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肃《诗经》学考论

2020-12-13 10:03梁素芳
关键词:郑玄毛诗经学

赵 婧,梁素芳

(1.信阳师范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2.河南农业职业学院,河南 中牟 451450)

王肃无疑是魏晋时期最重要的经学家,而王肃申毛难郑而引发的“郑王之争”,使得当时学者纷纷卷入这场纷争,形成《诗经》学史上一次学术大讨论。虽然王学最终逐渐衰落,东晋时甚至未被列入学官,但是王肃《诗经》学在推动经学向前发展,促使《毛诗》研究的自我反省以及今古文的进一步融合方面有重要作用。下面我们就四个主要问题展开论述。

一、王肃经学的理论形态及其渊源

关于王肃的经学理论形态,学界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以皮锡瑞《经学历史》为代表。他认为王肃“兼通今古文”“或以今文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驳郑之今文。”以为王肃乃今古文融合的代表人物。庞朴主编的《中国儒学》第二卷中,提出“王学”在经学史上,是“通学”的一种形态①庞朴:《中国儒学》第二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80页。。许道勋、徐洪兴《中国经学史》认为“王肃也是一个著名的‘通学’家,他的学问则是‘通学’的一种变异形态”②许道勋、徐洪兴:《中国经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3页。。章权才在《论两汉经学的流变》一文中也提出了王肃之学属于“综合学派”③章权才:《论两汉经学的流变》,《学术研究》1984年第2期。;另一种则以王葆玹《今古文经学新论》为代表。他认为“其实,王肃的古文经学立场是很坚定的,他的建树,主要是改造古文经学,使之义理化。”④王葆玹:《今古文经学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79页。刘运好《魏晋哲学与诗学》亦持此观点:“如果以上文所论的王肃与郑玄、贾马的关系以及两汉今古文经学的师承关系作为逻辑起点,对前文所考的王肃经学著作作具体分析,即可证明王肃经学属于古文经学。”①刘运好:《魏晋诗学与哲学》,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5页。上述两种说法,看似不同,其实互有联系。第一种说法是广义的提法,是从大的学术环境以及王肃本人对今古文经学吸取的角度而言的。第二种说法则是狭义的提法,纵然认为王肃以古文经学为主,也不得不承认王肃经学有融合今古文的内容。若在广义的背景下,非要以今文或古文给王肃经学下一定论的话,王肃经学应以古文经学为主。依笔者之见,从郑玄混淆了古今文家法之后,造成了当时经学研究界理论形态归属的混乱,这一时期的经学大家,很少有只习今文或只习古文的,王肃更是今古文兼通,而更偏重古文。因此,他的经学形态可以这样描述:在今古文融合背景上以古文经学为主。

《隋书·经籍志》记载王肃《诗经》学著作五种:《毛诗注》二十卷、《毛诗义驳》八卷、《毛诗问难》二卷、《毛诗奏事》一卷、《毛诗音》(卷数不明)。从书名看,均以《毛诗》研究为基本内容,王肃《诗经》学之古文倾向非常明显。然从内容来看,王肃持今文说驳郑,亦有不少。故王肃《诗》学的理论形态是以古文为主,兼通今古文经学。

要论述清楚王肃经学的理论形态,还必须考察王肃经学的渊源。王肃经学的渊源有二:第一,家学影响。先考查其父王朗之经学渊源。《三国志·魏书·王朗传》载:“王朗字景兴,东海郡人也。以通经,拜郎中……师太尉杨赐。”杨赐治欧阳《尚书》、京氏《易》,其经学的理论形态应当属于今文经学。然而王朗所治《春秋左氏传》《春秋左氏释驳》均属古文经学。这说明王朗应是今古文经学兼通,由今文经学而后转向以古文经学为主。《三国志·魏书·王肃传》云:“(肃)撰定父朗所作《易传》”,可见,王肃经学理论形态应是深受其父王朗影响的,亦为今古文经学兼通。第二,荆州学派影响。《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曰:“年十八,从宋忠读《太玄》,而为之解。”如前所论,荆州学派是两汉经学向魏晋经学过渡之时最重要的学派,宋忠是荆州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其学术形态亦以古文经学为主。王肃从之学,当受其影响。

《三国志·蜀书·李譔传》载李仁、李譔父子“(仁)与同县尹默俱游荆州,从司马徽、宋忠等学。譔具传其业,又从默讲论义理,五经、诸子,无不该览……与王氏(肃)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王肃与李譔虽然分处魏国与蜀国,相距甚远,却在学术思想上相通。这正是由于他俩师出同门之缘故,同受到荆州经学的影响。因此,王肃经学形态之驳杂,与其家学、师学渊源有关。

二、再论“郑王之争”

在《诗经》学史上,“郑王之争”是影响重大的事件。它延续时间长,从汉末三国直至两晋方才渐歇;波及范围广,魏晋时期著名的《诗经》学学者几乎全部卷入这场纷争,催生了诸多《诗经》学论著;影响深远,郑王之争,不仅推动了今古文《诗经》学的融合,直接影响了孔颖达《正义》的产生,在客观上促进了唐代《诗经》学归为一统,而且许多宋、清两代学者在《诗经》学论著中多引述郑、王之说,辨析两家之短长,又推进了《诗经》学研究的深入。然而,对于“郑王之争”产生的原因、学术史影响等方面,学界尚有分歧,故下文试辨析之。

(一)反郑之原因

关于“郑王之争”的起因,《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记载:“初,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肃集《圣证论》以讥短玄。”可见“郑王”之争,始由王肃发端。随之,辩难之风骤起,王肃攻郑,以为郑学杂采今文诸家,破坏了古文经学的家法。郑玄的门人王基、孙炎、马昭等立即起而抗争,驳王申郑。孙毓《毛诗异同评》品评三家得失。辩难之风一直延续到两晋。

关于王肃反郑的原因,学界有三种说法:第一种,认为王肃存心与郑玄立异。皮锡瑞《经学历史》认为:“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①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5页。虽未明言王肃反郑之原因,但似有王肃出于一己之私,极力驳斥郑说之意。洪湛侯《诗经学史》则明确指出:“王肃既作《毛诗注》以申己说,又作《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诸书以攻郑玄,一若有深恶宿怨者然,必欲尽废其说而后快”、“可见王肃是存心与郑玄立异”②洪湛侯:《诗经学史》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15页。;第二种,认为王肃是出于捍卫古文经学的目的而攻击郑玄之说。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认为:“王肃标榜纯古文学,创立王学,攻击郑玄破坏了古文经学的家法。王肃学派专主毛诗,他们为毛传重作注疏,排斥三家诗说,表现出抱残守缺的保守倾向。”③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增注本),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76页。第三种,认为出于政治的目的而难郑玄。刘运好《魏晋哲学与诗学》认为:“王肃对郑玄的猛烈抨击,其深层是打击多元文化体制,有深刻的政治原因……肃并非是以今文驳郑之古文,而有时是通过伪造古文的方式驳斥郑之古文。”④刘运好:《魏晋哲学与诗学》,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2页,第22页。依笔者之见,王肃并非毫无原则地驳郑,他反郑的首要原因便是对郑玄释毛“义所未安”的否定。王肃在《孔子家语·序》中作了说明:“郑氏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于学,而学郑氏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而世未明其款情而谓其苟驳前师,以见异于人。乃慨然而叹曰:‘予岂好难哉?予不得已也。’圣人之门方壅不通,孔子之路枳棘充焉,岂得不开而辟之哉!若无由之者,亦非予之罪也。是以撰经礼申明其义,及朝论制度,皆据所见而言。”王肃仅仅提到郑笺“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并未提及郑玄“混淆古今文家法”,或者“以三家文释毛”。王肃着重强调的是“义理不安”,而考察其所驳斥郑玄的条目,他的立论之基正是他所认为的“义理不安”。这一点下文还将细细分析。实际上,除了这种“义理”之外,还包括“事理”与“情理”。王肃已经能够在融通四家诗之后,以毛诗为主,并且兼顾其余三家,择善而从,所以其经义阐释与郑玄时有不同,即便是他常常“或以今文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驳郑之今文”。可见,他所注重的乃是义理是否允当与合理。

另外,不可否认,王肃反郑也与政治目的以及当时时代精神有关。正如刘运好《魏晋哲学与诗学》所论“王肃在政治上属于司马氏一党。伪饰儒学,推行复古的一元文化体制,是司马氏集团的一种政治策略。所以王肃对郑玄的猛烈抨击,其深层是打击多元文化体制,有深刻的政治原因。”⑤刘运好:《魏晋哲学与诗学》,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2页,第22页。王肃之说成型于三国魏,当时的时代精神是通脱、关注现实、反对谶纬,曹操“性不信天命”(《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的主张以及曹魏政权“科禁内学”(《三国志·魏书·常林传》)的政策,都反映了当时注重现实的时代精神。而王肃亦对郑笺中谶纬的成分坚决摒弃,这种反郑,即是适应时代精神的反映。总之,王肃尽量排除郑笺中的谶纬成份,这与时代背景以及王肃自己本身的政治态度有关。他反对郑玄的谶纬阐释,解经基本不引用纬书,淡化了东汉以来经书的神异化色彩。

最后,王肃反郑的原因还应该与其有“荆州学派”师承有关。“王肃深受荆州学派‘删铲浮辞,芟除繁重’(《全后汉文》卷九十一王粲《荆州文学记官志》)学风的影响,并将之贯注于其整个注经过程当中,因此王学简洁明了。”虽然,王肃解经与郑玄相比互有短长,但从所引资料看,王肃注经追求语言简洁,语义明了,在这一点则又超越了郑玄,这与其师承荆州学派有较为明显的关系。

(二)学术史评价

对“郑王之争”的学术史评价,学界亦有争议,或以贬斥为主,或以褒扬为主。

清代皮锡瑞《经学历史》对王肃经学之评价,以贬斥为主:“两汉经学极盛,而前汉末出一刘歆,后汉末生一王肃,为经学之大蠹。”⑥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9页。以王肃为“经学大蠹”,祸乱经学家法。“是肃尝习今文;而又治贾、马古文学。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近人讥其败坏家法;肃欲攻郑,正宜分别家法,各还其旧,而辨郑之非;则汉学复明,郑学自废矣。乃肃不惟不知分别,反效郑君而尤甚焉。”①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5页。又对王肃反郑的失败深表遗憾,并且指出王肃之所以失败的缘由,未能“分别家法,各还其旧”,而是走上了郑玄混淆师法、家法的老路。周予同先生概括学界的一般评价,“王肃之学,一直为经学家所非议,特别是清儒,不管是古文经学派、今文经学派,对他的‘混淆家法’,与‘郑学’立异,都加责难。”②朱维铮:《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98页,第698页。可见,学界对王肃经学一向评价较低。

然而,周予同先生《有关中国经学史的几个问题·对王肃和“王学”的估价问题》进一步指出:“我们是因袭旧说,对王肃全面否定呢?还是充分爬梳,对王肃和‘王学’进行新的探索?事实上,经学史上的学派斗争,每每是以经学为形式,展开思想斗争和政治斗争的。他们所争论的形式是经,但事实上却是社会实际问题,反映了不同阶层不同集团的不同利益和不同见解。‘王学’的兴起及其与郑玄斗争的社会根源,是值得深思的。如果象清儒那样,囿于学派的偏见,拘泥于经义的得失,是不能获得正确的结论的。对王肃和‘王学’,以及经学史上其他学派的斗争,我们认为都须结合当时的社会经济政治情况,加以深入的钻研。”③朱维铮:《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98页,第698页。

周先生提出的问题,引发了学界对“郑王之争”的重新探讨,学者们开始转变视角,重新思考,发掘王肃经学的正面价值。例如,户瑞奇认为:“王肃反郑反映了他不迷信权威、敢于怀疑权威、独立思考的精神,这代表了汉末以来理性思潮的发展趋势。自郑玄以来,所谓的师法家法被弃置一边,人们以‘唯义是从’为原则,是学术研究开始出现新的气象。与郑学及郑学以前的经学相比,王肃经学开始向义理化发展。他注经兼采今古文,崇尚义理、重视阐发微言大义,黄老学、刑名学也在他的思想中有所体现……他以敢于怀疑、勇于开拓的精神,动摇了郑学的绝对权威,为玄学的形成创造了有利的思想环境。”④户瑞奇:《王肃反郑的历史原因及其意义》,《安徽文学》2009年第3期。充分肯定了王肃的经学成就,及其在学术史上的贡献和地位。郝桂敏认为:“王肃反对郑玄多用《三家诗》的做法,进一步抛弃今文学说,为魏晋玄学抛弃谶纬学说开辟了道路。……王肃有意和郑玄争胜,一方面使其多能发现郑玄解释《诗经》的弊端,有利于学术的争鸣和进步。另一方面,郑玄的合理学说,没有得到王肃的认可,这造成了《诗经》解释中的混乱。”⑤郝桂敏:《王肃对郑玄<诗>学的反动、原因及学术史意义》,《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1期。文章既评价了王肃《诗经》学的积极影响,也指出其缺陷,评价较为公允。

依笔者之见,对王肃经学之学术史评价,首先应该看到他在魏晋时期的经学大家地位,看到他的经学影响。据《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载:“初,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其所论驳朝廷典制、郊祀、宗庙、丧纪、轻重,凡百余篇。时乐安孙叔然,受学郑玄之门,人称东州大儒。征为秘书监,不就。肃集《圣证论》以讥其短玄,叔然驳而释之,及作《周易》《春秋例》《毛诗》《礼记》《春秋三传》《国语》《尔雅》诸注,又注书十余篇。”据《隋书·经籍志》统计,共著录王肃作品二十余种,一百九十卷。王肃遍注群经,数量众多,而且在当时就影响甚大。因此,他在魏晋时期的学术史地位是不容忽视的。其次,王肃之《诗经》学著作虽已亡佚,但其散见于《毛诗正义》等著作的释《诗》条目有300余条,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清人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之《毛诗王氏注》序云:“其说申述《毛》旨,往往与郑不同。案郑笺《毛诗》而时参三家旧说,故《传》《笺》互异者多。《正义》于毛、郑皆分释之,凡毛之所略而不可以郑通之者,即取王注以为传义,间有申非其旨而什得六七。欧阳修《本义》引其释《邶风·击鼓》五章,谓郑不如王,亦持平之论也。”①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扬州:广陵书社,2005年,第547页。这是对于王肃《诗经》学较为公允的说法。学人往往纠结于王肃以今文反郑古文,以古文反郑今文,如《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生载育,时维后稷”,王肃引用毛传与马融说,认为后稷为遗腹子,来反郑玄“感生而孕”之谶纬说。然而,这类现象在今天可见的300余条注释中是比较少见的。在当时今古文经学界限已经被打乱的学术背景下,王肃以古文反郑今文,或者以今文反郑古文是正常的现象,是今古文进一步融合的表现。最后,以客观的眼光看,王肃“反郑”,这并非阻碍了经学向前的发展,而是三家诗衰亡、毛诗兴起之后,古文学派内部自我调整的必然产物。而且,“郑王之争”也有力地促进了学术争鸣,客观上促进了经学进一步发展。因此,王肃《诗经》学在学术史上应该占有重要的地位。

三、王肃《诗经》学内容

如上所述,王肃《诗经》学著作共有五种,然而均已亡佚。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据《毛诗正义》《经典释文》等书辑佚出四种《诗经》学著作(《毛诗音》未单独辑佚,而是将相关条目散入《毛诗注》中,故仅四种)共315条。笔者又参照清代黄奭《黄氏佚书考》之辑佚,与马国翰之辑佚比照,去其重复,补入21条,共得王肃《诗经》学材料共336条。通过分析这些遗留的材料,可以看出,王肃《诗经》学以《毛诗》为研究对象,内容基本涵盖了《诗经》学研究的各个方面。

(一)诗义研究

王肃研究诗义,多在毛传未明处加以阐释。如《卫风·考槃》:“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考槃在阿,硕人之薖。”毛传曰:“考,成。盘,乐也。山夹水曰涧。”对诗义没有解释,王肃则释之曰:“穷处山涧之间,而能成其乐者,以大人宽博之德。故虽在山涧,独寐而觉,独言先王之道,长自誓不敢忘也。美君子执德弘,信道笃也。歌所以咏志,长以道自誓,不敢过差。”分析诗义,颇为明确。孔颖达《正义》谓之“或得传旨”。

(二)训诂研究

王肃对字词训诂亦有研究。其训诂或引字书,阐释词的本义,如《魏风·陟岵》“陟彼屺兮”,毛、郑均未有注释,王肃云“无草木屺”。马国翰案曰:“王肃依《尔雅》而释”。或是辗转训释,阐释词的引申义,如《小雅·庭燎》“夜未艾”,毛传云:“艾,久也。”郑笺云:“芟末曰艾,以言夜先鸡鸣时。”毛郑异,王肃申述毛说:“艾,久也。毛意艾取名于耆艾,艾者,是年之久。从幼至艾为年久,似从昏至旦为夜久。昏似幼,旦似艾,言夜未于久,亦是未至于旦。”

(三)音韵研究

王肃对《诗经》音韵颇有研究,其注《诗经》字音,或取反切法,如《召南·鹊巢》“百两御之”,王肃注“御,鱼据反”。又如《邶风·日月》“逝不相好”,王肃注“好,呼报反”。或取标如字法,如《王风·丘中有麻》:“将其来施施”,“将”字,王肃申毛,“如字”,郑玄“七良反”。或取直音法,如《小雅·六月》:“共武之服”,郑玄注:共,如字。王肃、徐邈皆直音“恭”,似以王说为佳。

(四)地理研究

王肃注释《诗经》,颇涉地理考证。如《小雅·六月》“侵镐及方”,郑笺云:“镐也、方也,皆北方地名。”王肃云:“镐,京师”。孙毓以为郑说为长。又如《邶鄘卫》条下,郑玄《诗谱》以为“自纣城而北曰邶,南曰鄘,东曰卫”。王肃却以为“鄘在纣都之西”。孙毓以郑玄之说为长。

(五)名物研究

《诗经》涉及名物繁多,许多名物后人已不能明,因此注重名物注释,是王肃《诗经》学的重要内容。或毛郑有注而义不能明者,则重加注释,如《鄘风·干旄》“良马五之”,毛传云:“骖马五辔。”郑笺云:“五之者,亦为五见之也。”注释简约,其义不详,王肃重新注释云:“古者一辕之车驾三马则五辔,其大夫皆一辕车。夏后氏驾两谓之丽,殷益以一騑谓之骖。周人又益一騑谓之驷。本从一骖而来,亦谓之骖。”或是毛郑未释而王肃释之,如《卫风·硕人》“螓首蛾眉”,王肃释“螓”曰:“如蝉而小。”其后《正义》曰:“郭氏曰:如蝉而小,有文是也。”可证王肃名物注释之准确。

四、王肃《诗经》学特色

王肃《诗经》学特色,表现在三个层面上:在诗义研究方面,摒弃谶纬迷信之说,重“理”,将情理、事理、义理贯穿于解《诗》之中;在文本阐释方面,往往在毛传未明处做文章,阐释更细密,逻辑性更强;在语言表达方面,注重语词、句式的对仗,简洁明确,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一)在阐释内容上,以义理为核心

注重“理”的阐释,是王肃《诗经》学的基本特点。细言之,王肃所重之理,又有情理、事理与义理之别。下文分别论之。

1.情理。《诗》之抒情,王肃释之,则常从情理的角度阐释,这一点已为古今众多学者所认同。台湾学者简博贤先生就曾指出“郑泥礼制而王通人情……王肃因情推说,抉发惬情;多得诗人本旨。”①简博贤:《今存三国两晋经学遗籍考》,台北:三民书局,1986年,第223页。如《周南·关雎》“寤寐思服”,毛传曰“服,思之也。”郑玄依照《释诂》“服,事也”,而阐释诗义曰:“求贤女而不得,觉寐则思己职事当谁与共之乎!”释义虽详尽,而不得要旨。而王肃云:“服膺思念之”,则是从人情角度解释,认为是铭记在心,而深深思念。语言扼要而得其诗旨。王肃重情理,还有一个例子常被学者引用,《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毛传云:“契阔,勤苦也。说,数也。”郑玄解:“从军之士与其伍约,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我与子成相说爱之恩,志在相存救也。”王肃云:“言国人室家之志,欲相与从生死,契阔勤苦而不相离,相与成男女之数,相扶持俱老。”(《正义》引)“自爰居而下三章,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辞”(《诗本义》卷二引)。毛传未明,郑笺则以为“从军者与其伍相约誓之辞”。欧阳修评论说:“案《春秋左传》言伐郑之师,围其东门五日而还,兵既出不久,又未尝败衄,不得有卒伍离散一事也。且卫人暂出从军,已有怨刺之言,其卒伍岂宜相约偕老于军中,此又非人情也。”(《诗本义》卷二)王肃从情理考虑,应该是战士与家人之诀别。如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已经成为千古传颂的爱情佳话,自然不是从郑笺之义,而是从王肃合乎情理意蕴之解释化出。又如《卫风·氓》“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毛传云:“陨,惰也。汤汤,水盛貌。帷裳,妇人之车也。”郑笺云:“桑之落矣,谓其时季秋也。复关以此时车来迎已。徂,往也。我自是往之女家。女家乏谷食已三岁,贫矣。言此者,明己之悔,不以女今贫故也。帏裳,童容也。我乃渡深水,至渐车童容,犹冒此难而往,又明己专心于女。”而王肃曰:“言其色黄而陨坠也。妇人不慎其行,至于色衰无以自托。我往之汝家,从华落色衰以来,三岁食贫矣。贫者乏食,饥而不充,喻不得志也。”对比来看,王肃的解释十分精到。郑从传序解诗,说教色彩浓厚。而王肃从人情之理的角度解诗,让人更觉亲切。又如《陈风·株林》“匪适株林,从夏南!”郑笺云:“言我非之株林,从夏氏子南之母,为淫泆之行,自之他耳。抵拒之辞。”王肃云:“言非欲适株林从夏南之母,反复言之,疾之也。”王肃从情理角度说明,更符合情理,更有说服力。

2.事理。《诗》之叙事,王肃释之,则重事理。如《小雅·楚茨》:“或剥或亨,或肆或将。”王肃述毛,与郑玄异,乃以事理推之。毛传云:“亨,饪之也。肆,陈。将,齐也。或陈于与,或齐其肉。”王肃云:“分齐其肉所当用。则是既陈于牙,就牙上而齐之也。或肆或将,其事俱在或亨之前。以二者事类相将,故进或亨于上,以配或剥耳。”而笺云:“有容,言威仪敬慎也。冬祭曰烝,秋祭曰尝。祭祀之礼,各有其事。有解剥其皮者,有煮熟之者,有肆其骨体于俎者,或奉持而进之者。”王肃以事理断之,释义较郑笺为长。又如《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毛传:“兴也。覃,延也。葛所以为絺绤,女功之事烦辱者。施,移也。中谷,谷中也。”并未说明“兴”为何意。因此而恰恰给郑玄与王肃留下了阐释空间。郑笺云:“葛者,妇人之所有事也,此因葛之性以兴焉。兴者,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体浸浸日长大也。”以为“葛者,妇人之所有事也”,由葛联想到妇人,从这联想的角度说明葛与女之间的关系,以葛喻女。又从葛藤蔓延长大,联想到女子慢慢长大,以此来阐释毛传标“兴”的涵义。王肃的理解与郑玄略有不同:“葛生于此,延蔓于彼,犹女之当外成也。”以人事比附之。从葛由此蔓延至彼之形态,联想到女子应从父母家嫁到夫家。这也是符合人情事理的解释。

3.义理。重情理、事理仅仅是王肃《诗经》学研究中所关注的较浅层次,“义理”才是其关注的深层部分,甚至可以说贯穿其《诗经》学研究始终。王肃注《毛诗》,多遵从《诗》序,更以《诗大序》“先王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礼乐教化及讽劝之旨为其义理所归。甚至在阐释《诗经》诗句兴发譬喻之时,亦归于义理。如《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毛传曰:“兴也。野,四中之外。蔓,延也。漙,漙然盛多也。”郑笺云:“零,落也。蔓草而有露,谓仲春之时,草始生,霜为露也。”王肃云:“草之所以能延蔓,被盛露也。民之所以能蕃息,蒙君泽也。”毛传、郑笺都未曾提及此句诗的政教意义,而王肃却将其引申,抽象到政治教化的义理层面。又如《豳风·鸱鸮》“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郑笺:“绸缪,犹缠绵也。此鸱鸮自说作巢至苦如是,以喻诸臣之先臣,亦及文、武未定天下,积日累功,以固定此官位与土地。”王肃云:“鸱鸮及天之未阴雨,剥取彼桑根,以缠绵其户牖,以兴周室积累之艰苦也。”毛传对于《诗》的比兴之意未加阐释,郑玄以“喻”释之,王肃却以为是“兴”,并将其引申至抽象的“周室积累之艰苦”的义理之层面。再如《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毛传云:“伊,维也。一方,难至矣。”郑笺云:“伊当作繄,繄犹是也,所谓是知周礼之贤人,乃在大水之一边。假喻以言远。”王肃云:“维得人之道,乃在水之一方。一方难至矣,水以喻礼乐能用礼,则至于道也。”郑王同述毛,异。又,王肃更注重“说理”,郑笺仅做字面的解释,王肃却深入“理”的层面,解释“水”的象征寓意,以“水”喻“礼”,则至于“道”,即得人之道乃在于用礼乐。诠释已经突破了“情理”“事理”的范围,上升到“义理”的层面。

(二)在阐释对象上,以传义为核心

王肃注释《诗经》,在阐释方式上,以诠释传义为核心。或是传义未明处释之以明诗旨,或毛传未释而郑玄笺而不达其诗旨者重加释之以达其诗旨。

1.传义未明,王肃释之以明诗旨。毛传释义比较简单,后人阅读毛传亦有诸多义不可解之处,于是也常常引起诸说纷杂的情况。针对这种情况,王肃常在传义未明之处予以细致阐释。如《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毛传云:“良人,美室也。”郑笺云:“今夕何夕者,言此夕何月之夕乎,而女以见良人。言非其时。”王肃云:“婚姻不得其时,故思咏嫁娶之夕,而欲见此美室也。”虽然,王肃的诗义阐释整体上没有超越毛传郑笺,谓“婚姻不得其时”是几乎直取郑笺,显然对诗义的理解有所偏差,然而其解“思咏嫁娶之夕,而欲见此美室”,则又颇得诗人旨。黄焯《毛诗郑笺平议》云:“诗意谓今夕何夕乎,宜见此良人之夕也。王肃云:‘昏姻不得其时,故思咏嫁娶之夕,而欲见此美室也。’郑以为刺见良人非其时,殊失诗伤惋之意。”①黄焯:《毛诗郑笺平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1页,第116页。在批评郑笺的同时,肯定了王说较郑说为佳。

2.毛传未释,郑笺未达诗旨者,王肃重加释之以达其诗旨。如《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毛传未释。郑笺云:“旦,明也。我君子无于此,吾谁与齐乎?独自洁明。”郑笺释义虽较详细,然仍未明其诗旨,而且其诗旨之阐释亦与诗境不合,故黄焯《毛诗郑笺平议》云:“此诗首章云‘谁与独处’,与次章之‘独息’,三章之‘独旦’,互足为义,意谓予所美之人今不在此,吾谁与居乎?惟旦夕独处独息耳。郑训旦为明,乃云‘吾谁与齐乎?独自洁明’。是不知此句乃配上二章为言,故其义别出也。”②黄焯:《毛诗郑笺平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1页,第116页。明确指出以郑笺所释不合诗旨。王肃注释云:“见夫齐物,感以增思。”王肃之解语言简洁而诗旨明确。

3.传义与郑笺虽释而句义未明,王肃重释之而补充传义与郑笺。有些诗句,虽然毛传郑笺均有注释,然而,传义与郑笺达其诗旨而语焉不详,王肃释之以明传义与郑笺所释。例如《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跃跃毚兔,遇犬获之。”毛传云:“毚兔,狡兔也。”郑笺云:“因己能忖度谗人之心,故列道之尔。猷,道也。大道,治国之礼法。遇犬,犬之驯者谓田犬也。”毛传释“毚兔”,郑笺释比喻义,然而诗句本身的意义,恰恰没有解释。王肃云:“言其虽腾跃逃隐其迹,或适与犬遇而见获”。王肃既解释了“跃跃”概念意,又解释了“跃跃毚兔”的深层意,这就为理解郑笺所谓之比喻意,提供了桥梁。联系释之,此诗句则是说,谗人虽欲跳跃而隐其劣迹,遇智者则获之。故孔颖达《正义》曰:“若周公之制礼乐也。遇犬者言兔逢遇犬,则被获耳。”可见王肃所释颇得诗旨。

4.毛传郑笺释义有别,王肃申述毛义而驳郑笺。如《周南·汝坟》“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毛传曰:“惄,饥意也。调,朝也。”郑笺为:“惄,思也。未见君子之时,如朝饥之思食。”而王肃释为:“饥而又饥,饥之甚也。”郑笺与毛传释义不同,毛传以为是如朝之饥,郑笺以为是如朝饥思食,而王肃认为是形容“饥之甚也”。虽喻义相同,然对“惄”之解释有别,王肃申述毛义而驳郑笺。

此外,毛传释义已明,然王肃又补充释之。如《周南·关雎》序:“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毛诗传:“窈窕,幽闲也。”王肃释曰:“善心曰窈,善容曰窕。”毛传着重描述女子安详文雅的姿态,更多的是外在的表现。而王肃不但从一个人的外在,亦从一个人的内在描述了这个女子,容貌与心灵的完美结合,方才能够称为“窈窕”。虽然,王肃所释未必准确达其诗旨,然而其出发点则是追求释义更为细密。

(三)在阐释表达上,追求文学性

王肃注经,直达诗旨,表达简洁而准确,而且注意运用对偶、排比等修辞手法,使语言表达整饬,文气充沛。基本脱去了枯燥的解说,突出解经的文学意味。

1.表达简洁。追求表达简洁而明了,直达诗之意旨,是王肃注经的基本特点。如《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毛传:“兴也。绿,间色。黄,正色。”郑笺:“褖兮衣兮者,言褖衣自有礼制也。诸侯夫人祭服之下,鞠衣为上,展衣次之,褖衣次之。次之者,众妾亦以贵贱之等服之。鞠衣黄,展衣白,褖衣黑,皆以素纱为里。今褖衣反以黄为里,非甚礼制也,故以喻妾上僭。”郑笺从典章制度详细阐释,指出“褖衣反以黄为里,非甚礼制”,从而揭示“以喻妾上僭”的诗之主旨。王肃云:“夫人正嫡而幽微,妾不正而尊显”,在郑笺的基础上,直指诗旨,语言简洁而意义明了。又如《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毛传云:“局,曲也。蹐,累足也。伦,道。脊,理也。”郑笺云:“局蹐者,天高而有雷霆,地厚而有陷沦也。此民疾苦,王政上下皆可畏怖之言也。维民号呼而发此言,皆有道理所以至然者,非徒苟妄为诬辞。”王肃曰:“言天高,己不敢不曲身危行,恐上触忌讳也。地厚,己不敢不累足,惧陷于在位之罗网也。”相对于郑笺而言,王肃注释语简而意明。

2.语言整饬。王肃注经特别注意锤炼语言,恰当运用修辞手法,增强解经的文学意味。或用对偶,如《齐风·敝笱》:“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郑笺云:“鱼之易制者,然而敝败之笱不能制。兴者,喻鲁桓微弱,不能防闲文姜,终其初时之婉顺。”王肃云:“鲁桓之不能制文姜,若弊笱之不能制大鱼也。”郑、王意思相同,但王的表达更佳,语言更有特色。上下两句相对,后句与前句有对应关系。以一“若”字将比喻之文意清晰明了地表达出来,而注意语言对偶,极大提高了语言的艺术表现力,给人阅读的愉悦感。或用排比,如《小雅·鹿鸣之什》:“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毛传云:“周,至。行,道也”郑笺云:“示,当作寘。寘,置也。周行,周之列位也。好犹善也。人有以德善我者,我则置之于周之列位。言己维贤是用。”王肃云:“谓群臣嘉宾也。夫饮食以享之,琴笙以乐之,币帛以将之,则能好爱我。好爱我,则示我以至美之道矣。”连用四个“……以……之”,句式整齐,构成排比。又如《小雅·楚茨》:“既齐既稷,既匡既敕。”王肃亦模仿诗经原句句式,述毛为“执事已整齐,已极疾,已诚正,已固慎也。” 相较于郑笺繁冗的解释,运用对偶则语言工整,运用排比则文气充沛。再如《陈风·衡门》:“泌之洋洋,可以乐饥。”毛传:“泌,泉水也。洋洋,广大也。乐饥,可以乐道忘饥。”后来郑笺、王肃、孙毓均申述毛传义,然而意思和着眼点却又有所不同。然从语言角度而言,王肃的语言更加精到,讲究对称的形式美:“洋洋泌水,可以乐道忘饥。巍巍南面,可以乐治忘乱。”《齐风·东方之日》:“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王肃云:“言人君之明盛,刺今时之昏暗。”均为六字短句,言简意赅,上下为偶句,应为刻意雕琢之结果。

综上所述,王肃的《诗经》学研究有着前代所未有的特色,这是与魏晋时期特殊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有关的。王肃重“理”且结合“情”的研究《诗经》方式,与其灵活、相时而动的人格特征有关,更与当时社会动乱、政权频繁更迭的社会状况有关;他对解经语言的有意锤炼,是与魏晋时期“文学自觉”思潮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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