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之际寿序文研究
——以吴伟业的寿序文为例

2021-01-15 18:31
关键词:寿宴序文士人

张 吉

(1.中南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2.广东南海德胜学校,广东 佛山 528200)

寿序文从序跋类文体发展而来,属序文类文体中的一种。古人喜赠人以言,故有赠序文,在此基础上,将所赠场景设定为寿宴,由此便产生了寿序文。学界对寿序文产生的时代略有争议,此处不做探讨,不过寿序文在明代真正勃兴。究其缘由,跟当时的社会风气有着极大的关系。每一种文体的产生与发展都有着某种社会行为的支撑。明代社会风气多表现为享乐之风,当然免不了各种聚会宴饮的场面。在这种场合,士人需要发挥其作用,于是出现了各种酬唱应和之作。

一、明清易代之际寿序文的发展

寿序文,顾名思义,是出现在生日宴会上的所赠之文。举行生日宴会在明代非常流行,特别是寿宴,更是有增无减。中国传统观念注重家庭和睦,重“孝道”,寿宴的举行一定程度上显示其子女的“孝”,暗示其家庭和美。有着一定名望和财物的人,更愿意为自己或者家人举办一个大型寿宴,既是跟随社会风气的一种表现,又能彰显家中有一定的经济实力。由此可知,并非所有人都能够跟风随俗,而是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才行,享乐是需要一定钱财支撑的。换而言之,古代社会的穷苦老百姓没有时间和精力进行娱乐活动,只有那些有一定财产的人家才能支撑起各种宴会。由此可推测出,寿序文若非士人自愿为之,更有可能是明朝的士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为之的一种商业化的文字创作。这就类似于谢肇淛在《五杂俎》中所描述的:“近时文人墨客有以浅近之情事而敷以深远之华,以寒暄之套习而饰以绮绘之语,甚者辞藻胜而谆切之谊反微,刻画多而往复之意弥远。”[1]最初的寿序文矫揉造作,没有了文学上的意义和价值。经过不断发展,明代士人笔下的寿序文添加了文人素养的成分,变得更有文采。

明末清初之际,享乐的社会风气有增无减。乱世之中的人们贪图享乐,更想用“乐”的生活方式麻痹自身,试图忘记战乱所带来的种种困扰。清朝的昭梿在《啸亭杂录》中曾记载:

世皆以明人重理学,尚气节,繀挽唐、宋颓风,有反朴还淳之盛,殊不知近日陋伪,实皆起于明末之时。

近日士大夫尚有好者,玩愒时日,莫甚于此。[2]

生日宴会刚好给士人们设置了一个享乐的完美场景,既不需要他们花费自己的钱财组织策划,又能给他们提供交流的场所,是个不容错过的聚会机会。出席宴会,怎能两手空空?书写赠序文不仅能赢得同行的赞美,而且能换得美食美酒,可谓一举两得。乱世中得一时的热闹欢乐也可换来心中丝丝微妙的欣慰。士人们落魄如此,正是时代所造成的。可以说,既是时代塑造了士人,又是士人创造了时代[3]。社会风气是在士人们的推动下不断形成的,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如吴伟业这个仕二朝的“两截人”[4],身心俱受时代带给他的无奈与煎熬,在痛苦中也想追求快乐。他和大多数士人一样,想在“乐”的嘈杂与喧嚣中短暂忘却自身经历所带来的种种身体与心灵上的创伤。跟风随俗是他在众多“乐”的享受之中的一个表现,参与寿宴,赠予寿序文,化苦痛为文字,结郁闷于文章。从他的文字中可以窥探出某些士人心态,从而反观社会现状。

二、明清寿序文流行的原因

一是受儒家传统伦理孝道的影响。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士人们骨子里有着较为深刻的儒家伦理孝道观念。为父母祝寿是孝道的一种体现,也表达了他们对过寿者的美好祝愿。寿宴的意义重大,已非单纯的生日宴会,更多的是人生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的新的体验。“吾崑山之俗,尤以生辰为重。自五十以往,始为寿每岁之生辰而行事。其与及旬也,则以为大事。亲朋相戒毕致庆贺,玉帛交错,献酬燕会之盛,若其礼然者。不能者,以为耻。”[5]282五十岁之后的人们逐渐走向老年,有了岁月的痕迹,一般人五十岁开始过寿。晚辈给长辈办寿宴,请相熟的或是较有名气的文人写寿序文,以彰其家风和睦、晚辈孝顺。

二是士人群体的交往圈子扩大。随着士人群体之间、士商之间、士宦之间的交流增多,士人的交往圈子不断扩大。士人仗着自己有几分文采,常会在交往中赠人以言。由此观之,寿序文极有可能是从之前的赠诗、赠诗序、赠序文等不断发展而来的。士人在交往圈子变大了之后,会参与更多的活动,因而就会产生更多的文学创作。寿宴是一种比较大型的活动,明清易代之际的士人们喜享乐之风,故免不了会参与这种娱乐活动,挥笔留下赠序文作为寿礼。

三是明清易代之际商业的迅速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变革。商业逐渐渗透到士人群体中,文字文章也成为一种商业化的交易。宋有东坡先生以书法换酒食的说法,明清易代之际士人以文章换物资也有可能。明清易代之际的动荡使一部分士人颠沛流离,从而生活拮据。此时正是文学文章商业化的一大契机。为人做寿,赠予寿序文一篇,既能参与宴会,满足享乐之心,又能取得一定的经济收入,何乐而不为?做寿场面大致如归有光先生所言:“富贵之家,往往倾四方之人,又有文字以称道其盛。”[5]282士人其实可以有多种出路,处于明清易代之际的士人选择比较纠结,要么出仕新朝,要么成为遗民。选择成为遗民的士人其生活比较艰苦,既想享乐,又无经济来源,无奈之下只能进行文章交易。故明清易代之际成为遗民的士人进行寿序文创作的比较多,但他们许多人的集子中并不收寿序文,究其原因,大概是觉得商业化的寿序文不足以传世。

四是文学自身的发展。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但各个时代的文学并非独立的,而是有着一定的传承的,并产生文学变体,抑或从一种文体中衍生出许许多多细小的文体。寿序文很明显是从赠诗序发展到赠序文,再从赠序文中衍生出来的一种文体。这些文体在一定程度上各自独立,但内部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吴伟业的寿序文创作

吴伟业,一个以“梅村体”诗歌被人熟知的诗人,其诗歌创作成果丰硕。人们对其诗歌的研究成果较多,但对其文章的研究十分薄弱。在吴伟业的作品中,共有十二卷的序体文,其中前九卷涉及诗序、文序、赠序等,后三卷为寿序文,共二十三篇。其寿序文虽然摆脱不了应酬之作的嫌疑,但文字不仅仅是对过寿者表达美好的祝愿,更被赋予了创作者的灵魂,打破了单一且多浮夸溢美之词的禁锢。

吴伟业在进行寿序文创作时,在不经意间带入了自身的经历和情感,从而使其文章情感真挚。从吴伟业的寿序文中可以看出,他在进行寿序文创作时并不反感寿宴活动,也不反感寿序文这种社交性文体。有相当一部分寿序文是他自愿为别人祝寿而创作的,如《彭燕又五十寿序》《冒辟疆五十寿序》《张敉菴黄门五十序》等。当然也有受人之托而进行的寿序文创作,如《吴母徐太夫人七十序》等八篇是为他人母亲祝寿之文。

从吴伟业的寿序文中可以看出他对每一篇都很用心,可以窥探其人生轨迹和士人心态。《文先生六十寿序》等十五篇是为其友或其他相熟之人挥笔作序,感情真挚且多带有自身感慨。从“流离险阻,浮海南还,家园烽火,祸乱再起”[6]763等一系列的描述可知,作者正是经历了明清易代带来的烽火祸乱,才会有着如此深刻的体验。诸如此类的叙述在文中或多或少,不仅交代了社会历史大背景,还为其抒发郁结心中的情绪做了合理铺垫。吴伟业因自身仕二朝,故心中无比自责,他对士人忠贞不贰的魄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吴伟业的寿序文并不单调,涉及方方面面。如《彭燕又五十寿序》开头提道:“士之能立言者,必需之岁月,以自验其学问之所至。”[6]766解释了文学创作是需要岁月积累的,创作灵感来自生活经历,反映了其文学创作观。又如《吴母徐太夫人七十序》等八篇为他人母亲所撰写的寿序文,他均先从其较为熟知的子女开始写起,从侧面表露出母慈子孝和过寿者教子有方。中国人自古就有强烈的教育意识和以和为贵的家庭观,一个母亲合格与否在其子女身上便得以体现,吴伟业在进行写作时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大胆运用,使其撰写的寿序文不再充斥着浮于表面的溢美之词。吴伟业痛恨自己仕新朝,欣赏“遭逢变故,周旋义旧,死生急难,勿易其心”[6]769的忠贞。在《冒辟疆五十寿序》中写道,“辟疆举止蕴藉,吐纳风流,视之虽若不同,其好名节、持议论一也……不能有所屈挠”“遭时不仕”并且归隐山水之间而“誓志不出”[6]773-775。吴伟业将好友冒辟疆的气节与自身相比,无比惭愧,心中郁结之气更重了。吴伟业所有晚年的文字中都有着对自己“两截人”身份的无比自责,这并不是其寿序文所独有的,他时时刻刻都在反省自己,煎熬无奈之感时时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寿宴的热闹并没有使他忘却自己的身份、忘记心中的郁闷与愁苦。跟风地追寻所谓的“乐趣”,并没有让他获得轻松与解放,反而在不仕新朝的好友的反衬下变得更加痛苦。

四、结语

意从文出,情从文溢。从士人笔下所出之字能感知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亦能了解当时的社会风气。寿序文,作为功能性的应用性文体的一种,有着一定的创作目的,本为许多名家所不齿,但从明代开始,这种文体一度盛行,并被大家试着接受了。商品经济发展无比迅速的明代,文学商业化的现象较为普遍。寿序文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经过了大量的创新,打破了单一而又华美不实的格局,写得更加走心,也加入了作家更多真实的情感。明清时期寿序文产量无法估量,但存世的作品并不多。吴伟业作为明清易代之际代表性的文学大家,共留世二十三篇寿序文。观其二十三篇寿序文,均为吴伟业四五十岁时的作品,原因有两点:一是其所撰之文大多是为其好友,他们年龄差距并不是很大;二是吴伟业早期并不热衷于跟风参与各种宴会,而晚年身心煎熬,想要在表面无比喧闹欢乐的宴会中寻其中“乐趣”,以求短暂忘却心中的郁闷。那些痛苦的印记已经深深烙在了吴伟业的心上,他会不经意间将心中渴求解脱的想法流露于文字间,故他的寿序文也免不了成为他进行忏悔的载体。

总之,不管士人笔下产生的文字表现为何种文体,它们总是带着士人给予它们的使命,带着属于那个时代的印记。透过这些文字,人们不仅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变化,而且可以窥探士人的内心世界——那颗隐藏在文字最深处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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