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金秋
(内蒙古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宗经》是《文心雕龙》的第三篇,刘勰将《文心雕龙》的前五篇称之为“文之枢纽”,叶长青《文心雕龙杂记》指出《宗经》篇是“枢纽之枢纽”[1]15,宗经思想是刘勰立言著书的根基。在《宗经》篇中,刘勰提出了几个重要的文章理论方面的观点,如文章源于五经说、“体有六义”说,等等。除此之外,刘勰还有一个提法,即“正末归本”说。学界对于“正末归本”的解释,存在一些争议,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看法。
第一种观点将“末”解释为弊端、偏差或偏向,将“本”解释为经书的正道、宗经的正道或本来的正路。
第二种观点,本篇以本喻经,以末比文。今文既侈、艳,正之之道无他,宗经而已矣[2]78。
第三种观点指出“末”指后代作家在写作上的错误,“本”指经书的正路[3]116。
第四种观点认为“末”指当时文风,“本”指五经文风[4]32。
第五种观点认为“末”指舍本逐末的淫丽文风,“本”指“五经”的雅正文风[5]53。
第六种观点认为“末”指后世文风之弊,“本”指五经的传统[6]14。
以上几种观点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有的语焉不详,有的欠缺允妥。本文首先对“本”“末”的内涵做出一些探索,然后在此基础上,对“正末归本”的含义加以具体、合理的解释。
综观《文心雕龙》全书,“本”的含义有多种。“本”有时是指根本、本源、根源,如《宗经》篇:“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7]22,赋、颂、歌、赞之类的文体,以《诗经》为本源。《檄移》篇:“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7]377“威让之令”“文告之辞”是檄文的源头。《序志》篇:“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7]727,文章以道为本源。“本”有时是指“大体”或“大要”,即“论文叙笔”中“敷理以举统”的部分,如《明诗》篇:“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7]67,“雅润”是四言诗的写作纲要。《论说》篇:“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7]329,“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是“说”这种文体的根本的写作规范。《章表》篇:“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7]408章、表应当以文采为根本的写作规范。
“本”有时指思想内容或情理、情志。如《诠赋》篇:“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7]136这里的“本”是指“文虽杂而有质”中的“质”,具体是指辞赋要以“义必明雅”为本,即思想内容要雅正,“逐末之俦”之“末”是指片面追求华艳,陷于淫丽。《议对》篇:“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在于兹矣。”[7]439“末”是指文辞淫丽,“本”是指说理,议的写作不可本末倒置。《情采》篇:“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7]538刘勰强调作文应以情理或情志为本。在《镕裁》篇中,“本”字出现的次数较多,“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7]543其中的“本”就是指“情理设位”中的“情理”。《镕裁》篇又说:“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7]543在《文心雕龙》中,“本体”一词,共出现了三次,都是情理或思想内容的意思,如《谐隐》篇:“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7]270《诸子》篇:“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7]308又《章句》篇曰:“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7]570这里的“本”是什么意思呢?历来的解释不完全一致。《章句》开篇就说:“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7]570“宅情曰章”,是指安排情理于一定的地方叫作章,“章”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段,文章中的情理,刘勰有时称之为“情趣”,如《章句》篇:“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7]571每一段表达的情趣虽然不同,但各段之间须围绕文章的主旨,有机配合,前后照应,就像《章句》篇所说的:“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7]570由此推断,“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中的“本”与“一”,相对成文,意思都一样,都是指情理或情趣。刘勰指出,一篇文章中各段所表达的情趣“首尾圆合,条贯统序”,并且“末”与“万”,也就是与文辞、字句相互配合,即陆机《文赋》所说的“妥帖而易施”,那么,一篇“首尾一体”的文章也就形成了。
“本”除了以上几种含义外,还有原本的、固有的、依据之意。在《文心雕龙》中,“末”还有末代、末尾、最后、后面、末流、衰弱、卑微等含义。因与本文无多关涉,无须赘述。
下面我们来考察“正末归本”的意思,同时对上述六种观点做出辨析。首先来分析“本”的意思。刘勰《宗经》篇说:“立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7]23刘勰指出,人们在德行、声名方面都以圣人为师,在立言为文方面,却很少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这里刘勰主要批评的是“汉侈”,他对“楚艳”是赞成的,“楚艳”之“楚”是指屈原、宋玉的作品,汉人在模仿屈、宋之作时,“遗神取貌”,出现了“伪体”[8]24,致使文章“为文而造情”,“淫丽而烦滥”[7]538,文风渐趋侈靡。在这种情况下,刘勰才主张“正末归本”。上述第二种观点认为“今文既侈、艳,正之之道无他,宗经而已矣”,这样解释是不准确的,因为刘勰并不全盘否定“艳”的文风。叶长青《文心雕龙杂记》指出“楚艳汉侈”之“艳”非贬词[1]10,叶先生的看法是正确的,如《辨骚》篇四次出现“艳”字,“《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中巧者猎其艳辞”,“金相玉式,艳溢锱毫”[7]47,刘勰用“艳”字高度评价了屈、宋之作的艺术成就,刘勰反对的是无真情的“徒艳”之作。刘勰《宗经》篇说:“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7]22后世各体文章都以《五经》为本源。联系前文所论,很显然,“正末归本”中的“本”是指五经,“归本”是指宗经,这也回应了本篇的题目。具体来说,宗经的内涵是指宗五经的文风,刘勰指出“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7]16,圣人的文章本来既雅正又华丽,华实相扶,“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六则文丽而不淫。”[7]23宗经的效果一方面感情真挚,另一方面文辞华丽。所以将“归本”理解为宗五经的文风,也是正确的。
在《文心雕龙》中,除了“正末归本”中“本”是指经书之外,还有《序志》篇:“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文,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7]726这两处的“本”都是指经书。要之,上述几种观点中,将“本”解释为经书或经书的正道、《五经》文风都是正确的,相比而言,将“本”解释为《五经》的文风更合理一些。
其次,我们来分析“末”的意思。刘勰写《文心雕龙》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纠正当时的文弊,“正末”之“正”就是纠正的意思,“末”是指当时讹滥、淫丽的文风,这种不良的文风自汉以来开始出现,到了刘宋时代,已愈来愈严重,刘勰不得不为此申辩,“岂好辩哉?不得已也!”[7]725上述第二种观点认为“以末比文”是不确的,因为“文”的范围十分广泛。第一、第三与第四种观点对“末”的解释,无论是解释为“偏差”“当时文风”,还是解释为“后代作家在写作上的错误”“后世文风之弊”,都指向不明,比较模糊。而且刘勰对当时的文风并未一概否定,在《时序》篇中,刘勰为了回避,对刘宋时代文学的评价虽然很笼统,但他也指出“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也”[7]675。他对刘宋时代文学的成就还是有所肯定的。相比而言,第五种观点将“末”解释为“舍本逐末的淫丽文风”,比较合乎刘勰的原意。
综上所述,在刘勰的笔下,“正”与“末”是相反的,“正”作为根本的、基础的东西,应该予以高度肯定、推崇,“末”作为“本”的对立面,应该予以防止与否定。“正末归本”合理的解释是:纠正淫丽讹滥的文风,回到经书所指引的雅丽结合、华实相扶的正路上来。周振甫主编的《文心雕龙辞典》将“正末归本”解释为“以当时浮靡的文风流弊为末,要求改正文弊,归于宗经为美”[9]201,也是较准确的。
刘勰为何提出了“正末归本”说?刘勰为何在《文心雕龙》全书中对本、末的关系又十分重视呢?主要有以下三个缘由。
第一,从字源的角度来看,“本”与“末”都与“木”有关,《说文解字》:“木下曰本,木上曰末。”[10]248刘勰论文常常用“木”作喻,如:
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7]519。(《通变》)
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7]530。(《定势》)
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7]537。(《情采》)
尤其在《宗经》篇中,刘勰说:“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7]22“根”“柢”,“木根也”[10]248,属于“本”的部分,对树木的生长起着至为关键的作用。刘勰用“根柢”喻经书十分恰当,只有根深柢固,枝叶才会茂盛,只有归本、宗经,文风才会走上正道。
第二,刘勰的“正末归本”说是对前代文论的继承与发展。刘勰《序志》篇说:“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7]726,接着列举了曹丕、陆机、挚虞等人的论文著作,并对其一一作了评价。曹丕《典论·论文》曰:“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11]720“本”是指文章的共同性,“末”是指不同文体的特殊性。陆机《文赋》曰:“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程会昌注曰:“按上句由本及末,下句由末及本。”[12]66“因枝以振叶”也是用树木喻作文,讲得也是本、末的关系。挚虞《文章流别论》曰:“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富而辞无常矣。”辞赋应以情义为主,事形为佐,今之赋却本末倒置,以事形为本,情义为助,语辞虽然丰富华美,却遮蔽了情义的表达。以上三人所论“本末”的内涵虽然与刘勰的不尽相同,但都对刘勰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第三,刘勰的“正末归本”说受到自先秦以来“本末”论的影响。在先秦时期,《左传》《国语》《管子》以及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等著作与学派都对“本末”进行了探讨。在汉代,本末论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尤其到了魏晋时期,“本末”成为魏晋玄学中一个重要的命题。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王弼对本末问题做了深入的研究,王弼曰:“母,本也。子,末也。得本以知末,不舍本以逐末也。”[13]139王弼还有“崇本以息末”“崇本以举末”“舍本而攻末”等说法。学界已普遍认为,《文心雕龙》受到了魏晋玄学很大的影响。魏晋玄学所讨论的“本末”,更多的是从哲学本体论的角度谈的,属于形而上的范畴,其内涵与刘勰的有所不同;刘勰的“本末”更多的属于形而下的范畴,讨论的是具体的经书与后代各体的文章,是从文章创作的思路来谈的,但这种玄学的思潮无疑对刘勰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综上所述,刘勰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从宗经的视角,赋予“本末”以新的内涵与使命,对于纠正浮华不实的文风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文心雕龙》中,“本末”论又一次焕发出了生命的活力,也表现出刘勰为挽救浮靡文风而做出的积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