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手稿中关于“春蚕吐丝”的比喻论析

2021-01-12 22:20胡士杰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弥尔顿失乐园春蚕

胡士杰

(中共河北省委党校(河北行政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64)

“春蚕吐丝”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是一个有着地道中国味儿的比喻。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用“春蚕吐丝”的比喻表达了相爱的男女之间缠绵不尽的情思。当代女作家霍达在《穆斯林的葬礼》一书的结尾用“春蚕吐丝”来比喻天地之间久久回荡着的琴声。其实,“春蚕吐丝”这个比喻不仅在中国,在西方也备受作家们的青睐。马克思在《资本论》1861-1863年的手稿中就曾运用一个关于“春蚕吐丝”的比喻。但是,与上文两个比喻侧重“春蚕吐丝”的“细”(温柔)和“长”(缠绵)的外在表现方面不同,马克思更侧重“春蚕吐丝”的内在动因方面,目的则是为了形容英国作家弥尔顿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揭示“非生产劳动”的性质。他说:“同一种劳动可以是生产劳动,也可以是非生产劳动。例如,弥尔顿创作《失乐园》得到5镑,他是非生产劳动者。相反,为书商提供工厂式劳动的作家,则是生产劳动者。弥尔顿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的原因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表现。”[1]332

一、比喻的类型和出处

(一)比喻的类型

马克思这个“春蚕吐丝”的比喻,按照汉语修辞学的划分方法,属于“较喻”之列。这是一种“喻中有比”的比喻,也就是本体和喻体在程度上相互比较的比喻。此类比喻的喻体和本体之间不但相似,而且两者相互比较,权衡轻重,所以又称“权衡性比喻”[2]149。按比较的程度,较喻又可以分为“强喻”“弱喻”和“等喻”三类。这三种形式的较喻,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使用过。比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说:“使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同积累的规模和能力始终保持平衡的规律把工人钉在资本上,比赫斐斯塔司的楔子把普罗米修斯钉在岩石上钉得还要牢。”[3]289这是一个本体比喻体程度强的强喻。再比如,马克思在《工资、价格和利润》一文中说:“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处置的自由时间,一生中除睡眠饮食等纯生理上必需的间断以外,都是替资本家服务,那么,他就还不如一头役畜。”[3]61这是一个本体比喻体程度弱的弱喻。还比如,马克思在《马志尼和拿破仑》一文中说:“与此相较,孟德斯鸠关于罗马盛衰的论述差不多就像是小学生的作业。”[4]450这是一个本体和喻体程度相当或相近的等喻。马克思这个“春蚕吐丝”的比喻就属于较喻中的等喻,表示弥尔顿的创作冲动和春蚕吐丝的劲头程度相当,都出于内在“必要”而发,而且一发就不可收拾。当然,这个比喻按照比喻的三种基本形式划分,同时也是一个明喻;按照本体和喻体的出现顺序划分,同时也是一个倒喻,也就是“本体与喻体位置颠倒,先出现喻体,而后出现本体的修辞方式。”[2]36

(二)比喻的出处

这个“春蚕吐丝”的比喻按照英国学者柏拉威尔的说法,应该是借自歌德的戏剧《托尔夸托·塔索》。在该剧第五幕第三场,主人公塔索想从君主阿尔封索二世手里要回自己的诗稿,并完成自己的创作,但是君主却以关心塔索的健康为由拖延不给,并劝塔索先去“消遣一番,进行些疗养”。对此,塔索坚持道:“逍遥放荡并不使我舒服。越是休息,越是得不到休息。我很遗憾,我并没有具备这样的天性:让每天安稳的轻波载浮着我,漂向时间的汪洋无际的大海……我无法抑制这种冲动,它不分昼夜,在我胸中川流不息。如果不让我思想,不让我创作,人生也就不成其为人生。你能禁止蚕宝宝吐丝?即使死到临头,它还继续吐下去。它总是要从身体最深之处继续纺出华贵的织物,不到它自己躺进棺材决不停止。”[5]513-514塔索以“蚕宝宝吐丝”的那种“即使死到临头,它还继续吐下去”的精神状态来比喻自己要完成诗稿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意在向君主表明自己一定要完成创作的坚强决心。马克思将这个比喻借用过来,用“春蚕吐丝”来形容弥尔顿创作《失乐园》的不可遏制的内在冲动和“非生产劳动”的性质。柏拉威尔所说的“马克思有一段把歌德的《托尔夸托·塔索》中的‘春蚕’形象来比喻约翰·弥尔顿生活中一件事的文章”[6]418,指的正是这个比喻。歌德是马克思“喜爱的诗人”之一,马克思应该是知道歌德《托尔夸托·塔索》中的这个比喻的,而且马克思和歌德使用“春蚕吐丝”这个比喻的旨趣存在高度的相似性。因此,柏拉威尔认为这个比喻是借自歌德的戏剧《托尔夸托·塔索》的观点是完全合理的。但通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我们并没有发现二者之间的直接联系,而按照马克思本人的说法,这个比喻是直接借自瑞士经济学家西斯蒙第的比喻用法。在1856年《奥地利的海外贸易》一文中,马克思曾经指出:“西斯蒙第曾说过,制造丝绸对伦巴第的农民来说是这样自然,正像吐丝之对于蚕一样。”[4]100西斯蒙第这个比喻用法出自他所著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第二卷,原文是:“缫丝工人在托斯卡纳的小城市里为数颇多。在煮茧子、抽丝的锅炉里,由茧抽出丝来,就像蚕吐丝一样。”[7]208西斯蒙第的比喻意在表明缫丝工人对于缫丝工作非常熟练,已经到了就像蚕吐丝一样自然而然的程度。从歌德、西斯蒙第和马克思等人对“春蚕吐丝”这个比喻的使用情况看,这个比喻在西方语言文化中就如同在中国语言文化中一样,也是一个常用的比喻。它已经成了一个世界性的比喻,就像养蚕缫丝已经成了一种属于全人类的技艺一样。因此,这个比喻是借自歌德还是西斯蒙第,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二、比喻的喻解

比喻的“喻解”指的是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点,它是“比喻的核心、比喻的灵魂”[8]31。理解马克思这个比喻的关键在于把握本体(“弥尔顿创作《失乐园》”)和喻体(“春蚕吐丝”)之间的同一性或相似之处。而这个比喻的喻解主要在于非功利性和能动性。非功利性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天性”、内在“必要”性。“春蚕吐丝”到死方尽,是出于蚕宝宝的本能“天性”;弥尔顿创作《失乐园》不为挣钱,是出于弥尔顿为写作而生活的“高贵天性”。马克思在《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中曾强调,新闻出版应该忠于自己的“主要特征”并按照自己的“高贵天性”去活动,而不应该按照外在的行业特征和要求去活动。他特别指出:“作者当然必须挣钱才能生活,写作,但是他决不应该为了挣钱而生活,写……在必要时作者可以为了作品的生存而牺牲他自己的生存。”[9]192弥尔顿就是这样一位不是“为了挣钱而生活,写作”,而是按照自己的“高贵天性”去创作的作者,他把《失乐园》这部史诗的手稿只卖了5磅钱,因为创作并不是他挣钱的手段。能动性则是“天性”、内在“必要”性的外在表现。“春蚕吐丝”表现为外在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死而后已,就像塔索说的,“不到它自己躺进棺材决不停止”。弥尔顿创作《失乐园》表现为艺术创作的一发不可收拾的热情,是不可遏制的内在冲动的外在表现。

当然,这个比喻的本体“弥尔顿创作《失乐园》”和喻体“春蚕吐丝”之间虽然有着内在“天性”和外在热情两方面的相似之处,但也应该看到,二者之间有着根本的不同:弥尔顿创作《失乐园》是人的主观能动性的体现,春蚕吐丝则是动物本能的体现。但是,二者之间的这种不同并不影响比喻的建构和“喻解”。相反,存在不同之处也就是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对立性的方面恰恰是比喻建构的前置条件,因为完全相同的事物或同类的事物是不能用来打比方的。所以,比喻就是一个由作者建构起来的本体和喻体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体。为了起到比喻的效果,这个矛盾体必然要“强调”某些特点,而“隐匿”另外的一些特点,甚至可以说,隐匿这种不同正是比喻建构的前提。正如美国学者布莱克所言,把人说成是狼的隐喻,“就是唤起与狼有关的日常用语体系”,而熟知这个日常用语体系的“适当的听众”会自然地被“狼的蕴含体系”所引导, 从而“构造出一个相应的有关主要主体的蕴含体系”。如此这般,狼的隐喻就通过“隐匿了某些特点, 而强调了另外的特点”,“调整了我们关于人的认识”[10]98-99。弥尔顿创作《失乐园》就像“春蚕吐丝”一样,也是如此。对于熟知“春蚕吐丝”特点的“适当的听众”而言,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屏蔽人与动物的差异,直达比喻寓意的妙境。

三、设喻的目的和功能

首先,是捍卫“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区分。人们对“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这一对概念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不断演化的过程。重商主义认为财富来源于流通领域,认为货币是财富的唯一形态,只有开采金银矿藏和进行商业贸易活动才是生产劳动。后来的重农学派与此相反,他们认为财富来源于生产领域,只有农业才是唯一的生产部门。亚当·斯密虽然也认为财富来源于生产领域,但他更关注的是工业生产领域。亚当·斯密还对“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进行了区分,提出是否增值是重要标准之一。马克思充分肯定了亚当·斯密坚持对“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进行严格区分的立场,并且认为亚当·斯密关于生产劳动是直接同资本相交换的劳动的观点是亚当·斯密的“巨大科学功绩之一”[11]141。马克思关于“只有直接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是生产劳动,只有直接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能力的行使者是生产工人”[12]99的论断,正是在吸收了亚当·斯密的这一正确思想的基础上提出的。弥尔顿创作《失乐园》是出于内在“必要”而进行的,直接目的不是剩余价值,最终也没有产生剩余价值,所以是非生产劳动。当然,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定义和划分标准,马克思本人有很多种说法,后世也有很多种争论,但厘清这些说法和争论并非本文主旨,故不赘述。

其次,是揭露庸俗经济学家折中主义的险恶用心。亚当·斯密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划分对于理解剩余价值的来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也正因为如此,亚当·斯密以后的庸俗经济学家极力反对亚当·斯密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区分,他们大搞折中主义,把一切劳动都看成“生产劳动”,把一切职业都看成“生产者”,妄图以此掩盖“生产劳动”中所包含的剩余劳动的真相。比如,俄国庸俗经济学家施托尔希认为:医生生产健康,教授和作家生产文化,诗人、画家等生产趣味,道德家生产道德,传教士生产宗教,君主的劳动生产安全,等等。对此,马克思讽刺说:“生产健康”的医生也生产疾病,“生产文化”的教授和作家也生产蒙昧,“生产趣味”的诗人和画家也生产乏味。再比如,意大利庸俗经济学家罗西甚至断言:就连专门用来使主人摆阔、满足主人虚荣心的那些家仆的“劳动”,也是“生产劳动”。为什么呢?因为它生产某种东西:满足虚荣心,使主人能够吹嘘、摆阔。对此,马克思批判说:“这里我们又看到了那种胡说八道,好像每种服务都生产某种东西:妓女生产淫欲,杀人犯生产杀人行为等等。”[11]361马克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按照庸俗经济学家的荒谬逻辑得出了他们所不愿意看到的结论。总之,在这些庸俗经济学家看来,“哲学家生产观念,诗人生产诗,牧师生产说教,教授生产讲授提纲……罪犯生产罪行。”[13]349如此一来,所有人都成了“生产者”,而真正的生产者——工人阶级就被淹没在其中,关于剥削的真相也就被淹没在被马克思称为“畜生”们的“胡说八道”之中了。马克思关于“春蚕吐丝”的比喻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为了批判庸俗经济学家为了赚钱、为了生存而“附着在资产阶级的皮上”[14]622,为资产阶级生产那些违背事实和逻辑的“胡说八道”。

四、马克思对“春蚕吐丝”比喻的灵活运用

马克思曾经多次使用与“春蚕吐丝”有关的比喻,而且运用方式非常灵活。马克思最早使用与“春蚕吐丝”有关的比喻是在1847年的《雇佣劳动与资本》一文中。他说,一个工人每天12小时的重体力劳动不能被看成是他的生活的表现,“恰恰相反,对于他来说,在这种活动停止以后,当他坐在饭桌旁,站在酒店柜台前,睡在床上的时候,生活才算开始。在他看来,12小时劳动的意义并不在于织布、纺纱、钻孔等等,而在于挣钱,挣钱使他能吃饭、喝酒、睡觉。如果说蚕儿吐丝作茧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那么它就可算是一个真正的雇佣工人了”[15]332。马克思用幽默的语言,从雇佣劳动的角度,以假设的方式和拟人的手法,把为维持自己生存的目的而吐丝作茧的“蚕儿”比作一个“雇佣工人”。这个比喻的用法,既是“暗喻”,又是“拟喻”,还是“假喻”。说它是暗喻,因为它用“是”作为比喻词。说它是拟喻,因为这个比喻是拟人和比喻的合用,是喻中有拟、先拟后喻的比喻。说它是假喻,因为这个比喻是以假设的方式提出来的,也就是“在假设复句中用到比喻”[16]181。

再比如,在上文提到的《奥地利的海外贸易》一文中,马克思为了说明达尔马戚亚人非常适应海上生活,使用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比喻,一个比喻的比喻。他说:“西斯蒙第曾说过,制造丝绸对伦巴第的农民说来是这样自然,正像吐丝之对于蚕一样。同样,对达尔马戚亚人说来,海上生活是这样自然,就像对于海鸟一样。”[4]100这两句话中各有一个由“像……一样”作为比喻词的明喻,西斯蒙第将“制造丝绸对伦巴第的农民”比作“吐丝之对于蚕”,而马克思则将“达尔马戚亚人对于海上生活”比作“海鸟之于海上生活”。而第一句话和第二句话从整体上又构成一个“类喻”,也就是“几个同类的本体和几个同类的喻体分别配合,通过几个喻体之间的关系来衡量主体之间的关系”[17]39的一种比喻形式。在这个类喻中,“伦巴第的农民”和“达尔马戚亚人”是同类的本体,而“蚕”和“海鸟”则是同类的喻体,它们之间相互配合,非常充分地说明了达尔马戚亚人正是“第一流海军所需要的兵源”,正如伦巴第的农民是第一流的缫丝工人的来源一样。马克思灵活运用各种形式的比喻,不仅达到了既定的设喻目的,也体现了高超的语言技巧。

五、结语

马克思关于“春蚕吐丝”的比喻揭示了“同一种劳动可以是生产劳动,也可以是非生产劳动”这个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为我们理解“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本质区别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一个形象生动的解释。这个比喻同时也赋予了“春蚕吐丝”这个喻体新的内涵,也就是在其“勤勤恳恳”“缠绵不尽”等寓意基础上又增加了“天性的表现”这个更深层的寓意,从而使其寓意更加丰满。这个比喻也启示我们,不要让“天性的表现”为资本所摆布,最终堕落成“工厂式劳动”。作者必须生活才能写作,但绝不应该为了生活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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