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 ,洪菲 ,王金香 ,赵婧怡 ,纪军
(1.上海市针灸经络研究所,上海 200030;2.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 201203)
方云鹏是方氏头皮针的发明者,方氏头皮针的建立是在长期的临床实践中形成的。方云鹏亦不仅仅是方氏头皮针的发明者,他在头皮针的理论基础上,陆续发明了方氏手象针、足象针、体环针疗法,融汇中西医学理论构建了“方氏微型针灸体系”,独具创意,自成一说。惜乎年久不彰,故不揣浅陋,据所搜集查阅之文献资料,概括介绍其针灸学术成就及学说体系。
方云鹏(1909—1990),字翔九,河南淮阳人,出生于耕读世家,自幼勤奋好学,1937年毕业于河南大学医学院(九年制),适逢抗战爆发,方云鹏投笔从戎,曾担任国民党军政部十三兵站医院戒烟所所长、九二后方及七七后方医院院长兼外科主任等职,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兵团卫生部手术组,1948年10月接受上级安排,担任西安市立医院外科主治医师,1949年5月西安解放,西安市立医院改为第一人民医院,方云鹏担任外科主任、主任医师,因医术精湛而享有“一把刀”的赞誉。1952年,党中央号召“西医学习中医”,方云鹏参加了中央卫生部针灸实验所培训班,系统学习了中医针灸知识,从此正式开启了他迁思回虑、力学笃行、硕果频出的针灸人生。
1955年起,方云鹏开始将针灸疗法应用于临床实践中,开展了不同病症的针灸疗效观察[1-2],将针刺应用于术后止痛[3],对经络系统的诊断意义进行了实践探索[4-5]。在不断的针灸临床实践中,方云鹏偶然观察到针刺头部的“承灵”穴可以治疗腰痛,这一现象的发现成为其发明头皮针的肇始。通过10余年艰辛探索,方云鹏创立的“陕西头皮针”于1970年前后正式面世,并在陕西省内迅速推广,逐渐传播至全国。1978年在“全国医药卫生科学大会”上,陕西头皮针荣获卫生部及科学大会奖。在头皮针研究的基础上,方云鹏又进行了手象针、足象针的探索,并将经络循行与西医神经节段支配等理论相结合,创造性地提出人体“体环运行”的新理论,用“体环针”统领头皮针、耳针、手象针、足象针等,构建了一种新型针灸体系,并成立了“微型针灸研究所”。
此外,在上世纪60年代,方云鹏还对“子午流注”“灵龟八法”“飞腾八法”等中医传统时间医学疗法进行整理总结[6],设计编制了“子午流注环钟图”“灵龟八法环钟图”和“针灸万年历”,为这些疗法的学习和运用提供了便捷的查检工具。上世纪80年代,古稀之年的方云鹏与计算机技术人员合作,将“针灸万年历”编为计算机程序,获得陕西省科技进步奖。
方云鹏在从事针灸工作的近40年中,撰写了《试用针灸代替止痛药和强心剂》《针灸治疗风湿性心脏病66例报告》《头皮针治疗707例脑血管意外偏瘫疗效体会》《头皮针治疗冠心病40例疗效观察及机理探讨》《新型针灸体系与生物全息律》等论文10余篇,出版了《头皮针》《手象针与足象针》《体环针》《方氏微型针灸》《时间医学与针灸万年历》等多部专著。这些文献资料不但记录了方云鹏致力于针灸研究的人生轨迹和成果,为研究其针灸学术理论提供了素材,也将一位好学笃行、笔耕不辍的学者形象生动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头皮针是方氏微型针灸体系的主要内容,也是方云鹏广为人知的原创知识体系。方云鹏头皮针的发现,起源于1958年,经历了多年的临床经验积累、思辨总结、再临床验证、再总结修正这样一个从偶然到必然、不断完善的发展过程,最终形成了①“伏象”“伏脏”“倒象”“倒脏”7个中枢刺激区(除伏象为1个,其余均为2个);②思维、记忆、说话、运平、信号、听觉、书写、视觉、嗅味、平衡、呼循21个皮质功能刺激点(除思维为1穴,其余均为2穴);③头皮上的在经腧穴和经外奇穴,三部分共同构成的方氏头皮针体系。
据文献资料记载[7],方云鹏头皮针的发现,源于在偶然的临床现象中所得到的启发。1958年,方云鹏在为一感冒患者针刺头部“承灵”穴治疗头痛时,意外发现其腰痛也治好了,而承灵穴所属之胆经并未循行于腰部,用传统的经络理论似难以解释,这一现象激发了方云鹏进一步探索的兴趣,于是开始进行长期的、大量的临床观察,逐渐发现了头部有许多具有特异功效的刺激点,可以治疗全身疾病。在这些实践观察的基础上,结合西医大脑皮层功能的理论知识,产生了“试用大脑皮层功能定位在头皮外表的投影来治疗相应功能障碍性疾病”[8]的设想,再通过长期的临床实践,逐步摸索出采用针刺大脑皮层功能定位在头皮外表投影的特定刺激点来治疗全身疾病的新方法。这些特定的刺激点构成了方云鹏头皮针穴名体系中的“倒象”“倒脏”,以及皮质功能刺激点。
1970年,方云鹏下放到蓝田县塶塬地段医院工作时,不慎滑倒致尾骶骨右侧受伤,疼痛行难,并觉头部人字缝尖右侧有压痛,于是请一位医生针刺其头部压痛部位,头部疼痛立即消失,随之尾骶骨伤处的疼痛亦大大减轻。同年,一位农民大腿内侧被犁刺破约 2 cm长的裂口,深达肌层,由于剧痛引起休克,在常规治疗的同时给予患者头部人字缝尖外部针刺,患者立即清醒,疼痛减轻,休息片刻后自行走出医院。这两个事例既不能用经络学说解释,又不能用神经学说解释。这引发了新的思考和观察,通过临床摸索和实践,终于发现在头部相当于冠状缝、矢状缝和人字缝的部位,以及额上发际部位,有许多可以治疗全身有关部位疾病的刺激点。将这些刺激点一一连接起来,便构成一个在冠状缝、矢状缝、人字缝上的人体缩形和在额上发际部位的人体缩形。方云鹏将其命名为“伏象”“伏脏”。
从方云鹏的论著中,清晰地呈现了其对头皮针理论的思考。从最初以经络学说结合大脑生理解剖理论阐释头皮针机理,至后期引入了全息生物学理论,可以看出方云鹏对头皮针理论的思辨和研究从未停步。
1973年初次发行的《头针》对头皮针的理论有初步的概括。该版本中提到头针是在经络学说及西医大脑生理解剖理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一种新疗法[9],并将头皮针刺作用的原理阐释为3个方面。①神经学说,针刺神经中枢在大脑皮层的功能区在头皮的投影,可以引起神经及骨膜反应,从而调节中枢神经,平衡生理功能,治疗疾病。②经络学说,经络循行都和头部有紧密联系,“诸经皆通于脑”,三阳经均达头部,三阴经通过经别与阳经经气相通,也可作用于头部。头部通过督脉、任脉的交汇,统领十二经脉,联系全身。所以全身脏腑之病变可通过经络反应于头部,因此针刺头部可以调全身经络,治疗疾病。③总运感假说,方云鹏认为“伏象”和“伏脏”的实质是存在于人体大脑上的总运感中枢或总中枢、总经络,起到管理全身各部位机能的作用。1976年11月对《头皮针》进行第2次出版,该版本中的头皮针理论延续了以上观点[10]。
至1982版《头皮针》中,除了上述3个理论阐释外,方云鹏加入了其他几种可能的作用途径。①从电生理角度来看,很多头针的穴位点较普通点的导电量高,在进行针刺时,可以引起生物电的变化,从而调节平衡,起到治疗作用。②当用量子干涉计、X射线对人体进行拍摄时,发现头部表面存在微弱磁场,而头皮针穴位正是磁场的聚焦点。针刺可以改变生物电磁特性,从而调节平衡。③因为骨膜组织属于压力感受器,快速直刺头皮时,可以产生类似冲击波的压力,更容易激发穴位的效应,改善局部病理状态。④针刺本身作为一种侵入性损伤,可促进组织胺等致痛物质的释放,加强和维持了刺激效应[11]。
上世纪80年代张颖清创立全息生物学[12],生物全息律是解释整体与部分或部分与部分之间关联的规律[13],这一规律为认识生物体和生物现象提供了新视角,而且张颖清在其《生物全息律》一文中明确指出“全息律与经络具有同样重要的地位,它们交错且共同支配穴位的分步”[14]。1985年方云鹏撰文《新型针灸体系与生物全息律》,指出头皮针穴区分布亦符合生物全息律,头皮针学说为全息生物学说提供实践证据[15]。同时,全息生物学也为头皮针中一些不易解释的问题提供了说理方式,如生物全息理论可以解释头皮针进针浅深不同则疗效存在差异的现象,即身体每一部位包括同一部位的不同层次都有它相对应的反应点,所以刺激不同部位或不同层次均可以引起不同反应点的反馈效应,则效果亦存在差异。再如,方云鹏发现头皮针同侧取穴的临床效果优于对侧,这与神经交叉支配的理论不相符,百思不得其解。全息理论中生物经纬律的概念使其豁然开朗,平行于生长轴线的同一经线或垂直于生长轴线的平面上的同一纬度上的细胞群的化学组成相似程度最大,所以取同侧的穴位更容易对该侧疾病起到调节作用。
手象针与足象针是方云鹏在头皮针“伏象”“伏脏”的启发下,以传统经络学说为基础,吸收了全息生物理论发展而来的。是通过针刺手、足上的人体缩影的特定部位或人体经络脏象系统的缩影部位,用以治疗全身疾病的“微型针灸”疗法。
从全息理论来看,人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全息单位(亦称全息元),手、足亦不例外。作为全息单位的一部分,手足上也存在着诸多与全身机体脏器联系密切的特异功能刺激点,经过类比推理和临床观察,方云鹏发现这些刺激点有规律地分布在手、足骨周围深浅组织内,按体位顺序连接这些刺激点,则形成4个整体的人体缩影,纵横排列于手足部,使手足成为人体的成比例缩小,即所谓人体的部分与整体间存在着全息互映关系。
手象针中手部划线是其定位的基础,将手部划线分出11条定位线,阴阳分线(手掌面与背面的分界线),掌Ⅰ线、掌Ⅱ线、掌Ⅲ线、掌Ⅳ线、掌Ⅴ线(位于掌面,分别在 1~5指的正中起于指尖尖端止于腕横纹),背Ⅰ线、背Ⅱ线、背Ⅲ线、背Ⅳ线、背Ⅴ线(位于背面,分别与掌面的五条线相对应)。手部存在的刺激点,按照人体体位顺序相连接形成的 4个人体缩形,分布于手掌蹠面的称为“脏”,分布于手背面的称为“象”。4个人体缩形包括8个穴区。第1个人体缩形为头朝指端方向伏于手背面的“手伏象”,与手伏象相对照的掌面为“手伏脏”。第2及第3个人体缩形为头朝近心方向分布于手背的尺侧与桡侧的缩形,因与手伏象方向相反,称为“手倒象”,相对应的掌面为“手倒脏”。手倒象及手倒脏又根据桡侧及尺侧的不同分为“桡倒象”“尺倒象”“桡倒脏”及“尺倒脏”。第4个缩形是从手背桡侧至尺侧横向排列的人体缩形,为“横伏象”,与之对应的掌面为“横伏脏”。根据8个穴区与11条划线进行头颈、躯干、上下肢等穴位的定位。
足部作为与手部同级别、同来源的全息元,足部及手部相同的遗传部位经过临床验证确实存在基本一致的作用区域[16]。方云鹏发现足象针与手象针一样,同样存在4个人体缩形的反应区域。在穴区定位方面,除了足象针“胫倒象”及“腓倒象”的头部位置与手象针之“桡倒象”及“尺倒象”的头部位置定位稍有区别,其余穴区的分布规律及定位基本一致。
体环针亦称新型体针,它揭示了人体所存在的一种新的径路传导系统,是一种自成体系的新疗法。它保持了针灸治疗的特点,但不完全同于传统针灸的经络系统;建立在神经机能的基础上,却又不完全同于神经节段支配的联系内容。
方云鹏对头皮针、手象针、足象针的发明虽然立足于传统针灸学,且有部分相关西医理论为支撑,可分布于头、手足部位的微经络系统并未被古籍文献或现代科学所证实,但临床疗效和实践经验却真切反应了其存在。这些规律而有序的刺激点,在“体表广阔处散开,于狭窄处合拢,彼此衔接,移行过渡,以通达表里,贯穿全身”,在体表各部位形成点、线、带或区,因其包括大多数经络又不完全是经络,有着类似西医神经节段的支配功能却又不等同于神经的特性,方云鹏为了解释这些效应点、线、带或区,提出了体环针的理论,用以阐释人体所存在的一种新的径路传导系统。
体环针的定位体系概括来说包括五部、两面、二十带和十环[17]。五部指5个人体分部,即在肩关节及髋关节处分别划解剖线段,称为肩分线及髋分线。这两条分线将身体分为 5个部分,躯干(包括头颈部)、左上肢、右上肢、左下肢及右下肢。两面指在人体五部中的阴阳面的划分(阴面用F表示,阳面用M表示),其依据是胚胎发育定型理论。阴面指躯干、上肢及下肢的屈侧面,阳面指躯干、上肢及下肢的伸侧面。阴面与阳面交界的部位为阴阳面(用N表示)。二十带指躯干及头颈部、上下肢部阴阳两面的每一面各分为五带,则一侧肢体面共分为十带,左右共计二十带;躯干及头颈部各十带,合计亦为二十带。例如,头颈部阴面以天突至肩峰由外向内共分为5段,形成F1-F5 5个传导带;头颈部阳面以大椎至两肩峰由外向内也各分为 5段,形成M1-M5 5个传导带。躯干部阴面从耻骨联合至两侧大转子,由外向内各分为5段,再把左右锁骨由外向内也各分为5段,上下相连,由外向内依次为F1-F5传导带;躯干部阳面则从骶尾骨尖至两侧大转子,由外向内,各分为 5段,再把大椎至左右两肩峰由外向内也各分为5段,上下相连,由外向内依次为M1-M5传导带。十环指10个传导环。同侧、同面与相对部位的传导带相互移行联接,形成一个大的传导带。阴阳相对,前后相应的两条大传导带在人体的四肢末梢相连接,形成一个封闭的环,即为传导环。例如右侧头颈部M1传导带、右侧躯干部M1传导带、右侧上下肢M1传导带相互移行连接,构成右M1传导环。同理,左右两侧共有M1-5、F1-5 10个传导环。
综上可见,体环把全身各个部位贯穿联系起来,构成许多相对独立部分的微型针灸体系的通路。
1976年,美国学者DALE提出了“微针系统”概念,以区别于“巨针系统”(指经典十四经穴系统)。在我国,从这一概念衍生出“微针疗法”“微针诊疗系统”等名称,是指身体某一特定部位(如头、面、鼻、眼、耳、手、足等)均为整体的全息元,能反映机体各脏腑、经络的生理病理状态,通过针刺这些特定部位可以治疗疾病,这些不同的特定部位针刺疗法各自独立,共同组成了微针系统[18]。20世纪50年代产生的耳针疗法[19],以及后续出现的面针、鼻针、舌针、眼针、头针等十余种疗法,均属于微针体系。
方云鹏所创立的头皮针、手象针、足象针丰富了微针疗法的内容。他亦对当时较为集中产生的众多微针系统进行了思索,认为这正显现了人体发育对微针穴位群的影响。把各个微针系统穴区综合起来,可以发现人体各部位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且普遍存在的全息对应关系。从胚胎发生学来看,人体是分部的,各节之间,上下、前后、左右具有对应关系,保持着一定的发育阶段性。而体环在脑的统摄下起着联络各节段的作用,是上下、左右、前后对应联系的通路[20]。据此,他将头皮针、手象针、足象针、耳针、面针、鼻针等诸多微针系统通过体环贯通衔接,为其提供通路,通过对称、交叉、重叠、传导等方式沟通表里内外,连接肢体上下,将身体各部位的组织结构、脏腑器官衔接成为有机的整体,从而共同组成了“方氏微型针灸体系”。
方云鹏先生钻研针灸医学近 40年,可谓硕果累累。他倾尽毕生精力,通过不断的多学科理论学习、丰富的临床实践、详实的临床现象及实验观察,以及深入的思考,将经络学说、全息理论、胚胎发生学、神经生理学、物理学等等多学科理论融会贯通,发明了头皮针、手象针、足象针及体环针,并对其机制提出了假说,进行了探索。这些成就和观点至今仍具有临床价值和理论意义,或能对当下的针灸研究有所启发。
斯人已逝,但其学术成果不应淡出人们的视线,其锲而不舍进行临床观察的实践作风、多学科融合的思维和科研方法、不拘成说勇于探索的创新精神,亦是后学所应追随学习的。
“历史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所激起的热情”(歌德),希望通过回顾方云鹏先生的针灸之路,激发起人们研究其人其说、研究针灸医学的更大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