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百义,刘 歆
(山东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泰安271018)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是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次巨大综合和艰难创造,是马克思实现哲学革命的秘密所在和其新哲学世界观的真正诞生地,蕴含着以哲学、经济和社会为主题的人与自然关系思想,这些思想对新时代建设生态文明、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作为《手稿》的基础性哲学术语与核心概念,“感性活动”及其创造形成的“对象性关系”是贯穿于《手稿》中的一条逻辑主线,为我们窥透潜蛰在《手稿》中的人与自然关系思想提供了一条宝贵线索。
《手稿》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在哲学上的重要性首先在于肯定和确证了“感性对象性”原则,这意味着人和自然都是一种“对象性的存在物”。 那么“对象性”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这里,要切实把握“对象性”的核心内涵,就必须以“对象”为逻辑起点,因为任何一个“对象性的存在物”都无法脱离“对象”而独立存在。 正如马克思指出:“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1]210自然从时间或物理的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本原性存在”,具有相对于人而言的优先存在性和本原地位,所以人的存在高度依赖于自然存在;自然从道德或价值的意义上来说又是一种“对象性存在”,人具有相对于自然而言的价值主体性,所以自然的属人的存在通过人的存在来确立。 概括来说,人与自然构成一种相互制约、彼此交融、协同共进的统一关系。 不以感性的外部世界为对象而肯定和确证自身存在的人,就是“抽象的人”;不以人的存在为对象而肯定和确证自身存在的自然界,就是“虚假的自然界”。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1]210但如此言说的“对象关系”具有重新滑向人与自然实在性的前康德唯物主义的危险,再度陷入人与自然“主客二元对立”的理论困境。 因此,要把“对象关系”上升为“对象性关系”,把自然界由“人类无限获取物质资料的客体”转化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性存在”。 那么,“对象性关系”又意味着什么?它可以被简要地概括为两个哲学命题,即“主体必然与其发生本质关系的那个对象,不外是这个主体固有而又客观的本质”[2]29;“没有了对象,人就成了无”[2]29。 从根本上来说,作为费尔巴哈批判宗教和思辨哲学的基本线索,“感性对象性”原则是费尔巴哈所能达到的本质理论高度与核心理论基点,对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和创立新世界观具有本质影响,同时也彰显出人与人、人与自然双重维度上的“原初关联”。 一方面,从人与人的维度出发,费尔巴哈基本运用“你”和“我”的专业术语来论述人与人之间的“对象性关系”。 在费尔巴哈看来,人与人之间是一种互为本质或根据的存在关系,这种关系表现在“你”之外的“我”并不是与“你”相对并反过来支配“你”的力量,而是“你”本质力量的肯定与确证,“你”从“我”的身上看到的是“你”的本质,即“你”是“我”的本质力量的一种“对象性存在”,“我”也是“你”的本质力量的一种“对象性存在”。 另一方面,从人与自然的维度来看,费尔巴哈强调:“人的本质在对象中显现出来:对象是他的公开的本质,是他的真正的、客观的‘我’。”[2]30作为与人发生关系的对象,自然界就是人本身,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肯定和确证;作为与自然界发生关系的对象,人是人的自然界,是自然界固有而又客观的本质。 “感性对象性”原则并不局限于“对象关系”的表层,而是创生出本质的“对象性关系”。 当然,这是一种超越社会现实的“对象性关系”,这种抽象的关系具有存在的非法性。
“对象性关系”并不局限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浅层境域,马克思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将其拓展到太阳与植物关系的深层境域。 太阳是植物不可或缺并肯定和确证其生命的对象,正如植物是太阳唤醒自身生命力量和表征太阳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对象。 在这里,马克思高度赞扬了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并深刻阐发了“对象性关系”的核心内涵。 一方面,自然界在“对象性关系”的本质境域中主要表现为“感性”的自然界。“人的感觉、激情等等……是对本质(自然)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1]242在马克思的文本语境中,“感性”的自然界在本体论的境域中被理解为现实的人的对象性活动的产物。 如果我们对“感性”的自然界的理解受制于认识论境域或者人类学意义,那么“感性”的自然界就成为“悬搁”于人类社会历史之外的孤独存在,变成人类无限获取物质资料的客体。 另一方面,“感性”意味着“对象性”。 “感性”的自然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性存在”,是对“感性”的人本身的另外一种表达。 “直接的感性自然界……直接是另一个对它来说感性地存在着的人。”[1]194而“感性”的人也能够借助于“感性”的自然界直观自己的生命存在和实现自己的本质力量。
马克思高度赞扬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因为这一原则不仅针对思辨唯心主义,而且超越了以往旧唯物主义,从整体上改变了德国古典哲学的主体概念,实现了对近代抽象哲学的总体超越。 马克思在此基础上作出了“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界的本质”[1]193等重大论断。 但他也运用隐晦的方式委婉地批评了费尔巴哈的致命缺陷——无法根本解决外部自然界如何从自在自然演化为人化自然,变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性存在”这一重大问题。 “但是,费尔巴哈没有走的一步,必定会有人走的。”[3]马克思强调:“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1]162即言之,“感性活动”是现实的人和其他自然存在物区分的根本标志,是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得以成立的现实依据。
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实质上源自一种“对象性活动”,即人类的劳动。 这是因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1]196。 在马克思的哲学视野中,费尔巴哈忽略了黑格尔否定性辩证法的“活动”原则,因而他诉诸直观的知识原则来把握“对象性关系”,这就导致他的哲学由于缺乏历史维度而变得软弱无力和空疏贫乏;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最伟大之处在于把“实体即主体”作为哲学的根本原则。 在论证“实体即主体”的过程中,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205,即他把劳动视作“对象性关系”得以成立的基本根据。
但马克思强调:“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1]205换言之,黑格尔语境中的劳动是从德国古典哲学的“主体活动”发展而来的纯粹的自我意识活动,这就意味着黑格尔本质上又瓦解了“对象性关系”。 这是因为:一方面,黑格尔提出了“对象化”的哲学范畴。“对象化”作为精神辩证发展的必须环节,主要是指自我意识外化设定“物性”的运动过程。 他认为,自我意识外化、对象化为自然界,而此时的自然界并非客观存在的现实自然界,这就意味着外化、对象化的自然界是“思想的异在”,是抽象思维所设定的外在性存在。 另一方面,黑格尔从“人的本质是自我意识”这一预设前提出发,分析指出自然界对自我意识来说是一种障碍,是自我意识异化的产物,进而推导出要扬弃这种障碍和异化、重新占有异化了人的对象性本质就面临着扬弃异化同时具有扬弃对象性的意义,最终导致“感性”的人成为“非对象性的存在物”。 因此,“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不过是成为这个隐蔽的非现实的人和这个非现实的自然界的谓语和象征。”[1]218在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境域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在绝对精神自身内部纯粹的、不停息的旋转即一个“封闭式的圆圈”中实现的抽象统一。这样,人与自然的关系被彻底颠倒了。
马克思在对费尔巴哈哲学的“感性对象性”原则和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与“活动”原则进行“天才改铸”的基础上,本质性地生成了《手稿》的灵魂与核心——“感性活动”原则。 在“感性活动”的全新境域中,人与自然不断地融合为一个有机统一的系统整体,共同构筑起一个须臾难离的生存共同体,最终达成一种和谐共生、良性循环、永续发展的圆融状态。 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当“感性”的人把“对象性的本质力量”创造或设定在自然界上时,这种对象性的“创造”或“设定”必定是现实个人的“感性活动”或“对象性活动”,是“对象性本质力量的主体性”的公开展示。 正是在这里,“感性活动”进一步巩固和加强了“对象性关系”。 一方面,“感性活动”充分彰显了人的“主体性存在”。 以“感性活动”作为“自己的本质”的现实个人,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为自然界并创造出一个“对象世界”时,这种“对象性”的设定并不证实他是一个凌驾于自然界之上的“绝对主体”,也不是黑格尔思辨哲学意义上创设对象的纯粹“自我”,而是肯定和确证了他不过是“对象性本质力量的主体性”。 自然界起初并不直接地就是人的本质,正是“感性对象性活动”使得“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1]196的不断生成。 作为一种自由自觉的主体性活动,“感性活动”在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中彰显出人的主体性和本质力量,使人创造着自己的生命并塑造着自己生命的本质,把人从自然界中进一步“提升”为人。 另一方面,“感性活动”把自然界变成一种“对象性存在”。 作为“感性活动”的结果,自然界不再是异在于人之外、作为人类征服和称霸对象的“纯粹有用性”,也不是黑格尔语境中被“绝对主体”的“纯粹活动”或“自我活动”所创设的抽象“物性”,而是在社会、历史、工业活动的中介下产生的现实自然界,并且是打上人类意志烙印、铭刻人类活动足迹的人化自然。
马克思提出的“感性活动”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象性关系”,是马克思哲学全新理论境域的本质开启,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向着存在之真相的复归提供了基本方向和价值遵循。 人与自然正是在“感性活动”的基础上达成一种和谐统一的“对象性关系”,进而构成一个有机的、活生生的、具体的、有内容的整体;但在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制度的狭隘视域下,人与自然却成为一种“主客二元对立”的“对象关系”。 马克思超越了传统形而上学关于人与自然“主客二元对立”关系的基本逻辑,反对把劳动再度诠释为人与自然之间“绝对主体”对“绝对客体”的征服、掠夺和改造活动,破除了西方工业文明“理性万能论”的困境,为最终实现人与自然的协同合一奠定了理论基础。
近代社会以来,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把人从自然界中“提升”出来,使人变成理性的工具和符号,导致人的主体性和自然的客体性被无限放大,自然界成为人类残酷压榨的对象,最终造成人与自然应然合一性的丧失,其直接原因在于异化劳动,罪魁祸首在于私有财产制度。
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基本内涵及其后果进行了逻辑推导,阐明了人与自然关系失衡的必然性。一方面,从逻辑上讲,自然界是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 自然界为全部人类的实践活动提供了生产资料,是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为人类社会的延续与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生活资料。 “没有自然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1]158自然资源的天然分布、生态环境的宜居程度以及自然条件的变迁情况直接影响着全体人类的生存方式、生活质量和生命健康。 没有最基本的自然要素,人类社会必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人类文明终将走向历史的终结。 另一方面,从现实来看,在异化劳动中,人与自然全面异化。 人相对于动物的独特优势不复存在,人的生产不再是全面的按照美的规律而进行的真正意义上的生产,因为在运用和发挥自身的机能时,人被降低为与动物一样的自然人,而非感性的存在着的能动的人,即“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1]160。 作为对象性的类存在者,人是“自然性”和“社会性”“物种尺度”和“内在尺度”的有机统一,但在异化劳动中却把生活本身变成了一种被迫性的和强制性的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把自己的本质贬低为一种保证生命机体正常运转的工具;同时也把自身得以生存和发展的首要前提——自然界异化为实现自我利益最大化的手段。 一方面,从人与自然的关系来讲,人类为了保证自身肉体生存的客观需要,必须通过物质生产实践与自然界进行物质交换,以推动社会生产发展,但资本家攫取高额利润的欲望没有止境,所以在生产过程中,资本家会把降低企业生产成本视为核心要素,把自然界作为征服、改造和利用的客体,因而无法根本改变“利润挂帅”和“物质刺激”的管理方针。 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的利润动机必然破坏生态环境”[4]。 在“利润至上、效率优先、越多越好”的生产原则下,工人自身就愈发丧失对象,其异化程度也就进一步加深。与此相应,自然界则从人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变成外在于人的异己力量。 另一方面,从自然与人的关系来看,自然界在工人那里表现为严重摧残工人身心健康的“外化的、异化活动的东西”,在资本家那里也体现为“外化、异化的状态”。 在资本逻辑愈发占据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为了维护资本所有权,保证资本的积累和增殖,必定对工人进行残酷的压榨和剥削,最大限度地占有感性自然界,使整个自然界被“祛魅”变成破碎的物质资料的汇集。 所以,在异化劳动条件下,人对自然的无限索取、自然异化的进一步加重是导致人与自然应然合一性丧失的直接原因。
在私有财产制度下,工人和资本家就其自身而言,变成“异己的和非人的对象”,陷入了普遍的异化状态之中以及异化所带来的生活的虚无和无意义化,其生命活动主要表现为“生命的外化、异化”,其自由自觉的类本质的活动也变成“破碎化、被动化、非主体化”的异化劳动,成为一种与人敌对的“异己力量”。 人对人的本质和生命、对象性的人以及产品的占有,都被视作一种直接的、片面的享受和占有,人自身最终也以一种狭隘和片面的方式,一个“破碎化、被动化和非主体化的人”表现出来。 此时,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不再是一种“社会的关系”,而是一种异化关系。 人的五官、精神和实践感觉也只能通过异化的方式,并通过赤裸裸的、贪婪的“占有”和“拥有”等手段完成,人消解和抹杀了人的本质力量的丰富性和人的感觉丰富性,最终呈现出“一切肉体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1]190的异化状态。 在私有财产制度下,自然界不再是“人的无机身体”和“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而是人类无限获取物质财富的对象,人与自然由“主客统一”的“对象性关系”向“主客二元对立”的“对象关系”发生转化。 自然界只有通过人类劳动加以改造,被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才真正成为属人的自然。 如果人类依旧停留于私有财产制度的浅层境域,那么对自然界的“占有”和“拥有”将变成一种“愚蠢而片面”的直接占有。 在私有财产制度下,人类要么在直接占有和拥有外部感性世界的基础上,要么在把自然界视作满足人类物质需求的过程中,才能把自然界视为人化自然、属人的自然。 归根结底,自然界只是被人类视作一种获取生存所需的效用、功用或“纯粹有用性”,这种狭隘理解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地步,并且也从侧面折射出人与自然应然合一性的丧失,并逐步演化为人与自然冲突不断加剧、矛盾愈发凸显的异化状态。
马克思考察和批判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制度的基础上,又对人的异化需要与自然科学的异化进行了全面分析和详尽解读,深刻揭示了人与自然处于分离对抗的异化状态的主体性诱因及外在动因。 从人的异化需要来看,在“感性活动”的本质境域中,人不再是一种纯粹贪欲的存在,物也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有用性。 人的需要的复杂性、丰富性、广泛性充分确证了人的本质力量。 但在私有财产制度下,“每个人都力图创造出一种支配他人的、异己的本质力量,以便从这里面获得他自己的利己需要的满足”[1]223。 在这个过程中,人的真实需要变成了一般等价物——货币,因为货币是“真正的能力”,能够办到人自身不能办到的一切,甚至占有和购买人自身。 在私有财产的当代表达形式——工业资本的操控下,资本家为了获取超额利润,通过媒介宣传等途径不断地操纵和控制人们的兴趣和爱好,大肆宣扬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文化与生活方式,促使人们的消费欲望在市场经济的购买机制下愈发膨胀,把追求物质消费和物质享受作为真正意义上的满足,导致人们的消费活动发生扭曲并愈发脱离人的真实需要。 这种虚假需要导致社会的发展以无节制的生产和消费为根本目的,人的发展以对物的疯狂占有和无限追求为全部内容,人的消费最终变成一种浪费性、炫耀性和符号式的异化消费。 因此,人的“一切情欲和活动都必然湮没在贪财欲之中”[1]227。 在资本主义社会,一方面,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下,资本家不再是根据人们的真实需要而进行科学的生产,而是随着劳动分工的不断细化,使工人从事的工作越来越破碎化,只能从劳动之外的异化消费和虚假需求中获得慰藉和补偿,并不断地催生和刺激整个社会的享受能力和消费欲望,从而生产出更多的产品,导致工人在市场机制的诱发下疯狂地追求高消费,最终实现利润最大化的根本目的。 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这种需要的异化呈现出了需要、满足需要资料的精致化和需要牲畜般的野蛮化、简单化的对立”[5]。 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领域掀起的一场争论进行全面批判的基础上,阐明“挥霍和节约、奢侈和困苦、富有和贫穷是画等号的”[1]228,即无论提倡挥霍、奢侈、富有,还是选择节约、困苦、贫穷,在本质上都是以获取更多的货币为目的,以满足人们的虚假需要。 从自然科学异化的维度讲,自然科学与资本主义大工业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关联,它通过机器大工业不断地深入并深层次地改造人们的生活实践,为人的解放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但自然科学“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1]193。 一方面,马克思高度评价自然科学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伟大历史作用。 它增强了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的能力,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迅猛发展。 另一方面,自然科学在资本主义社会“表现为异己的、敌对的和统治的权力”。 它通过“工业”的方式在实践上影响和改造人的生活,为人的解放创造丰富的物质条件,但究竟何为“工业”? 马克思认为,“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1]192资本主义大工业能够创造出灿烂辉煌的物质文明,这离不开自然科学,离不开科学技术,尽管自然科学是以异化的形式表达出来的,但它也体现出人和自然之间现实的历史关系,充分显现出人的本质力量的伟大。 所以,在资本主义工业实践中,人们也只是把自然科学当作一种“纯粹有用性”来理解,把科学技术作为征服自然和主宰自然的手段,这也就造成科学技术的异化。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以片面追求最大利润为根本目的,忽视自然价值和生态成本,运用科学技术肆意破坏自然环境,把土地、森林、矿藏等自然资源变成了谋取利益的工具,进一步加剧了自然的异化并使其呈现出明显的病态特征,导致人与自然矛盾的日趋激化。 自然科学在扬弃其异化的性质之后,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人的自由自觉的类本质活动,即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之后,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的对立也将消除,它们将成为同一门科学,因为它们实际上有一个共同的基础,即其研究对象成为同一个对象——人和自然界,而这一根据就是人和自然界之间的“对象性关系”。
由此可见,马克思通过对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制度的分析,一方面,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下,自然界成为富人剥削穷人的手段,富人通过占有、掠夺自然,获得人剥削人的资本,同时,又通过剥削人、压迫人、奴役人,获得对自然资源的广泛占有,这样的生产制度必然导致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凸显。 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使人占有、掠夺和控制自然的欲望无限扩大,导致人与人关系的失衡,这种富人与穷人、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演化过程,将人的阶级性、主体性、自私性充分发挥出来,从而导致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 “生态危机的根源,并不在于确认和强调了人的主体性,而在于使这种主体性的作用发挥到了极端的程度。”[6]
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告诉我们,人、自然、社会的关系必将经历一个从“统一”到“对立”再到“统一”的否定之否定过程,最终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高度和谐的共产主义社会。
马克思在考察和批判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和以往共产主义思潮的基础上,指出共产主义的基本内涵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1]185。 马克思在这里实际上把“私有财产”和“自我异化”这两个概念作为同义词加以使用。一方面,马克思反对将共产主义像粗陋的或政治、经济性质的共产主义一样停留于扬弃私有财产的浅层表述,而应进一步上升到扬弃异化劳动的本质高度。 因为在异化劳动产生以后,随着私有财产关系的不断发展及其现代表达形式的日益呈现,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变成“相互作用的关系”。 但如果在逻辑上追根溯源,那么二者无法等同——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根据,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产物。 另一方面,马克思把以往共产主义思潮理解为尚未完成的共产主义,这两种思潮虽然主张消灭私有财产的物化存在,但其症结在于无法理解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没有触动作为其根据和前提的异化劳动本身,主张“私有财产关系的普遍化和完成”,主要表现为“强制提高工资”或“工资平等”。 这就导致私有财产没有遭受任何本质性的触动,因而这两种共产主义思潮依旧受到“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浸染”,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异化状态。 马克思把“私有财产”和“自我异化”这两个概念作为同义词加以使用,一方面揭露了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实质上是人的自我异化的感性的、物质的表现,另一方面蕴含着马克思对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的再度强调,同时也意味着人本身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
共产主义是异化劳动四重规定性合乎逻辑的展开,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1]185。 在这里,我们需要厘清三个基本概念——“通过人”“为了人”“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 “通过人”是指占有人的本质的方式,意味着共产主义不是单纯地通过扬弃私有财产就能实现,而是通过扬弃人的本质力量异化的表现形式才能实现;“为了人”是指占有人的本质的目的,意味着共产主义决不仅仅是以占有“物”为目的,而是以实现人本身的解放为目标;“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是指共产主义不能把人视作一种异己的对象,也不能狭隘地从“物”的占有或享受中去理解人的本质,即不能从物的纯粹有用性去把握人的本质,而应被理解为一个总体的、完整的、大写的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展示并占有自己全部丰富性的本质规定。 但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制度不仅导致人与自然由“对象性关系”逆转为纯粹的敌对关系,而且导致人的劳动、人的本质都已发生了严重异化。 因此,共产主义就是在扬弃人的自我异化中实现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
共产主义“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1]185。 共产主义在扬弃私有财产的过程中恢复“对象性关系”的活动,并在这种活动中双重地肯定自身和自己的对象,实现人的本性从异化状态向自身复归、向社会的人复归。 “这种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1]185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视野来看,共产主义不是无根和漂浮的理论幻象,也不是远离现实的彼岸的“应当”,更不是对整个文化和文明世界的消极否定以及倒退的浪漫主义,而是人类自身的一种否定性发展和辩证性超越,它的实现有其自身的经济基础,它以西方工业文明创造的全部物质文明为基础,以资本主义社会创造的全部财富为支撑,并为整个人类文明的积淀、传承与发展开辟更为广阔的道路。共产主义并不是要抛弃、破坏或消灭人在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制度下创造的对象世界,也不是返归到自然的、不发达的、贫困的简单状态中。 共产主义并不摈斥资本主义的机器大工业以异化形式创造的全部物质财富,而是保留以往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一切具有进步意义的物质成果和精神成果的总和,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人与自然的有机统一创造更为丰富的物质条件。 共产主义不是横空出世、与资本主义彻底决裂的,而是对资本主义的辩证性超越,二者之间具有一定的连续性和继承性。 在共产主义的起始阶段,社会主义通常具有从资本主义社会脱胎而来的旧痕迹。 在这里,马克思为我们指明了社会主义发展阶段还存在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矛盾的现实根源,从理论上证明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矛盾的逻辑必然性。
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1]185。 马克思从哲学本体论的高度出发,指出共产主义的哲学基础与核心内涵就是“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完成了的统一。 所谓“完成了的”,放在《手稿》全文语境中就是“完善的”“全部实现了的”意思,这既意味着自然界的真正复活,人和自然之间矛盾的真正的、彻底的解决,又彰显出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象性关系”——人是自然的存在、自然是人的存在,二者在“社会”中实现了和谐统一。 但在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制度下,一方面,自然界成为奴役人、束缚人、压迫人的异己力量;另一方面,在工具理性思维的影响下,自然界成为人类无限追求最大经济利益的手段。只有在消灭私有财产、扬弃自我异化的共产主义社会中,异化劳动才能重新复归为“感性活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所有极端对立才能获得消融,其关系最终达成一种“对象性关系”的和谐状态。 到那时,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真正存在的,自然界最终成为“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础”和“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同时,人的自然的存在成为“合乎人性的存在”,自然真正变成人的存在。
共产主义同时又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1]185。 它不仅消除了由于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制度所导致人的愚蠢、狭隘和片面性,扬弃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彼此敌对与相互漠视的异化状态,而且恢复了人的感性丰富性,使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全面的、丰富的、深刻的关系得以展开,实现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双重矛盾”的真正和解,因而共产主义成为包括以往“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发展的全部成果的唯物主义,是“历史之谜的解答”。 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人虽然现实地存在着,却是在物的纯粹有用性上理解人的本质,导致人的本质的丧失和对人的本质的歪曲。 人通过劳动把自己的精神、意志和情感复现于自然界,但人们在这个过程中只关注到资本的增殖和财富的增长,而没有看到这是人的生命力量、创造本性和自由特征的公开展示。 共产主义的目标是实现人的解放、恢复自然的“感性光辉”、促进“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有机统一,但现实的、具体的个人却受到各种必然性的束缚和支配,而一旦共产主义消灭异化劳动、扬弃私有财产,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分离对抗的矛盾状态也将随之消失。共产主义透过纷繁复杂和变化不定的历史现象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因而以全新的视野和发展的眼光正确解答了历史之谜,并且知道自身就是历史演化的必然趋势,即“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
共产主义是科学理论体系、理想社会制度和客观历史运动的有机统一,因而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私有财产,共产主义不仅要在思想观念中对其扬弃,还要在现实生活中将其消灭。 而要扬弃现存世界的私有财产,就必须通过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才能实现。 马克思在指出共产主义是一种客观的历史运动的同时,也进一步指明了实现这一历史运动的主体力量——“一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和“完全没有财产的阶级”,并把工人解放的政治形式理解为实现共产主义的具体形式。 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由于遭受人类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切形式的剥削而成为全体人类异化状态的终极表达形式,由于遭受资本逻辑的权力统治而变成悖离本质、否定人性、丧失尊严的野蛮存在,因而其利益诉求象征着整个人类社会历史不断演化和向前推进的最高价值诉求,工人的解放作为普遍的人的解放,意味着社会财富重新复归为所有人和实质的正义与平等的逐步达成,意味着自身对资本家的从属关系和被雇佣地位的彻底改变和整个社会阶级结构的不断消亡,意味着自身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劳动重新变成自由自觉的类本质的活动,意味着一种实现自然的解放、人的解放和社会的解放的全新社会状态的最终到来。 因此,马克思强调工人阶级是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最现实、最革命的力量”,主张通过工人阶级的政治革命,瓦解资本积累、增殖和利润最大化的内在逻辑,颠覆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目的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己力量”对人和自然的支配,从而建立普遍的生产资料公有制,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理想形态——“自由人联合体”,促进人与自然以及社会的彻底的、真正的解放。 另外,马克思进一步强调共产主义“在现实中将经历一个极其艰难和漫长的过程”[1]232,同时又指出共产主义并不意味着人类历史的终结,恰恰相反,它具有无限的开放性,必然会被历史的进一步发展所扬弃,是“真正的人类历史”的开启和“史前史”的终结,是实现人、自然和社会三大解放的“必然环节”。
面对浩瀚无垠的宇宙和奥妙无穷的世界,人并非“宇宙之精华、世界之主宰、万物之灵长”,而只是大自然演化过程中的沧海一粟,所以人必须彻底走出“人类是自然界的霸主”这一误区。 《手稿》是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正式起航,是人类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著作。在《手稿》中,马克思站在整个人类文明和历史发展进程的高度上,立足于“感性活动”的本质境域提出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这无疑凸显了马克思跨越历史时空的生态智慧,证明了马克思“无愧为人类生态学产生之前伟大的生态哲学家”[7]。
在新时代的背景下,习近平总书记在继承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基础上,以深邃的全球视野、强烈的责任担当、丰富的实践智慧和深厚的人文情怀,从哲学本体论的高度出发,创造性地提出了“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重要论述,为化解全球生态危机和扩大生态文明视野贡献了“中国力量”,对人类走出“中心主义”的泥淖,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