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平
(兰州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730020)
旅蒙商是对清代以来在蒙古草原地区做买卖的商人、商号和商帮的总称,其前身是1690~1697年间康熙三征噶尔丹之际的随军内地商人,负责置办军需物资,战事结束后便留滞在蒙古草原专门从事商贸。旅蒙商的主体是晋商,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北京、陕西、青海、河北、天津等地的商人。一般来说,旅蒙商的商贸线路是出杀虎口,进入归化城,然后过阴山,分两路:一条向西北穿越乌兰布和、巴丹吉林大沙漠,经居延西折,进入河西走廊,再由敦煌出玉门关,进入新疆北部和乌里雅苏台、科布多等地;另一条越过阴山北麓向北行,穿越大漠瀚海,进入漠北地区的大库伦和恰克图,或再折西,走向乌里雅苏台、科布多[1]。旅蒙商的主要经营方式是贱买贵卖、赊销记账、物物顶账及印“钱贴”等。大部分旅蒙商除了掌握柜台生意知识外,一般都能讲蒙语、通蒙情、悉蒙俗,并练就了骑马、看牲畜口齿、估肉斤的本领。早期旅蒙商特别重视开拓社交关系,他们通过拜兄弟、结义亲、交换礼物等方式与蒙古人建私谊。此外,有些旅蒙商还善于疏通政府贵要,构建政商同盟,以获得荫庇,降低经营及生存风险。鸦片战争后,旅蒙商退出了历史舞台。
近年来,关于旅蒙商的影视及文学作品风靡一时,展示了旅蒙商这一特殊群体在历史长河中的传奇经历和形象脸谱。旅蒙商的存在及发展对蒙古草原地区的居住空间格局、生产生活图景、文化变迁产生了何种影响,如何看待和评价旅蒙商在我国北方地区族际沟通及区域交流中的历史作用,旅蒙商在蒙古草原地区社会形成与整合中扮演了什么样的历史角色,在沟通民心方面的经验和智慧对当前我国民族团结进步工作、“一带一路”倡议及“中俄蒙经济走廊”建设有哪些启示和意义,如何借鉴和利用?这些问题值得深入思考。
目前,关于旅蒙商的研究,成果丰硕,十分庞杂。一是集中探讨旅蒙商的发展脉络。如邢野等人的《旅蒙商通览》汇集了国内外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有关旅蒙商的史料,对旅蒙商特别是“大盛魁”的形成、发展、演变进行了详细记述[2](29,42)。秋原以历史演义的形式梳理了晋商的辉煌与落寞、巨贾之间商战,以及商号兴衰演变史与清朝国运的关系[3]。陈东升对旅蒙商的兴起原因、鸦片战争后的发展变化及经营方式等进行了较为系统详细的介绍[4]。张昆围绕多伦诺尔旅蒙商的肇始、兴盛及衰落的基本情况、历史作用进行了评述[5]。二是集中探讨旅蒙商的经营管理模式。如卢明辉通过大量文献资料,对旅蒙商产生的历史条件、活动范围、经营方式、组织管理及其对边贸的影响进行了细致分析[6](59~63)。周建波系统介绍了旅蒙商的经营之道[7]。刘春子对旅蒙商经商途中的风险、原因及防控机制进行了探讨[8]。另外,张百路[9]、张君浩[10]也对旅蒙商的经营管理体制、商业运作模式进行了探析。三是集中探讨旅蒙商对蒙古草原地区社会经济文化的影响。如卢明辉较早地分析了旅蒙商的社会影响,在他看来,旅蒙商促进了蒙古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但高利贷攫取暴利的做法也受人诟病[11]。鲍海燕详细论述了旅蒙商对呼和浩特城市规模、商贸中心、交通网络、民族和谐等方面的巨大影响[12]。王秀艳《旅蒙商与呼伦贝尔地区少数民族经济文化变迁》一文指出了旅蒙商在促进呼伦贝尔地区生活习俗变迁和语言交融方面的重要作用[13]。四是晋商研究。晋商是旅蒙商的一个重要来源和分支,也是旅蒙商中最典型和富有传奇的代表。当前,关于晋商的研究,无论数量还是门类,都远远超过了旅蒙商,包括晋商兴衰变迁、商贸活动、经营管理、家族会馆、企业精神、文化传承等各个层面,生动的晋商历史也为深入全面地探窥旅蒙商的形象、功能和价值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民心沟通是族际及国家地区间进行有效交流与合作的一种有效手段,它主要通过相互学习和交流增进了解,建立友谊,深化互信,进而形成共识并合作。2013年9月,习近平主席提出了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同时提出了“政策沟通、道路联通、贸易畅通、货币流通、民心相通”的建设路径,其中,民心相通是关键和根本。学者对民心沟通的研究主要围绕“一带一路”建设展开。赵可金提出测量民心相通的五个指标体系,包括联通度、熟识度、参与度、治理度和认同度[14];李自国认为民心相通至少包括三个层次:相互了解、信任和友谊、命运共同体[15];常非凡提出从“国相交、民相亲、心相通”三个层次和维度进一步理解民心相通[16];郭鸿炜从跨文化治理角度对“一带一路”民心相通的理论内涵和路径选择进行了论述,指出要通过文化互动促进文明间的对话和交流,实现文化认同和交融[17];车向前、郭继荣以中亚地区为例,从语言、价值观、宗教三个层面详细论述了民心相通的提升策略[18]。
学界关于旅蒙商的研究主要基于传统史料,将旅蒙商作为一种纯粹的经济或文化现象来解析和考察,基本概括了旅蒙商的历史功能和形象脸谱,但仍存在可以发掘的方面,对旅蒙商在族际交往和区域交流中发挥的民心沟通作用的观照不够便是其中之一。本文将在剖析旅蒙商历史作用的基础上着重探讨其在民心沟通层面的意义。
居住景观的改变是文明在有机互动中不断凝聚和妥协的结果,是社会边界的重新调整和群体身份不断选择的结果。“行国”是中国古代对游牧民族、部落或国家政权的别称[3](240),用以喻指蒙古族不喜定居的居住习俗,即喜欢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式生活。在旅蒙商进入蒙古草原之前,蒙古族主要住在蒙古包中,且随水草迁移,缺乏定居式生活理念和习惯,加之商品经济不发达,人员流动性不高,故而居住格局是分散和流动的。旅蒙商进入草原之后,催生了更多的职业门类和就业选择,促进了人口流动和信息传播,在商业逻辑的促动下,一批商贸集镇、城市开始出现,各民族共居、共学、共事、共乐的居住格局逐渐形成。
无商不镇,先有商后有城。清以来蒙古地区的许多城镇是在旅蒙商发迹后形成的。总体来说,蒙古地区的城镇化经历了佛城—兵城—买卖城的建城阶段[3](245)。佛城是围绕藏传佛教寺庙兴建的建筑群和生活区,兵城是驻防城塞,早期旅蒙商大多选择王府、寺庙、驿站等人口比较集中的地方开肆设铺,搭棚架屋,最终定居下来,补充了城镇的商业功能,扩充了城镇的体量,促进了买卖城市形态的形成。乾隆初年,“归化城、八沟、多伦诺尔数处、聚有十万之众”,这些地方因商人聚集、货物流通而发展成为人口众多、商业繁盛的城镇。康熙年间库伦即有晋商来此经商,咸丰时日渐成为漠北商业重镇,“人烟稠密,口三余万”[19](408)。科布多①科布多本为清朝城名,东接喀尔喀蒙古的扎萨克图汗部,有驿道直达乌里雅苏台,西通塔尔巴哈台(治今塔城)、伊犁,南通乌鲁木齐、巴里坤,北邻唐努乌梁海,西北与俄国接壤。1731年,清朝政府与准噶尔作战时筑城,后因洪水而废,1767前重建,晋商出人、出钱、出料,是主要的修筑力量。后在沙皇俄国的不平等条约下被陆续割占,现在的科布多分为四部分,分别归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蒙古和中国。原本荒凉,在晋商的推动下开始筑城,逐渐发展为“城有市场,商贾骈集”[20]。乌里雅苏台本非集镇,在清军向西开辟势力中,晋商随军贸易,推动了该地商业的发展,雍正时建城,乾隆时增筑,被称为喀尔喀首富,商贸鼎盛一时。另外,一些民间谚语也能说明当时旅蒙商对草原集镇形成的影响力,如“一座归化城,半个大盛魁”,“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先有祥泰隆,后有定远营”,等等。
商镇的出现不仅为旅蒙商在草原地区实现产业升级、扩大、提速提供了现实可能,也为不同文明的交流和对话创造了环境。地理生存空间的重组也是社会文化空间的重组,在城镇化的带动下,人口流动开始加速,职业门类更加多样化,不同文化在此得以展示和交流,特别是以晋商为代表的传统儒家文化同蒙古族文化不断交织交汇交融。“归化仅弹丸之地,戏楼酒肆大小数十百所,整日间燔炙煎熬,管弦欧亚,选声择味,列坐喧呼”[3](256),形象地刻画出了当年归化城繁盛的商业生活景象。买卖城恰克图全城四边开四门,城内由十字大街组成,中心建有三层钟鼓楼,城内是一水北方民居[3](286~287)。据记载,归化新城内是一口京腔的旗人,出了城门,传进耳朵的立即变成泛着醋味的招揽生意的山西话[3](258)。集镇的出现还催生了独特的草原商业文化,如把一些商品交易场所称为牛桥、马桥、皮十字,出现了一种由牙商、牙子、“牙子行”组成的特殊经纪代理交易制度。可以说,镇的出现冲击了草原文化壁垒,为各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大花园和加速器。
清代以来由于“放垦”和移民,蒙古社会主要有三股生存力量:一股是本地蒙古族,以传统牧业为主,兼营农业,但主要由汉族人耕种;一股是汉族农民,主要通过公私“放垦”被牵入蒙地务农,他们“插花”式地分布在草原各处,与蒙古族形成了杂居式格局;还有一股是商民,他们或者巡回,或者固定经商,不仅是城镇形成的主要原因,也是乡村改造的重要力量。
早期的很多旅蒙小商贩肩挑货运,穿梭在牧区乡间,直接与当地牧民做买卖,久而久之,便安营扎寨,形成了村落。由于这些村落大多因商而建,于是出现了大量以经营者的货物种类、产品名称、职业及商号等命名的村庄,如巴彦淖尔市临河区的永盛和圪旦、四子王旗的巨龙太、固阳县的四义昌、鄂尔多斯市鄂托克旗的碱柜、准格尔旗的得胜西、包头的大相公和二相公等。至今,在后山和河套地区、包头、鄂尔多斯、察哈尔、呼和浩特等地依然存在大量以此类名号命名的村庄。这些因商而建的村庄与农业村庄、牧区社会共同组成了蒙汉各族交错杂居,牧、农、商经济文化区互相包围的新的地理居住圈层。不仅是“凡经属近诸旗地,已蔚为农牧并管、蒙汉共居之乡”[20](336),而且城镇及周边各个民族、不同职业者毗邻而居,甚至还有蒙汉合村而居的情形,波兹德涅耶夫描述道,“这里的汉人和土默特人已经混居到如此地步,连他们的庙殿也都在同一个院子里”[21]。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在蒙古地区考察时也发现,“草地之中,蒙古人与汉人种植着高粱、粟等作物,牛马羊群游牧期间,是一片蒙汉杂居、农牧交错的景象”[22](54)。可见,旅蒙商作为重要的移民力量,不仅将商业文化传播到蒙古地区的每个角落,而且其中很多人也把生命的归宿最终选在了蒙古地区,从乡村到城镇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嵌共居的空间景观。
“一个民族要满足自身生存、发展需要,就必须以互利互惠为原则,与其他民族进行经济交往。”[23](91~96)通过生产性交换和交往,可以实现地区间的经济互补。“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历史上,蒙汉之间的商品交换关系是通过旅蒙商建立起来的,一定程度上说,旅蒙商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解放者和推动者,频繁的商贸往来不仅为蒙古地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产工具、原料产品及生产知识,也为当地提供了新的生产类型和就业机会,丰富了蒙古地区人民的经济生活。农耕地区的传统经济类型开始在蒙古游牧地区出现并逐渐常态化,同时,畜牧养殖业及加工业也开始在晋、陕、冀等周边农耕地区聚集并快速发展。
旅蒙商既是行走蒙古地区的商人,也是“走西口”的主要力量,是涌向蒙古地区移民群体的典型代表和农耕生产图景的主要擘画者。一方面,旅蒙商作为移民的向导和“红娘”,为两地边民发挥着“通事”作用,提供了政策、就业等方面的消息和帮助。另一方面,旅蒙商往往也是大地商,通过大力开垦、兴修水利、放租,促进了农业的发展。河套最早的渠道——缠金渠就是由府谷商人甄玉和魏羊出资开凿的,修成后吸引了更多口外农人的迁入,河套农田水利网初步形成,“生地甫辟,渠水畅旺,岁告上焾,每年灌地三四千顷,收粮数十万石”[24]。蒙古地区农业的发展不仅解决了粮食供应问题,而且农业生产的日渐扩大进一步带动了生产工具、农产品加工及贸易的发展。中原粮油开始销往蒙古地区,如察绥一带的“大小麦莜麦黍谷糜薯,每年车驮并运,输入口内,不可胜计”,以至于中原地区“岁之丰歉,山陕北部视以为饥饱焉”[25]。除河套平原外,八沟厅、塔子沟厅成为清朝前期著名的“米粮川”,哲里木盟垦区成为近代东北粮仓的重要组成部分,张北、兴和等县所在的察哈尔垦区成了有名的“坝上粮仓”,北方草原地区粮油输入中原地区不仅带动了晋、陕等地市场的繁荣,而且有效缓解了华北地区的粮食供求矛盾,成为京冀地区重要的粮食供给地。
旅蒙商不仅促进了蒙古地区与中原地区的物资交流,还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解放和生产方式的多样化,使蒙古地区人民从游牧生产模式中分离出来,并有更多的机会从事畜牧以外的行业,直接推动了农畜产品加工业的发展。据记载,在归化城,畜产品加工业“大小作坊共有约三十五家”,多伦诺尔“制作毛毡的铺子一共只有二十家左右”,“皮革作坊有二十余家”[26](89)。在包头,畜产品加工业有白皮坊制毡业、黑皮坊制毡业、毯子坊、口袋坊等,农产品加工业有碾坊、磨坊、油坊、缸坊、糖粉坊和其他粮食制成品副食加工业等,民国初期,有作坊177家[27]。历史上,清王朝对待商业的一贯态度是“重本抑末”,蒙古王公贵族也往往轻商贱商,因此,蒙古地区从商者少。旅蒙商不仅将中原地区的酿酒、榨油、制碱、制革、制毡、制衣、烧砖等手工业技术带到了蒙古地区,而且以自己的成功实践深深地影响了当地人的商业意识,不少当地人开始分化到各种各样的手工行业中,成为新型职业阶层。一些蒙古族群众开始在大型商贸集散地开设饭店、茶馆及杂货店,或者入股旅蒙商号,还涌现出了一批专职或家族性手工业群体。如归化城三道巷一家蒙古族铸铁作坊开业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世代相传,技术精湛,仅炼铁炉的风箱就需要十几人[28](256)。同时,蒙古地区不断繁盛的商业也刺激了周边农耕地区的手工业,据《交城县志》记载,该县“商则贸迁异域,工则习于皮革”,是因为山西交城商人在贩运牛羊皮时,带动了交城县皮革加工业的发展,至今,交城县的皮革加工业仍是该县的一个产业[29](356)。手工业的快速发展促使蒙古地区在生产结构、职业结构及居住结构上不断打破重组,民族间的黏合度不断增强。
蒙古地区矿产资源丰富,随着商品化程度的不断提高,商品生产和交易领域不断扩大,一些独具慧眼的蒙古人因地乘便,采掘本地的优质盐碱,运销各地。蒙地盐碱“多为蒙古人自行铲驮变卖”[30](105),这些盐碱成为晋、陕等地主要的盐碱补给。当地人通过垄断本地盐碱资源,贩运西北、华北各地,他们风餐露宿,一路南下,成为旅蒙商“逆行者”。1893年,波兹德涅耶夫遇到阿巴嘎贩盐牛车70辆,浩齐特90辆,乌珠穆沁30辆[21]。蒙古盐入口“售盐无税课,回易粟米木料茶烟各物品,艰苦倍偿而获利颇丰”[31]。此外,旅蒙商商队规模的扩大为擅长骑马驾车的蒙古人提供了运输职业。一些蒙古盐贩将货物出售后,又装上旅蒙商的货物,可谓一举两得。除此之外,渔民、船户、烧炭工等各类生计职业也涌现出来,这其中就有大量的蒙古族从业者。
作为联结蒙汉各民族的经济纽带,旅蒙商深刻地影响着蒙古地区的生产图景,形成了以牧为主、农工商副并举的多点开花式的社会经济格局,多元互补、互赖共生成为该地区经济交流的一个重要特征和结果。
风俗习惯构成了民族地区的基本文化形貌。由于历史政策和民族差异,蒙古地区与中原地区在生活习俗和宗教信仰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旅蒙商的活动不仅影响了蒙古地区的居住景观和生产类型,也极大地改变了蒙古地区的文化生态,促进了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交融。
在旅蒙商的带动下,蒙汉民族民众的交往日益加强,生活习俗不断贴近。一方面,旅蒙商推动了蒙汉民众相互学习语言。旅蒙商在蒙地经商往往需要掌握当地民族语言文字,了解当地风俗习惯。据《朝阳县志》记载,许多旅蒙商不仅学蒙语、行蒙俗,而且入蒙籍,娶蒙妇[32](7)。蒙汉语言的互动经历了从早期汉及他民族学习蒙语和蒙古文化到中后期蒙古族学汉语、行汉俗的过程。如早期河曲县“凡出口外耕商者莫不通蒙古人语”[33],而民国中期,土默特中,“五六十岁老人,蒙语尚皆熟练,在四十岁以下者,即能勉做蒙语,亦多简单而不纯熟矣。一般青年,则全操汉语矣”[34](101~102)。另一方面,旅蒙商带动了民族间戏曲艺术的交流。今天在内蒙古民间流行的“二人台”“蛮汉调”“爬山调”、晋剧等都与旅蒙商有关。民谣称:“学戏在(山西)忻代二州,红火在东西两口,吃肥在水淹包头,临死在(山西)宁武、朔州”,说的就是晋剧在北方草原地区的受欢迎程度,而旅蒙晋商正是将晋剧带到北方草原地区的主要力量。同时,旅蒙商还是许多新的民间艺术的素材来源及创作者,如民歌“蛮汉调”是汉族的山曲、信天游与蒙古族短调(包古尼道)磨合、渗透、交融而形成的新歌种,而“二人台”原本为旅蒙商到北方草原地区招揽生意用的唱曲,经由蒙古族艺人改造,具有了豪放、高亢的草原格调,它与舞台演出相结合,逐渐发展成一种民间小戏,蕴含了两族民众共同的审美情趣,深受当地人民喜爱[35]。
另外,由于旅蒙商丰富的货物种类和信息源,民族间在饮食、住宅、服饰等方面的互动交融也日益加深,汉族也喝奶茶、做乳制品,蒙古族同样也食小米、荞面、白面。早期蒙古族也有建造土屋、窑洞居住的,这其实都是晋、陕一带早期的建筑形式。
蒙古地区自古就是多民族交流、交融及冲突之地,其宗教信仰起先以自然崇拜为主,信奉萨满教,后兼崇奉喇嘛教。旅蒙商中的汉商如晋商本身带有浓郁的儒商文化色彩,使得汉族民间信仰在蒙古地区遍地开花。
一是旅蒙商促使汉族民间信仰向蒙古地区扩散。一个显著特色就是汉族民间信仰体系的盛行。晋商崇奉关羽,清代以来,蒙古地区的关帝庙大多是晋商投资修建的。关羽是山西人,因重“诚、信、义、情”,被奉为关帝,视为保佑商人生意兴旺的武财神,关羽的个人品行成为旅蒙晋商文化中的美德象征,关羽的文治武功也常常成为旅蒙商祈求平安的精神寄托。旅蒙商的关帝信仰促进了蒙古地区关庙等民间信仰体系的建立。在蒙古地区,关羽还常常和蒙古史诗英雄格斯尔相提并论,被认为是蒙古的格斯尔,一些蒙古语文献中把“关帝庙”直接翻译成“格斯尔庙”[36]。现在,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日祭祀关帝的风俗与内地的祭祀风俗直接相关。另外,如吕祖庙、龙王庙、土地庙、财神庙等各种民间信仰庙宇或单独建造,或与藏传佛教寺庙共居一处,被共同奉祀。1913年,勺与行至绥远武川及四子王旗一带,对当地关帝庙之多颇有感慨,“沿途所经各地,凡晋人足迹所到之处,即有关帝庙存在”[37]。1892年,波兹德涅耶夫记载道,“尽管人民对伊克召(大庙)非常崇敬,但这座召内的设施并不十分完善,所有好的东西都是年代久远的,而近年来,这座召可以说是日趋破落。召里的喇嘛说,这是由于当地的土默特人受汉人的影响,完全忘记了圣庙,对宗教越来越不虔诚了……后来他们把伊克召的外墙修饰了一下,但是主要是汉文图画和汉语说明”[21](22)。杭锦旗的汉族人筑起了保德敖包,清水河县的汉族人与蒙古族人一道祭祀敖包,“惟是历年赖此敖包以障河水冲刷,村人于月之朔望必焚香拜祭。附近蒙古于每年六月六日宰牺牲,具香楮,相率前来献赛,名曰祭脑”[38](102)。包头汉族“遇有疾病发展,即延请喇嘛祈祷,或赴大仙庙问卜”[39](743)。宴请喇嘛是对蒙古族文化的认同,问卜于寺庙则是汉文化心理对神治疾病以保健康的希冀。当然,汉族民间信仰在蒙古地区的流行有着功利性因素,如祭关帝为求财,祭龙王为求雨,拜观音为求子、保平安,这符合蒙古地区各族人民的心理需求。
二是旅蒙商为蒙古族南下宗教朝圣提供便利。山西五台山是笃信喇嘛教的蒙古族信徒心中的圣地。旅蒙商为“朝台者”开设了各种店铺,并在五台山建立了大型牲畜交易场,既为其日常生活提供了便利,也促进了民族贸易的繁荣。五台山交易中心的形成又进一步推动了蒙汉间风俗文化的交流。不少汉族商贾能熟练运用蒙语,蒙古僧人亦能讲汉语,在五台山僧人中,既有汉族人,也有蒙古族人。沌谷在《五台山参佛日记》中写道:“喇嘛亦多蒙古人,然操汉语颇熟。故此间诸寺题额,皆汉蒙文并列,碑碣则用蒙文、唐古特文,其用汉文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已。”[40]南下的蒙古族信众不仅到五台山朝圣,而且受汉族影响,多顺道去毗邻陕西省榆林地区的白云山和青云山道观上香祈福许愿。白云山祖师殿《重修白云山无量祖师殿碑记》记载:“每年正四月间,山陕两省及蒙古朝山进香之人道路不绝,香火丰甚者盖有年矣。”[41]
旅蒙商不仅缔造了一个商业传奇,也有力地推动了蒙古草原各民族间的深入交往交流交融,为蒙古草原地区各民族居住互嵌、经济互依、习俗互融生活景观的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今天的中国正处在转型发展的快车道上,对旅蒙商历史作用的探讨,有助于重新发现并激活旅蒙商的历史价值,为推进我国边疆地区建设和经济社会发展,特别是为我国北疆重要省份内蒙古自治区融入“一带一路”建设及“中蒙俄经济走廊”提供生动的人文智慧和宝贵的经验。
民心相通是我国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中的关键环节,也是“一带一路”倡议的根本和关键[14]。从这个层面上说,旅蒙商也为“一带一路”“中蒙俄经济走廊”建设等国际交流提供了历史智慧。民心相通是实现“他者”文化与“自我”文化之间由冲突对峙转向融合的内在动力和转换条件[17]。旅蒙商以其生存逻辑和发展历程表明,相互尊重、诚信经营、互学互鉴可以促进民族间的文化认同、心理认同及情感认同,从而实现民心相通。要实现民心相通,就要充分“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42],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努力形成利益共同体、责任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为民心相通提供持续的内生动力。
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应当积极培育新时代旅蒙商,讲好新时代旅蒙商故事,创新吸收和转化旅蒙商的历史经验和处世哲学,不断拓展和提升民族地区与周边国家的交流主体、内容、渠道和层次,使之不仅成为增强民族凝聚力、扩大民族向心力、实现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有效源泉,也为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增强国家间互信合作,实现互利共赢提供智力支持。当然,旅蒙商的历史作用并非完美无瑕,其商品交换方式也曾饱受诟病。总体看来,旅蒙商在推进蒙古草原地区社会整合、经济发展、民族交融、文明交往的历史价值应当得到肯定和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