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汉蒙语言名名复合词内涵的异同

2021-01-14 03:38:34王津京
语文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蒙古语复合词语素

○ 王津京

(内蒙古师范大学 蒙古学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北京语言大学 汉语学院,北京 100083)

一、引 言

英国语言学家威尔金斯在《语言教学中的语言学》(1972)中曾强调词汇的重要性:没有语法,还可以交流,没有词汇,就无法说话了。词汇作为语言的建筑材料,无论是在现代汉语还是在现代蒙古语中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现代汉语词汇中复合名词居多,苑春法、黄昌宁(1998)对现代汉语43 097个二字复合词进行研究,名词有22 016个,占总数的51.08%。其中名名组合不仅使用频率最高,而且数量最多,有12 583个,占总数的29.20%。名名复合词不仅数量众多,还具有强大的能产性,关于这一点,学者也多有论述。陆志韦指出,“常用词中向心格最多,而向心格中最多的是名词性的,而在名词性向心格中名词作中心词与名词作修饰语居优势。”[1]朱德熙提出,现代汉语中最宜于修饰名词的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这是汉语的一个显著特点[2]。黄月圆提出,复合词的功能是命名,不是描述,名名复合是种能产性极高的构词法。名名组合包含了从语言知识到世界百科知识的丰富内容,形式简单,不需要任何标记,而且表意功能强大。名词复合词不受合法度的约束,在语义上有多种解释的可能性[3]。董秀芳指出,定语部分为名词性时,可以多层套合,名名复合是自由的。定中式“提示特征+事物类”是名词性复合词的强势结构类型,这是汉语中一条内化了的与词法相关的语义原则。名名定中复合词可以容纳语义关系的多样性也证明名名定中作为复合词的一种构词格式是最基本的,也是受限最少的[4]。

在蒙古语中,名名复合词也占有重要的地位。《蒙汉词典》(增订本)(内蒙古大学蒙古学研究院蒙古语文研究所编,1999)复合词占总词条的51%左右。清格尔泰(1991)在构词法中提出:复合词是蒙古语中很早就有的,但它在后来逐渐发展,而且日益占重要地位,新的政治术语、科技术语,以及各种名称,常常以这种形式来表达[5]562。蒙古语在新概念的表达上越来越多地使用复合词,其中名名组合所占比重最大。巴·仁钦《蒙古语语法》(1988)和特格希都仁《蒙古语构词法》(2005)中都指出名名组合最有生命力,是复合名词最基本的组合方式。

名名复合词在两种语言中都具有重要的地位,关于两种语言名名复合词有不少研究,例如黄月圆的复合词研究;方清明现代汉语名名复合形式的认知语义研究;涛高关于复合词和词组的区别;贾晞儒关于蒙古语复合词的概说;德·青格乐图关于蒙古语复合词的再认识问题等。两种语言中都有名名复合词,其内涵有哪些异同?虽然对现代汉蒙语言名名复合词内涵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汉蒙对比的成果相对较少。文章采用对比研究的方法,试图探讨两种语言名名复合词内涵的异同并分析其原因。

二、现代汉蒙语言名名复合词的内涵

(一)现代汉语名名复合词的内涵

《语言学百科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中对名名复合词的定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名词词根用复合法结合而成的词。名名复合词由两个或两个以上名词性词根语素组成,词根表达词汇意义,意义实在,位置不固定。词根或是成词语素,或是不成词语素,例如成词语素 “山”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和别的语素组合成词,可以组成山顶、山谷、山坡等;“脉”是不成词语素,不能独立运用,只能和别的语素组合成词,可以组成叶脉、脉象、脉络等。从词根语素之间的结构关系看,名名复合词主要有偏正式、正偏式、并列式三种类型。

偏正式:台灯 皮鞋 字典 草地

正偏式:瀑布 冰山 宅院 泪珠

并列式:皮毛 领袖 人物 窗户

“台灯”指的是放在桌子上用的有底座的电灯。偏语素“台”限制中心语素“灯”,提示“台灯”是放在桌子上,是台式的,“台灯”区别于“落地灯”。“瀑布”指的是“从山壁上或河床突然降落的地方流下的水,远看好像挂着的白布”。“瀑布”的语义集中在中心语素“瀑”上,“布”作为修饰语素,主要出于表达上形象生动的需要。“皮毛”指的是事物的浅层或表面。复合词的词义取“皮”和“毛”的比喻义,而不是“皮”和“毛”的简单组合。

三种结构中偏正式居多。无论是哪一种结构,两个语素中间都不能插入别的成分,词语不能扩展。组成名名复合词的两个词根即使是成词语素也不能分开,要合在一起表示一个完整的概念,这是和短语的本质区别。

(二)现代蒙古语名名复合词的内涵

《蒙古学百科全书·语言文字》(蒙古学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编委会, 2010)中对蒙古语名名复合词的定义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名词(有时也包括辅助意义的词)紧密结合在一起,语法和词汇上都表示一个固定意义的词汇单位。组成复合词的两个词称为简单词,可以单用,也可以和别的词语组成复合词。例如,ɑmɑ(口)是简单词,可以单用,也可以和别的简单词组成名名复合词。例如:ɑγulɑ-yin ɑmɑ(山口)、ɑmɑ xele(口齿)。从词与词之间的结构关系看,蒙古语名名复合词有三种类型:偏正式、正偏式、并列式。

偏正式:ɑrɑsun ɑbtɑr_ɑ(皮箱)

并列式:edür söni(日夜)

xele ɑmɑ(口舌) nom sudur(书籍)

正偏式又叫模拟复合词,博·仁钦在《蒙古书面语语法》(2016) 中提出,“带有黏附性成分的复合词前成分为普通名词,后成分是依照前成分的形式调换其语音生成的新词,因此,不具备词汇意义,只占据词的位置,辅助前成分扩展其词义,使词义范围变得更广”。 也就是说组成复合词的前一简单词是整个词语的中心,后面的词起辅助作用。例如:yɑγum_ɑ xum_ɑ(东西),前面的yɑγum_ɑ是“东西”的含义,后面的“xum_ɑ”只起辅助作用。

三、现代汉蒙语言名名复合词内涵的相同点

(一)内部结构凝固

无论是在现代汉语还是在现代蒙古语中,复合词都是一个整体,语法上具有不可分离性,语义上具有专门化。具体表现在以下几点:复合词内部结构凝固,短语相对松散;复合词的组成成分间不能加进任何成分,短语中间可以加进连词等成分;短语语义是词义的加合,复合词词义不是两个成分的简单相加,而是要合在一起表示完整的概念。这一点汉语和蒙古语相同。

例如“骨肉”和“血肉”,“骨肉”是词,“血肉”是短语。

骨肉:《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解释是:①指父母兄弟子女等亲人;②比喻紧密相连。

血肉:血和肉。

“骨肉” 不是“骨”和“肉”的简单组合,“骨”和“肉”两个语素中间不能加进任何的词,词义是一个有机组合体。“血肉”中间能用连词“和”连接,指的是血和肉, “血肉”相对来说结构松散,是短语。

蒙古语复合词šireɡen-ütɑl_ɑ(桌面) 由šireɡe (桌子)和tɑl_ɑ(平面、平地)两个名词简单词组成,结构紧密,中间不能加进别的成分,是名名复合词。šireɡe sɑndɑli (桌椅)指的是“桌子和椅子”,中间能够加进连词“和”,结构松散,šireɡe sɑndɑli(桌椅)是短语。

(二)组成成分位置固定

一般说来,汉语和蒙古语复合词的两个组成部分不能互换位置,变换位置或者词语不成立,或者结构或词义发生变化。例如“语”和“言”可以组成“语言”和“言语”两个名名复合词,但是“语言”和“言语”含义不同,“语言”指的是人类特有的表达意义、交流思想的工具,而“言语”指的是具体说的话。蒙古语ɑmɑ(口)和xele(话)可以组成ɑmɑ xele和xele ɑmɑ,ɑmɑ xele是“口齿”的含义,xele ɑmɑ是“口舌、纠纷”的含义。可见,无论是现代汉语还是在现代蒙古语中,大多组成成分的位置是不能随意改变的。

(三)构成成分都具有能产性

(四)都存在前后组成成分互换语义不变的词语

现代汉语中名名复合词的两个语素是不能随意互换位置的,现代蒙古语中的简单词大多也不能互换位置,但部分并列关系复合词的两个成分位置可以互换,整体意义不变。例如:“力气”和“气力”语义相同,bodol sɑnɑl 和 sɑnɑl bodol 含义相同,都是“思想”的含义。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在汉语还是在蒙古语中,前后组成成分互换位置语义不变的词语都不多。

(五)都存在特殊结构的名名复合词

汉语中有一些称为“偏义词”的并列式名名复合词,例如“国家、人物”,这类词语的两个词根组合成词以后只有一个词根的意义在起作用,另一个词根的意义完全消失,如“人物”只有“人”的含义,“物”的含义消失。蒙古语的正偏式(模拟复合词)中位于后面的简单词不具备词汇意义,只占据词的位置,辅助前成分扩展其词义,词义主要由前面的成分体现,这一点汉语和蒙古语是一致的。

四、现代汉蒙语言名名复合词内涵的不同点

(一)发展和地位不同

汉语名名复合构词法很早就有,郭锡良提到,“把两个具有偏正关系的语素组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组合后的意义不是两个意义的简单相加,而是表示一个新的概念。这就是偏正式构词法,它也是先秦复合词的主要构成方式之一。”[6]在现代汉语中,名名复合词数量众多,是主要的构词方式。在蒙古语中,名名复合词很早就有,并逐渐发展起来,其地位正日渐重要。清格尔泰提出:复合词是蒙古语中很早就有的,但它在后来逐渐发展,而且日益占重要地位,新的政治术语、科技术语,以及各种名称,常常以这种形式来表达。

(二)构成成分自由程度不同

构成汉语名名复合词的语素有的自由,能够单独使用,有的不自由,不能单独使用。构成蒙古语名名复合词的两个简单词,除了模拟复合词的少数词语之外,都可以单独使用。相对汉语来说,蒙古语复合词的组成成分自由性更大一些。

(三)蒙古语中存在句法复合词

(四)正偏式的含义不同

汉语正偏式名名复合词,例如“云海”指“像海一样翻滚的连成一大片的云”,“云” 是中心语素,“海”辅助形容“云”的形态,“海”虽然不是主要语素,但是却丰富了“云”的语义。蒙古语正偏式名名复合词,前面简单词是中心词,后一成分辅助前成分,一般没有实义或失去实义。例如ɑmtɑ simte “味道”的语义由ɑmtɑ(味道)体现,simte没有实在意义,只起到韵律上的协调作用。

(五)中心词的位置不同

(六)蒙古语中没有偏义词

从词汇发展来看,由单音词占优势发展为复音词占优势,这是汉语词汇发展的规律。而偏义词的形成也就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汉语词语双音化的倾向。汉语中的“偏义词”在蒙古语中不再是复合词,而多以简单词形式出现,例如:国家ulus。蒙古语中的表达意义更为凝固。

汉语中偏义词的产生有它的历史渊源。董为光指出:“古人造词与说话,都有‘类而连及’的习惯。之所以容许附及一个并非意指的成分,是因为这个成分既然是‘连类’,便多少会起到提示、联想的作用。”[8]肖晓晖也认为,“由句法组合起来的短语要变为词汇单位,不外乎通过两种途径来实现:要么让其中的一个词素不再表义(即‘单音虚化’),要么把两个词素的意义概括为一个义位(即‘双音凝结’),前者导致了偏义复合词的出现,后者则是大多数并列式复合词的必经之途。”[9]

五、现代汉蒙语言名名复合词内涵异同的原因

现代汉语属于汉藏语系,是属于缺少严格意义形态变化的孤立语。现代蒙古语属于阿尔泰语系,有丰富的词形变化。对于分属于不同语系、不同语言类型的现代汉语和现代蒙古语来说,名名复合词的内涵既有相同点,又有区别,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语言认知角度

从跨语言的角度来说,复合无论是在现代汉语还是在现代蒙古语中都是重要的组合方式,名词又是词汇王国中的“大哥大”,所以名名复合词在两种语言中的地位是重要的。词汇作为语言的建筑材料,需要具备几个特征:代表一定的意义、语音形式固定、既要能够独立运用又要最小。所以作为符合条件的复合词既不能像比它大的短语那样中间能够拆开、加进别的成分,也不能像比它小的语素那样不能独立。两种语言中名名复合词内部结构凝固、两个构成成分不能拆开、中间不能加进任何成分、表达的语义相对完整的特点符合人类对语言的认知。人类语言反映的是以人的水平、人的认识、人的眼光对自然界的分类,这是人类认识的共性。经验主义认知观认为,语言是人类一般认知活动的结果,所以从认知的角度看,现代汉语和现代蒙古语中名名复合词的内涵大体是一致的。

(二)范畴化角度

王寅在《认知语言学》(2007)对范畴化的定义:范畴化是一种以主客观互动为出发点对外界事物进行类属划分的心智过程,是一种基于现实对客观事物所做的主观概括和分类,也是一种赋予世界以一定结构的理性活动,是人类高级认知活动中的一种基本能力。我们在对具体事物进行分类时,忽略了它们之间的差异,强调的是它们的共性,将相同或相似的事物进行概括和归类,然后存储于心智之中,形成“心智词汇(mental lexicon)”。范畴内有中心成员,也有边缘成员,原型为具有更多共同属性、最有代表性、最典型的中心成员。所有成员享有部分共同属性,形成家族相似性。无论是在现代汉语还是在现代蒙古语中,复合词和短语之间都存在一定的界限不清的情况,其实这也符合人类的认知。大千世界纷繁复杂,事物是连续的,语言符号是非连续的,以有限的非连续的符号承载无限的、连续的外部世界,自然会存在词和短语边缘模糊不清。

(三)语言类型角度

现代汉语属于缺少严格意义形态变化的孤立语,词缀不发达,因此复合是主要的构词手段。在各种语素中名语素又是高频语素,因此名名组合满足了名词性复合词的强势语义模式需要。现代蒙古语属于黏着语,有着丰富的形态变化,词缀丰富,词缀有的具有构词意义,有的具有构形意义,有的具有构词构形的双重意义。蒙古语没有前缀,没有中缀,只有后缀,而且后缀可以依次相加,连续加接后缀可以构成很多新的词语,所以蒙古语造词首选派生法。蒙古语中虽然词缀众多并且能够连续接加,但是词根加接词缀构成的派生词或多或少都跟词根语义有关。对于语义复杂的词语,派生有一定的局限性,就需要用复合法构词。例如budɑɡɑn sömüsü(米汤)指的是煮米饭时取出的汤,由于词语的语义中包含“米”和“汤”,词根加词缀的派生法很难表达这个复杂语义,因此要选用名词budɑɡɑ(米)和名词 sömüsü(汤)复合表示。可见,蒙古语首选构词法是词根加词缀的派生法,但是当派生构词有局限时要选用复合构词。名名复合词由两个简单词组成,简单词相对独立,而且组合灵活,因此语义更加丰富,这符合人类语言的认知,也符合语言自身的发展。

六、结 语

现代汉语名名复合词不仅具有构词简便、意义易于理解的优点,而且还能够反映出认知世界和意义构建的复杂过程,是表征人类体验的最有效的意义压缩工具,因此在编码和激活中占有绝对的优势。现代蒙古语中占有优势的为派生词,但是词缀所表达的意义有限,当表达复杂语义时亦选择名名复合组合方式。从认知的角度来说,两种语言复合词有很多相同之处。但是毕竟两种语言分属于不同的语系、不同的语言类型,差异也是很多的。对两种语言名名复合词进行对比,有助于认识和揭示汉蒙语言社会对信息来源处理上的主观视角差异,能为语言类型研究或语言共性研究服务,为创建语言学理论服务,为语言研究服务,为探索不同语言认知模式服务,为探索不同民族思维方式的差异服务。语言不仅是文化的载体,更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汉蒙语言名名复合词内涵的对比不仅能够促进语言文化的交流与融合,而且还有助于深化对相关现象的认识和解释。对比对于不同语言的学习和第二语言的发展、对于双语教学和蒙汉翻译理论的建设与实践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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