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韦 王智杰
(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00)
父亲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独一无二的角色,与社会群体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语言作为一种具有鲜明社会性的交际工具,父亲的独特地位也必然在语言中有所体现。“父亲”类词语在各语言和方言中都属于基本词汇就是最好的现实依据,因此“父亲”类称谓在汉语词类研究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汉语中的“父亲”类称谓繁多、复杂,有“父、爸、爹、大、爷、伯”等多种,在不同时期与地区的使用情况也不尽相同。在社会与语言不断发展演变的今天,“爸”这一称谓已经在“父亲”类称谓中占据主导地位,战胜了“父、爹、大、伯”等其他称谓。但在乌兰察布地区,则呈现出“爹、大、爸”等多种称谓并存的局面,“爸”并未在现实话语体系中占据绝对的优势。
乌兰察布是内蒙古自治区下辖的一个区级市,该名字源自于蒙古语,意“红山口”,为历史上重要的军事要塞。乌兰察布市位于内蒙古中部地区,区域面积为5.45万平方公里,全市常住人口为209.02万人。地貌类型多样,自北向南主要由内蒙古高原、乌兰察布丘陵、阴山山地和丘陵台地四部分组成。属于阴山山脉的大青山东段灰腾梁横亘中部,海拔为1595~2150米,大青山支脉蛮汉山、马头山、苏木山蜿蜒曲折分布于境内的东南部。习惯上将大青山以南部分称为前山地区,以北部分称为后山地区①。
乌兰察布市下辖集宁区、兴和县、商都县、丰镇市、化德县、卓资县、四子王旗、凉城县、察哈尔右翼前旗、察哈尔右翼中旗及察哈尔右翼后期11个旗县,地理位置优越,毗邻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部分地区与河北省、山西省接壤,是内蒙古西部地区进京的枢纽城市。
乌兰察布在历史上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域,至清朝末年此地人口一直以蒙古族人口为主。在清政府“农垦”政策的影响下,大量来自山西、陕西等地的汉族人口迁入,进行开垦活动。由于蒙古族、汉族长期交融,以及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乌兰察布地区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地域方言。
乌兰察布市内方言情况复杂,根据现有的研究成果从整体上看是晋语的一个分支。就乌兰察布不同的旗县来说,其内部差异很大,如卓资县的旗下营镇、四子王旗等地方言的语音特点与呼和浩特地区的武川县、和林格尔县有一致性;凉城县与山西省的右玉县、左云县相似度较高;兴和县的语音与词汇与山西省的阳高县、大同市相似度较高。通过对乌兰察布方言整体语言特征以及与晋语八大方言片分支的对比分析,乌兰察布方言的归属划分应为:集宁区、丰镇市、兴和县、卓资县、化德县、凉城县、察哈尔右翼前旗、察哈尔右翼后期、察哈尔右翼中旗等地方言属于晋语中的张呼片;四子王旗方言属于晋语中的大包片。地域方言的区域划分总是遵循着以主要特征为划分要素的原则,忽略一定的内部差异性,乌兰察布方言的划分也是如此,如兴和县方言在语音的声调、声母上与其他旗县方言显著不同,尚需进一步比较分析。
从原始社会末期到封建社会,我国一直处于男尊女卑的父系社会,男性处于一个较高的社会地位,从而导致了汉语中“父系”类称谓词繁复、庞杂。亲属称谓词语是历史上的亲属制度在语言中的反映,它是伴随着人类的婚姻以及宗族制度的产生而产生的、发展而发展,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现实与语言世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受这些客观因素的影响,乌兰察布地区的“父亲”类称谓词汇系统至今仍呈现着多样性的特点。
本文主要采用调查问卷法对乌兰察布地区所使用的“父亲”类称谓词语以及不同词语的使用情况进行研究。调查问卷覆盖乌兰察布所有旗县,调查对象一为20~25岁的高校本科就读生,即主要为90后群体;二为90后群体的父母,通过两代人对父亲的不同称谓来对比“父亲”类称谓在新时代的分布以及使用情况。采用的是网络调查法,收回问卷47张,有效问卷 47 张。
郭熙教授2006年在《中国语文》发表的论文《对汉语中父亲称谓系列的多角度考察》,从历时与共时两个角度考察了汉语中的“父亲”类称谓词。文中对不同“父亲”类称谓词在现代汉语中的分布进行统计,其中“爸”类111处中包含集宁地区,“大”类44处中也包含了集宁地区[1]。而郭教授所列“爹”类的89处方言区中则并未涵盖乌兰察布地区。郭教授站在宏观角度进行语言研究,对局部地区这类词语的描写并非全面,对乌兰察布地区方言“父亲”类词语的分布也不够详细。乌兰察布方言中现在主要的“父亲”类称谓语为“爸、爹、大”,部分口语中还存在“老子”等词语。“爸、爹、大”三种主要的称谓在使用的比例上存在明显的差别,在使用人群上也有着明显的分层,其语言特点也不尽相同。
调查问卷中设置了两个问题如表1、表2。这两个考察问题力求直观反映90后群体对“父亲”类称谓词语的使用情况,并间接推理出90后父辈群体对“父亲”类称谓词语的语言使用情况,从而得出区域整体语言使用者对“父亲”类称谓词语的使用情况。
两个表格中的数据反映出两代人对父亲称谓的差异。在90后群体对父亲的称谓中,“爸”占据89.36%,加上其他选项里“爸”的双音节形式“爸爸”,“爸”称谓已经达到90%以上,而“爹”和“大”则占比较小,二者之和仅为6.39%。90后父辈群体对父亲的称谓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分布比例情况,这一群体对父亲的称谓为:“大”占据最大比例,达到63.83%,“爸”所占比例低于“大”,加上其他选项里“爸”的双音节形式“爸爸”,总比例达到27.66%;“爹”所占比例为8.51%。也就是说,乌兰察布地区在对父亲类的称谓中,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口对父亲的称谓以“大”为主,“爹”次之,之后则呈现出一个过渡的态势,“爸”逐渐被新出生的人口使用,并在90后群体中成为“父亲”类亲属称谓中的主要词语。但仍然有相当大一部分人使用“爹”和“大”这两个称谓词的,以本人所生活的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兴和县赛乌素镇为例,90年代出生的很大一部分人口则主要是以“爹”作为对父亲的称谓的。21世纪以来,乌兰察布地区方言中的“父亲”类称谓则实现了与共同语趋同的现象,“爸”占据了绝对优势,在调查范围内,并未发现21世纪以后出生的人口以“爹”或“大”为对父亲的称谓的案例。
除调查不同称谓词在不同年代的语言使用者所呈现出的差异外,我们还以乌兰察布地区整体语言使用者人数为基准,全面分析了“爸、爹、大”三个主要“父亲”类称谓词语在这一地区的使用比例差异情况。尽管本地区“父亲”类称谓词汇系统呈现着“爸”取代“爹、大”的趋势,但就目前来说,并非“爸”的使用人口最多。乌兰察布城镇人口106.12万人,乡村人口102.9万人。而八十年代末以后出生的人口约占到总人口的1/3,“爸”称谓的使用群体主要集中在这一群体当中;而八十年代末以前的人口则占到将近2/3,其中绝大部分使用的是“大”,一小部分为“爹”。总之,乌兰察布地区方言中“父亲”类称谓词语目前的使用比例排名应为,“大”高于“爸”,“爹”次之。
“语言随着社会的产生和发展而产生和发展,语言随着社会的死亡而死亡,社会以外是没有语言的。因此要了解语言及其发展的规律,就必须把语言同社会的历史,同创造这种语言、使用这种语言的人民的历史密切联系起来研究。”[2]
改革开放使语言接触加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区域的封闭性导致乌兰察布地区与其他地区的语言接触程度较低。八十年代末,随着改革开放与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乌兰察布地区城乡之间以及与其他地区之间的商业、文化等相关方面的交往开始变得频繁,语言接触程度逐渐加深,方言中以“大”和“爹”为主的传统“父亲”类词类系统的固定格局逐渐被打破,在共同语中有着更大影响力的“爸”也开始逐渐进入,并随着开放程度的不断加深,“爸”所取得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新时期国家语言文字工作的推动也是促使乌兰察布方言中“父亲”类称谓词语系统发生较为迅速演变的一个重要原因。为了适应社会发展,加强语言文字工作,1986年1月国家教委和国家语委联合召开了全国语言文字工作会议,规定了新时期语言文字工作的方针和当时的主要任务,其中最重要的是促进语言文字规范化、标准化,使语言文字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更好地发挥作用。2001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开始实行,首次规定了普通话和规范汉字作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法律地位[3]。“爸”作为普通话中的“父亲”类称谓词语首先在书面语的层次上与乌兰察布地区语言使用者得以接触,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一些父母开始在新出生孩子的语言习得时期教导孩子喊父亲为“爸爸”。同时,一些家长为了适应普通话通行的趋势,让孩子学好普通话,从而可以更好地学习,教导孩子改“大、爹”而称“爸”。“爸”在口语中开始逐渐普及开来,新时期的乌兰察布地区开始逐步朝着对“父亲”称谓的书面语与口语相一致的趋势推进。
1.“爸”类。关于“爸”的渊源之说,胡士云的《说“爷”和“爹”》和郭熙的《对汉语中父亲称谓系列的多角度考察》两篇文章中基本保持了一致的观点,即“爸”最早见于三国魏张揖所编撰的《广雅》一书。《广雅》中对“爸”的解释为:“爸,父也。”在《玉篇》《广韵》《集韵》以及《康熙字典》中都收录有该字,且释义基本相同。如《集韵》:“必驾切,吴人呼父曰爸。”在明清以前却未发现有文学作品中使用“爸”的现象,清代后期才在一些白话小说中出现个别案例,如胡士云指出的《官场现形记》和《老残游记》等作品中出现“爸爸”这一称谓。此后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数量逐渐加大,但未占据主导地位。民国时期的国语运动后,“爸”在汉语中的使用量才逐渐增多。以上的考察是基于汉语的整个历时发展作的综合研究,所以其对于共同语与区域方言的反映同样具有一致性原则,“爸”在乌兰察布方言中出现的较晚也符合这种语言事实。
2.“爹”类。“爹”的渊源考察较为复杂,“爹”最早应是见于《广韵》,“爹,羌人呼父,徒可切。”《玉篇》《切韵》等汉字类工具书都已将此词收录在内。胡士云在《说“爷”和“爹”》一文中,论述了“爷”和“爹”的关系,并提出了“爷”和“爹”可能是同源词,并认为它并非来自羌语,可能是属于外来词,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4]。陈燕在《“爹”字二音考》中提出:“爹”字的两个读音反映了“爹”字的两个渊源,徒可切来自于北方人对父亲的称呼,陟邪切来自于羌人对父亲的称呼[5]。郭熙对二者的研究做出了总结,也从社会语言学角度讨论了“父亲”称谓词,指出“爹”是在南朝及元以后逐渐替代了“爷”成为主导。根据这几位学者的综合考察,“爹”的起源大致有三种结论:一是源于外来词,二是源于羌语,三是发源于北方汉族语言。也有学者提出“爹”字在汉语中的运用与翻译佛经有着密切联系,“爹”字到底源于何处,我们尚未得知。在古代汉语著作中“爹”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出现,据考最早的文献记录应是《南史·始兴忠武王憺传》:“人歌曰:‘始兴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广泛运用始于宋元时期,如宋朝话本《快嘴李翠莲》中有:“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又《初刻拍案惊奇》中:“专为爹死了,娘需立个主意,撑持门面,做儿子的敢不依从?”现代文学在许多有方言色彩的著作中也有,如莫言《红高粱》:“爹,俺娘的身子骨还硬朗吧?”可见,“爹”作为“父亲”称谓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在乌兰察布等诸多方言区口语中仍然保留着“爹”,也是由于语言演变渐变性与不平衡性的综合反映,从多方面佐证了其在汉语中“父亲”类词类系统中曾经是占有重要地位的。
3.“大”类。《金瓶梅》23回:“教你拿酒来你怎的?拿冷酒与你爹吃,原来你家没大了。”“大”就是“爹”的意思。在现代文学著作中,“大”仍然有所体现,陕西著名作家路遥的著作《平凡的世界》,主人公孙少安、孙少平对父亲孙玉厚的称呼则有多处为“大”。郭熙教授指出,现在“大”一称谓词在西北地区呈片状分布,实际上是具有可靠性的,山西、陕西的部分地区以及包括乌兰察布在内的内蒙古西部地区仍是有多个方言片以“大”作为“父亲”进行称谓[1]。
胡士云在《汉语亲属称谓的方言类型——以“祖称”与“父称”为例》一文中,对所有汉语方言中“父亲”类称谓的词形进行了综合的考察与描述,见表3[6]。
表3 “父亲”类称谓词形表
胡先生文章中的原表格还有“伯叔”类、“哥兄”类以及其他类的汉语方言中“父亲”类称谓的描述,在这里我们只讨论乌兰察布方言中“父亲”类词汇的词形情况,故只截取了乌兰察布方言所涉及的部分内容。胡先生对“爹”类、“大”类以及“爸”类三类词的词形列举了重叠式合成词、加前缀的合成词、加后缀的合成词三种结构类型。在乌兰察布方言中,“爹”和“大”除单音节形式外,实际上只存在重叠式一种构词形式,即“爹爹”,存在着以序数词为“爹”前加成分的合成词,例如:大爹、二爹、五爹等,这些词同样表示亲属称谓,但并不是指自己的父亲,而是指对自己父亲的兄或弟的称呼,相当于普通话中同等称谓词的“大伯”“二伯”等。“大”之所以具有多种异体字,和它始终没有进入字典、词典等工具书和在书面语中运用较少有着密切的关联,一般来说,常用形式为“大”,“达”则次之。“爸”除单音节形式外,有重叠式“爸爸”和加“老”的前加式合成词“老爸”两种词形,其他种类在乌兰察布方言中没有运用。
综上所述,乌兰察布方言中的“父亲”类亲属称谓在共时系统上与现代汉族共同语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性,文章对不同称谓词的分布比例情况进行了综合研究与描述,同时也对照形成这种差异的原因进行了多方面的剖析,但是针对这些称谓词的词汇渊源则仍需要做进一步的考察和研究。
【 注 释 】
①乌兰察布市政府网.网址:www.wulanchabu.gov.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