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小说的底层书写

2020-12-11 13:46邱凤鸣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梁庄梁鸿底层

邱凤鸣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中国在梁庄》主要书写的是梁庄这个村落的生态环境、政治现状、老人和儿童的生活现状等,曾在2010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的“非虚构”专栏,获得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亚洲周刊》2010年度非虚构类十大好书奖、《新京报》2010年度文学类好书奖等奖项,在学界引起了重大反响。此后不久,作者在2013年又出版了《出梁庄记》,书写了梁庄人外出务工的生活困境。两部作品都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梁庄人为书写对象,写出了他们在时代前进的缝隙中不得不削足适履来图存的日常。

一、民间话语实录

85岁高龄的王蒙于2019年3月份发表了《邮事》这一非虚构作品,并言:“虚构是文学的一个重要手段,非虚构是以实对虚,以拙对巧,以朴素对华彩的文学方略之一。”[1]民间对话实录是拙中藏巧的书写手段,在创作中,梁鸿通过与梁庄人的深入交流,自觉走向生存现场、进入每个人的生活,感受到生命的无奈与坚韧,在文本中以民间话语实录的方式给乡人足够的表达空间,让他们用自己的话语讲述故事、发表议论。与杨显惠《夹边沟记事》围绕历史中的重大事件进行的回忆性走访实录不同,梁鸿的话语实录记录的是当下时代人们的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

在创作中作者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乡人原本的讲述,口头禅、脏话等等都在文本中有所体现,在丰富的对话实录中往往不需要别的心理描写就使讲述者的瞬间感受和内里性格变得清晰。《中国在梁庄》中建昆婶骂人:“周国胜,你鳖娃儿背良心,你孙儿儿媳妇都叫车撞死了,你还背良心,你不得好死。”[2](68)可以看出建昆婶对因果报应的坚信,这也是她坚持要梁家少年偿命的原因,他必须承担杀人的报应。《出梁庄记》中豪爽女子兰子,在爱情经历了众多波折之后再回首,仍然说:“后来再想起那个娃儿,觉得就是个亲人,想起来可亲。”[3](208)“他妈现在我也不恨,她没了儿子,也怪可怜的。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娃儿的儿子,看是啥样,像不像他。 ”[3](208)话里明白透出了她对前男友的深情及释然,这是一个敢爱敢恨,独立有主见而又乐观善良的女子。人的现实反应千变万化,在创作中,话语实录可以很好地保存他们当时的感受,五奶奶说:“老天爷,把我的命给孩子吧,我这老不死的活着干啥?”[2](81)表现了自己对没照顾好孙子导致他淹死的自责,但是当儿子提出把孙女给她养时,她说:“我是不行,管不了了。”[2](81)可见,她并没有被内疚和自责压垮而变得萎靡不振,也没有在儿子面前战战兢兢。当亲戚把小闺女送过来的时候,她又说:“还是躲不过去,说是不给他养,可眼看他过不去,你能看着不管? 好坏自己还能动弹。”[2](82)可以看出五奶奶在对待带孩子的事情上态度是很复杂的,有对儿子的关爱、歉疚,也有自己的无可奈何。人的现实反应永远比文字表述得复杂,话语实录很好地保存了底层受访者当时的心境和情感,展现出作家想象外的更丰满的人性。

在梁鸿作品的话语实录中可以看到许多来源于生活的新鲜表述,这些表述来自于乡村日常经验的渗透,在其他文学作品中几乎从未出现。一手资料的获取更新了文学作品的语库和修辞,把生活、经验从习以为常的讲述中解放、祛魅,还原为本来的面貌。《中国在梁庄》中,老贵叔“当着他的面算账,让他给钱,把他给气得像吹猪哩”[2](36)。这里的“吹猪”来源于乡村生活的杀猪活动,使用二手资料创作的作家笔下很难出现如此贴近乡村生活而又幽默的比喻,这是乡村日常经验通过口语实录进入文学作品的典型案例。在两部作品的乡人口中还出现了许多类似的词语:“黑里盔”形容人的脸非常黑,“吵得像鳖血一样”形容吵得很凶,“小鳖娃儿”这声称谓中蕴含着长辈的慈爱与希冀,“小花钱儿”(即零花钱)所透露出的小欣喜和小满足。《出梁庄记》中,“圣人蛋儿”表示爱卖弄某方面能力、不合时宜的人,“生红砖”形容脾气暴烈打架不怕死的人,“老掌柜”是对一个家庭家长的称呼,老赵用“扯秧子”来形容农民进入城市的一个又一个牵扯,村人用“老党委”来称呼封建家庭似的大家长。这些来源于乡村日常生活的词语和修辞有一股原始的亲切感,比书面用语更新鲜活泼,是乡土生活的结晶,拓宽了文学的想象边界。

实录中也出现了许多民间原生的反讽与自嘲,《中国在梁庄》中,父亲引用村里的顺口溜“韩家人尖,王家人憨,梁家光出些二货山”来总结梁庄的三大户,以“二货山”来自嘲。梁庄小学被租借养猪后,有人将“梁庄小学,教书育人”的标语改成“梁庄猪场,教书育人”,这是来自于乡人日常生活的讽刺,是乡人对村支部租出学校不满的体现。在《出梁庄记》中,来接“我们”的二哥找不到路,父亲和二哥编的顺口溜:“大街小巷都转遍,城里马路弄不转,人人都说我迷瞪,一心挣钱供学生。”[3](19)也颇有自嘲与苦中作乐的韵味。这种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反讽和自嘲使得一个个乡人形象生动了起来,在木讷与苦难之中显出些微亮色。

乡人口中出现的这些词语承载了他们共同的乡村记忆,是富有内蕴的“梁庄词典”,也是乡人在文本中拥有话语权的一种体现。许多作家都描写过乡土社会,但其实,在他们的文本中,农民并不是讲话的主体,而是一个个被作家代言的沉默者,是“被”表述的存在。《马桥词典》可以说是把乡村话语放置在了文学作品的中心,韩少功借由多个词条营造出了不一样的村落社会和农民话语空间。但是,《马桥词典》里讲述农民经验的仍是作家,作家替农民代言,作者带着启蒙、批判和把玩的心态让民间经验凝结成的词语沾染上了他的个人情感。词条虽然来自乡村日常生活,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被作者改造,赋予了知识分子的其他意图。梁鸿很好地保存了底层人民的话语现场,这些词语是活在梁庄人的“嘴巴”里的,活在梁庄人生活的特定环境中,是梁庄人自己在使用这些词语,不掺杂作者的个人情感和思想,梁庄人是表述主体。口述实录“确实‘把话语摹仿推向极限’,使‘抹掉叙述主体的最后标记’得以实现”[4](77)。

有时,最原始的东西,却能给人最深的触动。底层社会原本就是很复杂的,经由各位作家提取、简化再深化之后,中心问题是会变得更加突出,可是舍弃的那部分又该如何呢?话语实录将那些被抛弃的部分重新放入了作家和读者的视野。

二、散点透视复杂社会

作为两部成熟的文学作品,在《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中,梁鸿对作品结构也有了细致的考量,两部作品中没有真正的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而这许许多多的个体又朝外辐射、互相联接,展示出了底层社会与变迁中的时代,让人看到了生之沉重死之无奈。作者不是去为社会现象寻找例证,不是从现象出发再深挖,而是将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作为最小单位来展示社会。

在《中国在梁庄》中,尽管在第一章中大致介绍了三大姓氏,也提及了梁姓和韩姓两百多年来一直处于明争暗斗的状态。但这只是一种概况的交代,在接下来的文本中,作者并未以其他作家常用的家族史的形式来展示村里错综复杂的关系,而是从一个个人,从他们讲述的村庄的改变,将村庄环境与人物结合起来组织结构,反映梁庄的种种环境问题、社会问题。老贵叔的讲述引出了土地问题及官民矛盾,教师梁万明的口中展现了农村的文化问题,建昆婶的控诉中引入了农村留守少年的问题,毅志等人口中透露出离乡青年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从灵兰的故事中透视乡村信仰问题,从巧玉的爱情经历思考乡村伦理道德问题,从赵嫂的话语中展现新型农村婆媳关系。作者以不同人的表述和自己的所见所闻将田野调查所搜集到的资料与发现的留守儿童社会问题、教育问题、环境破坏问题、官民冲突问题等等进行重新排列,由点到面,铺就全篇。

如果说《中国在梁庄》中作者更多的目的是反映乡村的各种问题,作者对相关资料筛选较多,发表意见也较多的话,《出梁庄记》中作者的自我表达减少了许多,更像是同吃同住地进入每一个外出者的生活,给他们以足够的尊重和表达空间。《出梁庄记》也并未以农村人与城里人、城中村的矛盾为主线,而是通过作者与梁庄外出务工人员的交流,展示了在城市中打拼的梁庄人的生活困苦。从作者的选材和讲述中可以看到,“扯秧子”一样的,处于相同地域的梁庄人又渐渐形成了一个小的圈子。西安的三轮车夫圈子、内蒙古校油泵圈子、青岛镀金厂工人圈、郑州工友之家、东莞的制衣厂。梁万国、梁万立和民中等人在西安形成了一个蹬三轮的小社会,一旦有老乡被打或被骂,他们可以一群人都上去帮忙,他们与现代城市格格不入,被城市认为是交通和治安的巨大隐患,在交警与中间人的双重挤压下艰难生存。但是当邻县老乡的老婆和孩子走丢时,二哥却说:“管那些闲事干啥?不是咱们这儿的事,不要管那些事。”[3](42)可见在西安的这个小社会中,人们的关系亲密暧昧而又冷漠复杂。梁清明、向学、韩恒武、韩恒文等人构成了一个在内蒙古校油泵的梁庄小社会,家人与亲兄弟之间也因为金钱有着埋怨与隔膜,这个行业也正在国家对基建的重视及对环境的保护中逐渐失去生存的土壤。梁光亮、王传友、小柱等人在镀金厂拿健康换工资,遭受老板及老板情妇的盘剥而无力反抗。

《出梁庄记》中作者花了不少笔墨描写每个梁庄人的日常生活,骑三轮的万国大哥的高超技术,梁平“机器人”似的工厂工作,梁东面对结婚的窘迫,瘫子舅舅锻炼身体为家人做饭,妻子却必须面对他吃太多之后的排泄问题。做商装设计师的正林工作时看似光鲜,却过着每天早出晚归挤地铁的蚁居生活。无论是在城市当廉价劳动力还是在城市做创造性工作,他们的生活都是疲累的、不堪一击的。这些日常生活的书写与《一地鸡毛》等新写实小说相比有着极大的不同。因为作者的清晰在场,再加上亲历者的口述,更大程度地逼近了生活现场,这些日常生活有着梁庄人习以为常的苦难作为底色,显然更具底蕴更有切肤之痛。新写实小说也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那生活总是浮于表面的琐碎。这些日常生活的书写及口述与他们所处的光鲜城市形成了对比,展示出在外务工的乡人的安全和生存需求都只是维持在最低的生存线上。

两部作品中的某一部分或某一人物的口述很难抽离出来成为优秀的单篇,“但一旦将它们纳入整体,组织起来,每个单篇就会超越原有的局限,从其整体获得生命,成为一个有机的具有自身功能的完整结构”[5](38)。梁鸿从单独的一个个梁庄人眼中透视社会,留守在村中的梁庄人展示出了中国乡村的普遍形态,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梁庄人所形成的一个个小社会则显示的是整个中国农民工的生存现状。将二者合并观之,21世纪中国底层农村人的生活现状可见一斑。

三、底层女性的苦难命运

同为女人,作者定然对身边的女性有更多的思考和同情,阅读梁鸿的作品,可以明显感觉到作者对女性内心情感的把握更细腻更深入。女性视角本质上是从女性自身出发的主观呈现,它“就是从性别差异去观察世界和人自身,就是自觉的女性意识表达,对于人和妇女存在经验形式作艺术提升,它使文学从反映外部世界进入到人性的内部世界”[6](108)。两部作品中几乎涉及了从小孩到老妪所有年龄层的底层女性:梁庄的女性追逐爱情的艰难,结婚后不得不与丈夫或孩子分离,“性”压抑的普遍存在,许多妇女只能借由信仰暂时忘却当下生活的苦难。

外出务工的女性很多,孩子只能丢给婆婆抚养,常年不在身边,导致了母亲角色的淡化,更多的被奶奶这一角色替代,孩子与父母之间有着隔膜。芝婶的孙子说:“后来,这孙娃儿想他妈了,我说把他送去新疆,又贵贱不去。说急了,说‘奶,你再说,我就跳坑。 ’”[2](74)尽管这有对新疆生活条件的排斥,但不难看出,母亲对孩子来说已没有那么大的羁绊。而在家带孩子的奶奶们的生活也并不轻松,常年的操劳让她们的身体很快苍老,常常力不从心,年迈的老人不仅要承担照顾孙子的责任,还要操心自己的生计和开支,没有安度晚年的可能,“你不养人家小孩子,将来老了谁管你”[2](75),这是老年女性必须为儿子发挥最后一点光热的无奈。

当代女性身体写作更多的是一种私语式的表达,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沦为被消费的对象,梁鸿作品中关于“性”的书写规避了这一点。“性”在梁鸿笔下不是“自我暴露”,而是对底层女性心理、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的痛心表达。作者体悟到女性特殊的内心情感,对泥淖中的底层女性充满了同情。春梅因为思念一年多没回来的丈夫,在写信无果,听闻邻村妇女患性病整天提心吊胆,和婆婆大吵一架之后选择了喝农药自杀。对于她的死,春梅在村里唯一的朋友说:“你说,傻不傻,村里有几个男人不是在外面?都像她这样,大家还活不活? ”[2](106)可以看出,这其实不仅仅是春梅一个人的诉求,是暗藏在平静乡村表面下的所有女性的隐性诉求,但为了挣钱生存,“性的问题,身体的问题,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事情”[2](106)。她们早已将这性的压抑视为了常态,觉得为此发疯是难以理解的不入流的事情。

在性的压抑之外,底层女性追逐爱情也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女人是感性动物,往往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一切。《出梁庄记》中兰子与北京娃儿的爱情可以说是轰轰烈烈,为了他,兰子忍气吞声的看男方父母脸色、流掉了三个孩子导致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了很大损伤,最终却没能和他结婚。与兰子相比,已婚妇女巧玉的爱情则较幸运。巧玉的丈夫经常家暴,巧玉在村人毫无察觉的时候与老婆病逝的万青好上了,两人私奔到深圳生活。在前夫中风后,和万青一起服侍他到死,也并未侵占他的宅基地,两人历经坎坷成为了村里被祝福的夫妻。很难想象追逐爱情的这一路上,巧玉背负的道德压力有多么沉重,她又花了多大的勇气才选择爱情。对于底层女性来说,爱情是奢侈的,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但她们仍拥有飞蛾扑火的勇气与信念,这是苦难生活中令人敬佩的存在。

梁鸿在两部作品中都给了“信主”活动很大的篇幅,这是当代农村很常见的现象,却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梁庄人信教的大都是女性,她们把信教当成了精神避难所,而男性则大都反对她们信教,例如明太爷对灵兰奶奶信教的深恶痛绝:“堂长你算干不成,我是家长,你要是当堂长了,这家都不让你进。”[2](178)他对自己妻子的控制欲极其强烈,男性在乡村仍具有很大的主导权,他们对避难所的需求较少,也见不得女性拥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乡村女性的地位仍很低。正如作者在《中国在梁庄》中所言:这些妇女信教是因为“在其中找到了一种尊严、平等和被尊重的感觉,找到了一种拯救别人的动力和自我的精神支撑,这是他们在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2](187)。《出梁庄记》中,女性走出了乡村来到青岛,可以说是拥有了部分经济上的自由,但苦难的打工生涯让她们也开始信主,“向上帝祈求安慰和体贴,希望‘忧愁变喜乐,患难得安宁’”[3](282),离开梁庄的妇女也需要在信教上来求得情感上的安慰,生活的重担让她们寄希望于宗教,让她们的情感有个地方寄存,“教友”这个群体帮她们排遣了孤独,让她们从繁重的工作中抽身,感受到片刻宁静。

梁鸿带着深切的同情走向梁庄人的生活现场,将人类学的“田野调查”资料与小说的修辞、叙事技巧相结合,关注每一个梁庄人的生存现状。作者力图呈现真实的底层人民的日常生活,不是为他们代言,而是让社会听见他们自己的表达,从一位位底层民众在新世纪的生活中透视2010年左右的中国社会,这丰富了当代文学的创作形式与表达真实生活经验的视角,以女性特有的细腻丰富了当代的底层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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