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斯·穆达民俗书写的语境生成

2021-01-12 13:14胡忠青
关键词:民俗文化南非民俗

胡忠青

扎克斯·穆达(Zakes Mda)是南非著名的戏剧家和小说家,被誉为是继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和约翰·库切(John M. Coetzee)等作家之后“南非的新声音”(1)Zakes Mda, The Heart of Redness,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02, title page.。在承袭南非英语文学批判现实这一创作旨向的同时,穆达摈弃了主流作家的精英叙事传统。他将自己的创作深深植根于非洲文化,以民俗文化为表现方式,开拓出另一个话语空间来寄托知识分子的理想和良知。在小说中,穆达对民俗文化的展示种类之丰富,内涵之深刻,堪称民俗志。然而,他对民俗的展示并没有落入迎合读者猎奇心理的俗套,而是将之高度意象化,使之成为表达思想的载体。在深刻挖掘民俗内涵的同时,他将民俗文化的传承与人的命运紧密结合,通过“民”和“俗”的互动,探索传统民俗在现代化世界中的传承与发展。詹姆斯·丹纳(James D. Dana)曾明确提出,种族、环境与时代是影响文学生产与发展的三要素。这说明了文学与民俗的紧密关系。不同时代,人们有着不同精神风貌和价值需求,对民俗文化的需求各异。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不同的地理和人文环境,会产生表征各异的民俗文化。而拥有不同历史、集体意识和认知方式的种族也使得民俗文化呈现出更为丰富的表现形式。所以,独具种族、环境与时代特色的民俗文化在文学中大放异彩,赋予作家作品不同的人文特色。也正因如此,他认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与周围的风俗”(2)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38页。。而穆达对非洲民俗的书写,即是在特定历史语境和地域文化中孕育生发的一种独特文化现象。

一、民俗化生活场域的浸染

非洲大陆毗邻欧亚大陆,四周被海洋环绕。撒哈拉大沙漠和众多小沙漠将非洲大陆一分为二。沙漠以北地区文化与地中海周边文化为一体,与阿拉伯—穆斯林文化关系密切。撒哈拉大沙漠的阻隔和航海传统的缺乏,使南部非洲在历史上一直与外部世界处于半隔绝半封闭的状态。外部影响的有限性使南部非洲形成了以黑色人种为主体,有别于北部非洲的文化。所以,学界倾向于在传统文化方面将南部非洲称为“黑人文化区”。南部非洲部族众多,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传统社会,以及与之对应的传统文化。所以,南部非洲文化是一种在不断交流与融合中生成的文化,有着混杂而多元的文化态势。它以不同的作用方式影响着非洲土地上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艺术风貌。民俗化的生活场域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形塑着穆达的艺术气质,为他的民俗文化书写提供了独具特色的写作背景和素材,也注定了他民俗书写的多重精神指向。

南部非洲是在传统的狩猎、游牧和农业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以农民为主体的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农村经济决定了南部非洲传统社会的乡土社会基质。其社会结构以部落为基本单位,土地、水源等财富为村社共有,部落内部强调集体主义原则和合作互助精神。部族文化是南部非洲文化的灵魂与核心,是构成其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部落结构使得部落文化在具有封闭性和排外性的同时,兼具稳定性和保守性。各个部落消极共处的排外传统,在限制部落间交流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部族向现代社会迈进的步伐。尤其是在近代历史中,奴隶贸易不仅使黑色人种面临种族灭绝的灾难,而且重创了南非文化的完整性与延续性。共同的历史遭遇强化了南部非洲命运共同体的自觉意识。正是由于种族、生存环境和历史等共同因素的作用与影响,南部非洲形成了许多文化上的共同属性与特征。而作为南部非洲最南端的国家,南非既有着南部非洲文化的总体特征,也因为自身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形成了独属于自身的部族文化。

作为一个处于南部非洲最南端的国家,南非位于印度洋和大西洋的结合处。宜居的地理环境和连接东西方的地理位置,吸引了大批移民到南非定居。悠久的移民历史,使得南非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多民族、多语言的“彩虹之国”。每一个种族,甚至部落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语言、口头传统和宗教信仰等民俗文化。多彩多姿的民俗文化丰富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并随着时代的进步与发展不断更新,进而重构着南非社会。1948年,种族隔离制度以立法的形式被固定并被推行开来。政府打着保护“种族纯洁性”和“黑人文化完整性”的幌子将黑色人种限制在土地贫瘠、资源匮乏的偏远地区。当地的人们仍然沿袭着传统的农村生活方式。与此同时,城市对廉价劳动力的迫切需求以及当地人改变生活现状的渴求,促使大批当地人开始走向城市,从事体力劳动。乡村社会人口的地缘性扩散,将传统的生活和思维方式携带并渗透到白人世界,留下浓重的乡土味道和民间痕迹。殖民统治和种族主义统治没有撼动传统文化对人们的影响,反而助推了南非内部的团结。传统的部落宗族意识和地域乡土观念等根深蒂固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1994年,新南非成立,本土人成为南非的主人。传统的部落文化通过人员的跨阶层流动被带入权力阶层和城市社会。南非整个社会经济关系,以及相应的文化活动等都染上了血亲观念和乡土意识的色彩。

乡土性成为南非社会文化的基本特征,渗透于众多不同的社会空间和场域中。所以,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南非各群体依然有着强烈的部落或者社区意识。人们自小便被告知亲缘的重要性,对社区的归属感和身份的文化认同被赋予了极高的价值。南非社会因而发展出了一种被称作“乌班图”(Ubantu)的处世哲学。作为南非传统乡土社会的产物,“乌班图”哲学强调个人与包括部落、社区在内的群体之间的关系,认为人只有通过他人才能成为完整的人。因为对部落和社群关系的依赖,南非人往往表现出重亲情伦理,缺乏探险精神等特征。这促使他们很早就产生了一种安故重迁的乡土意识。作为一种对于家乡故土的特殊观念和心理感情,这种乡土意识逐渐在人们的集体潜意识中沉淀并内化成为一种乡土情结,进而成为黑人民族的一个重要思维特征。部落共同体的稳定性沉淀为相对固定的文化心理结构,丰富多样的民俗文化因而得以绵延和发展。所以,即便是经历了被殖民的历史和现代化的冲击,广大的农村地区仍然保持着传统的社会结构体制。无数具有部族和地域特色的民俗文化仍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向人们展示它独特的魅力。

南非乡土社会丰富而多元的民俗文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穆达性格和世界观的形成,并为他之后的文学创作储备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独特而复杂的写作背景与素材。如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所言,“现时的强烈经验唤起了作家对早年经验(通常是童年时代的经验)的记忆,现在从这个记忆中产生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又在作品中得到实现。作品本身展示两种成分:最近的诱发场合和旧时的记忆”(3)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北京:知识出版社,1987年,第36页。。少时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和三十年逃亡生涯,使穆达在体味底层生活之艰辛的同时,收获了丰富的民俗文化体验。与此同时,受作为革命者的父亲影响,穆达逐渐建立了一种“向下看”的视角取向,对勤劳善良的底层民众产生了一种血肉相连的情感。这种萌发于成长经历并不断深化的民间情结深刻影响了穆达的文学创作。他始终与乡土社会保持密切接触,在体验乡风民俗的同时,利用自身力量为底层百姓发声。

民俗化的生活场域激发了作家民俗书写的灵感,也决定了其民俗书写的多重精神指向。黑人诗人、剧作家尼托扎克·尚吉(Ntozake Shange)在论及非洲民俗文化重要性时曾指出,正是通过民俗文化活动,“黑人们战胜了他们的环境,纾解了他们的痛苦”(4)Ntozake Shange, “Unrecovered Losses/Black Theatre Traditions,” The Black Scholar, vol.10, no. 10, 1979, pp.7-9.。民俗文化,不仅是南非人民传承历史、传达智慧的一种方式,也是他们获取精神抚慰的重要途径。而这些恰恰是穆达在小说中着力表现的重点。在小说中,他不仅展示了口头传统、宗教信仰、社会仪式和日常食物、生活用品等种类繁多的民俗事象,而且赋予其深刻的象征意义,使之成为底层民众重建自我主体性、寻求族裔认同的一种媒介。其所展示的南非民俗文化的丰富性和意义的深刻性堪比民俗志。传统民俗文化给予穆达创作影响之深刻可见一斑。而这也正如露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所言,作家在小说中构建的世界,“正是由一套明确的风俗、制度和思维方式改造过的世界”(5)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何锡章、黄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第2页。。

乡土世界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深刻作用于穆达创作的同时,也依然是他内心深处的精神源泉。所以,即便是早已离开了给过他最初民俗体验与记忆的故土,脱离了原有的乡土社会关系,成为了国际知名作家,活跃在现代化的国际城市中,对乡土社会的亲近感、对乡土文化的眷恋依然是穆达最甜蜜的牵绊。他经常回到他曾经生活过的农村,看望亲人。回到家乡时,他总要去村民活动中心里坐一坐,“有时我们只是闲逛一下,沉浸在醉醺醺的老太太和各种乡村人物创造的美妙气氛中,沉浸在炸鱼、炸土豆条和油炸肥饼的香味中”(6)Zakes Mda, Sometimes There is a Void: Memoirs of an Outsider, New York: Farrar, Straus & Giroux, 2012, p.12.。故乡浓浓的民俗生活氛围,带给穆达身心的安全感和满足感。民俗化的生活场域如同作者精神的加油站。置身其中的穆达,如同海绵,吸足故乡的精神养分后,再次投身于快节奏的都市生活。

二、历史激荡下的民族文化认同

文化身份意识总是在与异质文化的交流、对抗或博弈中凸显出来。在双重殖民的历史背景下,作为异质文化的西方文化以强硬、蛮横的方式进入南非文化固有的良性肌体之中,造成南非文化主体精神意识中安全感的递减和平衡感的紊乱。南非传统文化的被遮蔽和被贬低刺痛了作家的现实感官,激发了作者重审、挖掘民族传统文化深刻内涵的冲动。在此状态之下的民俗文化书写构成了作家认同民族文化的方式。民族文化认同是一种在民族共同体内形成的对本民族事物的积极体认,其核心是对民族基本价值的认同。对于穆达来说,构成其民族认同方式的民俗书写,既源自于殖民文本中本土文化的缺失,也源自于前辈作家民俗书写的影响,更源于其“文化恋母”情结的促动。

18世纪,民族主义的兴盛促使欧洲兴起了收集口头文学作品的潮流。19世纪,这一潮流被欧洲的传教士、人类学家、语言学家和殖民官员等带到了非洲。但是,如同芬尼根(Ruth Finnegan)所言,“与文明国家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相反,非洲的口头文学有着严格的实用目的,而不是审美目的”(7)Ruth Finnegan, Oral Literature in Africa, Cambridge: Open Book Publishers CIC Ltd., 2012, p.40,p.30.,欧洲人对非洲民俗文化的收集不是为了发掘其审美价值、传承非洲文化,而是出于满足殖民利益的目的。对于传教士和语言学家来说,民间故事中的语言对于决定“原始思维”在语言和文学上是否成熟,以及原始语言是否具有表达思想的能力等至关重要。②而人类学家则通过非洲民俗文化了解本土人的心理,并以此确定土著生活方式的遗留物。他们对非洲民俗文化的考察与研究,成为制定殖民政策的重要参考。

早期欧洲人对非洲民俗文化的功利化利用延续到了南非英语文学的发端。随着英国殖民活动的推进,19世纪后期,英国国内掀起了阅读南非探险小说的热潮。“在话语实践中,对文化实践的贬低是对文化承载者和实践执行者的贬低的简称。”(8)Tejumola Olaniyan, “Festivals, Ritual, and Drama in Africa,”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frican and Caribbean Literature, edited by F. Abiola Irele, Simon Gikandi.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5. http://universitypublishingonline.org/cambridge/histories/. Downloaded from Cambridge Histories Online on June 26, 2013.以亨利·哈格德(Henry Haggard)为代表的作家在探险小说中将南非塑造为没有历史的黑暗大陆,南非人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亟需帝国文明教化的野蛮人。南非成为欧洲镜像的“他者”,是令人恐惧和厌恶的对象,而南非的民俗文化只不过是满足白人猎奇心理的奇风异俗。作为帝国想象的产物,探险小说成为英国殖民活动的必要佐证,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英国人移民南非的热潮。与探险小说中对南非民俗的窥视书写不同的是,奥莉芙·旭莱纳(Oliver Schreiner)则对本土民俗采取无视的态度。在其代表性小说《一个非洲农场的故事》(The Story of an African Farm,1883)中,非洲的地理景观如同神秘莫测的巨大黑洞,随时准备吞噬孤立无援的白人。而本土人则是农场边缘几个忽隐忽现的黑影,象征着某种潜在的、未知的威胁。他们的生活是隐匿的,他们的文化是缺失的。白人作家对非洲文化的无视,在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小说《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1902)中得到进一步加强。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将非洲描述为史前大陆,“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9)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梁遇春、宋龙艺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57页。,本地人都是野蛮的“食人生番”③,而白人们则是忠于帝国、具有奉献精神的文明使者。康拉德的小说进一步固化了西方世界中的非洲形象,延续并推动了西方社会讲述非洲单一故事的传统。阿契贝(Chinua Achebe)因而谴责康拉德为“这种文学传统(欧洲的非洲故事传统)的囚徒及其最有影响力的推广者”(10)钦努阿·阿契贝:《非洲的污名》,张春美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第92页。。欧洲人对非洲的书写,在欧洲世界掀起讲述非洲单一故事热潮的同时,也助力了殖民帝国在南非等国的殖民行为。而这也正如戴安娜·布莱登(Diana Brydon)和海伦·蒂芬(Helen Tiffin)所言,“在整个殖民主义领域,欧洲人的文本和他们的小说,犹如他们的枪一样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1)戴安娜·布莱顿、海伦·蒂芬:《西印度群岛文学与澳大利亚文学比较》,巴特·穆尔-基尔伯特等编:《后殖民批评》,杨乃乔、毛荣运、刘须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90页。。

两次世界大战,尤其是二战,客观上打击了英国、法国等殖民大国在非洲的统治,极大地激发了非洲殖民地人民的民族自决意识,人民的思想觉悟和组织程度空前提高,民族主义空前发展。有感于非洲大陆被污名化与非洲文化被忽视的民族之耻,以“非洲民族主义之父”爱德华·威尔莫特·布莱登(Edward Wilmot Blyden)为代表的非洲知识分子们掀起了一场旨在反抗殖民文化的侵略、提升民族自豪感的非洲文化复兴运动。文章合为时而著,作为时代的晴雨表,非洲文学自觉地成为了复兴非洲传统文化、推动民族运动的重要工具。以索尔·普拉杰(Sol Plaatje)、A.C.乔丹(Archibald Campbell Jordan)、彼得·亚伯拉罕斯(Peter Abrahams)、阿兰·佩顿(Alan Paton)等为代表的大批作家在借用殖民宗主国语言和文学形式的同时,开始在作品中嵌入本土背景,努力表现本土人民生活的多样性和本土文化的丰富性,对抗西方对非洲故事的单一讲述。虽然他们对民俗文化的表现形式各异,但都充分证明了包括口头传统、宗教信仰等表征在内的本土民俗文化在凝聚民族精神、建立民族自信等方面的重要性。而这些作家们的文学民俗学意识也经历了一个由“自为”到“自觉”的过程。一脉相承的民俗书写传统影响着一代代的作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穆达的创作。作为一个流散作家,穆达拥有多种文化体验。他的民俗书写不仅是对南非文学民俗书写传统的继承,也是多国作家影响的结果。穆达坦言,莱索托(Lesotho)的托马斯·莫福罗(Thomas Mofolo)、尼日利亚(Nigeria)的阿契贝和图图奥拉(Amos Tutuola)等作家作品,尤其是他们对非洲传统文化的利用等都深深影响了自己的创作。他将自己对众多作家影响的吸收归结为“巴别塔的幸福”(Babel’s Happiness)(12)Zakes Mda, Justify the Enemy: Becoming Human in South Africa, Scottsville: University of KwaZulu-Natal Press, 2018, pp. 25-29.。

同贝茜·海德(Bessie Head)和刘易斯·恩科西(Lewis Nkosi)等南非作家一样,穆达因种族主义的迫害被迫逃离南非,成为“世界作家群”中的一员。漂泊不定的流浪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强,慢慢形成了穆达心中的“无根意识”。多年以后,即便已成为美国俄亥俄大学教授和国际知名作家,穆达仍然觉得自己“始终是一个局外人”(13)Zakes Mda, Sometimes There is a Void: Memoirs of an Outsider, New York: Farrar, Straus & Giroux, 2012, p.152.,他的精神世界仍然停留在“中间状态”。在一次声援作家桑多·姆格洛扎纳(Thando Mgqolozana)的访谈中,穆达表示,同姆格洛扎纳一样,他抵制以白人文学为主导的欧洲文学节日,因为在白人观众面前,黑人作家就像是“黑猴子”,是“人类学的研究对象”(14)Zakes Mda, I Feel Like a Dancing Monkey at European Literary Festivals, Report from the official website of The Guardian. Updated on June 11, 2015.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5/jun/11/zakes-mda-i-feel-like-dancing-monkey-literary-festivals-europe-boycot. Downloaded on May 22, 2019.。

而如何消除 “夹缝人”的焦虑感,摆脱西方人的审视,重建自己的文化身份?托拜尔斯·多林(Tobias Döring)认为,“对散居的人来说,对抗环境、培养归属感的唯一方法是通过文化记忆”(15)Tobias Döring,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 in English, Stuttgart: Klett Lernen and Wissen, 2008, p.31.。写作给予作家充分想象,重新创造的自由;文化记忆给予他回归母体,汲取精神养分的满足。和众多流亡作家一样,穆达选择通过写作重续与母国文化的关联,让写作成为自己灵魂的栖居之所。在小说中,穆达回顾南非的历史,检视南非的现实,积极探索南非传统文化的价值及其在当下的传承。《与黑共舞》(She Plays with the Darkness, 1995)中的莱迪辛(Radisene)、《红色之心》(The Heart of Redness, 2000)中的卡玛古(Camagu)和《祖鲁人在纽约》(The Zulus of New York, 2019)中的艾姆·皮(Em-Pee)等主人公身上就有穆达自己的影子。他将自己的个人经历融入角色,在表达自己的经济文化发展观的同时,也彰显了自己的民族文化自觉意识。这种主位与客位交织的视角在为穆达的文学创作带来整体性和复杂性的同时,又启发了穆达以不同方式助力祖国发展。所以,虽然自称“局外人”,但穆达始终以 “局内人”的身份积极参与南非的建设。他充分利用自己的作家身份和社会影响力,将文学创作与社会实践紧密结合。他在剧院开办作家讲习班,向年轻作家传授写作经验;开办创意写作坊,指导爱好文学的艾滋病携带者从事文学创作,并帮助他们将作品转化成文化产品;为农村贫困人口寻找致富途径等。所以,穆达没有沉迷于对民族文化的想象性迷恋,在虚构的世界自怨自艾,而是秉持一种内生发展理论(16)章志敏、张文明:《农村内生长展研究的理论转向:命题与挑战》,《江汉学术》2021年第2期。,将自己对母国文化的依恋倾注于笔端,付之于实践,使之具化为推动祖国发展的力量。

三、政治语境下的文学突围

南部非洲浓重的民俗氛围为穆达构筑了一块丰富而多元的社会生活场域,历史激荡下南非文学的民族文化认同传统为他做好了潜在的心理准备,而政治语境的剧变也刺激了作家的文化自觉意识。在漫长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统治历史中,反殖民统治、反种族隔离始终是南非文学创作的主题。文艺的“生命”意识已经让位于更严峻的“生存”意识。文学在表现本土文化的同时,将重心偏移到了政治层面。残酷的种族隔离制度剥夺了黑色及有色人群体的生存权利,也剥夺了艺术家想象的权利,“艺术家成了见证和纪实再现艺术的记录者”(17)Zakes Mda, Justify the Enemy: Becoming Human in South Africa, Scottsville: University of KwaZulu-Natal Press, 2018, p.118.。以至于在种族隔离制度被废除后,人们担心,失去了“反种族隔离”这个主题,曾经作为革命武器的文学会失去创造力,走向沉寂。然而,种族隔离制度的消亡并没有导致话语的消亡,也没有导致个人与社会紧张关系的消亡。新的政治面貌为南非文学提供了新的语境,也使曾经被忽视的表现对象和主题重新进入作家的视线。政治语境的反转反而提供了南非文学突破传统文学范式的契机。

凝聚着民族智慧的非洲传统文化是各民族思想文化、观念形态的总体表现,是非洲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历史积淀。然而,在几百年残暴的奴隶贸易中,非洲文化遭受了空前的破坏。世代相传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口传文化,由于黑色人种被贩卖掠杀而几近中断散失。与此同时,殖民统治和种族主义统治对本土文化的压制与排挤,后隔离时代西方大国新殖民主义的侵蚀,以及现代化大潮的来袭,致使很大一部分非洲人对本土的传统文化采取了一种有意忽视,甚至鄙弃的态度。西化程度越高的区域,传统文化的消逝越严重。如同科恩(A. P. Cohen)所担心的,“对一种文化的无知会导致对其完整性的否定。持续的诋毁似乎把人们推向了文化的隐退,他们要么把自己的传统变成一件隐秘的事情,要么在很大程度上似乎抛弃了它。西方的知识传统创造了自己版本的殖民文化,强加给他们,然后加以诋毁,从而证明西方对殖民地的统治本质上是一种文明使命。这样做剥夺了他们的集体特性”(18)Anthony Cohen, “Culture as Identity: An Anthropologist’s View,” New literary History, 1993, vol.24, pp.195-209, p.199.。传统文化的衰退不仅阻碍了国家精神文明的传承和发展,而且威胁着民族和国家的团结。所以,新南非成立后,新政府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民众重新发现传统民俗文化的价值。前总统姆贝基(Thabo Mbeki)在推行“非洲复兴”计划时,就极具前瞻性地指出:“自我灵魂的重新发现是非洲大陆复兴的前提。”(19)Thabo Mbeki, Africa, the Time Has Come: Selected Speeches, Cape Town & Johannesburg: Tafelberg & Mafube,1998, p.299.“自我灵魂的重新发现”,首先体现为对传统民俗文化价值的认同。迈克尔·查普曼(Michael Chapman)也提出了他的“重建理论”(theory of reconstruction),他认为,“过去,甚至是最近的过去,都不应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箱,而是应该不断恢复和重新阐释,以应对非洲面临的新的挑战和需求”(20)Michael Chapman, Southern African Literatures, New York: Longman Inc.1996, p.427.。所以,南非本土民族必须从内部寻找动力,利用乡土传统重新确立一种新的美学,从而实现自我赋权。

与此同时,种族隔离制度被废除,南非本土人开始掌控自己的命运。政治语境的反转,使得人们开始反思,曾经让位于“生存”意识的文学如何开启它在新时代的征程。反观南非文坛,长期以来,在南非文坛占主导地位的白人作家的作品虽致力于批判南非社会现实,但高度政治化的精英叙事大多聚焦于白色人种,或者是少数黑色人种精英,鲜少有对底层大众的关注。而对于南非的黑人作家来说,他们的创作也面临着一个难题,即他们创造性的想象力,难以超越南非荒诞的现实生活本身。多年的压迫性社会形态致使南非文学呈现为一种高度戏剧化、高度示范性的奇观文学,“整个社会风气既不允许与自我的内在对话,也不允许与社会公众对话”(21)Njabulo S. Ndebele, South Af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Rediscovery of the Ordinary,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4, p.50.。穆达也认为,“种族隔离生活为自己定义了善与恶的二元对立——黑与白之间,在象征意义和种族意义上,都没有任何中间地带,也没有任何非公式化艺术表现中必不可少的含混性”(22)Zakes Mda, Justify the Enemy: Becoming Human in South Africa, Scottsville: University of KwaZulu-Natal Press, 2018, p.118.。所以,在种族隔离期间的文学作品中,尤其是黑人作家的作品中,人物形象被类型化为道德辩论中非人格化的编码,白色人种不是残酷的施害者,就是冷漠的旁观者,黑色人种也总是以受残害或受歧视的弱势形象存在,坏人也总是在一夜之间变成好人。很少有人探究人物复杂的心理动机和转变过程。平凡个体的生存细节被忽视。小说成为意识形态的产品,对小说的分析也基于道德前提。而满足于奇观文学的阅读习惯也会使读者和社会有意无意掩盖现实的角落和裂缝。所以,恩德贝勒(Njabulo S. Ndebele)倡议,新时期的南非文学创作要“重新发现平凡”,关注平凡个体的平凡生活,完善个体,最大限度地激发社会创造力。(23)Njabulo S. Ndebele, South Af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Rediscovery of the Ordinary,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41-59.

新时期人们对新文学的渴求,促使作家们纷纷回到传统文化汲取创作灵感,寻求创作素材,利用手中的笔来参与新时代的文化复兴实践。书写非洲民俗文化因而发展成为一种反抗与赋权的文学策略。玛丽安·迪金森(Marianne Dircksen)曾强烈呼吁,“该是南非人开始互相讲述他们的故事的时候了”(24)Marianne Dircksen, Myth and Identity. From Storyscapes: South African Perspectives on Literature, Space & Identity, edited by Hein Viljoen; Chris N. Van der Merwe. 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2004, p.95.。白人作家安德烈·布林克(André Brink)和黑人作家穆达就是自觉将本土文化引入文学创作的作家典范。游走在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布林克,不仅关注黑人生存现状,而且注重从黑人的传统文化中汲取创作灵感。他的小说《沙漠随想》(Imaginings of Snad,1996)、《魔谷》(Devil’s Valley,1998)、《欲望的权利》(The Rights of Desire,2000)、《祈祷的螳螂》(Praying Mantis,2005)等都深深植根于非洲的口头传统,因而具有浓重的魔幻色彩。以布林克为代表的南非白人作家们开始尝试通过文学创作摆脱欧洲文化传统的影响,宣扬一种扎根南非的归化意识。

作为一个有着国际视野和跨文化生活经历的作家,穆达深刻体会到了传统文化对于建立群体认同感、维持民族特质的重要性。所以,他认为,“在后殖民地,我们的首要任务应该是按照我们自己的形象重建我们的文化和历史遗产。遗产不能仅仅只是一个奇观,我们需要拥有自己的遗产”(25)Nduduzo Ndlovu, Prof. Zakes Mda, Calls for Heritage Preservation, Report on Zakes Mda’s lecture in Durb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on Aug. 30, 2018. https://www.dut.ac.za/prof-zakes-mda-calls-for-heritage-preservation/ Downloaded on Dec. 15, 2018.。他不仅鼓励新一代的艺术家打破受种族隔离主题束缚的审美,将国际风格与非洲传统相结合,创新创作模式,而且身体力行,将创作深深植根于非洲大地。在小说创作中,他聚焦于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这不仅是因为穆达在坎坷的人生经历中饱尝生活的艰辛,熟悉底层百姓的生活,更因为他深知唯有透过底层百姓的生活,才能看清社会真相。所以,当有记者问他,为什么他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社会边缘人时,他说,“我写的是我最了解的人。他们的冲突使他们与众不同,所以这些故事来自于这样的冲突”(26)Renee Montagne, Interview with Zakes Mda, Report of National Public Radio of the USA delivered on Aug. 21, 2002. https: //www.npr.org/templates/story/story.php?storyId=1148678. Downloaded on Nov. 1, 2019.。他充分利用口头传统中的魔幻叙事,将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民众塑造为无所不能的人。“陌生化是使个体和边缘化的生活变得重要和引人注目的一种手段。”(27)Derek Alan Barker, “Escaping the Tyranny of Magic Realism? A Discussion of the Term in Relation to the Novels of Zakes Mda,” Postcolonial Text, 2008, vol.4, no. 2, p.7.穆达赋予边缘群体超能力,并非是为了获得奇幻的效果,以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是通过神化边缘群体,帮助他们冲破现实生活的束缚,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者。因为这些魔幻色彩,他的小说被冠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在小说中,为表现平凡个体的生活细节,他以意象化的方式,表现了口头传统、宗教信仰、仪式展演和物质民俗等民俗文化事象对人们精神生活的重大影响。他对这些民俗事象的书写,使我们得以窥见,对于个体而言,民俗文化具有寄托民众情感、调节民众心理等重大作用;对于群体而言,民俗文化有维系群体特质、建立群体认同等作用;对于民族而言,民俗文化具有记录民族历史、凝聚民族精神、树立民族形象等作用。

不仅如此,穆达还通过虚构的小说人物来反思传统文化之于当下的意义,以及如何传承与发展传统文化。他在小说中对民俗传承与发展的构想不是知识分子的纸上谈兵,而是理论与实践结合的深度探索,具有切实的指导意义。正因如此,南非的政府部门曾参照他在《红色之心》中对文化复兴实践的设想制定发展计划。文学创作参与文化复兴实践使得穆达的创作既有文学价值,又有社会意义。

在书写本土民俗文化的同时,穆达理性、辩证、客观地看待外来文化,主动吸收并利用西方文化的积极影响。他认为,在保护传统文化的同时,要认识这样一个事实,即文化总会经历突变,它会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28)Nduduzo Ndlovu, Prof. Zakes Mda, Calls for Heritage Preservation, Report on Zakes Mda’s lecture in Durb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on Aug. 30, 2018. https://www.dut.ac.za/prof-zakes-mda-calls-for-heritage-preservation/. Downloaded on Dec. 15, 2018.所以,在极具自传性质的小说《红色之心》中,作为穆达代言人的“海归”精英——卡玛古既没有加入发展派,也没有加入保守派,而是在二者之间寻求一种和解。他利用自己在西方习得的学识,充分挖掘本土文化的经济价值,在动态保护中传承传统文化。穆达在小说中的文化设想,既反思与批判了民粹主义,又使得非洲文化焕发新的活力。

穆达重返传统文化资源,在传统民俗中探求文化密码,重新构筑起黑非洲的文化属性。他通过一种强烈的自我指涉来肯定本民族的话语权和民族身份认同感。这也正如赛义德所说,“我对第三世界的文学颇感兴趣。在作家作出的许多(当然不是所有的)姿态中,有着一种自觉的试图以某种方式重新建构和重新研究经典的努力”(29)王宁:《后现代性与全球化》,乐黛云、张辉:《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3-314页。。所以,穆达的民俗书写既是对传统原始意象的自觉追求,也是对非洲现当代文学创作倾向的突破。他对传统民俗文化的书写推动着作家在创作观念上逐步回归其本体性。这种文学“返祖”行为既是下意识感性活动的驱使,也是上意识理性思维指导的结果。穆达将传统民俗文化引入文学创作,既迎合了作家创作的求新求异的需求,又切合了重审民族文化的愿望。而在西方文化强势传播的国际语境下,穆达将文学创作与传统文化结合,在突出文学的本土化特征的同时,也以自身的边缘化立场造成了对西方主流文化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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