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方言“指量名”结构的分化及演变*

2020-12-09 07:59黄燕旋
语言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修饰语量词潮州

黄燕旋

中山大学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275

提要 潮州方言“指量名”结构有两种连读变调模式:一种为前变式,用于指称没有对比项的对象,一种为后变式,用于指称存在对比项的对象。前变式“指量名”结构可脱落指示词变成“量名”结构;后变式“指量名”结构可脱落核心名词变成“指量”结构,“指量”结构在有限定性成分修饰的情况下还可以进一步脱落指示词,变成量词单独做中心语的现象。区分两种“指量名”结构有利于厘清潮州方言中“指量名”结构、“量名”结构、“指量”结构等相关结构之间的流源关系。

1 引言

汉语方言中与“指量名”结构关系密切的有定“量名”结构颇受学界关注,众多学者进行了探讨(石汝杰和刘丹青1985;施其生1996a:229-250,1996b;周小兵1997;赵日新2003;单韵鸣2004;陈玉洁2007;刘探宙和石定栩2012;Li 和 Bisang 2012;王健2013;盛益民等2016;盛益民2017等)。大部分闽方言不存在有定“量名”结构,但广东境内的潮汕方言例外。陈捷(2017)、徐晓娴(2017)分别对澄海方言、潮州方言的有定“量名”结构进行了描写,但未讨论其来源。陈捷(2017)讨论了“量词独用”形式的语用功能与句法来源,但该文未把“量词独用”形式〔1〕与“量+‘物’”结构的合音形式区分清楚。因此,潮州方言的有定“量名”结构和量词单独做中心语形式(以下简称“量词中心语形式”)的句法来源还有待进一步探究。

有定“量名”结构和量词中心语形式的句法来源可追溯至潮州方言中两种因连读变调模式不同而分化的“指量名”结构。本文旨在通过这两种“指量名”结构的语义和功能的比较,考察两种“指量名”结构的发展脉络,厘清“指量名”结构、“量名”结构和“指量”结构等相关结构之间的流源关系。

2 潮州方言的两种“指量名”结构

2.1 “指量名”结构的两种连读变调模式

潮州方言一共有八个声调,各调类的本调、前变调、后变调的调值如表1所示。

表1 潮州方言各调类的本调、前变调和后变调

潮州方言的连读变调是汉语方言中较为复杂的,一共有前变式、后变式、前后变式和全后变式四种连读变调模式(sandhi pattern)(施其生2011)。(1)施其生(2011)讨论的是汕头方言。潮州方言的连读变调模式与汕头方言相同。本文讨论的“指量名”结构涉及前变式和后变式两种连读变调模式:(2)“指量名”结构也可以以全部读后变调的形式出现,如:|ua53-213li33-21tsu35-21si35-21ai213-21tsi53-213pu53-213ts33-21| 我 哩 就 是 爱 只 本 书。(我就是要这本书。)但这时整个句子为一个连调域,全部读后变调的“只本书”不是单独的一个连调域,因此不能说“只本书”存在全后变式这种模式。实际上,这种情况是在连读变调的动态运行中,表示“无论如何”的全后变式覆盖了原有多个连调组而形成的最终模式。潮汕方言存在多种连调模式及系统性的动态运行,“指量名”结构仅是其中一个例子,本文将其作为考察对象,只为说清“指量名”“量名”“指量”等几种结构之间的关系,关于连读变调的更详细介绍,请见施其生(2011)。前变式即连调域(sandhi domain)最后一个音节读本调,前面的音节全部读前变调;后变式即连调域第一个音节读本调,后面的音节全部读后变调。如表2所示:

表2 “指量名”结构的前变式和后变式

“指量名”结构的语义与这两种连读变调模式有密切关系。在潮州方言中,前变式是名词性结构无标记的连调模式,作一般性解读,而后变式则往往含有特殊的含义,“指量名”结构的后变式便比前变式多了对比的含义。

2.2 两种“指量名”结构的语义差别

我们将前变式的“指量名”结构称为A式,将后变式的“指量名”结构称为B式,A式有[-对比]的语义特征,而B式有[+对比]的语义特征。

A式:非对比。A式用于谈论或者描述的对象是唯一的一个、不存在对比项的情况,如描述下图中的对象“书”:

图1非对比—近指 图2非对比—远指

(1)tsi53-35pu53-35ts33

只本 书好 睇。(这本书好看。)(3)本文语料为作者调查所得。主要发音人有:XYK,男,70岁,工程师;YCG,男,66岁,工人;XXX,女,26岁,学生。

|〇 〇 ▲| 〇 ▲ |

(2)h53-35pu53-35ts33

许 本 书好 睇。(那本书好看。)

|〇 〇 ▲| 〇 ▲ |

例(1)、(2)分别只描述“只本书”和“许本书”,不涉及另外一本书。“只本书”和“许本书”都不存在对比项。指示词表距离意义,如图中以人为标准,近处用“只”,远处用“许”。

B式:对比。B式用于谈论或者描述的对象存在同类对比项的情况,如描述下图中的两本书:

图3对比—近、远指

(3)tsi53pu53-213ts33h53pu53-213ts33-21

只 本 书好 睇,许 本 书孬 睇。

|▲ ⊕ ⊕ |〇 ▲ | |▲ ⊕ ⊕ |〇 ▲ |

(这本书好看,那本书不好看。)

例(3)中的“只本书”和“许本书”互为对比项。指示词同样表距离义,近处用“只”,远处用“许”。

必须指出的是,B式所表示的对比并非远近的对比,有时候两个对象距离相同,没有远近之分,但只要将两者进行对比,便采用B式,如:

图4对比—近指 图5对比—远指

(4)tsi53pu53-213ts33-21tsi53pu53-213ts33-21

只本书好 睇,只 本 书孬 睇。

|▲ ⊕ ⊕ |〇 ▲ | |▲ ⊕ ⊕ |〇 ▲ |

(这本书好看,这本书不好看。)

(5)h53pu53-213ts33-21h53pu53-213ts33-21

许本书好 睇,许 本 书孬 睇。

|▲ ⊕ ⊕ |〇 ▲ | |▲ ⊕ ⊕ |〇 ▲ |

(那本书好看,那本书不好看。)

例(4)将近处的两本书进行对比,例(5)将远处的两本书进行对比。跟例(3)不同,例(4)、(5)虽然体现对比,但都不是靠指示词的远近距离意义来区别不同对象的,因此属于陈玉洁(2007)所定义的中性指示用法。

有时候对比项也可以不在上下文中出现。例如:

(6)tsi53pu53-213ts33-21

只本书(正 / 就) 好 睇。(这本书(才/就)好看。)

|▲ ⊕ ⊕|(4)为行文简洁,以下仅标注“指量名”结构的连读变调模式,不标注其他成分的连读变调模式。

但只要使用了B式,就意味着存在一个对比项,这个对比项尽管没在上下文出现,却是听说双方所共知的,如例(6)意味着存在另外一本书,那本书不好看,相比之下这本好看,这时经常出现副词“正才”或者“就”。如果没有其他书作为对比,只谈论一本书,则只能用A式。

总之,A式不体现对比,B式体现对比,因此只要把两个以上的对象进行对比,就只能用B式,不能用A式,更多例子如:

(7)tsi53pu53-213ts33-21ua53mai213ua53ai213-53h53pu53-213ts33-21

只本书我 暖, 我 爱许 本 书。(这本书我不要,我要那本。)

|▲ ⊕ ⊕| |▲ ⊕ ⊕|

*|〇 〇 ▲| |〇 〇 ▲|

(8)tsi53pue33-21tsui53-213tim55kai55-21tsi53pue33-21tsui53-213kim55kai55-21

只杯水甜 个,只杯水咸 个,(这杯水是甜的,这杯水是咸的,)

|▲ ⊕ ⊕| |▲ ⊕ ⊕|

*|〇 〇 ▲| |〇 〇 ▲

tsi53pue33-21tsui53-213s33kai55-21

只 杯 水酸 个。(这杯水是酸的。)

|▲ ⊕ ⊕|

|〇 〇 ▲|

(9)h53kia35-21s11-21kai55-21ke33-21kue213-21ua53m35-21tsai33,

许件事个 经 过 我 唔 知,(那件事的经过我不知道,)

tsi53kia35-21s11-21ua53tsu35-21tsai33。

只 件事我 就 知。(这件事我就知道。)

B式可用于回答“底哪…”(which)问句,A式不可以,例如:

(10)A:ti35-21pu53-35ts33kai55l53-35kai55

底 本 书 个=汝 个?(哪本书是你的?)

B:tsi53pu53-213ts33-21/h53pu53-213ts33-21

只 本 书/许 本 书。(这本书/那本书。)

|▲ ⊕ ⊕| |▲ ⊕ ⊕|

*|〇 〇 ▲| |〇 〇 ▲|

有时候对举出现的两个“指量名”结构,第一个也可以用A式,但是第二个就一定要用B式。例如:

(11)tsi53-35ki33-323pik2kai55ua53-35kai55

只 支 笔个=我 个,(这支笔是我的,)

|〇 〇 ▲|

h53ki33-21pik2-2tsia213-53kai55l53kai55-21

许 支 笔正 个=汝 个,(那支笔才是你的。)

|▲ ⊕ ⊕|

这是因为说话人一开始还没有考虑到“只支笔”的对比项,没有把另外一支笔纳入对比范围。说完“只支笔”的情况后,才想起要补充说明另一个支笔的情况。当说到另一支笔时,已经把前者当做对比项了,因此第二个“指量名”结构就一定要用B式。如果一开始就把两者作为对比项,则两者都必须使用B式,任一项都不能用A式,如在回答“底哪…,底哪…”(which…,which…)问题的时候。例如:

(12)A:tsi53-35nõ35-21ki33-323pik2ti35-21ki33kai55ua53kai55-21

只 两 支 笔, 底 支 个=我 个,(这两支笔,哪支是我的,)

ti35-21ki33kai55l53kai55-21

底 支 个=汝 个?(哪支是你的?)

B:tsi53ki33-21pik2-2kai55ua53kai55-21,tsi53ki33-21pik2-2kai55l53kai55-21

只支 笔个=我 个,只 支 笔个=汝 个。

|▲ ⊕ ⊕| |▲ ⊕ ⊕|

*|〇 〇 ▲| |▲ ⊕ ⊕|

*|▲ ⊕ ⊕| |〇 〇 ▲|

(这支笔是我的,这支笔是你的。)

或者用于比较句的时候:

(13)tsi53koi33-21tshu213-21tua11-213kue213-53h53koi33-21tshu213-21

只间厝大 过许间厝。(这间屋子比那间屋子大。)

|▲ ⊕ ⊕| |▲ ⊕ ⊕|

*|〇 〇 ▲| |▲ ⊕ ⊕|

*|▲ ⊕ ⊕| |〇 〇 ▲|

陈捷(2017)注意到澄海方言的“指量名”结构有两种语音表现,对应本文所说的前变式和后变式,并且正确地指出后变式用于对比语境,但该文没有分清距离指示与对比功能的区别,认为两种语音表现的差别在于是否表示距离指示(后变式表示距离指示,而前变式表示非区别性中性指示),并认为存在距离指示的后变式是澄海方言指示词的原生用法,前变式是衍生用法,是后变式语义中性化的结果。

但实际上两种“指量名”结构都有距离意义,A式中的指示词也表达远近,如例(1)和例(2)。以下例子更是说明A式中的“只”和“许”是不可以随意互换的:

远 远 山 顶许个塔叫 乜 塔?

(远处山上那个塔叫什么塔?)

*远 远 山 顶只个塔叫 乜 塔?

而B式也有不靠指示词的远近距离意义区别于其他对象的中性指示用法(按陈玉洁(2007)的定义),如例(4)和例(5)。

可见,两种结构的区别并不在于是否表示距离指示,而是在于是否存在对比项。

另外,在潮州方言(澄海方言亦然(5)澄海方言两种“指量名”结构的连读变调模式和语义功能与潮州方言相同。)中,“指量名”结构与其他名词结构一样,前变式才是其原生用法,后变式附加了对比意义,更依赖于语境,才是有标记的衍生用法。就像普通话中“指量(名)”结构,当不强调对比,仅表示距离指示时,是无标记的原生用法,当强调对比,指示词重读时,才是有标记的衍生用法,如:

(15)这本书是他的,那本才是我的。

(16)我要的是那件衣服。

2.3 两种“指量名”结构的语用功能

Himmelmann(1996)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归纳了指示词的四种功能。分别为:情景用(situational use)、话语直指(discourse deictic use)、(6)相当于Lyons(1977:636)的篇章直指(text dexis)和Dixon(2003)的“篇章上指/下指”(textual anaphora/cataphora)。示踪用(tracking use)和认同用(recognitional use)。

本文参照盛益民等(2016)的系统,将situational use称为直指,将discourse deictic use和tracking use合并称为回指,分别对应回指VP(包括小句)和回指NP的用法,将recognitional use称为认同指。

潮州方言的两种“指量名”结构都能用于直指、回指和认同指。

2.3.1直指

直指,指称存在于言谈现场的对象。“指量名”结构最原始、最基本的功能就是直指。

其中A式的直指用法如例(1)、(2),B式的直指用法如例(3)、(4)、(5),不赘。

2.3.2回指

回指,指称说话人在前文中提到过的对象。两种“指量名”结构也都可以用于回指,包括回指NP和回指VP,但不如直指常用。

其中A式用法如例(17)、(18)所示,B式用法如例(19)、(20)所示:

我 昨 日 睇 了 出 电 影,(我昨天看了一部电影,)

h53-35tshuk2-3tia35-21a53

许 出电影过 好 睇。(那部电影真好看。)

|〇 〇 〇 ▲|

(18)a33-323me55na55-213a33-323tsia53ãi213-53li55-213hu33

啊 明 侬 翁 姐 爱 离 婚,(阿明夫妻要离婚,)

汝 会 知只件事啊?(你知道这件事吗?)

|〇 〇 ▲|

我 昨 日 睇 了 出 电 影,(我昨天看了一部电影,)

出 电 影 好 睇。(那部电影不好看,)

上 日 也 睇 了 出 电 影,(前天也看了一部电影,)

h53tshuk2-3tia35-21a53-213

许出电影就 好 睇。(那部电影就好看,)

|▲ ⊕ ⊕ ⊕|

阿 明 侬 翁 姐 爱 离 婚,(阿明夫妻要离婚,)

只 件事我 早 知 了,(这件事我早知道了,)

|▲ ⊕ ⊕|

我 想 呾 底 件 事 啊?(7)例(18)和(20)看似相同,仅讨论一件事,但是当“只件事“读后变式时,就意味着说话人将“这件事“和其他事情做对比,这从例(20)B的后续句也可以看出。(我以为哪件事呢?)

由于回指谈论的是不在现场的事物,因此通常使用远指的“许”。非对比的回指实际上更倾向于用“量名”结构表示,而对比的回指更倾向于用“指量”结构表示,(8)用于回指VP的B式除外,“只件事”一般不用“指量”结构“只件”代替。详见下文。

2.3.3认同指

认同指,指称由于听说双方有特定的共同经历,说话人认为听话人可以辨识的对象。跟回指一样,两种“指量名”结构也都可以用于认同指,但不如直指常用。

其中A式用法如例(21)、(22)所示,B式用法如例(23)所示:

(21)h53-35ap5-2th55

许盒糖我 放 在 冰 箱 底 块。

|〇 〇 ▲|

(那盒糖我放在冰箱里。)

听 呾 恁 掠 着许个贼了。

|〇 〇 ▲|

(听说你们抓着那个贼了。)

(23)(脚下已经穿了一双鞋,在找另一双鞋)

ua53h53sa33-213oi55-21n21

我许双鞋呢?(我那双鞋呢?(9)此例虽可直译为“我那双鞋呢”,但更恰当的翻译应该是“我另一双鞋呢”。)

|▲ ⊕ ⊕|

跟回指一样,认同指也常用远指指示词“许”,非对比的认同指也更倾向于用“量名”结构表示。

两种“指量名”结构的语用功能如下表所示:

表3两种“指量名”结构的语用功能

3 两种“指量名”结构的发展

以[-对比]和[+对比]为语义基础,两种“指量名”结构分别向两个方向发展。A式可脱落指示词变成不表距离意义仅表有定的“量名”结构;B式可脱落核心名词变成“指量结构”,“指量结构”在受特定类型修饰语限定的情况下还可以进一步省略指示词变成量词单独做中心语的形式。

3.1 “指量名”A式的发展

3.1.1“指量名”A式>“量名”结构

“指量名”A式可脱落“指”变成“量名”结构(10)但并非所有的“指量名”A式都可以脱落指示词变成“量名”结构,如当量词为动量词(*次考试)、种类量词(*样花)等时,此问题拟另文再议。,不可脱落“名”变成“指量”结构。

表4“指量名”A式的发展情况

如表4所示,与“指量名”A式对应的、读前变式的“量名”结构成立,而“指量”结构不成立。具体例子如:

脱落“指”的“量名”结构一般出现在主语和定语位置,不过,在特定的环境中,当听话人能推知其为有定表达时,也可以用于宾语位置,如A昨天把一本书寄放在B家里,今天A到B家里来拿,进门跟B表达“我来拿那本寄放的书”的时候,可说:

(26))ua53lai55-213khie5-2pu53-35ts33

我 来 挈本书。(我来拿那本书。)

|〇 ▲|

与其来源“指量名”A式一样,“量名”结构也不体现对比,因此也不可以用于对举和回答“底哪…”(which)问句:

(27)*pu53-35ts33pu53-35ts33

*本书好 睇本书孬 睇,(这本书好看,那本书不好看。)

|〇 ▲| |〇 ▲|

(28)A:ti35-21pu53-24ts33kai55l53-24kai55

底本 书 个=汝 个(哪本书是你的?)

B:pu53-24ts33

*本书(这/那本书。)

|〇 ▲|

施其生(1996b)指出,广州方言的有定“量名”结构很难看作“指量名”结构的省略。这在共时层面上看很有道理,“指量名”结构有距离意义,而“量名”结构无距离意义,两者语义分工不同,并不等义。潮州方言也是如此。

我们说“指量名”A式可脱落“指”变成“量名”结构,是从历时演变的角度说的。大部分闽南方言不存在有定“量名”结构,潮州方言早期也并不存在有定“量名”结构,其出现是比较晚近的,(11)明代潮州戏文中未出现,19世纪的传教士文献中已经出现,但用例相当少。是为了满足表达有定而不带距离意义的需求,“指量名”A式脱落指示词而形成的。

在当代的澄海方言和泉州方言中仍可寻得一些指示词脱落的痕迹。张庆文和金佳(2018)指出澄海方言宾语位置的“量名”结构一般只能作无定解读,如果在有定解读的语境,如例(26),潮州方言可用“我来挈本书”表达,而澄海方言仍需在“本书”之前作出一个发出[h](“许”的声母)的动作,在母语者的意识中,仍有指示词“许”的存在。这是澄海方言宾语位置“指量名”结构中的指示词正在脱落但尚未完全脱离的情况。

而泉州方言本无有定“量名”结构,但在新派泉州方言中已经出现有定“量名”结构的萌芽,一般出现在主语位置,且必须带修饰语,与中心语构成领属关系,如“我只车互侬偷去(我那辆车被人偷了)”,而母语者也认为“只车”之前似乎还有个指示词的位置,只是说得快的时候才脱落指示词。

在语言实际使用中,当所指对象仅有一个、其身份无需与其他同类对象区分时,由于所指明确,远近距离往往已无需言明,这是“指量名”A式脱落指示词的语义基础,而相同的连读变调模式,同样的[-对比]语义特征也进一步证明“指量名”A式与“量名”结构之间的关系。但共时层面,“量名”结构既然形成,就成为仅表有定、不表远近距离的形式,与表远近距离的“指量名”A式形成不同的语义分工。(12)就如英语的定冠词the来自远指的指示词that,但在现代英语中他们已经是两个功能不同的词一样。

由于存在演变关系,又已发生语义分工,因此在语用功能方面,“量名”结构和“指量名”A式也同中有异。相同的是,“量名”结构和“指量名”A式一样,也可以用于直指、回指和认同指。例如:

(29)pu53-35ts33

本书好 睇。(这本书好看。)

|〇 ▲|

我 昨 日 睇 了 出 电 影,(我昨天看了一部电影,)

tshuk2-3tia35-21ia53

出电影孬 睇。(那部电影真好看,)

|〇 〇 ▲|

阿 明 侬 翁 姐 爱 离 婚,(阿明夫妻要离婚,)

件事汝 会 知 啊?(这件事你知道吗?)

|〇 ▲|

听 呾个贼掠 着 了。(听说那个贼抓着了。)

|〇 ▲|

不同的是,“指量名”A式最基本的功能是直指,而“量名”结构最基本的功能是回指和认同指。另外,“量名”结构还可以用于关联回指(associative-anaphoric use)和大情景指(large situational use)。

关联回指又叫“可推知性回指”(inferable anaphora),表示关联回指的名词性成分没有显性的先行词,但是可以通过已知信息根据语用推理推导其所指对象。在有定冠词的语言里,关联回指基本用定冠词表示(Himmelmann 2001)。在潮州方言中,关联回指用“量名”结构表示。例如:

我 昨 日 佮 阿 珠 去 睇 电 影,(我昨天跟阿珠去看电影,)

kai55-213nam55-213tsu53-35kie2se33-323lai55kue213-53ho53

个男主角生 来 过 好。(那个男主角长得好帅。)

|〇 〇 〇 ▲|

(34)kai55-213kho33-323thiou55e11-213bo55-213kui53-35zik5

个 空 调 用 无 几 日,(这/那个空调用不到几天,)

kai55-213iou55-213kho213tsu35-21bo55-213e11kh213-21

个遥控就 无 用 去。(遥控就坏了。)

|〇 〇 ▲|

(35)i33to53-35thie33-323ho55ko213-21boi53-35liou53-35thau213-53tshu213,kai55-213thiã33kue213-53khua2

伊在 天 河 块 买 了 套 厝,个厅过 阔。

|〇 ▲|

(他在天河买了一套房子,那个厅好大。)

大情景指,指称对于听说双方所属的言语团体来说是“独一无二”的、能被该言语团体普遍辨识的对象。在有定冠词的语言里,大情景指也基本用定冠词表示。在潮州方言中,大情景指也可以用“量名”结构表示。例如:

个天爱 落 雨 了。(天要下雨了。)

|〇 ▲|

间 厝 向 北, 蜀 年 遘 头 睇 唔 着个日。

|〇 ▲|

(房间向北,一年到头看不到太阳。)

关联回指和大情景指两种功能是“指量名”A式所没有的。我们对比“指量名”A式和“量名”结构的语用功能差别如下:

表5 “指量名”A式和“量名”结构的语用功能对比

盛益民(2017)指出这种类型的“量名”结构中的量词功能上类似于定冠词,句法上需要出现在名词短语内部,因此跟定冠词一样不能单独使用。潮州方言的有定“量名”结构情况一样,不能省略核心名词,量词不能单独使用。

3.1.2 “量+‘物’”的合音

在潮州方言中,当名词的抽象度不高时,“指量名”结构和“量名”结构中的名词可以换成通用名词“物”,构成“(指)量+‘物’”结构。例如:(14)“(指)量+‘物’”结构与“指量名”结构一样,存在A式与B式的区别,B式的“(指)量+‘物’”结构不涉及合音现象,因此此处仅举A式的例子。

(38)a.tsi53-35pu53-35ts33ti35-21tia55-213kai55?

只 本书底个?(这本书谁的?)

b.tsi53-35pu53-35mu5ti35-21tia55-213kai55?

只本物底个?(这本书谁的?)

我 上 惊许只狗。(我最怕那只狗。)

我 上 惊许只物。(我最怕那只狗。)

(40)a.ko213-53th55kue213-53ho53-35tsia5。

块糖过 好 食。(这块糖真好食。)

块 物过 好 食。(那块糖真好食。)

如果名词的抽象度比较高,则不可以用“物”代替了。例如:

(41)a.只块款套 b.*只块物 (这个脾性)

(42) a.许件事 b.*许件物 (那件事)

(43) a.个想法 b.*个物 (这/那个想法)

“(指)量+‘物’”结构是一种特殊的“(指)量名”结构,其功能与“(指)量名”结构基本相同。不过使用“物”显得更为土俗,口语化程度更高,且“量+‘物’”结构不能用于关联回指和大情景指。例如:

(44)a.我昨日去睇电影,个男主角生来过好。(我昨天去看电影,那个男主角长得好帅。)

b.*我昨日去睇电影,个物生来过好。

(45)a.个天爱落雨了。(天要下雨了。)

b.*个物爱落雨了。

这是因为关联回指的先行词是前面没有出现的,只是与某个NP有关联性,而通用名词“物”具有代词性,在没有先行词的情况下不能获知所指何“物”。而大情景指中所指的一般是“天”、“日”、“月”等独一无二的、比较神圣的对象,也不能用土俗的“物”替换。

在新派潮州方言中,A式的“(指)量+‘物’”结构中的量词和“物”还出现了合音的现象,如例(38)b中,“本物”合音为pu335,例(39)b中“只物”合音为tsia5,例(40)b中的“条物”合音为tiou335:

(38’)b.tsi53-35pu53-35ti35-21tia55-213kai55?

只[本物]底个?(这本书谁的?)

我 上 惊许[只物]?(我最怕那只狗。)

(40’)b.ko5kue213-53ho53-35tsia5。

[块物]过 好 食。(那块糖真好食。)

潮州各地的“量+‘物’”存在多种读音形式,体现了“物”逐渐弱化的趋势,根据这多种语音形式可构拟“量+‘物’”的合音过程,下面以“条物”和“块物”为例:

3.2 “指量名”B式的发展

3.2.1“指量名”B式>“指量”结构

“指量名”B式不可脱落“指”变成“量名”结构,可脱落“名”变成“指量”结构。

表6 “指量名”B式的发展情况

如表6,与“指量名”B式对应、读后变式的“量名”结构不成立,而“指量”结构成立。具体例子如:

与其来源“指量名”B式一样,“量名”结构也体现对比,因此也可以用于对举和回答“底哪…”(which)问句。例如:

(48)kai55tsi53sa33-21,m33-21si35-21h53sa33-21.

个=只双, 唔 是许双。(是这双,不是那双。)

|▲ ⊕ | |▲ ⊕|

(49)A:ti55pu53-35ts33kai55l53-35kai55

底 本 书 个=汝 个?(哪本书是你的?)

B:tsi53pu53-213/h33pu53-213

只本/许本。(这本/那本。)

|▲ ⊕ | / |▲ ⊕|

“指量”结构的语用功能和B式一样,主要用于直指,也能用于回指、认同指,不能用于关联回指和大情景指。例如:

只本正 好 睇。(这本才好看。)

|▲ ⊕ |

我 昨 日 睇 了 出 电 影, 出 电 影 孬 睇。

我 上 日 也 睇 了 出 电 影,许出就 好 睇。

|▲ ⊕ |

(我昨天看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不好看,我前天也看了一部电影,那部就好看。)

(52) ua53h53sa33-21n21

(脚下已经穿了一双鞋,在找另一双鞋) 我许双呢?(我那双呢?(15)此例虽可直译为“我那双呢”,但更恰当的翻译应该是“我另一双呢”。)

|▲ ⊕ |

在直指环境下,所指一般比较明确,因此“指量”结构比“指量名”B式更常用;回指由于前文刚刚提及,也比较明确,因此也是“指量”结构更为常用;而认同指的所指不易辨识,因此更多使用“指量名”B式。“指量”结构和“指量名”B式的功能差异如表7所示。

表7“指量名”B式和“指量”结构的语用功能对比

表现与表2并不一致。

3.2.2 “指量”结构>量词中心语形式

当“指量”结构前出现修饰语时,有时还可进一步脱落“指”,形成量词单独做中心语的情况。例如:

(53)a.ua53tsa33-323zik5boi53h53pu53-213to35-21ti35-21ko213-21

我 昨 日 买许本在 底 块?

|▲ ⊕|

→ b. ua53tsa33-323zik5boi53pu53-213to35-21ti35-21ko213-21

我 昨 日 买本在 底 块?

|⊕|

在潮州方言中,像“我昨日买许本”这种有定的复杂NP,可根据强调焦点的不同,采用不同的连读变调模式,如:

(54) 我 昨日买许本(我昨天买那本)

A: |▲| 〇 ▲| ▲ | ▲ ⊕| (强调“许”,与现场的其他书对比,如“只本书”)

B: |▲| 〇 ▲| ▲ ⊕ ⊕| (强调“买”,与其他方式对比,如“借个书”)

C: |▲| 〇 ▲ ⊕ ⊕ ⊕| (强调“昨日”,与其他时间对比,如“今日买个书”)

D: |▲ ⊕ ⊕ ⊕ ⊕ ⊕| (强调“我”,与其他人对比,如“汝买个书”)

无论强调的焦点在哪里,“许”都可以省略,如:

(55) 我 昨日买本(我昨天买那那本)

A: |▲| 〇 ▲| ▲ | ⊕| (强调“许”,与现场的其他书对比,如“只本书”)

B: |▲| 〇 ▲| ▲ ⊕| (强调“买”,与其他方式对比,如“借个书”)

C: |▲| 〇 ▲ ⊕ ⊕| (强调“昨日”,与其他时间对比,如“今日买个书”)

D: |▲| ⊕ ⊕ ⊕ ⊕| (强调“我”,与其他人对比,如“汝买个书”)

无论是A、B、C、D哪种模式,“许本”都存在对比项,都处于后变式的连调模式中,而“本”都是后变式的“许本”省略“许”的结果。(16)B、C、D都是在连读变调的动态运行中覆盖A的结果,因此“许本”的底层都是后变式。量词单独做中心语时,修饰语可以是人称代词和名词短语,与量词构成领属结构,如:

我件呢?(我那件呢?)

我 喜 欢 李 老 师条。(我喜欢李老师那条。)

修饰语也可以是处所、时间名词和关系从句,如:

床 顶本个=伊 个。(床上那本是他的。)

(59)tsie35-21tsh213thau213-21boi11kh213-21ou53-213

上 次套卖 去 了。(上次那套卖掉了。)

(60)ua53boi11tiou55-21kai55a55-21sek2kai55-21

我 买条个=红 色 个?(我买的那条是红色的?)

但修饰语不可以是形容词,不管是状态形容词还是性质形容词:

(61)*kau35-21kau35pu53-213*a55tiou55-21

*厚 厚本*红条

也就是说,只有在受特定类型修饰语限制的情况下指示词才能省略。修饰语通过对名词核心特征的揭示来限定所指,是指示词确定所指所依赖的背景信息,吕叔湘(1982:167)将指示词这种依赖与之共现的修饰语来确立有定的功能称为助指。

这种情况下,修饰语客观上已经对该结构有限定作用,语义和所指已经十分明确,因此助指的指示词有省略的可能。而形容词因为是描述性的,限定作用不大,所能提供的可辨度不高,不足以保证NP的有定性,因此受形容词修饰的“指量”结构不能省略指示词。

陈玉洁(2010: 246-249)通过英汉对比,也发现普通话中某些起助指功能的指示成分可隐去,例如:

(62)that money I lent to you last week

我上星期借给你的(那些)钱

that man you were talking to

刚才你和他说话的(那个)人

those students who failed the exam

没及格的(那些)学生

只不过普通话是“指量名”省略“指量”,而潮州方言是“指量”省略“指”。目前,潮州方言的光杆量词仅可充当名词结构的中心语,还不能像西宁方言(王双成2015)、涟水方言(王健、顾劲松2006)、苏州方言(石汝杰、刘丹青1985)等一样独立充当论元。

“指量”结构省略指示词之后,再无距离意义,但依然有对比功能,只是这种对比并不体现在距离远近上,而是体现在修饰语所提供的信息中,如例(56)的修饰语是“我”,就意味着把“我件”和其他人的“件(衣服)”做对比;例(58)的修饰语是“床顶”,就意味着把“床顶本”与其他地方的“本(书)”做对比。如果没有对比,这两例就必须使用“指量名”A式或者相应的“量名”结构,如:

(56’)ua53h53-35kã35-21sã33n21?

我许件衫呢?(我那件衣服呢?)

|〇 〇 ▲|

床 顶(许/只)本书个=伊 个。(桌子上那/这本书是他的。)

|(〇 / 〇) 〇 ▲|

名词其他修饰语的功能与指示词类似,都可以增强名词的可辨度,这时远近距离往往无需言明,因此当指示词出现于修饰语与核心之间时,一般用于中性指示,存在中性指示词的语言/方言一般会使用中性指示词,如苏州方言即用中性指示词“搿”(陈玉洁 2007)。潮州方言没有中性指示词,在所指明确的情况下省略指示词是一种去距离意义的方法。

综上所述,我们总结潮州方言两种“指量名”结构的分化和发展情况如下图所示:

如上图所示,从是否存在[距离]语义的角度看,两种“指量名”结构都有中性化的趋势,无论是A式的“量名”结构,还是B式的量词中心语形式,最终都与距离意义分离;而从是否存在[对比]语义的角度看,A式系列始终带有[-对比]的语义特征,而B式系列始终带有[+对比]的语义特征。(17)A式脱落指示词,B式脱落名词,可能与韵律特点有一定的关系,因为A式的指示词读前变调,名词读本调,而B式的指示词读本调,名词读后变调。本调是一个连调域的核心成分,陈宝贤、李小凡(2008)称为“基字”,一般不易省略。不过,在潮州方言中,一个连调域是可以没有“基字”的(施其生2011),且两种韵律结构首先是由他们的语义决定的,因此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语义。

4 结语

吕叔湘(1990)指出,指示有兼区别和不兼区别之分,其实也即存不存在对比项之分。潮州方言利用自身连读变调形式丰富的特点,用两种连读变调模式来区分两种“指量名”结构:前变式(A式)用于指称没有对比项的对象;后变式(B式)用于指称存在对比项的对象。A式描述的对象是唯一的一个,不需要靠与其他对象的对比来辨明,因此远近距离往往无需言明,指示词可以脱落,从而形成仅表有定而无距离意义的“量名”结构。B式中的指示词除了指示外,还兼有区分不同对象的功能,是语义的重点,因而不易脱落,而在指别同类对象时,核心名词反而不重要了,因此可以脱落,从而形成了“指量”结构;而“指量”结构中的指示词则是在受特定类型修饰语限制、本身仅起助指功能的情况下才能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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