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重组背景下回迁社区老年人时空适应研究

2021-01-12 13:14蔡华玲
关键词:老年人空间社区

蔡华玲

中国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城市面积持续扩张,周边农村逐渐被纳入城区范围,城市空间发生巨变,大批农民失去土地,以回迁居民的身份进入城市,世代沿袭的农村生活成为历史。然而户籍身份的改变只是表象,他们在外力主导下成为时空移民,其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风俗习惯等方面依然体现出稳定的农村特征,并与城市文明发生一定程度的冲突,进而导致一系列适应性问题的发生,这些现象在回迁社区老年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冲突体现的是空间重组后城乡两种时空观的差异,如何调整回迁社区老年人的时空观,使其顺利融入城市生活,成为当前基层社会治理的一大难点,也是检验基层治理水平的重要标尺。

所谓回迁社区(又称 “村改居” 社区、还建社区等)主要分为两类:其一,基于解决村庄“空心化”、居住分散的问题,将农民由散居的村落搬入政府统一建设的新社区集中居住,但耕地保留,农民的身份不变,村建制不变;其二,整个乡村社区被纳入了城市规划范围,宅基地和耕地被全部或部分被征用,村民进入由政府统一建设的新社区集中居住。(1)吴莹:《农村回迁社区中的村委会角色转型》,《学海》2016年第3期。本文的研究对象聚焦于第二种回迁社区。

作为城市治理的最小单元,社区有着重要的空间内涵,不仅是治理方略的施策场所,更是治理的直接对象。回迁社区作为快速城市化背景下的必然产物赋予城市空间更加复杂的内涵。空间作为一个理解社会运行与发展的基本范畴,长期处于被忽视或悬置状态。二战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以及大规模城市化运动,带来了一系列城市问题。这些现象引发了学术界的思考,空间社会学理论的奠基人亨利·列斐伏尔 ( Henri Lefebvre)强调,空间不是社会的“容器”,而是人类生产与再生产的重要对象与工具,其本质是权利关系的反映。(2)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1991,p.186.列斐伏尔将空间维度从后台移到了前台,空间不再是日用而不知的一个背景性因素,从而实现了社会理论研究的时空统一。爱德华·苏贾(Edward Soja)在列斐伏尔的基础上,提出空间性—历史性—社会性的三元辩证法。(3)爱德华·苏贾:《第三空间》,陆扬、刘佳林,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3页。将空间置于辩证法之中,赋予空间本体性的地位,这意味着研究视角的转换,也意味着方法论上的变化。大卫·哈维( David Harvey) 强调空间的生产是社会权力的源泉,他展开对“时空压缩”“空间正义”等现象的系统论述,认为时空的压缩导致文化实践与政治、经济实践出现剧烈的变化,迫使人们调整时空观念且重新思考社会行动的形式。(4)文军:《西方社会学理论当代转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72页。

我国近十几年来的快速城镇化,促使城市这个巨系统在短期内发生了一系列系统关系的重构、责任与权力(利益)的再分配。(5)吴宗友、丁京:《空间重组背景下城市社区疫情防控的挑战与策略——以安徽省Y县城C社区为例》,《城市问题》2020年第2期。近年来国内学者开始利用空间理论对国内城市规划发展中出现的过渡性社区、城中村和回迁社区等问题进行分析,并在空间视角下提出相关建议。许中波以武汉市武昌区内城马房菜市场动迁为切入点,指出城市更新过程中出现的繁多社会问题和困境,从空间的历史、地理和空间行动者主体三个维度对城市空间进行解读,认为在城市空间规划历程中,应更加注重人文情怀和人道主义,努力促进空间嬗变重组和人民日常生活的和解。(6)许中波:《日常生活批判视角下城市更新中的空间治理——以武昌内城马房菜市场动迁为例》,《城市问题》2019年第4期。周延东基于“形象—权力—关系”社区空间治理架构,指出“村改居”过程中存在的关系问题和印象困境,期望利用空间结构和空间控制等帮助社区安全转型。(7)周延东:《形象、权力与关系:“村改居”社区安全空间治理新框架》,《社会建设》2017年第4期。张军基于对回迁社区的实地调研,针对回迁小区在空间变迁重组进程下出现的变化失序、居民适应失调等问题,提出联结多方资源、多重社会力量,利用多元化治理主体协同共治的治理途径,打造智慧、首善社区。(8)张军:《空间重组中的回迁社区多元主体协同共治——基于K社区的实地研究》,《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7期。

当前,在人口老龄化的背景下,回迁居民中的老年人口数量不断增多(9)姚兴安、朱萌君、苏群:《我国老人居家养老研究现状、热点与前沿分析》,《江汉学术》2021年第3期。,虽然身份上实现了农民到市民的转变,但他们对城市生活仍然较难适应,并由此带来一系列适应冲突,这对基层治理提出了巨大挑战。本文从空间视角出发,研究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心理空间(表象空间)和网络空间在大规模城市化运动中的变化,探讨空间重组背景下回迁社区老年人在适应城市生活中的多项困境,并提出应对措施,以期为提高基层治理水平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若干建议。

一、K社区情况介绍

本文选取某省省会城市H市最大的回迁社区K社区作为观察点,以公共休闲空间为切入点,探讨空间嬗变下老年人的城市适应难题,并针对由时空观错位导致的老年人适应性问题提出相应对策。自2006年以来,随着H市城市发展重心南移,原为南部郊区的Y镇经过十多年的快速城市化,在短时间内被替代与重组,形成为现在的B区。Y镇原本是一个面积广大的农村,濒临巢湖,村民世代以传统农业、渔业为生,延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典型农村生活方式,但H市的城市扩张将他们“挤压”进回迁小区,中断了早已默会的生活节奏。K社区是H市B区的一个超大型回迁社区,总面积99万平方米,于2011年交付使用,现入住人口约2万人,回迁居民约占65%,老年人占比较高,达17%以上。小区分为南北两区,隔路相望。K社区的回迁居民身份上虽转化为城市居民,但部分人的时空观并没有随着户籍身份的改变而与城市生活相协调,他们在长期的农村文化濡化下,形成了带有浓厚田园气息的时空观。这种现象在老年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两种时空观冲突给他们的晚年生活带来诸多困扰。

笔者在参与志愿者活动时深入K社区老年人群体,通过参与式观察,在为老年人提供广场舞比赛的化妆、场务等服务时,与老年人群体深入交谈,得到较为丰富的第一手资料。K社区老年人文化程度相对较低,在回迁前大多以种地、养鱼为生,回迁后政府将不同几个村的村民统一安置在K社区,熟人之间由于居住距离或照顾孙辈等原因,相互来往减少。在访谈中,多数老人表示怀念过去夜不闭户、鸡犬相闻的乡村生活,也表达了对失地后无生活技能所带来的生存困扰的担忧。

笔者在实地走访中发现K社区老年人会在特定的时间段(10)通常是上午9点至11点、下午15点至17点,此时间段会随着季节变化而有所变化。自发聚集在K社区南区北门外的一块面积约200平方米的开阔空地上,这些老年人男女性别约各占一半,年龄在70岁以上的占有较大比例,人数通常至少60人以上,多则上百人,有的一人独坐,有的三五成群聊天、打牌,交流互动多发生在原村民之间,拥挤吵闹时有发生,对社区形象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

二、空间重组下回迁社区老年人时空适应的困境

(一)物理空间重组致使老年人生活惯习失效

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指出,物理空间也称空间实践,“包含了生产和再生产,以及每一种社会形成过程的具体位置和空间特征,确保了连续性和一定程度上的内聚力”(11)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1991,p.186。。在时间、空间和社会过程的互构和均衡中,人们积累了丰富的手头库存知识,这样的库存知识在反复的社会实践中内化为行动惯习。稳定的行动惯习支撑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为自身决策及评价他人行为提供重要的行动来源和评判标准。回迁社区急速的空间嬗变打破了K社区原有的固定的空间平衡,物理空间迅速重组,以往的独门独户被高楼大厦所取代,没有田地可耕种,“熟人社会”被瓦解,村委会变成了物业公司,这些对于紧跟时代的年轻人来说尚难一时适应,更何况已在农业传统文明范式下生活一辈子的老年人,他们积累一生的生活惯习在面对新的城市生活中显得突兀且矛盾重重,这给老年人自身和基层治理均带来了严重挑战。调查中发现,有些老年人不习惯从过去的独门独户的居住方式变更为如今的单元楼栋;不习惯城市的卫生间抽水马桶,而在自家卧室放置尿罐;毁坏小区绿化建菜地;高空抛物;阳台外晾晒滴水滴油物品;有些老人担心某天会继续回到农村而将农具置放在客厅等。这些现象都与现代化的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回迁社区的老年人依然用传统的农业社会的生活惯习处理如今的城市生活,老年人自身也经常觉得无所适从。笔者在实地观察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某些老人在熟悉的旧邻居面前表现得异常活跃,热情大方,很健谈,并乐于助人,然而在回到自己的楼栋,面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人时却表现出极端反常的冷漠与自私。有些陌生邻居敲门借用生活物品,老年人大多持怀疑态度拒绝出借;生活中不注意邻里影响,在楼道随意泼水、乱扔垃圾、制造噪音且在邻居上门沟通时与之大吵大闹;更有甚者,在邻居家中无人时顺手窃取他人摆放在门外的雨伞、拖鞋等生活物品。社区工作人员在调解邻里纠纷时调查发现:这些老年人很多在回迁前并不是这样,原先他们都比较老实厚道且人际关系良好,旧时的村里熟人也纷纷表示他们人品正直、为人忠厚。这样的矛盾情形在回迁社区里较高频率地发生着,有些社区工作人员很不理解为什么曾经和善的老人如今变成了“刺头”。殊不知,物理空间重组下的环境变迁,将原有的“熟人社会”打散,老年人的生活惯习在“陌生人”社会里逐渐失效,然而新的积极的生活惯习短时间内无法内聚,加之缺少“熟人社会”中邻里守望的监督和规制,这些老年人出现的种种生活冲突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为必然,继而其矛盾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二)社会空间重组凸显老年人与其他群体的社会区隔

空间实践作为一种在物质空间中展开的感性实践,体现了实践者控制和使用空间的能力,也是社会空间得以形成的基础。人类的物质性活动必须在一定的空间中进行,这种物质性活动又生产出一定的社会空间。社会空间是以日常生活为基础、以社会关系为载体,从各种社会和文化力量中生成的空间形态。(12)王卓:《彝族深度贫困解析:从地理空间转向社会空间》,《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8年第14期。诚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所强调的,城市盲目的地理扩张会加剧空间非正义。(13)Harvey D., “The Sociological and Geographical Imagina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olitics, Culture, and Society,vol.11,no.18,2005,p.213.快速城市化对空间的掠夺,投射到回迁居民身上,体现在原有权利的重新分配,农民赖以为生的土地被征收,家园被重新安置,住进政府统一规划建设的回迁社区。农民在回迁的过程中,不仅失去了物质性的土地和院落,还经历了社会空间的重组,失去了原有熟悉关系中的社会交往方式,以及邻里相助的归属感。同时K社区老年人在社会空间重组背景下,还受到显性亦或隐性的社会排斥,与其他群体的社会区隔进一步扩大。一是由于失去土地,受教育水平较低,缺乏必要的生活技能,老年人在就业时常遭遇不公正待遇,年龄上受到限制,往往只能干绿化、环卫等工作,其中一些女性老年人经常处于失业状态,靠在菜市场周边贩菜倒卖为生。可见,老年人在生产生活上遭遇的显性社会区隔非常明显。二是在空间权利的博弈过程中,老年人的意见经常被忽视,缺少必要的社会支持,也缺乏足够的社会联系。例如K社区在回迁之前有着天然的公共活动空间——村前码头,村民们自由聚集在这里涤衣洗菜,并交流彼此感受,传播各种消息。在安置建设过程中,政府和开发商意志的体现较为充分而村民意见被忽视,即在现代化背景下,有效利用土地,尽量实现立体化、高密度居住。在调研走访过程中,笔者发现K社区建有较为完善的居民活动空间,也有图书室等阅读娱乐空间。但这些场所似乎并不能承载上述的集体记忆,使用效率很低,大都是设备摆上了,没有人来,久之这些娱乐休闲设施毁损失修,进而被束之高阁。社区老年人不喜欢去室内的活动场所,反而喜欢在小区通道和大门口的小广场闲散聊天、组桌打牌。这不仅影响了社区形象,而且给社区治理带来不少麻烦,不少居民投诉老年人广场舞扰民、占据消防通道、损坏公共设施、破坏公共环境等,社区干部及物业人员也经常去劝阻老人不要占据消防通道打牌聊天等,但劝阻效果并不理想。采访问及老年人为何放弃功能齐全、设施完善的活动室而选择在室外活动,有些老人反映:“都是摆设,我们是农民,不会玩那些,也不熟悉那些,是开发商盖的活动室,不是我们想要的。”“要什么活动室,在屋里多闷,要问我就给我们整块空地,搞几张桌子能打牌能喝茶下棋就行啦。”“不识几个字,也不喜欢看书,总不能跟老熟人聊个天还专门到活动室去吧。”种种现象都反应出老年人在回迁社区空间表象的实践中经常处于被忽视状态,他们的利益诉求与情感呼吁并没有得到重视,因此他们以懒散和不合作行为表达对空间权利被侵蚀的不满。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行为表现的失序加深其他群体对老年人的误解,不被重视的老年人以更为激烈的方式表达诉求,长此以往,老年人与其他群体的社会区隔进一步凸显。

(三)心理空间重组深化老年人社会心态危机

心理空间作为一种抽象空间,包含着人们的身份认同、情感体验,丰富着人们的精神世界。(14)茹婧:《空间、治理与生活世界——一个理解社区转型的分析框架》,《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9年第2期。具体来说,心理空间可分为个人维度的个体心理空间与集体维度的社区心理空间,个体心理空间是指居民个人的心理状态,社区心理空间则指社区内部的群体认同、社会情感、价值取向、集体记忆等方面的整体状况。回迁社区居民在“洗脚上楼”后,面对现代城市生活中激烈的就业竞争、收入差距拉大、社会公德滑落、利己主义以及消费主义的盛行等因素,心理空间出现了十分明显的重组。人们不再“重情知义”“悠然自得”,而是“金钱至上”“分秒必争”。这一切对回迁社区老年人的冲击扑面而来。

在乡村,生活和感知意向的韵律流动平缓、均匀且有惯性,而城市在发展速度、生活方式、人际交往、社会体验等诸多方面与乡村存在根本性的差别。“文化堕距”理论指出,在社会变迁中,观念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稳定性,其变化速度慢于物质文化,于是社会结构的急剧变化会产生观念上的迟延现象。K园社区老年人进城后,他们的观念没能及时转变,因此两种截然不同的时空观的相遇意味着不协调,甚至冲突,他们试图在城市小区中寻找过去熟悉的生活,确定自己的位置。但是,这些农业文明时代的实践在城市中的再现有违于现代城市文明的行为准则。K园老年人之前生活的农村是一个整体性的空间,时间与空间紧密结合,这个有限的空间承担了经济、文化、交流、社会等多项功能,能够满足他们绝大多数的日常需求,也承载着他们的整个人生。与农村相比,现代城市具有高人均密度、低人均面积的特点,呈现了明显的社会—空间分化,老年人熟悉的生活场景逐渐变得陌生,周围人群也不再是当年庄前屋后的熟人邻居,加之子女们成家逐渐搬离,他们成为回迁社区里非常孤独的群体。在志愿者服务过程中,笔者发现很多老年人有不同程度的抑郁倾向,他们打开房门面对迅速转场、真假难辨的新空间,往往不知所措,亦或时常上当受骗。也有一些老人表现得焦躁易怒,对于正常的公共服务,比如社区提供的免费体检等,他们认为是骗钱的,对社区工作者曲解诋毁。时空结构变迁,导致回迁社区老年人自我认同的转换迟缓于制度身份的转换,建立在前现代社会时空结构下的生活世界坍塌了。所以当K园老年人以早已形成的手头库存知识来应对现在的生活世界时,他们发现手头库存知识已经失效,原有的自然态度无法有效处理当下情境,于是涌现出极大的丧失感和危机感。面对这种丧失和危机,他们显得无计可施,他们的时空观已经固化,难以在短时间内形成新的实践知识,难以与城市生活相协调、适应。造城式的城市化运动将农民“像一棵树苗被‘连根拔起’之后‘移栽’到了小区之中”(15)焦长权、周飞舟:《“资本下乡”与村庄的再造》,《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制度身份的改变并没有对他们过去农民身份的认同产生根本性影响,于是他们变成了城市中的无根群体,他们用聚集、闲坐的行为在城市的生活世界中寻找当下生活的意义。

(四)网络空间重组加深老年人时空适应的复杂性

在前现代社会,空间即是“地点”,也就是说,空间与地点是一致的,这个空间具体而又确定,是人们感知到的一个范围有限且熟悉的场所。生活在农村的人们,他们的活动范围往往有限,以居住地为中心的方圆几十里是他们主要的活动区域,这个空间已经和他们的身体融为一体,承载了他们的所有情感和记忆,是一个充满意义的空间。而在现代社会,爆炸式的科学技术革命重组了一种不同于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的网络空间。(16)刘少杰:《网络社会的时空扩展、时空矛盾与社会治理》,《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1期。正如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所言,网络空间已然成为一个流动的空间,并日益紧密地嵌入在场空间,成为十分重要的人际交往载体。现代社会的空间已经虚化,通过缺场(absence),现代性将空间从具体地点脱离出来,时—空开始分离(17)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211页。,且空间被赋予了新的意义:空间被抽象化、理性化,且其巨大的经济价值成为争夺的对象。

网络空间重组带给回迁社区老年人十分巨大的冲击,他们面对光速发展的互联网技术显得有些麻木且天然抵触。在生理因素上,由于年纪大,记忆力衰退,视力、听力等感官功能水平下降,老年人在面对互联网等新技术时学习效率低,学了后也经常遗忘,需要花费比年轻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掌握基础操作技能。在心理因素上,虽然互联网的普及程度不断增强,但对于老年人来说依然是新鲜事物,不需要去银行就把钱转走了,动动手指就可以叫到出租车,在外面可以一键操控家里的电器家具……这些生活方式的变化老年人需要一个心理上的接受过程。回迁社区老年人的文化程度相对较低,他们在操作电脑、手机等智能产品时,担忧操作水平低惹人笑话。遇到问题时还需要鼓起勇气向年轻人请教,很多年轻人在面对老年人询问的一些低级问题时表现出的不耐烦和轻蔑让老年人心理受挫,这也一定程度降低了他们的学习欲望。此外,互联网自身受众定位大多是年轻人,因此其设计倾向年轻化、潮流化,不能有效激起老年人的学习热情,加之各种网络诈骗、虚假广告等负面信息也导致老年人不敢对新事物迈出探索的步伐。

对网络空间的不适应,加重了回迁社区老年人融入城市生活的复杂性。面对互联网购物、支付、就医等网络生活模式,他们显得无助且无奈。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年轻人通过网上下单线下送达等方式购物,但很多老年人只能冒着风险、算着出行次数去菜市场采购。时空压缩不完全是便捷的交通、通畅的电话、微信、视频等交往方式的变革,缺场空间与在场空间的交叠与互构才真正让老年人在适应城市生活时感到更加无力。

三、空间意识下回迁社区老年人时空适应的路径探讨

从空间社会学角度审视回迁社区老年人的城市生活状况,可以发现,时间和空间问题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了基础性位置。时空重组导致K社区老年人的生活空间发生重大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在城市中遭遇重塑难题。在前现代社会,农民日常生活的空间性、时间性和社会性三者互为一体、和谐统一,但是当他们走进城市小区,三者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原有的时空观与社会之间的自洽性不再,于是他们难以顺利融入城市生活。(18)现代社会与前现代社会之间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的,但并不是说二者是完全对立的,现代社会一方面在消解传统,另一方面也在不断重塑传统。本文只是时空关系角度来看待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差别。因此,回迁小区老年人时空观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这需要动员各方力量,以细致入微的工作方式塑造一个符合回迁小区老年人期待的表象的空间,使其安享晚年。

(一)包容性规划,为回迁社区留住乡愁

苏贾指出,人的居住权利是各种空间权利中最重要的权利,因为住房体现了人的基本生存状态。居住空间权利不仅包括居住权利,还包括居住者在这个空间进行生产及消费的权利,它不仅是生活所在,也是承载集体记忆和文化基因的精神家园。因此回迁社区在建设之初,应充分考虑回迁农民的群体特征,不能单纯从经济性假设出发统一部署,而要做到包容性规划,为回迁社区留下一抹乡愁。

一是对空间的合理布局。在进行空间规划时,要充分尊重大多数回迁居民对空间的诉求,多向度综合考量。合理的空间布局既包括宏观规划,如区位、交通条件、配套设施等,也包括内部空间的设置与分配,如居住空间、公共空间、内部道路等。回迁居民在过去“熟人社会”的语境下对熟人聚居有天然的渴求,在分配住房时尽可能恢复农村原居住形态,将熟悉的乡里乡亲分到一起,让他们感觉虽已搬迁,但并未搬家,减少对城市生活的陌生感。

二是强化物化载体的社会意义。空间的意义主要体现在附着于这个空间中的各种物化载体,如房屋、道路、河流、广场、祠堂、动植物等,这些物化载体成为人们形成地方感的重要支撑。“在从记忆到希望、从过去到未来的旅途中,保护或建立地方感是一项积极的因素。重建地方能够揭示隐秘的记忆,这些记忆为不同未来提供了前景。”(19)戴维·哈维:《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胡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3页。物化载体不只是提醒物,也是回迁居民回忆过去的凭证,过去获得了再生。在回迁小区的空间规划中,合理设置一些能引起回迁居民情感共鸣与回忆的物化载体(尤其是符号类载体),通过这些物化载体唤起他们以前鲜活的知觉与体验,缓冲两种时空观的对立与冲突,提高他们对城市生活的认同。针对K社区回迁居民原始渔民的身份特征,回迁小区可打造一些水上休闲空间以及保留一些渔船和港口等载体,为回迁居民留存一些文化记忆,使其在融入城市文明的过程中多一些缓冲,少一些抵触。

(二)营造社区共同体,增强老年人的社区归属感

空间社会学的研究积累表明,回迁社区的治理与改造,其核心不在于空间上的改造,而在于建构一种国家与社会力量同时存在的“均衡式公共性”,其实践形式为一种公共服务与居民自治一体化的社区建设模式。(20)芦恒:《东北城市棚户区形成与公共性危机》,《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这种“均衡式公共性”实质就是社区共同体意识,其核心要义是社区归属感的培养。心理学将归属感定义为个体与所属群体间的一种内在联系,对特殊群体及其从属关系的划定、认同和维系。回归到社会学视角,对归属感的培育需要通过不断实践,产生与群体的内在联系,进而内化为内心的文化认同与情感维系。由空间变迁所引发的社会非正义现象,不仅需要政府以提供公共服务和资源来弥补,还需要利益受损群体发出声音,提出相关诉求,共同参与实践。在基层治理过程中,政府不应将出现的种种矛盾指向回迁居民的不合作,带着 “有色眼镜”,以科层制、纯粹的理性化介入治理,而是应积极发掘优势视角,挖掘回迁社区自身的优势资源,并充分利用这种优势实现“善治”。(21)芦恒:《后单位社会的“历史连续性”与基层社会的“优势治理”》,《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回迁社区自身“半熟人社会”特征,就为宣传防治政策提供了十分良好的群众基础。回迁社区老年人群体在社区建设过程中也有他们的意见表达,比如说希望有个大戏台、希望把过去的地方戏班重新找回来、希望能保留一些安全的室外公共空间、有固定跳广场舞的场地等,政府都应在建设之前认真听取并用心对待他们的诉求,这将为培育回迁社区老年人的归属感创造正面的影响因素。

(三)扩展心理空间,消解老年人的心理危机

心理空间的重组是与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重组相伴相生的,其抽象的存在通过具象的情绪表达来呈现。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不断重组下的回迁社区,老年人表现出来的抑郁、孤独、愤懑、悲观、迷茫、冷漠及丧失感等负面情绪对老年人自身和社区治理都造成较为严重的心理危机。在回迁社区的治理过程中,关注并拓展心理空间,消解老年人的心理危机对建立积极乐观的社会心态有重要意义。

一是要及时识别老年人的心理危机,精准施策。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关怀比对身体健康更考验基层治理人员的细心、耐心和专业性,需要他们用同理心和精细化思维去面对。需要及时观察到老年人的各种行为表现,对于异常的行为和言语,应注重深层次心理原因的挖掘。对于远离熟人、子女分离造成的抑郁和孤独感,社区可多开展一些符合老年人交往喜好的邻里活动,让老年人联系旧朋友,结交新朋友,缓解孤独感;对于因社会空间重组造成的对新生活不熟悉、没信心等悲观迷茫情绪,社区可设置一些能够体现老年人生活阅历和生活自信的社区事务,比如吸纳一部分有才艺的老年人成立艺术小组,组织一些演出,开展一些生活技能竞赛,例如编篮子、包饺子等活动,让老年人积极参与到社区的公共生活中来。另外,在社区建设上,积极访问并听取老年人的意见和建议,让新建设施能真正体现老年人的价值诉求,增强他们的社区认同和心理归属。

二是建立健全老年人心理健康支持体系,加强社会关注。逐渐完善社区心理健康支持体系,建立由政府、社会力量、专业心理志愿者及社会爱心人士等组成的心理工作团队,通过与社区卫生服务系统的联动管理,打造一个较为完善的老年人心理救助平台,将“关爱老人”“关注老人心理健康”真正落到实处。另外,可以将有偿服务与无偿服务、义工 (志愿者) 、社工与医疗卫生人员有效结合,以促进老年服务行业的多样化发展,联合当地高校, 组成学生志愿者与网络志愿者, 采取“一对一帮扶”、文艺演出、谈心拜访等多种形式给老年人提供支持和帮助。

(四)融入网络空间,拓宽老年人时空适应的有效途径

互联网科技的不断发展促使网络空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嵌入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度重组了当下社会总体的结构范式。在场和缺场在网络空间的渗透下不断交织,且相互重叠,时空的转换和压缩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虚拟网络已变成我们日常生活的新的延伸,可以说,没有网络,我们很难获得高质量的生活体验。然而老年人群体由于对网络空间的天然阻隔,尤其是回迁社区的老年人,往往徘徊在网络空间的边缘,无法真正融入,这给他们在适应城市生活的过程中带来很大阻碍。因此,积极引导老年人融入当下的网络空间,是帮助其较快适应城市生活的一条有效途径。

一是政府及社会各界开启对老年人的“容慢”机制。老年人由于内在和外在的多重原因,在接受互联网技术等新鲜事物时较年轻人需要更长的时间。网络空间的虚拟性和复杂性,以及互联网技术的更迭变幻使得老年人对融入网络空间产生惧怕心理,“容慢”,能极大提高老年人对融入网络空间的信心。“容慢”首先包涵了态度上的宽容,老年人,尤其像K社区这类回迁社区的老年人,很多文化程度较低,对智能电子设备不熟悉,社会各界应持有包容和理解的态度,接纳和帮助他们学习使用互联网设备,在他们因操作慢、失误多造成效率低下时,我们能耐心“等一等”。其次,“容慢”也需要技术上的支持,可以专门针对老年人提供一些技术上的处理,例如软件更新时可以针对老年人设计免更新系统,让他们不需要频繁适应更新换代后相对陌生的操作流程。另外调整智能设备的使用舒适度,针对老年人群体,设计一些按键少、界面清晰、方便老年人输入的产品设备,让他们操作时可以一目了然,优化使用体验。

二是开展网络宣传,净化网络环境。网络空间对于年轻人来说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在网络空间里自如航行。但是对于老年人,尤其是对于回迁社区的老年人来说,网络并没有那么普及。相关部门应定期组织针对老年人群体的网络宣传,以权威方式引导教育老年人合理使用网络,同时针对常见的网络陷阱给予前期告知。此外,对于网络环境的净化及网络内容的把关也不能忽视。笔者在调查走访中发现,K社区的老年人在使用网络上呈现了一定程度的两极分化,一部分老人不愿意学习互联网技术,也对互联网生活抱怀疑态度;另一部分老人却沉溺于互联网,诸如抖音、西瓜视频等新媒体中,每天花大量时间浏览这些网站,更有些老人在面对很低层次的网络诈骗时依然会上当受骗,网上购买三无保健品,相信神医包治百病等,结果造成精神上的迷失和财产上的损失。对此,有关部门应及时开展对网络空间的净化行动,营造良好的网络环境,使得老年人享受更加绿色、安全的互联网服务。

四、结语

农民市民化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过程。正如郑杭生教授所言,农民市民化是“作为一种职业的‘农民’(farmer或cultivator)和作为一种社会身份的‘农民’(peasant)在向市民(citizen)转变的进程中,发展出相应的能力,学习并获得市民的基本资格、适应城市并具备一个城市市民基本素质的过程”(22)郑杭生:《农民市民化:当代中国社会学的重要研究主题》,《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在空间重组背景下探讨回迁社区老年人在身份急速转变下,由“农民”向“市民”的转变过程更显艰辛。中国逐渐步入老龄化社会,为了实现社会治理的精细化和人性化,对回迁社区老年人城市融入问题加以研究是必要且迫切的。从空间视角出发,对因空间变迁造成的老年人适应困境给予理论回应和现实关照,可有效改善回迁社区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化解基层治理矛盾,促使回迁社区最终实现“善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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