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
河阴之变后,北魏军镇势力与宗室集团为争夺皇权,展开激烈的政治斗争。其间,以尔朱荣为代表的军镇势力迅速崛起,直接威胁皇权发展。而后,宗室作为异质化皇权,为振兴北魏皇权与军镇势力展开联合,共同拥护元颢入洛。由于政治策略的失误、北魏士民的自发抵制以及尔朱荣的军事反扑等,元颢入洛宣告失败。此前,学者或注重分析北伐路线与军事战果,或着眼于元魏宗室对南北沟通交流的重要作用,或聚焦于元颢继位具体史实的考证,较少将元颢入洛事件与北魏政治格局变迁相联系。文章通过梳理相关史料,旨在初步分析元颢入洛的政治环境——军镇集团与宗室集团的矛盾斗争,并探究元颢入洛与北魏政局二者之间的关联性。
一、军镇势力与皇权的冲突
河阴之变造成大量朝臣被杀,皇权被严重削弱,军镇势力急剧膨胀。其后,北魏孝庄帝与尔朱荣围绕皇位展开激烈争夺。尔朱荣试图自立,取而代之,并制造禅位文书,将北魏孝庄帝迁至河桥安置,后“铸金为己像,数四不成”,认为天命未归,以致“精神恍惚”;但由于高欢、参军司马等群臣的力谏劝阻,只能作罢,迫于局势“还奉庄帝”。这一过程激化了双方的矛盾,造成政局紧张。洛阳甚至流传“迁都晋阳”、尔朱荣“欲肆兵大掠”的流言,导致大量百姓逃亡,洛阳十室九空。
为维持政权稳定,双方最终妥协,进行短暂的合作。尔朱荣不久后返回晋阳,北魏孝庄帝在邙阴为其饯行。尔朱荣虽远离了政治中心洛阳,但仍致力于增强军镇实力:表面上减少与北魏孝庄帝的正面冲突,暗地里利用元天穆等爪牙遥控朝政,广植亲信,填补河阴之变造成的权力真空,最终拥有在朝政决策上的话语权。
军镇集团与洛阳官僚支持建立的孝庄政权充满脆弱性与不稳定性。进入洛阳前,尔朱荣便“广召义勇”,训练出军纪严明、作战勇猛的私人武装。通过积极发展私人武装,尔朱荣势力“北捍马邑,东塞井陉”,形成不受中央统辖、只听藩帅号令的管理模式,军镇独立性与割据性日益增强。此背景下,尔朱荣不满足于偏安一隅,利用北魏政局混乱的有利时机,发动河阴之变,严重削弱了北魏的统治基础,推动政治权力转移,逐渐形成以霸府为中心的新型权力机制。關东邢杲暴动后,为应对统治危机,北魏孝庄帝被迫令尔朱荣“总揽河北军事”,在名义上承认军镇政治地位,北魏皇权陷入低谷。
二、动乱下宗室的离心倾向
在稳定的政局环境下,以血缘关系为纽带构成的宗族共同体能保持对皇室的忠诚,整合多方力量;反之,当政局混乱时,极易陷入权力的争夺旋涡,产生脱离中央的离心倾向。河阴之变导致政权更迭混乱,强化了这种离心倾向,加剧了部分藩王的危机感。北魏孝庄政权在初期积极拉拢宗亲,试图通过加官晋爵的方式取得宗室支持,进而稳定北魏政局。
北魏孝庄帝即位后,以前太尉公、江阳王元继为太师、司州牧;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相州刺史、北海王元颢为太傅、开府,仍刺史。对于元继、元颢等宗室贵胄,授予“太师”“太傅”等位尊职虚的官衔,明确其在皇室家族中享有的威望和地位。同时,罢免藩王实际拥有的军权,免除其军职,明升暗降,通过笼络和打压双重手段,迫使宗室承认即位者的合法性。
北魏孝庄帝对宗室的猜忌与怀疑加剧了元魏宗室的分裂倾向,导致诸王对北魏孝庄政权的认可度不高。宗王各自为政,各怀异心,甚至有直接称帝者,如元法僧。《梁书·卷三十九》记载:“元法僧,魏氏之支属也……普通五年,魏室大乱,法僧遂据镇称帝,诛锄异己,立诸子为王。”也有选择南下投奔萧衍者,如元树、元彧、元悦、元颢等。其中,北海王元颢在河阴之变后便怀有“异谋”,后被相州行台甄密粉碎,被迫“与子冠受率左右奔于萧衍”,以寻求政治庇护。究其原因,北魏孝庄帝元子攸是彭城王元勰第三子,与北海王元颢同为献文帝子孙,享有同等继承权。但元子攸凭借军镇势力与洛阳官僚的支持,以宗室近属的身份入继大位,个人并无过多杰出功勋;相反,元颢作为平定葛荣叛乱的关东主将,坐镇相州(邺城),却被逼南奔,故在梁武帝面前“泣涕自陈,言辞壮烈”,其中既有对自身经历遭遇的不满,渴望实现自身利益诉求,也有对北魏皇权衰微的愤懑,希冀重振皇室尊严与权威。
三、元颢入洛后北魏各方态度
不久,梁武帝册封元颢为“魏主”,令亲信将领陈庆之护送其北上。由于陈庆之杰出的军事才能,一路势如破竹,所战皆克。加之当时关东发生邢杲暴动,牵制了尔朱荣的大部分兵力,洛阳军事力量空虚,北魏孝庄帝被迫北守,元颢得以短暂入洛。
(一)北魏宗室的联合
以元彧、元延明为代表的宗室“封府库”,迎接元颢进入洛阳,并接受其册命。究其原因:首先,元颢以振兴北魏皇权为旗号,有助于联合宗室集团,进而得到其拥护,最终入继大统;其次,14个月内,北伐从铚县至洛阳,“取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皆克”,取得辉煌的军事战果,大有中兴的迹象,阶段性呈现出优势地位,鼓舞了包括宗室在内的大部分地方长官加入元颢集团,以致“自河以南州郡多附之”;最后,为维护和扩展自身的政治特权、经济利益和社会地位,从现实角度考量,宗室希冀通过政治上支持元颢以换取相应的馈赠,如元孚本为“疏族”,因投奔元颢麾下,被授予“彭城郡王”的封号。
元颢与北魏孝庄帝的帝位之争,不仅是宗王较量的持续和延伸,而且是军镇势力与宗室集团斗争的产物。皇权陷入低谷之际,北魏孝庄帝无力抗衡尔朱荣,被迫选择与军镇势力合作,在尔朱荣等地方实权派支持下建立傀儡政权,沦为军镇集团“代言人”;为粉饰政权正统性,以夺取国家实权,军镇势力积极与北魏孝庄帝合作,维系脆弱、短暂的统一局面。以元颢为代表的宗室集团作为封建皇权的附庸,拥有一定社会影响力,在北魏政局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皇权倾颓后,宗室走向联合,承担着振兴皇权的重任。但由于政治策略不当,造成北魏精英对元颢政权的困扰。
(二)北方士人的抵制及原因
北方士人普遍反抗元颢的任命。其中,襄州刺史贾思同与广州刺史郑先护“出城据战”;濮阳太守崔巨伦“据郡不降”、东郡太守崔庠“拒不从命”;高子儒更是“逾河至行宫”,投奔北魏孝庄帝;任城太守李湛“举义兵”,儒林的徐遵明“同其事”等等。可见,北魏士人普遍视元颢为“乱臣贼子”,各地蜂拥而起对其进行抵制,拒不承认元颢政权的正统性,对其缺乏基本的认同感。北魏士人普遍对元颢入洛秉持仇视态度,原因如下。
从政治策略上看,北魏孝庄帝通过联姻、交往、任命等方式与陇西李氏(李彧)、荥阳郑氏(郑先护)、渤海高氏(高虔)、博陵崔氏(崔瓒)、河东裴氏(裴良)等士族结成紧密关系,形成新型政治权力网络。通过保障士族政治特权、维护士族的发展利益,北魏孝庄帝构建了士族与鲜卑贵族联合统治的利益共同体。在此格局下,北魏孝庄帝与士族休戚与共,容易得到精英阶层支持。反观元颢集团,对北方士人多加残害。例如,元颢在攻陷荥阳时,“斩(杨)昱所部统帅三十七人”,进入洛阳后,罢免声望极高的杨昱的官职,“除(杨)昱名为民”;将平原相辛子馥“拘禁其家”。政治策略的失误,激化了利益集团间的矛盾,直接将元颢政权置于士族对立面,广大政治精英纷纷反抗,造成元颢集团势单力薄,政权统治根基严重受损。
此外,自北魏孝文帝改革以来,北魏积极改革官制,建立完备的礼仪制度,使鲜卑等民族更深层次地融入华夏文化圈。在这一过程中,北方士人实现从被动卷入到主动参与的转变,在政治舞台上发挥着日益突出的作用,产生深层次的政治文化认同。《洛阳伽蓝记》记载,北方大族杨元慎曾与陈庆之辩驳,“我魏膺箓受图,定鼎嵩洛,五山为镇,四海为家……礼乐宪章之盛,凌百王而独高。”北魏大臣李彪感慨,“唯我皇魏之奄有中华也,岁越百龄,年几十纪。”可见,此时北魏士人俨然以中华正统自居,以礼乐宪章自称,重构起一套体系完备的发展模式,并试图与南朝争夺“魏晋政治遗产”合法继承者的地位。甚至陈庆之回到南梁后,也惊叹北魏的政治建设,“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
在“南北对立之封建政权矛盾斗争”日益复杂的历史语境下,元颢成功入洛得益于南梁的军事援助,尤其倚仗陈庆之率领的江淮子弟。在北魏士人看来,梁武帝派军护送元颢北还,不久又遣送另一位宗室汝南王元悦,其政治目的均是“以凯侵逼”。通过扶持北魏宗室,建立附庸政权以求分裂北魏,进而扩充领土和人口,扭转北强南弱的不利局面,提升实力。因此,面对南梁的军事威胁,北魏士人奋起抗争,以维护政权稳定为己任。
四、结语
军镇势力在河阴之变后迅速崛起,从地方入主中央,严重威胁北魏皇权。北魏孝庄帝无力抗衡军镇集团,最终沦为军镇集团的傀儡。在皇权衰微之际,北魏宗室在争夺国家合法继承者的同时,尝试借助南梁的力量消灭武人军镇,重振朝纲,恢复北魏皇权的权威。以元颢为代表的宗室成员走向联合,利用南梁的军事支持,凭借有利时机,一度入主洛阳,大有复兴皇权之势。
由于元颢政治策略的失误,使得士族纷纷倒向北魏孝庄政权,导致元颢进入洛阳后的统治根基严重受损;在对政权国家认同的基础上,元颢借兵南梁遭到民众质疑,与北魏孝文帝改革以来民众的认同体系相冲突,引发来自精英阶层的仇视,为此,北方士人自发组织抵制元颢集团;加以尔朱荣镇压关东邢杲暴乱后及时回援,军镇势力围攻洛阳,元颢兵少将寡,孤立无援,入洛最终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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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吉首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