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兼表空间义与空间所置实体义——以《说文解字》为例

杨玉环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一词多义在汉语中可谓是常见现象，每个词的义项之间有的并无理据可言，有的义项之间有着亲疏远近的引申关系，可以去追溯引申的源头，探究其中的理据。我们在学习过程中发现有这样一类词：这类词既有空间义，同时还具有空间中放置的实体义，如，“酉”既表示一种酿酒的陶器，又表示陶器中酿制的酒。一个例子可能是偶然，不能代表确实存在这种现象，为了证明这一现象存在的确定性，我们通过穷尽式地考察《说文解字》发现，全书有五个字（词）既有空间义，又有空间内置实体义，虽然数量不多，但代表着这一现象是存在的。

释义主要以《汉语大字典》为准，考察《汉语大字典》中这五个字（词）的释义，探究每个字（词）关涉到的这两个联系紧密的义项。

一、五个字（词）的两个相关义项

（一）五个字（词）的两个义项关联概貌

我们通过检索《说文解字》发现，书中存在五个字（词）既有空间义，又有空间所置实体义：酉、闱、海、渊、帑，下面具体介绍这五个字（词）的相关义项。

“酉”的本义是一种酿酒的陶器。《说文·酉部》：“酉，就也。 八月黍成，可为酎酒，象古文酉之形。 ”[1]（313）古代酿酒的器具很多采用陶器，将黍放入陶器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就能酿出“酎酒”，即甘醇的美酒。“酉”作为酿酒的器皿相当于“卣”。明朗瑛《七修类稿·天地类·支干》：“郑樵，大儒也，解支干之名以为是皆假借……酉，卣也。 ”[2]（3572）“酉”在后来的使用过程中出现了“酒”义。《六书故·工事四》：“酉，醴之通名也……借为□□之酉，借义擅之，故又加水作酒。”《六书正譌·有韵》：“酉，古酒字。”[2]（3572）“酉”在古代可以说既可以作为一种盛酒的容器，也可以代表容器中所盛的液体“酒”。因“酉”之后用来表干支，“酒”才专用来表液体“酒”。

“闱”兼表宫门和宫殿两义。“闱”的本义为“宫门”。 《说文》：“闱，宫中之门也。 从门，韦声。 ”[1]（248）例如，《左转·哀公十四年》：“子我归，属徒攻闱与大门，皆不胜，乃出。 ”[2]（4310）此处“闱”与“大门”相对，有“小门”义。《后汉书·皇后纪上》：“后正位宫闱，同体天王。 ”[2]（4310）这里的“闱”与“宫”同义连用，指后妃居住的地方，显然不是指“门”，宫殿义更为突出。在我们看来，宫门属于宫殿的一部分，是一座雄伟宫殿里的其中一个小实体。

“海”指一定的水域范围，是一个空间概念。《说文·水部》：“海，天池也，以纳百川者，从水，每声。”[1]（228）“天池”来自于《庄子·逍遥游》：“南冥者，天池也。”我们可以将其看作是一个贮水的“大容器”。如：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这里的“海”与庄子所指的“天池”在水域范围上有所扩大，虽然后来这个“容器”的空间范围比以往大，但实质并未发生改变。而其另一个义项指“海水”，如：《汉书·晁错传》：“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九：“戴雪村学士典试顺天，为忌者所伤，落职家居。其饮酒如长鲸吸海，卒以此成疾，亡沅州。 ”[2]（1627）两个例句里的“海”明显是“海水”义，容器是不可以“煮”和“吸”的，只有液体的海水才可以让人发出这两个动作。“海”的两个义项还是空间与所纳实物之间的关系。

“帑”本义是收藏财物的府库。《说文·巾部》：“帑，金币所藏也。 ”[1]（157）段玉裁注：“此与府、库、□等一律。 ”[3]（361）《玉篇·巾部》：“帑，金、布所藏之府。 ”例如，《后汉书·冯绲传》：“时天下饥馑，帑藏虚尽。”这里是指遇到荒年，府库里所藏之物空虚殆尽。“帑”另外还指国家库藏的金帛。例如，《韩非子·亡征》：“羁旅侨士，重帑在外，上间谋计，下与民事者，可亡也。”宋陈东《登闻检院上钦宗疏》：“因边告急，请帑纷纷。 ”[2]（735）两个“帑”都是指钱财，府库不可能“在外”，也不能“请帑纷纷”，只有府库所藏的金帛才可以是移动的，受人支配的。

“渊”指迴流水。 《说文》：“渊，回水也。 从水，象形。”[1]（230）《篇海类编·地理类·水部》：“渊，水盘旋处为渊。 ”“渊”还指深潭。 如：深渊。 《易·乾》：“或躍在渊。 ”[2]（1681）《诗·小雅·鹤鸣》：“鱼濳在渊， 或在于渚。 ”[4]（235）两例中“渊”都是与介词“在”相连，表地点，当然“渊”就是那个地点“深潭”。清魏源《默觚上·学篇十》：“明珠藏千仞之渊，黄金韫万仞之厓，珊瑚沈大海之底，采者不避……而致之。 ”[2]（1681）此处明珠自然是要存放在空间内。因此，此三处都是指深渊，即一个纳水的“大型容器”。“深潭”和潭内的“迴流水”是空间和内部实体的关系。

以上五个字（词）当中，不论是“酉”兼表酒和盛酒的小型容器，还是“海”“渊”“帑”“闱”这种表内在实物和“大型容器”，不管“容器”内存放的是固体还是液体，概括起来应是一字兼有空间义和所置实体义。

（二）五个字（词）的两个义项保留情况

笔者探讨的这五个字（词）的其中两个义项并非一成不变，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这两个义项都或多或少地有一定变化，这种变化呈现出一种不平衡性。考察《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发现，“酉”不再保留“酒器”和“酒”义，只表地支和姓，其余四个都或多或少保留了两个义项的其中之一。“海”和“渊”保留了“空间义项，“帑”和“闱”保留了空间中的实物义。这既与词汇系统内部有关，同时也与人们的生活习俗和物质文化变迁息息相关。

词汇内部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表现之一就是新词为旧词分担义项的功能。比如，“帑”的“收藏财物的府库”义后来就由国库、仓库等词承担，“酉”的两个义项由酒瓶、酒等词承担。词汇系统外部表现为生活习俗和物质文化的变迁，比如，酒文化在古代相当盛行，但在现代远远不如古代影响大，“酉”表酒器义的消失也很正常，是社会发展的产物。总体看来，应该属于词义演变中的优变，积极适应了词汇系统内部的更新及社会生活的变化。

综上，基于本文所谈到的这种现象并非偶然情况，所以，处在这一范畴中的词其相互关联的两个义项之间一定有某种原因可究，而且其后的演变情况也值得考究，下面进一步讨论这种现象的成因。

二、一字（词）同时具备空间义和空间所置实体义的成因

（一）认知视域下相关事物间的语义转移

某一词同时具有空间义和空间所置实体义，这属于一种借代性转移现象，通过这一手段词会产生借代义。借代义其实是在语用过程中通过借代而产生的新义，这种新义可以是临时的言语义，也会从临时的言语义发展为固定性的语言义，成为固定义项[5]（256）。我们讨论的五个字中，后起的借代义已经发展成固定义项为辞书所收录。张永言先生在《词汇学简论》中指出“借代性转移的基础是两种事物或现象的经常的接近或联系，这种联系包括空间的、时间的、因果的，等等。例如，英语dish（盘子→〔盘中的〕菜肴）”[6]（61）。我们在文中所谈到的现象显然可以用张永言先生的“借代性转移”来解释。

以“酉”为例，郭沫若对“酉”的解释是：“此字篆形与古文尚无大别，骨文变体颇多，然大体……乃壶尊之象也。 ”“……古金及卜辞每多假以为‘酒’字。 ”[2]（3572）可见“酉”的本义是一个容器，容器和液体——酒本身不属于同一范畴，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范畴，因后来多用这种像壶的容器来装酒，酒与容器这种紧密的关系就自然而然建立起来了，二者有了相关性，它们之间的相关关系就使得当人们认识“酉”的概念时，头脑中呈现的一定是兼有壶尊之象和酒，这种认识逐渐为人们约定俗成，久而久之，固定地借“酉”表酒义，最终成为一个固定义项。这种认知直到现在依然存在，比如，我们在现代汉语中依然会说“喝两瓶”，其实，指代的是“喝两瓶酒”，可以说是省略了“酒”，也可以理解为是古代汉语中盛酒容器表“酒”义的残留，其实，理解为第二种情况，更能说明语言的一脉相承。

“渊”“海”与“酉”的情况类似，“渊”本义是“迴流水”，后来才用来指深潭，即是先有空间所置实物义，后有空间义。虽然空间义与空间所置实体义的发展先后顺序不同，但本质是相同的，都是因二者关系密切而相互衍生出来的。“海”本义指“天池”，一个巨型空间，后发展成“海水”义。此三者最后既有空间义，又兼具关系密切的内部实体义，多是与人的认知有关，空间和所盛放的液体关系太过紧密，更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其间以借代的手段得以实现这一认知。

（二）词的复音化和构词方式的影响

词汇的主流是单音词向双音词发展，复音化是词汇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总趋势，许威汉认为：“原来语音系统的复杂化激发了词汇复音化，词汇复音化引致语音简化，语音简化又反过来促进词汇复杂化。”[7]（427）词汇的复音化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使语音简化、词义表达精确，同时，还能分担单音节词的一部分语义。检索《汉语大词典》发现，《说文》五个字中，除“酉”外，其余四个字一词兼表空间义和空间所置实体义都与词的复音化及构词方式有关。

“闱”最初多指“宫中小门”，其后出现的“后妃所居住的宫殿”义多是以复音词的形式出现的，例如，《汉语大词典》中收录的“闱阈”一词，指宫内，南朝梁江淹《建平王太妃周氏行状》：“故誉满闱阈，声闻轩殿。 ”[8]（140）这里的“闱”与“阈”结合在一起，“阈”有“门”或“界限、范围”义，那么，要想用“闱阈”表达“宫内”义，“闱”承担的意义已经不是原先的“宫中小门”，语义转移到了涵盖宫中小门的更大相关范围，已经具备了“宫殿”义。

“帑”最初是指收藏财物的府库，后来指府库中的钱财，但后来出现了一系列与“帑”有关的双音词，像“帑库”“帑银”“帑实”“帑储”等。 “帑库”指官家所藏钱财的府库，唐韩偓《迷楼记》：“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虚。”“帑银”指国库中的银子，《宋史·食货志上六》：“孝宗隆兴二年秋，霖雨害稼，出内帑银四十万两，变籴以济民。 ”[8]（704）“帑”在这两个复音词中承担的语义部分分别为“钱财”和“府库”。“帑”虽然可以单独承担两个义项，但是单音词毕竟表义不明确，很容易混淆，逐渐用“帑”构成的双音词取代了单音词，“帑”在双音词中的语义只承担原义项的一部分，其实质与复音词内在的结构有关，至于“帑”到底属于空间义还是内在实体义与构成复音词的另一部分有关，具体语境中二者如果像“帑库”和“帑银”这种结构，它们语义承担一定具有互补性。

（三）语言的经济原则

语言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我们研究的这五个字（词）中，最初都是只有一个本义，后来逐渐出现一词多义的现象，用一个字（词）同时表示空间义和空间所置实体义，实现语言资源的最大化，而不去另造新词，这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当这个字（词）的义项逐渐扩大时，过重的负担就会使字（词）的使用发生混乱，给语言运用造成弊端，因此，适当的另造新词分担原始字（词）的意义也是给语言创造便利条件的途径，其实也可以归结为语言使用的经济简便，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

三、小结

通过对《说文解字》中五个义项具有特殊性的字（词）进行探讨，重点关注五个字（词）的其中两个关联紧密的义项，即空间义和空间内置实体义，详细说明了五个字（词）的两个义项关系，并试图从认知和词汇内部探讨了这种现象的形成原因。

本文的研究还有诸多不足，在笔者看来，与这五个字（词）有同样情况的字（词）不在少数，应该是处于一个大的集合，对这个语言现象进行更大范围的系统性研究，可能会发现更多有价值的语言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