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伟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上海 200241
提要 论文讨论简帛本、传世本《老子》所见九组通假字(兼及谐声、词族、异文等)所反映的音韵问题,并对王力、李方桂、郑张尚芳、白一平和沙加尔(Baxter-Sagart)等各家上古音构拟进行了评述,进而提出新见解。声母层面,如:1)与见组*k-语音相关的章组拟作*klj-(“處凥”),书母字拟作*kh.lj-(“暑”);2)与见组*kr-语音相关的来母可拟作*g.r-(“朸”);3)与明母*m-语音相关的泥母字拟作*mlj-(“溺”)、日母字拟作*m.lj-;4)与日母语音相关的透母字拟(“退”);5)与从母语音相关的禅母字拟作*gj->*dj-(“成”)。韵母层面,如歌微(“羸虆累”)相通、歌佳鱼(“兮呵”)相通、谈东(“淡”)相通等。
论文拟对郭店楚简《老子》(简称“GD”)和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分别简称为“MWD甲”或“马帛甲本”、“MWD乙”或“马帛乙本”)等先秦两汉时期出土文献资料中所见的几组通假字进行探讨,将其与传世本《老子》(如王弼本,简称WB)进行比较,讨论其中所反映的若干音韵演变。一方面,我们以语料相对封闭的《老子》各本为例进行“专书”探索,意在检验一下早期有代表性的(如王力1957、李方桂1971/1980)和近来出现的(如郑张尚芳2013,Baxter 和 Sagart 2014a)等上古拟音是否合理,进而提出一些改进的建议;另一方面,试图联系汉语内部材料(谐声、异文、词族、声训等),说明传统语文学和出土文献/传世文本的通假之间的接近程度。
下面分成声、韵母两类,具体分析简帛《老子》九组通假字所反映的音韵现象。需要说明的是,声、韵密不可分,讨论韵母通假时,也离不开对声母的分析;反之亦然。加“*”号者为上古拟音,用OC来表示,MC代表《切韵》音,不加“*”号。中古拟音依据郑张尚芳(2013:72-73)的“中古音系声韵调表”。
1)居(MWD甲/乙):OC见母鱼部*ka >MC见母鱼韵 k~ 處(WB):OC 章母鱼部*khlja>MC章母鱼韵h。例如:
(1)郭店甲本:其才(在)民前,民弗害也。(简4)
(2)马帛甲本: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
(3)马帛乙本:故居前而民弗重也,居前而民弗害。
(4)王弼本: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第六十六章)
《郭店》本相应位置无“居”或“處”字。又如:
(5)郭店甲本:囿(域)中又(有)四大安(焉),王凥(處)一安焉。(简22)
《郭店楚墓竹简》整理者认为上例“凥”通“居”(荆门市博物馆1998:112)。裘锡圭先生(1999:49)指出:“盖以此字为居处之‘居’的本字。但楚简实用此字为‘处’。包山楚简第三十二号简以‘居凥名族’连言可证。……今本作‘居’者与帛书本合,作‘處’者与简本合。”《郭店·老子丙》(简9)和马帛甲本《老子》均作“言以丧豊(礼)居之也”,王弼本第三十一章作“言以丧礼處之”。马帛甲本《老子》“□□所居楚朸生之”,王弼本第四十六章作“师之所處荆棘生焉”。从字形来看,“凥”“處”之间可以视作异体字关系。大西克也(2006)、野原将挥(2014)都注意到了楚系简帛材料中来自中古章系和见系字有语音交替,如“只~岐/技”、“旨~稽”、“川~训”、“赤~郝”、“聲/呈~殸”、“氏~氐”等声系字的谐声或通假 。《清华简·皇门》(简8)也有“训”*qhjuns通作“顺”*C-lun-s的例子。
表1 “處居虎暑”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郑张尚芳(2013:255、353-354)认为“虎”*qhlaa、“豦”*kas、“處”*khlja、“盧”*raa的谐声声符都是“虍”,并将从“盧”得声的“驢”“矑”分别拟作*b.ra、*b.raa。(2)拟音*b.ra表示该音节带前置辅音(pre-initial)b-,它和后面的基本辅音之间用居中的小圆点隔开,白一沙所用的符号是下标式的小圆点。本文使用后者的标音方式。前面三字大概可以看作是具有相同的词根*kas(*qh-与*k-部位接近,且小舌塞音易变作软腭塞音)。郑张尚芳(2013:80)也指出,“通谐要在共形词根的基础上进行,而声母清浊、元音长短、韵尾及冠音、垫音等都是其变异的手段”,“盧驢矑”诸字跟其他字的词根不同,是否具有谐声关系,至少从其拟音无法看出。白一平——沙加尔将“蘆”“虜”分別拟作*C.ra、*C.ra(Baxter 和 Sagart 2014a:70)。(3)该表收录的字音比Baxter 和 Sagart(2014b)齐全。下文引用白一平——沙加尔拟音,凡是未注出页码的字音,均引自该表。其中的*C-表示某个音韵形式、语法功能皆不确定的前置辅音。
*krj-如何变作中古腭化的章组*-,李方桂(1980:88)的解释是“r介音具有央化作用(centralization),可以把舌面后音向前移动,更受j介音的影响,就变成舌面前音-、h-、-等音了。这是央化作用的一个例子,跟把舌尖前音t-、th-、c-等向后移动成-、h-、-一样”。如按后来各家的拟音改作*klj-,没有了-r-,还能否产生中古的舌面—龈腭音*-(章)组呢?我们认为也是可以的,因为OC*Clj->Cj->MC-(C代表[k kh g h])是自然的音变。其中[l]受[j]的影响腭化为[j]是重要的中间阶段(郑伟2012:123)。章组字來自上古的*Clj-还是*Cj-,主要是看其谐声系列中是否有中古來、以、定、澄等母字(郑张尚芳2013:124)。(4)中古部分定、澄母字来自上古的流音声母,此类端组字在谐声行为上没有端知母字参与,此点较早已由蒲立本(Pulleyblank 1962)所指出。
大徐本《说文·几部》:“処,止也。从夊几。夊得几而止也。處或从虍声。”段玉裁注:“今或体独行,转谓処俗字。”比较而言,李方桂(1980)、郑张尚芳(2013)两人的拟音为一类,认为“處”字与流音有关;Baxter 和 Sagart(2014a)所拟的音为一类,没有给该字构拟流音。《说文·皿部》:“盧,饭器也。從皿、声。”又《说文·甾部》:“也。从甾、虍声,读若同。【罏】,籒文如此。,篆文。”可见许慎是认为“盧”字从虎得声的。
至于书母字“暑”字,从者得声,上古音似乎应含t-,所以Baxter 和 Sagart(2014a:360)拟为*s-tha。从上文《郭店·缁衣》的通假例来看,也应与k-有关。中古章组字在上古有舌根塞音加流音的复声母来源,“暑”的上古声母循此可拟作*hlj-,但应注意该字在南方方言中有读如昌母的塞擦音白读(如常熟吴语读[h3]~假)。福州、厦门等闽语“水手书”等字也有塞擦音声母的白读(张双庆和郭必之 2005)。
本文主张将其拟作带前置辅音的*kh.lj-,这样较易解释楚简的通假例和现代南方方言。*kh.lj-可以有不同的演变方向,*l-受*kh-的影响塞化为*th-(Bodman 1980:113;潘悟云1987:22;郑张尚芳2013:134-138),*kh-弱化为擦音可变为中古的书母(OC*kh.lja->*hlja->hja->MCja-)。
2)朸(MWD甲):OC来母职部*g.rg>MC来母德韵lk~棘(MWD乙/WB):OC见母*krg>MC kk。例如:
(6)马帛甲本:□□所居楚朸生之。
(7)马帛乙本:□□□□□棘生之。
(8)王弼本:师之所处荆棘生焉。(第三十章)
郭店简本无此句。此处的“朸”“棘”为有通假关系的异文。李格非(1984)曾谈及传世古籍中“力”声字与“棘”字的通假例 ,如《诗经·斯干》“如矢斯棘”,《玉篇·木部》引韩《诗》“棘”作“朸”。又“如鸟斯革”,韩《诗》亦作“斯朸”。但李文所说的《左传·襄公二年》“是弃力与言”,《正义》云“服本作弃功”,以及《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有功于王室”,唐石经作“有力”,这两条似不能证明“力/艻/朸”与“棘”的语音关系,因为“力”“功”实为义近,而非音同。各家上古拟音如下:
表2 “棘朸力”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Baxter 和 Sagart(2014b)将“朸”“力”的上古声母分别拟作*kr-、*k.r-,但“朸”字中古为来母,基本辅音拟作*k-似有不妥;正如从“虍”声诸字一样,作为谐声字,二字若词根声母不同,则不符合谐声原则。同样是带有松散型的前置辅音(loosely attached pre-initial),该书将“笔”的上古音拟作*p.[r]ut>*p.rut,演变为中古的帮组字;而*k.r-则演变为中古的来母字。*k-、*p-作为类型相同的前置辅音,到后来有不同类的演变,就不好解释了。简帛各本《老子》还有一例相关的通假。例如:
(11)王弼本: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第五十二章)
3)溺(GD):OC泥母宵部*mljeewGs>*njeewGs>MC泥母萧韵*eu~ 眇(MWD乙):OC明母宵部*mews>MC明母宵韵miEu.例如:
(12)郭店甲本:古之善为士者,必非溺玄达。(简8)
(13)帛书乙本:古之善为道者,微眇玄达。
(14)王弼本:古之善为士者,微妙元通。(第十五章)
《郭店楚墓竹简》整理者说:“‘溺’,简文从‘弓’从‘勿’从‘水’,此处似借作‘妙’。此字亦见于《包山楚简》第二四六号:‘思攻解于水上与溺人’。”(荆门市博物馆1998:114)从辞例来看,郭店本“溺”无疑应读作“妙”。
表3 “溺眇妙”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15)溺,水,自张掖刪丹西至酒泉,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小徐本无“于”字。)从水、弱聲。桑钦所说。而灼切。(小徐本此字次於“洮”字之後。)
(20)王弼本:渙兮若冰之將释。(第十五章)
表4 “涣”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战国楚简中云母和晓母字相通假的例子还不止于此,比如来自上古云母蒸部的“熊”字可以写作从“水”、“興”(上古晓母蒸部)声的字形:
上古影、晓、云、匣母的拟音,学界分作两派,一派是将中古拟音直接推至上古,影为*-、晓为*h-;云、匣合并为*gw(j)-(如李方桂1971)。另一派认为上古这些声母均读小舌音(如郑张尚芳2013)。从逻辑上说,如果楚简“/”与“涣”有语音交替,既可以是小舌音*G-~*qh-交替,也可以是擦音*-~*h-交替。从其他用作语气词的云、晓母字在楚简中语音交替的例子(可参看下文例6)来看,战国中晚期楚简所代表的汉语方言中,它们应读作擦音为是。
5)敚(GD):OC定母月部*lood>MC定母末韵duat~ 繡(MWD甲)OC心母幽部*slwGs>MC心母尤韵siu/萧(MWD乙):OC心母幽部*slGw>MC心母萧韵seu~ 寂(WB):从母觉部OC*zlwG>MC从母锡韵dziek。例如:
(23)郭店甲本:敚糸穆(穆),蜀(独)立不亥(改)。(简21(7)参看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等(2011:3)。魏启鹏(1999:222)将“敚”读为“悦”,仍从兑得声,其声母以母仍与定母字“兑”或“敚”相关。此条文献的信息承蒙匿名审稿人惠示,谨此致谢。)
(24)马帛甲本:繡(寂)呵缪(寥)呵,独立〔而不改〕。
(25)马帛乙本:蕭(寂)呵漻(寥)呵,独立而不(改)。
(26)王弼本:寂兮寥兮,独立不改。(第二十五章)(8)参看高明(1996:348)。
从辞例对照、谐声偏旁、上古声韵关系的角度来看,“繡肃寂”之间、“缪漻寥”之间无疑都应该是有语音关系的通假字,那郭店本的“敚”与“寂寥”是否也有通假关系呢?这些字的各家上古拟音如下:
表5 “敚兌繡蕭寂”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先看声母的情况,“敓(兌)”为中古定母d-,“繡(蕭)”为中古心母s-,“寂”为中古从母dz-。从谐声来看,从“兌”得声的多为透、定、书、以母字,少数为彻、清、章母字;从“蕭”得声的比较纯粹,都是心母字;从“尗”得声的端、定、彻、精、清、从、心、庄、生、章、昌、禅、书母字均有(郑张尚芳2013:307-308、467-468、476)。比较“兌”“尗”声字,可见前者以、定母字较多,且无端母字,符合Pulleyblank(1962)所说的来自上古流音的谐声系列的特征,其上古音的词根声母应包括[l];后者有端母字,且无以母字,如果与“兌”“蕭”声字通假,应兼有咝音和流音两种特征。
李方桂(1980:89)为从“兌”得声、中古读清母或书母去声的“帨”和中古书母去声的“说~服”分别构拟了上古音*sthjuadh、*sthjuadh,即以为清母有OC*sth->MCtsh-、书母有OC*sthj->MC-的上古来源。要说s-(蕭)、d-(兌)、sd-(寂)之间能通假,似乎不能让人信服。
既然本來就有来自上古以母的定母字,所以“敓”的声母可直接拟作*l-,而无须采用郑张尚芳所拟的塞化流音*l’-,书母字“说(悅)”便是*hlj-。至于“尗”声字,可以考虑郑张尚芳(2013:469-470)的方案,拟作s-和l-构成的复声母(如精、清、从母分别来自*sl-、*shl-、*zl-)。
觉部是幽部入声、带圆唇塞韵尾-wG的丙类韵部,因此“寂”“蕭”“鏽”相通毫无问题,至于月部,是上古收-d尾的乙类韵部。“兌”声字在秦汉简帛古书中看不到与丙类韵部通假的明显的字例(白于蓝2012:498-503)。“敓”和“寂”都具有非前舌位的韵母(或从介音、或从主元音来体现)白一平——沙加尔对“寂”韵母的构拟比较另类(Baxter 和 Sagart 2014b),但毕竟韵尾不同类,目前只能假设韵母方面的相近是特殊通假。(9)承匿名审稿人指出,郭店本的“敚”与马帛本、今本的“繡缪”“蕭漻”“寂寥”之间应该不存在严格的一一对应关系。但这些词的出现环境在各本里非常一致,后面接的都是“独立不改”,文意相同;而且“敚 ”的“ ”与“寂寥”的“寥”上古同属幽部,明母与泥来日母之间的通假也是常例,上文讨论的“溺”“眇”也可以作为证据。李零(1999:465-466)指明“敚”是《说文》“夺”字古文,并提出:“疑〔郭店〕简本仍读‘寂寥’。但‘寂’是觉部字,而‘夺’是月部字,不能通假。案简文上字见于楚占卜简或加示旁,与‘祝’字相似,疑是‘祝’字之误,‘祝’是章母觉部字,‘寂’是从母觉部字,古音相近;‘缪’是明母觉部字,‘寥’是来母幽部字,古音亦相近。”
(27)郭店甲本:攻(功)述身退,天之道也。(简39) (28)马帛甲本:功述(遂)身芮(退),天[之道也]。
(29)马帛乙本: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30)王弼本:功遂身退,天之道。(第九章)
“退”中古透母脂韵,“芮”中古日母祭韵,它们都是上古音中由谐声时代的入声韵部转入《诗经》时代的去声韵部。像“内”(中古灰韵合口去声)“纳”(中古入声合韵、上古丙类收-b尾(10)丙类韵部是指上古入声收-b尾的字所在的韵部,其他甲类、乙类、丁类则分别为入声收-g(如铎部)、-d(如月部)、-gw(如药部)的韵部。关于上古入声诸韵部,本文主张其收浊塞尾,阴声韵部大多数为开尾韵。)、“位”(中古去声微韵合口)“立”(中古入声缉韵,上古丙类收-b尾)、“对”(中古去声灰韵合口)“答”(中古入声合韵、上古丙类收-b尾)之间的语音关系,均为此类。先看相关诸字的各家拟音:
表6 “芮内退”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关于上古归部,李方桂(1980)将“芮”及其声符“内”分别归入上古叶部(谈部入声)和缉部(侵部入声),郑张尚芳(2013:256-258)则认为“芮”字谐声时代归盍部,后转入月部(歌部入声),变作去声后应属祭部;“内”字谐声时代归缉部,后转入物部(微部入声),变作去声后应属队部。相较而言,李方桂构拟的“芮”“退”韵部音值相差甚远,而郑张尚芳、白一平和沙加尔的系统将歌月元、微物文、侵缉诸韵部加以再分部之后,-u和-o韵字之间的通假就变得合理多了。
(32)帛书甲本:猶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
(33)帛书乙本:猶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
(34)王弼本: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第十五章)(12)参看高明(1996:291)。
表7 “兮呵”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再看声母,作为语气词,“乎、兮”等拟为*g-似乎不妥,还应读*-为宜。郑张尚芳(2013:86)曾用泰文解读春秋时的《越人歌》,“其中‘滥兮’对泰文glamxɛɛ(夜哎),‘缦予乎’对泰文mm laaa(污秽的我啊),‘兮、乎’就正对泰文的ɛɛ、aa。还有,如果全拟为*g-,在谐声上对于与晓母相谐的匣母字,如‘号:枵,乎:呼,缓:谖’的解释反而不利。所以匣母上古应分为塞音g-(‘胡、匣、寒、现’)、*gw-(‘弧、怀、县、畦’),跟通音-(‘乎、兮、号、协’)、w-(‘华、缓、萤、嵘’)两类”。
8)羸(MWD甲):OC歌部*rol>MC支韵liuE~ 虆(MWD乙):OC歌部*rool>MC戈韵lua /累(WB):OC歌部*rol>MC支韵liE。
成(MWD甲/乙): OC澄母*dje>MC澄母iE~ 層(WB)OC從母*sd>MC从母dz。例如:
(35)马帛甲本:九成之台,作於羸土。
(36)马帛乙本:九成之臺,作於虆土。
(37)王弼本:九層之臺,起於累土。(第六十四章)
范应元、焦竑、傅奕本《老子》“層”俱作“成”,严遵本“層”作“重”,谓“九重之臺,起於累土”。敦煌庚本作“九成之臺”,壬本作“九曾之臺”(高明1996:137)。其中“九層”與“九重”为同义换读,“九層”与“九成”则为音近通假。(15)承蒙匿名审稿人提出:“‘九成’有其固有含义,即‘九次成就’。可用于音乐如‘箫韶九成’,谓乐曲九次完成、终止,亦即‘九阕’;用于高台则谓筑台工作完成九次,实即由下到上逐层大小递减筑为九重、九层。‘九层’与‘九成’义各有当(且可推断,作‘九成’者应系较原始的文本,‘九层’‘九重’则皆系以意改为更浅近者),没有理由说为音近通假。”“九层”、“九成”在词义上可能有前后衍生关系,但就“成”“层”二字本身在语音上相关是没有疑问的,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显示二者有先后派生的关系。高亨(1988:133)指出:“累当读为蔂。土笼也。起于累土,犹言起于蒉土也。《淮南子·说山篇》:‘针成幕,蔂成城。事之成败,必由小生。’高〔诱〕注:‘蔂,土笼也。’字亦作蔂。”相关诸字的各家拟音如下:
表8 “成層羸虆累”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禅母字“成”《说文》谓从丁声,为“章系归端”的例子,与“蝉”“殊”等字一样,与端组字谐声或通假,其上古声母为*dj-;但结合甲骨文“颠”、金文“真”都有从“丁”声的异体,从真得声的“”为溪母字,可见*dj-应来自更早的*gj-。(16)感谢匿名审稿人提供甲骨、金文和谐声字的相关资料。李方桂(1980)和郑张尚芳(2013)的“層”字构拟分别是*dz-、*z-(强化为中古的dz-),从声母来看都无法解释帛书《老子》“成”和王弼本“层”的通假。Baxter 和 Sagart(2014a:59)给“層”构拟的声母是*N-s-t-,其中*s-t-的设想是“登”(上升)*t-与“增”(增加;使上升)*s-t-属同族词,而“增”的声母基础上,附件前缀*N-(语法功能不明),便产生了“層”(加倍;积聚)。就“成”“層”通假来看,白一平和沙加尔的构拟除了有词族证据,明显更有解释力。
(38)郭店丙本:古(故)曰兵□□□□□得已而甬(用)之,铦上,弗 (美)也。(简7)
(39)马帛甲本:〔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铦龐为上。
(41)王弼本: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第三十一章)
表9 “龐淡”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表9 “龐淡”诸字的各家上古拟音
〔20〕〔21〕《说文·部》“龏”字段玉裁注:“此与心部‘恭’音义同。”“淡”字中古另有定母平声和上声两读。参看郑张尚芳(2013:515)。
声母方面,《说文·目部》:“睒,暂视貌。从目炎声,读若白蓋谓之苫相似。失冉切。”书母字的上古来源最常见的是*hlj-(亦可参看上文1)),可见从言得声的字跟牙喉音有关。(19)谢谢匿名审稿人提供《说文》的例证。又《说文·欠部》:“欻,有所吹起。从欠,炎声。读若忽。”段玉裁注:“《西京赋》:‘欻从背见。’薛注:‘欻之言忽也。’按此篆久伪。从炎非声。盖本从声,伪而为炎。”虽然也能说明从炎得声的字与牙喉音的关系,但“忽”与“炎”声韵相差较远,暂且存疑。王志平(2014:159)将“淡”字的上古声母分别拟作*gl-,本文从之,该字从上古到中古的声母演变是*gl->*gd->d-。韵母方面,黄侃(1964)最早提出谈盍二部的再分部问题,近来郑张尚芳(2013)、Baxter 和 Sagart(2014)都主张一分为三,主元音分别为-a、-e、-o。从声训、音读等材料来看,《仓颉篇》:“惔,恬也。”《淮南子·泛论》注:“緂读恬然不动之恬。”《老子》:“恬澹为上。”又“铦”读若“棪”(黄侃1964:294),(20)黄文此处“棪”字后有一衍字“桑”,今刪。“锬”,读若老“聃”。这些语音相关的“炎”声字,在郑张尚芳、白一平和沙加尔两家的拟音体系里均拟作*-am。郑张尚芳(2013:452、481、558-559)将“詹”声诸字拟作*-am或*-em,“恬铦”拟作*-em,“冉”声字则*-am(柟1聃)/*-em(姌)/*-om(柟2抩)均见。从简帛“”“”通“淡”来看,后者拟作圆唇的-om更利于解释它们之间的通假。
帛书各本从龍*ro得声的字与“淡”*glooms相通,二者声母都含流音,且主元音接近,都是后高圆唇元音。韵尾-和-m都具合口性。可作旁证的是,从“工”声的字上古多归东部读*-o,但“贑”则在侵部读*-um。郑张尚芳(1987:71)注意到两条异文材料,《左传·文公十八年》“纳阎职之妻”,《史记·齐太公世家》作“庸职”。《尚书·洛诰》“无若火始燄燄”的“燄燄”,《汉书·梅福传》作“庸庸”。
随着更多出土文献新资料的出现,以往没有被注意的文字通假、异文等语音层面的问题可能会改变音韵学界的一些传统认识,比如复杂声母的构拟、旧韵部的再分类、某些传世或出土文献语料的层次性(时代或地域)等。即便是引入了新材料(如古文字、同源语言、民族语汉借词等)、新方法(如数理统计、语言实验、语言地理等)的较新的上古音研究论著,在面对丰富而纷繁的古文字资料时,也未必能够给出圆满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