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
(烟台大学 民族研究所,山东 烟台264005)
“汉化”和“胡化”是中国古代民族关系历史上的常见现象,有着曲折的发展历程,各个时期的表现和程度都不尽相同。北齐的民族关系既有“胡化”的一面,又有“汉化”的一面。因北齐历代皇帝都以“胡化”著称,中央上层一度“出现反汉化趋势”[1](280)。另一方面,一些地方官和军中要员仍然在继续“汉化”。目前,学界普遍关注北齐的“胡化”问题,但对“汉化”问题重视不够,迄今尚无专文进行系统探讨。本文通过梳理源彪、段韶、王纮和元景安等四位“汉化”代表性人物的民族关系思想,希望弥补这方面研究的缺憾,进一步拓展中国民族关系思想史的研究范围。
源彪,字文宗,西平乐都人。父源子恭,官至魏中书监、司空。源彪“学涉机警,少有名誉”[2](577),从魏孝庄帝永安中至乾明初,源彪既有在京城任职的经历,如天保元年(550年)任太子中舍人,又有在地方任职的经历,如天平四年(537年)任凉州大中正,乾明初(560年)任范阳郡守。虽然源彪后来升迁为吏部郎中、散骑常侍、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等高官,身居要职,但都没有留下值得称道的政绩,唯一给他带来良好声誉且能载于史册的是他在任泾州刺史和秦州刺史时的政绩。
皇建二年(561年),源彪出任泾州刺史,他在当地“以恩信治边”的思想及其实践取得了良好效果,让他留名于后世。据《北齐书·源彪传》载,源彪在泾州始终“以恩信待物”,其结果是“甚得边境之和,为邻人所钦服”,以前被周边政权和少数民族“抄掠者,多得放还”[2](577)。北齐后主高纬执政时,秦州刺史宋嵩去世,因秦州地处边陲,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北齐君臣自然要挑选一位非常能干的官员接替宋嵩。朝廷考虑到源彪“往莅泾州,颇著声绩”[2](577),便任命他为秦州刺史。源彪当时在吏部肩负着“典选”的重任,但为了边疆安定,仍立即前往秦州。源彪在秦州仍然以恩信的方式进行治理,也收效良多。源彪的思想和实践不仅得到了北齐君臣的充分肯定,而且其名声传到了南朝,得到南朝的认可。给事中李孝贞出使南朝萧陈时,南朝国君对李孝贞说:“齐朝还遣源泾州来瓜步,直可谓和通矣”[2](577)。可见源彪“以恩信治边”的思想影响深远。
段韶的“北虏侵边,事等疥癣”思想是在北周与突厥结盟且对北齐造成极大恐慌的背景下产生的,既为北齐统治集团增强了信心,又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士气。
段韶,字孝先,小名铁伐,自幼工于骑射,颇有才略。高欢因其是武明皇后娄昭君的外甥,对他格外器重,经常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高欢临终前曾嘱咐其子高澄说:“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备,亲戚之中,唯有此子,军旅大事,宜共筹之。”[3](4946)由此可以看出高欢对段韶的器重程度。
段韶在北齐文宣帝高洋时期担任冀州刺史、六州大都督,治理有方,得到“有惠政”的赞誉,而且很“得吏民之心”[2](210)。他也很有军事才能,在梁将东方白额“招诱边民,杀害长吏,淮、泗扰动”,严超达等率军威逼泾州和陈武帝率众将攻打广陵,北齐“三军咸惧”的严峻形势下,段韶临危不惧,亲自率领步骑数千人赶赴泾州,大败严超达军,陈武帝落荒而逃,“尽获其舟舰器械”。段韶追至杨子栅,“大获其军资器物”,凯旋而归。天保五年(554年)六月,段韶借会盟之机,杀掉东方白额,于是“江淮帖然,民皆安辑”[2](210)。
北齐武成帝高湛时期,北周正在实施消灭北齐的计划。北周为了扩大声势,往往会联合突厥出兵。河清三年(564年),北周冢宰宇文护派遣将领尉迟迥等袭击洛阳,武成帝命令兰陵王高长恭、大将军斛律光率众营救,驻扎于邙山之下,他们因“畏周兵之强”[3](5247),不敢前进,只好在此逗留。武成帝召回时任并州刺史的段韶,对他说:“洛阳危急,今欲遣王救之。突厥在北,复须镇御,如何?”段韶回答说:“北虏侵边,事等疥癣,今西羌窥逼,便是膏肓之病,请奉诏南行。”[2](211)于是,武成帝命令段韶带领精骑一千人,从晋阳向洛阳出发。随后,武成帝也自晋阳赶赴洛阳。
当时北齐的统治集团为何多数都惧怕北周呢?一是因为周武帝与突厥结成军事联盟共同对付北齐,给北齐造成极大压力。如大宁二年(562年)十二月,周武帝遣其将“率羌夷与突厥合众逼晋阳”[2](210~211);河清二年(563年)十二月,北周将领杨忠率突厥阿史那木杆可汗等二十余万人自恒州分为三道,“杀掠吏人”[4](284);次年(564年)六月,北周“谋与突厥再伐齐。齐主闻之,大惧”[3](5242)。二是突厥也时常单独出兵骚扰北齐。如河清三年(564年)六月,突厥侵扰北齐的幽州,突厥出动了十余万人,进入长城,“大掠而还”[3](5243)。这些战事给北齐造成了叠加压力,因此他们既怕北周,又怕突厥,更怕北周与突厥联军。
段韶的看法与他们不同,他认为,突厥侵扰北部边境等同于“疥癣”,只是有关皮毛痛痒的小毛病,无碍于生命。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就在《颜氏家训·书证》中说:“疥癣小疾,何足可论,宁有患疥转作疟乎?”而西邻北周的“窥逼”则是腹心之疾,膏肓之病,无可救药。为了突出北周的威胁程度,段韶将北周称之为“西羌”。应当说,段韶的认识还是比较清醒的,其判断也非常准确,后来的事实也充分证明了他的判断。
段韶之所以会有“北虏侵边,事等疥癣”的认识,这与他的经历有很大关系。段韶曾与突厥有过较量,对突厥唯利是图的本性和突厥与北周并非牢不可破的盟友关系有着深刻的认识。在北周与突厥联合威逼晋阳时,突厥从北部“结阵而前”[2](211),北周以步卒为前锋,从西山而下,当时各位将领都想反击,段韶则认为:“步卒力势,自当有限。今积雪既厚,逆战非便,不如陈以待之。彼劳我逸,破之必矣”[3](5238)。北周和突厥军队逼近时,北齐精锐部队鼓噪而出,“突厥震骇,引上西山,不肯战,周师大败而还”。突厥见状,立即“引兵出塞,纵兵大掠,自晋阳以往七百余里,人畜无遗”[3](5238)。段韶率军奋力追击,“出塞不及而还”[2](211)。突厥回到陉岭途中,天寒地滑,便“铺毡以度,胡马寒瘦,膝已下皆无毛;比至长城,马死且尽,截矟杖之以归”[3](5238)。在此战役之前,北周柱国杨忠独自率兵与突厥自北道伐齐,突厥见晋阳北城的北齐军队“军容甚整”,便公开埋怨北周说:“尔言齐乱,故来伐之。今齐人眼中亦有铁,何可当邪!”[3](5238)说明突厥与北周的联盟并不牢固。从这次战争中,段韶更加意识到突厥虽与北周结为同盟,但随时都在打自己的如意盘算,在关键时刻只考虑自身得失,见对方军事力量强大就惊慌失措,一旦战斗失利就急忙逃跑。段韶根据这些事实得出了“北虏侵边,事等疥癣”的认识。
王纮,字师罗,太安狄那人,曾“为小部酋帅”[2](365),在其父亲王基“颇读书,有智略”[4](1998)的影响下,王纮虽然自幼“好弓马,善骑射”,但也“颇爱文学”,“好著述,作《鉴诫》二十四篇,颇有文义”[2](365,367),是北齐罕见的能文能武的高级官员。
王纮一生仕途比较平坦。在北齐文襄帝高澄遇害时,他能够“冒刃捍御”[4](1998),受到北齐统治高层的器重,进爵平春县男。高洋即位后,王纮被封为宁远将军。乾明元年(560年),王纮被补为中外府功曹参军事。不久,被孝昭帝高演进爵为义阳县子。河清三年(564年),被武成帝高湛加封为骠骑大将军。天统元年(565年),被后主高纬封为给事黄门侍郎,加射声校尉,迁散骑常侍。王纮是北齐大臣中少有的头脑清醒者,他对当时的民族关系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提出了极富新意的思想观点。
一是对民族服饰的认识。在中国古代北方地区,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服饰有较大差异。汉族人崇尚右,习惯将衣襟右掩,称为右衽;而少数民族崇尚左,衣襟左掩,是为左衽。《尚书·毕命》载:“四夷左衽。”在汉族人的思想意识中,往往会把“左衽”等同于落后、野蛮民族,甚至会视为国家被异族灭亡、华夏文明沦亡的标志。东汉史学家班固就认为:“《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也。”[5](3834)
王纮的思想则非常开明,在他看来,随着政权的更迭、疆域的扩张和时代的变化,对民族服饰的认识不能一成不变,更不能以“左衽”还是“右衽”论是非。王纮的这一思想极具挑战性,而且提出这一看法时他只有十五岁。东魏孝静帝元象初年,王纮跟随出任北豫州刺史的父亲上任,当时行台侯景和他人争论掩衣方法应当“左衽”还是“右衽”,尚书敬显俊根据孔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语录,十分肯定地说应以“右衽为是”。王纮则认为:“国家龙飞朔野,雄步中原,五帝异仪,三王殊制,掩衣左右,何足是非。”侯景对王纮的见解非常欣赏,对他的“早慧”称赞不已,并“赐以名马”[2](365)。王纮以发展的眼光和战略思维来看待“左衽”“右衽”问题,从民族融合的角度分析民族服饰和民族习俗,确实比同时代的政治家和思想家都要高明。王纮的这一认识,既客观反映了当时民族融合的事实,又体现了他实事求是的思想作风,同时也说明他能够与时俱进。
二是对不同民族“相与影响”的认识。王纮曾给北齐后主高纬上书,提出了不同民族“相与影响”的思想观点。王纮认为,“突厥与宇文男来女往,必当相与影响”。在王纮看来,突厥与北周人员经常来往,必然会相互影响,也会结成军事同盟,极有可能造成“南北寇边”[2](366)的局面,应当早点做好准备。
那么,如何应对这种局面?王纮认为:“宜选九州劲勇强弩,多据要险之地。”[2](366)王纮非常清楚,在当时“政体隳紊”[3](5321)的形势下,这一主张看似简单,但要真正挑选出“劲勇强弩”并非易事,至于“劲勇强弩”是否会安心守边也值得怀疑。所以,“选九州劲勇强弩,多据要险之地”要做的工作很多,最重要的是需要帝王摆出姿态,采取切实措施,调动一切积极因素。王纮向高纬建议:“哀忠念旧,爱孤恤寡,矜愚嘉善,舍过记功,敦骨肉之情,广宽仁之路,思尧、舜之风,慕禹、汤之德,克己复礼,以成美化,天下幸甚。”[2](366)在当时的复杂形势下,高纬虽然也会高度重视王纮的想法,但不可能完全采纳他的意见。因此,王纮的思想观点难以起到应有的作用。
“相与影响”的思想认识体现了王纮朴素的辩证思维和整体视角。在中国历史上,不同民族之间的影响是双向的,双方相互了解、相互学习、相互渗透、相互借鉴,积极影响是如此,消极影响也是如此。但在中国古代“华夷之辨”的语境里,许多政治家和思想家把不同民族的影响视为单方面的影响,只强调汉族对少数民族的影响,而忽略了少数民族对汉族的影响。王纮不仅看到了民族关系和民族服饰、民族习俗的发展变化,而且还特别强调不同民族之间的相互影响,明确提出了“突厥与周男女来往,必相影响”[4](1999)的理论观点,体现了他的辩证思维和对民族关系的精准认识。
三是“遐迩归心”的理想追求。北齐后主高纬武平四年(573年),陈将吴明彻“统众十万伐齐”[3](5317),齐后主高纬召集文武官员商量抵御陈军的对策。领军封辅相主张出兵反击,而时任开府仪同三司的王纮则表达了“遐迩归心”[4](1999)的理想追求。在他看来,北齐官军在与北周等政权争夺中“频经失利”,人情开始骚动,假如再要“兴兵极武,出顿江淮”,恐怕被称为“北狄西寇”的突厥和北周就会“乘我之弊,倾国而来”,一旦出现这种状况,那么整个局势对我们极为不利。王纮认为,与其“出顿江淮”,不如“薄赋省徭,息民养士,使朝廷协睦,遐迩归心,征之以仁义,鼓之以道德”,这样“天下皆当肃清”,岂止陈朝而已[2](366)。尽管当时多数大臣都赞同王纮的主张,但并没有被后主高纬所采纳,高纬连续派人营救历阳和秦州等地,而且其将领挑选“长大有膂力者为前队,又有苍头、犀角、大力,其锋甚锐”,同时还有“西域胡,善射,弦无虚发,众军尤惮之”[3](5319),但因北齐政权的腐败无能以及将领争权、指挥失当,“齐军大败”[3](5320),秦、泾、和、合四州及寿阳先后失陷,最终也难以摆脱失败局面。
元景安是北魏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的五世孙,他“沉敏有干局,少工骑射,善于事人”[2](542)。元景安曾追随北魏孝武帝元修入关,天平末期,元景安趁东、西魏交战之际,临阵东归高欢,后在芒山之战中立功。高欢长子高澄入朝辅政时,元景安随他到邺,当时“江南款附,朝贡相寻”,元景安“妙闲驰骋,雅有容则”,每次南朝萧梁使者到了邺城,高澄就让元景安与斛律光、皮景和等人“对客骑射,见者称善”[2](542)。
高欢死后,高澄掌握大权,元景安被升任为安西将军、通州刺史及镇西将军等职。北齐建立后,元景安被文宣帝高洋赐姓高氏。在天保年间(550~559年),元景安主要在北方与少数民族政权交战中取得了辉煌战绩,其官职也不断提升,如天保三年(552年),元景安破库莫奚于代川,转领左右大都督;天保四年(553年),元景安讨契丹于黄龙,领北平太守。之后,元景安多次跟随文宣帝击破柔然,升迁为武卫大将军等要职。在文宣帝高洋时期,突厥逐步强盛起来,高洋考虑到当时“初筑长城,镇戍未立”[4](1928),需要加强边塞防御工作,于是诏令元景安与诸将“缘塞以备守”。元景安不仅尽心尽职,而且十分清廉,其他督领“富于财物”,“贿货公行”,“赃污狼藉”,唯独元景安“纤毫无犯”,得到文宣帝的嘉奖[2](543)。
在后主高纬时期,元景安的工作地点和性质都发生了极大变化,从北方到了南方,从中央到了地方,从以军旅为主转为以治理地方为主。在此期间,元景安先后任徐州刺史和豫州刺史,被封为历阳郡王。无论是徐州还是豫州,都是北齐的边州,与南朝接壤。元景安总的治理思路是“绥和边鄙,不相侵暴”[2](543),使双方都取得了人心安定、财物安全的理想效果。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在元景安的管辖范围之内,有的地方“蛮多华少”[4](1929),如何处理好“蛮”与“华”的关系成为一项重要任务。元景安的思路和举措是“被以威恩”,结果取得了“咸得宁辑”[4](1929)的显著政绩,到后主武平末期,元景安“招慰生蛮输租赋者数万户”[2](543),显示出其处理民族关系的卓越才能。
元景安一生经历丰富,名声显赫,很受统治者器重。他之所以能够留名青史,依靠的是个人操守、符合民意的思路、正确处理华蛮关系的举措以及由此所取得的突出政绩。这几个方面有着必然联系,正是由于他有着良好的素养和操守,才会产生“绥和边鄙”这一符合民意的思路,才会采取“被以威恩”的思路和举措,积极争取和安抚“生蛮”,取得了“咸得宁辑”的政绩。
通过以上的初步梳理,可以看出北齐汉化大臣民族关系思想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准确把握时代脉搏。北齐统治集团由于忙于争权夺利和统治者在位时间较短等原因,很难认真思考如何处理民族关系等问题,也很难摸准时代脉搏。而在地方任职的官员和军中要员,由于时常与境内少数民族接触,有时还会与境外少数民族交战,比较了解少数民族的习俗和需求,比较熟悉民族关系发展规律,因此能够比较准确地把握时代脉搏。王纮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他做过“小部酋帅”[2](365),对少数民族的特性深有体会;他曾“与诸将征突厥”[2](366),也曾“聘于周”[2](367),对民族关系和外交关系都有深刻把握。他从南北朝时期少数民族和汉族人口不断迁徙、不同民族杂居交错、不同民族交往交流速度不断加快、民族融合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良好发展势头以及民族关系更加复杂的情势中,认真研判民族关系的发展趋势,准确把握时代脉搏,明确反对以民族服饰特点论是非,体现了与时俱进的思想。
二是符合实际、务实管用。从史书记载来看,这些汉化大臣并没有对他们的思想进行过系统的理论阐释和深入分析,我们现在只能看到他们的主要思想观点或实践活动。从他们的思想观点和基本内容来看,都比较符合实际;从具体实践成效来看,也都务实管用。如段韶既做过冀州刺史、并州刺史等地方要员,又有与突厥交战的经历,对当时的民族关系比较了解,因此其“北虏侵边,事等疥癣”“西羌窥逼,便是膏肓之病”[2](211)的认识就比较符合实际,其对策也比较务实。再如,长期在“边州”任职的元景安在“慰劳百司,巡省风俗”和征讨契丹、击破柔然、“缘塞以备守”[2](543)中,对社会状况和民族关系有了全面了解,因此他的“被以威恩”思想就比较符合实际,而且取得了显著成效。
北齐汉化大臣民族关系思想的这一特点,主要得益于他们的地方工作经历,对当时的民族关系有切身体验,有时还会亲自处理民族间的一些具体问题,在实际工作中总结出有益经验,并将其升华到理论高度,成为当地处理民族关系的指导思想。就此而言,他们的思想认识都比较深刻和务实。长期在中央任职的官员则因为缺乏基层经验,无法感同身受,往往会脱离实际,很难留下闪光的思想,在民族关系思想史上很难占有与其政治地位相符的位置。
三是外胡内儒。这一特点主要由这些大臣的民族身份所彰显。只要追溯一下源彪、段韶、王纮和元景安的家世,就可以发现他们身上都有少数民族血统。源彪出身于鲜卑秃发部,其祖父源贺“自署”为南凉国君秃发傉檀之子,投奔北魏后,孝文帝因其与拓跋氏“源同”,对他赐姓源氏。段韶为“姑臧武威人”[2](208),其母亲是鲜卑族娄昭君的姐姐。王纮是太安狄那人,曾“为小部酋帅”[2](365)。元景安出身于鲜卑贵族,其五世祖就是十六国时期代国君主拓跋什翼犍。虽然他们身上流淌着少数民族的血液,但本人都已汉化,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比较接近中原士大夫,具有汉族文化的基本素养。源彪始终“以恩信待物”[2](577)。段韶之父段荣“所历皆推仁恕,民吏爱之”[2](208),段韶本人则非常看重“信义”,尤其是“事后母以孝闻,齐世勋贵之家罕有及者”[2](213)。王纮虽善于骑射,有过比较辉煌的戎马生涯,但也是一位熟读儒家经典的文人,具有深厚的儒家文化功底,为人处世比较符合儒家标准。他在十三岁时与扬州刺史郭元贞的一番对话,就充分展露出他的这一特质。郭元贞一见到王纮,就抚摸着他的后背问:“汝读何书?”王纮回答:“诵《孝经》。”郭元贞又问:“《孝经》云何?”王纮回答:“在上不骄,为下不乱。”郭元贞又问:“吾作刺史,岂其骄乎?”王纮直截了当地说:“公虽不骄,君子防未萌,亦愿留意。”[2](365)王纮的这番回答得到郭元贞的赞赏,扩大了他的声誉。他在文襄帝高澄遇害时能“冒刃捍御”,得到“忠节”的美誉。儒家思想的浸染和文人特质,在其上书言事中得以充分体现,如王纮在向高纬建议加强备边时,就希望高纬“广宽仁之路,思尧、舜之风,慕禹、汤之德,克己复礼,以成美化”[2](366);在应对陈军侵扰时,王纮希望高纬能“薄赋省徭,息民养士,使朝廷协睦,遐迩归心,征之以仁义,鼓之以道德”[2](366),对仁政重要性的认识和推崇,有些汉族政治家也未必能达到如此高度。从王纮的相关论述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深受儒家思想浸染,一些言论往往源自孔子等人的言论,而且也比较符合儒家的价值标准。
四是突出恩信的作用和价值。在中国文献中,恩信具有恩德、信义之意,至迟在西汉时期即有这方面的记载,如韩延寿在治理左冯翊时,“恩信周遍二十四县,莫复以辞讼自言者。推其至诚,吏民不忍欺绐”[5](3213)。北齐是南北朝出现“恩信”记载频次最高的政权,即使在整个中国古代社会中也是较高的。除了孝昭帝时期的泾州刺史源彪“以恩信待物”外,一直追随高欢且“深被亲待,每号令三军,恒令宣谕意旨”的张华原在出任兖州刺史时,“至州,乃广布耳目,以威禁,境内大贼及邻州亡命三百余人,皆诣华原归款。咸抚以恩信,放归田里,于是人怀感附,寇盗寝息”[4](2873)。文宣帝时期的东南道行台尚书、徐州刺史赵彦深,“为政尚恩信。为吏人所怀,多所降下”[2](506)。开府仪同三司王纮的“征之以仁义,鼓之以道德”和“遐迩归心”的主张,也体现了恩信思想的精髓。元景安以“绥和边鄙”和“被以威恩”处理民族关系的方法,无不体现着恩信思想。由此可见,北齐具有恩信思想的肥沃土壤和浓厚氛围,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民众,都重视和推崇恩信思想,都希望以恩信思想处理民族关系、治理社会。事实证明,这种思想及其实践取得了显著成效,也得到了当地百姓的爱戴和怀念。如兖州人对张华原的感怀,赵彦深“所营军处,士庶追思,号赵行台顿”[2](506),源彪“为邻人所钦服”[2](577),元景安在徐州和豫州“咸得宁辑”[2](543),等等,无不说明恩信思想的积极作用和重要价值。
恩信思想之所以会成为北齐的主流思想,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以下两点尤为重要。
一是争取民心、保持社会稳定的需要。南北朝的对峙、西魏北周与东魏北齐的斗争,都需要得到民众的支持,而中国北方社会的长期动荡不安,使人们迫切希望安定下来,而恩信思想无疑是争取民心和稳定社会的重要法宝。所以,源彪等人都把恩信思想作为处理民族关系的指导思想,也都取得了骄人的政绩,得到了各族人民的敬仰,出现了纷纷为他们请功的感人场面。
二是恩信思想在北齐已达到北朝的巅峰,地方官员以践行恩信思想为荣。恩信思想是中华传统思想文化的精华,自北魏到北齐一直延续不断,至北齐达到巅峰。北魏道武帝时,“诸部乖乱”,代人贺讷“总摄东部为大人,迁居大宁,行其恩信,众多归之,侔于库仁”[4](2671)。孝文帝时,北魏形成了崇尚恩信思想的社会氛围,出现了普遍践行恩信思想的喜人景象。吐京太守(后改为汾州)刘升“在郡甚有威惠,限满还都,胡民八百余人诣罴请之”,定阳令吴平仁“亦有恩信,户增数倍”,驸马都尉、武牢镇将伏干罴调任汾州刺史后,深为刘升和吴平仁的事迹所感动,向朝廷建议褒奖刘升等人,得到了孝文帝的批准,刘升和吴平仁得到了嘉奖,于是“所部守令,咸自砥砺,威化大行,百姓安之”[6](666),出现了“政和人悦”[4](741)的大好局面。汾州人因伏干罴大力弘扬恩信精神,对他非常感激,出现了李轨、郭及祖等七百余人“诣阙称罴恩德”的感人场面,孝文帝因此对伏干罴“增秩延限”[4](741),孝文帝如此赞誉、嘉奖和重用他们,体现了恩信思想的标杆意义和引领作用。北魏宣武帝时的济北太守崔伯谦推行德政,“恩信大行”,得到了当地百姓的赞颂:“府君恩化,古者所无。因诵民为歌曰:‘崔府君,能治政,易鞭鞭,布威德,民无争’”。崔伯谦离开济北赴邺时,“百姓号泣遮道”[2](642)。既然恩信思想在北齐已经达到了北朝的巅峰,那么,地方官员把恩信思想作为社会治理的核心理念,众多百姓敬佩具有“恩信”理念的官员,就显得非常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