的拉布拉多犬麦克黄被狗贩子偷走。为此,颜小莉、黄蔚妮、徐耀武、尹珂东等人与狗贩司机上演了飙车大赛。在惊心动魄的追逐过程中,另一位乡村女孩郁彩彩被撞伤。然而,黄蔚妮等人对于伤者的关注程度,远不及一条狗。小说通过颜小莉、郁彩彩与黄蔚妮、徐耀武的人物关系,指出了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等级秩序。“在黄蔚妮的眼里,‘我们这种人’和‘你们这种人’从来都是分得很清楚的,就像北京的昆玉河与她们(颜小莉)家那条饱受污染的臭水沟一样,永远不可能合流。”(37)石一枫:《营救麦克黄》,《芒种》2016年第9期。颜小莉在北京工作的曲折经历,涉及到底层群体被主流社会所排斥的现实困境。吉登斯提出“社会排斥”的概念:“个体有可能中断全面参与社会的方式。这是一个比下层阶级更广泛的概念,并且具有强调过程的特点,也就是强调排斥的机制……它关心的是一系列阻止个体或群体拥有对大多数人开放的机会的广泛因素。”(38)[英]安东尼· 吉登斯:《社会学》,赵旭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09页。石一枫小说写出小人物在努力融入主流社会的过程中,被中上阶层人士所围攻和孤立的境遇。应该说,社会资源的垄断和集中,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小人物的悲剧命运。进一步看,由于现代社会存在的风险性,“奋斗者”们失败的结局看似受制于偶然性因素的影响,但又属于必然性的人生宿命。
普通人如果总是被主流社会文化所排斥,则意味着自由平等和公平正义的缺席,而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普通小人物往往难以获得平等的发展权利,因此,他们更加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在王十月《人罪》中,出身于乡村的青年赵城和陈责我在同一年参加高考,然而赵城的舅舅陈庚银利用教育主任的权力,扣押了陈责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把升学的机会留给赵城。多年之后,赵城改名陈责我,并且通过考研、实习等深造的机会,成为法官;而真正的陈责我却失去读书的机会,在艰辛的小贩生涯中,与城管发生冲突,成为了杀人犯。从基本的故事情节来看,受教育程度的差异,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命运。实际上,特权极大地影响了底层群体的人生走向。同为教育题材的作品,东西《篡改的命》通过汪家三代人的命运书写,对于权力与普通个体命运的复杂关系进行思考。作者由汪长尺在桥头自杀的场景写起,展现其高考失败、进城打工、结婚生子、受伤养病,以及被迫将孩子“过继”给仇人的悲惨经历。直到故事的尾声部分,小说留下的谜底彻底展开。原来,父亲汪槐当年进城招工,被人冒用名额,只能留守村庄。汪长尺高考录取名额被人窃取,此人名叫牙大山,担任某单位的副局长职务。可以看到,汪家的祖辈和父辈两代人试图通过艰苦的个人奋斗,改变自身的生活处境,但却遭到命运的无情嘲弄。当读者认识到促成汪家三代人悲剧命运的根源在于权势和资本的时候,小说的反讽意味由此产生。从情节来看,汪家前两代人的生活命运,几乎完全被权力所控制。因此,面对不正常的社会运行机制,汪长尺不得不将儿子汪大志“过继”给仇人林家柏,强行“篡改”下一代人的命运,并且在自己死后,灵魂投胎到城市,成为城里人。可以说,小人物的命运被他人所决定。米尔斯指出:“权力精英由这样一些人组成——他们的地位可以使他们超越普通人所处的普通环境;他们的地位可以使他们做出具有重要后果的决定。”(39)[美]查尔斯·赖特·米尔斯:《权力精英》,王崑、许荣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页。“失败者”们难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并非完全属于他们自身的问题,而是特权阶层阻断了他们上升的空间。
国内外思想界通常认为底层缺乏自我言说的能力,又质疑知识分子为底层“代言”的可能性。在此情况下,中国当代作家以一大批质量上乘的小说作品,证明了知识分子为底层小人物“代言”的必要性。作家继承了“五四”新文学“为人生”和“人的文学”的传统,积极介入现实,关注众多小人物在时代浪潮中的命运遭际,呈现出普通个体的底层经验。夏志清在《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中指出,中国作家虽然注意到人的精神困境,但是更关注社会上的现实问题,“现代的中国作家,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康拉德、托尔斯泰和托马斯·曼那样,热切地去探索现代文明的病源,但他们非常关怀中国的问题,无情地刻画国内的黑暗和腐败。”(40)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78页。时至今日,当代作家既反映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现实,又关注着普通个体的精神世界。应该说,新世纪小说的底层叙事具有丰富多样的创作内容。作家从多个维度重新进入“底层”世界,展现小人物五花八门的日常生活。小说呈现出普通人难以言传的生存困境,表达了小人物对理想生活的期望,反映了个体生命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复杂关系。需要看到的是,全球化的时代语境对底层小说的创作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而底层叙事在写作对象、主题意蕴、情节模式、人物形象等方面的“常”与“变”,反映出作家对小人物生命价值的重新发现,以及底层意识走向泛化的过程。底层叙事的美学价值需要结合思想史的相关论争,才能得到进一步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