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喜云
(人民出版社 新华文摘杂志社,北京 100706)
南京国民政府国立编译馆成立于1932年6月14日,1949年4月底停止工作,不足17年间避居后方9年,前后迁移5次,在编审教科用书、审定各科学术名词、整理历代文献、翻译中外名著等方面取得不俗成绩,但因其大部分成员与档案于1949年6月迁往台湾,今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相关档案因没有得到系统整理而尚未对外开放(1)参阅施宣岑、赵铭忠编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简明指南》,档案出版社1987年版,第166—167页。,关于它的研究成果总体来说还不多。目前学界涉及国立编译馆的研究大多重在考察其在编审教科书、审定学术名词方面的成败得失,也有近代史和出版史领域的零星文章论述其出版成就,皆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借鉴。本文依托国立编译馆所编文献和前辈学者们的相关研究,梳理了国立编译馆自1932年6月14日成立至1949年4月底的发展历程,考察了其主要成就和历史贡献,以期引起学界给予其一定重视,疏漏之处在所难免,敬请诸方家批评指正。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在西方列强船坚炮利、传教士传教合法化和国内自强运动的刺激下,翻译西学受到一定的重视。1862年8月,清政府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创办京师同文馆,兼具教育机构和翻译机构的职能。20世纪初清政府宣布实行新政后,新式学堂获得较大发展,编译教科书进入新的阶段。1902年1月,京师大学堂合并京师同文馆;10月,京师大学堂在官书局原址改设编译书局(1906年6月清朝学部将之改办为编译图书局),是我国第一个官方组织的新式教科书编译机构。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教科书采用审定制,教育部于总务厅下设编审处(有时又称编译馆),负责编审教科书。1925年8月14日,北京政府教育总长章士钊倡议设立国立编译馆,掌理编纂翻译图书。(2)章士钊 :《创办国立编译馆呈文》,《甲寅周刊》第1卷第5号,1925年8月15日。9月1日,北京政府公布《国立编译馆条例》;11日,章士钊被委任为编译馆总裁。(3)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 :《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文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487—490页。时局动荡之下,无专职编译人员的国立编译馆在章士钊11月离职后不了了之。
1928年5月,中华民国大学院召集第一次全国教育会议,杨廉等人提请设立编译馆,范寿康提请设置国立编译馆。1930年11月12—18日国民党三届四中全会期间,朱家骅、陈立夫提出《设立编译专处总领译事案》,经大会决议通过。1931年5月,国民会议通过《请设立国立编译馆编译中小学教科书及学术专著以宏文化案》《请设立编译馆以促进科学教育案》。(4)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编 :《国民会议宣言决议案宣传集》,1931年印,第267—269页。10月,教育部拟定设立国立编译馆具体步骤,经行政院国务会议通过。1932年4月,教育部拟定国立编译馆组织规程及费用概算,经行政院决议通过。依北京政府惯例,南京国民政府在教育部编审处的基础上筹建国立编译馆。时任编审处处长辛树帜被任命为馆长,以原编审处为馆址,于1932年6月14日正式成立国立编译馆。(5)国立编译馆编 :《国立编译馆一览》,1934年印,第1、27页。
纵观国立编译馆的发展历程,大体上可以抗战为界分为三个阶段:
1932年6月14日至1937年10月是第一阶段。编译馆成立初期设编审处和总务处,编审处按学科性质分为人文组和自然组。1933年11月后取消编审处,仍设人文组、自然组,改总务处为事务组,有馆员80多人。1936年7月辛树帜辞去馆长之职,由自然组组长陈可忠接任。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10月编译馆奉令迁徙。
1946年5月至1949年4月底是第三阶段。1946年5月15日,装载有编译馆货物的“怡康轮”驶离重庆,16日不幸焚烧沉没,编译馆公物65箱(37箱是图书)、私物17件全部被烧毁、沉没。(8)《怡康轮失事的有关文书》,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全宗号107,卷335。转引自孟国祥 :《南京文化的劫难(1937—1945)》,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页。6月,编译馆大部分人员返回南京。7月3日,代馆长赵士卿(陈可忠于2月称病请辞)向教育部申请更改内部组织(9)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 :《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3编“教育(2)”,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7—198页。,遂将馆内事业有永久性者称组,分设人文组、自然组和总务组;事业有时间性者称委员会,分设大学用书编辑委员会、中小学用书编辑委员会和社会教育用书编辑委员会,另有辅助性质的图书、资料、出版及小学实验研究等委员会。因战局变化,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各部会及附属机关于1949年1月21日开始从南京撤至广州。(10)参阅林桶法 :《1949大撤退》,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10—121、163页。2月25日,编译馆随迁馆员仍然在中转站上海等船去广州。(11)参阅《国立编译馆人员已来沪继续工作》,《申报》1949年2月25日;袁荔 :《从南京逃到广州》,《国情》新1第1期,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编译馆留守人员被中国共产党接管(12)1949年6月23日,编译馆部分馆员由广州撤退至台湾,继续从事编审教科书、编译学术著作、审译学术名词等工作,2011年3月30日被并入台湾“国家教育研究院”,“国立编译馆”之名正式取消。,1949年底被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接管。
章士钊、朱家骅等人计划设立国立编译馆,或让其负责编纂翻译各项图书,或让其总领译事、编译各国学术书籍。1932年5月,南京国民政府公布《国立编译馆组织规程十三条》,规定编译馆的主要职责是掌理关于各种学校之图书编译事务。从总领译事到掌理学校图书编译,编译馆的定位看似发生了很大转变,这其间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但就实质而言,编译馆还承担了其他多种职责。1933年4月22日、1941年6月14日、1945年10月12日、1947年5月29日国民政府公布《国立编译馆组织条例》及其修正版,规定编译馆隶属于教育部,编译和审查教科图书和学术文化书籍,具体包括编译阐明文化及高深学术者、世界专门学者所公认具有学术上之权威者、内容渊博卷帙浩繁非私人短时间内所能完成者以及学术上之名词,审查中小学教科书、中小学课外读物及参考用书、民众教育用书、关于党义之图书和其他专著、中小学用标本仪器及其教育用品。
《国立编译馆办事细则》强调,编译馆依照教育部公布之教科图书审查规程、教科用标本仪器审查规程暨各科课程标准办理审查事宜。1939年,馆长陈可忠称编译馆百分之六十的人力财力消耗在“劳而无功,表现不出成绩”的审查教科用书上,其余时间才花费在编和译上。编译馆内每本教科书中都贴着加倍厚的签注意见,每一道习题都被审查者算过。(13)《抗战时期的国立编译馆》,《浙江战时教育文化》第1卷第4期,1939年。截至1946年1月,编译馆审查中小学、师范学校及民众学校教科书与补充教材433册,各科参考书35册,本国及世界地图100幅,教育部征求初高中史地稿本17册,各书局各科课本101册,以及民众读物1400多种。编译馆还负责审查“关于党义之图书和其他专著”,截至1946年1月,审查大学用书295种,审查专科以上学校教员申请教育部所设甲种奖助金之稿件546种,审查其他稿件200种左右。(14)国立编译馆编 :《国立编译馆工作概况》,1946年印,第1、6、11页。
除了积极地审,编译馆还积极地编——编教科用书、民众读物和辞书、辞典、手册、年鉴等工具书。编译馆的前身是教育部编审处。1929年1月,编审处召开第一次编审会议,议决自行编纂中小学教科图书,陆续制定了多种编辑教科书方法。1932年6月编译馆成立后,人文组召开第一次会议时,讨论编译教科书及各种专著计划。时任教育部部长朱家骅主张由政府自编教科图书,指示由编译馆与教育部普通教育司合作分期自编中小学教科书。(15)郑鹤声 :《三十年来中央政府对于编审教科图书之检讨》,《教育杂志》第25卷第7期,1935年。1933年5月,教育部组建中小学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12月初编成初小国语、算术、社会、自然教科书稿本,由编译馆审查。1935年,编译馆奉令修改部编小学教科书稿本,1936年间陆续完成(16)《教部编辑小学教科书之积极》,《申报》1935年6月5日。,交正中书局、商务印书馆等印刷发行。1938年7月,教育部制定《战时各级教育实施方案》,其中规定“小学教科书及中学、师范用之公民、国文、历史、地理教科书,应由国家编辑,颁发应用”。(17)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 :《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教育(1)”,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4、28页。1942年1月,编译馆合并教育部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教育部规定小学各级各科教科书及中学公民、国文、历史、地理一律使用编译馆所编教科书。编译馆还奉令编中学其他各科及师范、职业学校各科教科书,与各书局经审定的课本并行。(18)魏冰心 :《国定教科书之编辑经过》,《教育通讯》复刊第1卷第6期,1946年5月。编译馆或自编,或修改校订原教育部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所编教科书和其他书局、个人应征的教科书,或采用民营书局的稿本(19)石鸥 :《民国中小学教科书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259—263页。,截至1947年,完成国定本小学课本40册,高小48册,初中39册,高中39册,师范、简师37册,以及农业、工业职业学校各科教科用书,此外还编有边疆地理补充教材10余种、小学儿童常识补充读物100种等。为了配合各大学实施共同必修课,1939年11月教育部令编译馆主持编译大学用书。1940年3月,大学用书编辑委员会成立,起初隶属于教育部,1942年1月改隶于编译馆(20)滕大春 :《教育部大学用书编辑委员会工作概况》,《教育通讯》第4卷第18期,1941年。,截至1947年编成约250种大学用书,其中111种为特约编著,112种是公开征稿,27种为采选成书(21)苏朝纲 :《国立编译馆与“部定大学用书”》,叶再生主编 :《出版史研究》第3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91—197页。,其中有一些至今仍被视为经典,如钱穆的《国史大纲》、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等。
统一学术名词是翻译西学时的重要工作。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即将选择译名、统一译名视为提高译书效益的“要务”,议定了华文已有之名、译立新名、作中西名目表等原则。(22)傅兰雅 :《江南制造总局翻译西书事略》,张静庐编 :《中国近代出版史料初编》,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9—26页。1877年在华基督教传教士召开第一次大会,决定成立“益智书会”(又称“学校教科书委员会”,1890年后改为“中华教育会”),指导编纂教会学校教科书,其中最艰难的工作即是统一学术名词。1903年,博医会成立名词委员会。1909年10月29日,清朝学部成立编订名词馆,由严复任总纂。1915年中国科学社成立,社刊《科学》发刊例言中称:“译述之事,定名为难。而在科学,新名尤多。名词不定,则科学无所依倚而立。”(23)《例言》,《科学》第1卷第1号,1915年。1922年,中国科学社修改社章,明确提出社务暂分9种,其中第3种为:“编订科学名词,以期划一而便学者。”(24)《中国科学社修改总章草案(1922年10月)》,林丽成、章立言、张剑编注 :《中国科学社档案整理与研究·发展历程史料》,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35页。1916年8月,来自博医会、中华医学会、中国医药学会和江苏省教育会的23名代表组成医学名词审查会,1918年12月后扩大并更名为科学名词审查会。1928年1月,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设立译名统一委员会,接管科学名词审查会的工作,开始由中央教育行政机关直接负责审定各科名词。11月,大学院正式改组为教育部,译名统一委员会不复存在。12月,教育部设编审处译名委员会,先后分设化学、物理、医学等18个名词审查委员会,聘请郑贞文、黄守中等15人为常务委员,240多位专家学者为各科名词审查委员。(25)参阅黎难秋 :《中国科学翻译史》,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32—541页;温昌斌 :《中国近代的科学名词审查活动:1928—1949》,《自然辩证法通讯》2006年第2期;张剑 :《中国近代科学与科学体制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6—191页。1932年6月编译馆在教育部编审处的基础上成立,延续其起草、整理各科名词的职责。(26)《三学会与本馆合作》,《国立编译馆馆刊》1935年第1期。
依托大学院和教育部调查所得,编译馆搜集各科英、德、法、日名词及其旧有译名,谨慎取舍,汇为初编;与中国化学会、中国物理学会等专门学会及国内大学广泛合作,邀请颇具权威且有名词审查经验的学者组成名词审查委员会加以审查;最后由编译馆专职人员加以整理,呈请教育部公布。(27)国立编译馆编 :《国立编译馆工作概况》,第9—10页。编译馆最先审定的是自然科学领域的名词,由陈可忠领导制订方法、调配人员、联系学术团体、平抑专家间争执,后来人文组亦从事社会科学名词的审定工作。(28)夏敬农 :《国立编译馆编印学术名词经过简述》,《出版界(重庆)》第1卷第8—9期,1944年。编译馆审定名词时,通常遵循准确、简单、明了、单义、系统化等原则,大多采用已公布的名词、固有的名词或已通行的名词,特殊情况下则予以意译,意译不通时采取音译,化学名词中偶有造新字的现象。(29)温昌斌 :《民国科技译名统一工作实践与理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72页。自1932年11月出版《化学命名原则》《药学名词》至1946年1月,编译馆先后组成化学、药学、社会学、哲学等35个名词审查委员会,公布化学、药学等专科名词35种,另有21种已编订完成尚在审查中,有37种尚在编订中。(30)②国立编译馆编 :《国立编译馆工作概况》,第68—78、6—9页。
编译馆整理文献的工作主要包括六个方面:一是整理史料,依据正史和各种重要参考文献汇集材料,抄撮荟萃,逐条考订,年经事纬地排比分类,并加以客观综合的说明,整理经济史、社会史、政治制度史等专史史料和太平天国等民族运动史料以及《东华录》等断代史料。二是整理经典,校印《十三经新疏》并标点旧疏、编纂《经学词典》、纂辑《经解长编》、编辑《群经读本》和《经藏》。三是编纂志书,编辑《黄河志》和《广汉调查报告》等。四是纂辑总集,完成《全宋词》《全元曲》等。五是编制中国历史地图,截至1946年1月完成西汉舆图47幅,涵盖西汉时的州郡递嬗、交通路线、水利屯田状况等,图后还附有索引和说明。六是整理边事材料,编撰《清代边务史》等。(31)②国立编译馆编 :《国立编译馆工作概况》,第68—78、6—9页。
翻译中外名著是编译馆的一项重要工作,截至1934年翻译出版《经济学原理》《美国政府与政治》等近20种图书。(32)国立编译馆编 :《国立编译馆一览》,第35—46页。1938年教育部制定《战时各级教育实施方案》,第四部分“教材”中要求“扩充国立编译馆,整理我国固有名著,并翻译各国代表作品,并从事编译各级学校教科书及教师所用之参考书籍”。(33)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 :《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教育(1)”,第28—29页。1942年8月编译馆增设翻译委员会,由梁实秋主持,吴俊升、邵鹤亭、潘洛基、杜殿英、瞿菊农等人为委员。(34)《国立编译馆特设翻译委员会》,《高等教育季刊》第3卷第1期,1943年。杨宪益、戴乃迭夫妇于1943年底加入翻译委员会,杨宪益直到晚年“仍保留着对编译馆的美好回忆”。(35)杨宪益 :《漏船载酒忆当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页。
欧阳修说:“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书是良药,刘向说:“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书是益友,臧克家说:“读过一本书,像交了一位益友。”书是窗户,高尔基说:“每一本书,都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书是一艘船,它载着人们在知识的海洋中航行;书是一架梯子,它能引导我们登上知识的殿堂;书是一把钥匙,它能帮助我们开启心灵的智慧之窗。
据梁实秋回忆,翻译委员会视个人兴趣定翻译作品,唯一条件是所翻译作品必须是学术典籍或文学名著。如王了一翻译了《莫利哀全集》,李味农翻译了毛姆的《罗马史》,孙培良翻译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梁实秋翻译了莎士比亚剧作及《咆哮山庄》《西塞罗文集》等。李长之自告奋勇要从德文翻译康德的三大批判,可惜于1946年10月离开编译馆,未能完成这项工作。编译馆还负有向西方宣传中国文化的责任,经与时任馆长陈可忠、人文组主任郑鹤声反复协商,翻译委员会着手翻译《资治通鉴》,由杨宪益、戴乃迭承担,先后翻译了《前汉纪》和《隋纪》。翻译委员会还计划编译中国文化史丛书,包括中国文化史、哲学史、艺术史、建筑史、音乐史、绘画史、戏剧史、工业史等,这些书的中文稿均已完成,可惜后来仅由杨宪益、戴乃迭将钱穆所著《中国文化史》、阎金锷所著《中国戏剧史》翻译成英文。
编译馆被认为其间大多是二三流角色,缺少第一流学者,在群众中的影响和地位远不如中央研究院。(36)《接管国立编译馆概况》,南京市档案馆编 :《南京解放》,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317页。其实,这种比较有失公允。编译馆隶属于教育部,虽被定位为研究机关,但它由教育部编审处改组而来,主要职责是编审教科用书和审定学术名词,更像是一个与教育部关系密切的教育文化机关;中央研究院则直隶于国民政府,是当时的最高学术研究机关,相对独立性较强。编译馆馆长由国民政府任命,第一任馆长辛树帜在德国留学期间与陈寅恪、傅斯年、俞大维等人成为至交,经常与傅斯年议论通宵。1936年7月辛树帜辞职后,自然组主任陈可忠继任馆长。陈可忠积极筹划召开化学讨论会,推动成立中国化学会,领导审定化学名词,并尽力支撑编译馆的运转。编译馆编译人员流动频繁,最多时有120多人,最少时不到20人,翁之龙、刘英士、周其勋、郑贞文、李贻燕、童冠贤、李心庄等人皆曾是专任编译,到1946年1月夏敬农、郑鹤声、陆步青、高觉敷、王向辰、孙国华分别担任各组主任,梁实秋和杨宪益任翻译委员会主任委员和秘书,卢前任大学用书编辑委员会秘书,皆堪称业内名家。此外,编译馆还由馆长呈请教育部延聘顾颉刚、曾昭抡等学者担任特约编译。
1939—1946年,编译馆接收内迁的大学教授和学者在馆内兼职。例如,台静农兼职于编译馆时,在白沙结识了陈独秀。陈独秀正在撰写《小学识字教本》,在台静农的协调下,编译馆先后寄给他2万元稿费。(37)台静农 :《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台北《联合报》副刊1990年11月10日、11日。此外,方令孺、赵清阁、金兆梓等人亦曾兼职于编译馆,胡絜青于1943年11月中旬携子女至北碚后也曾在编译馆找事做。(38)老舍 :《八方风雨》,《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
编译馆还邀请多方专家学者参与编译国定本教科书,并依托教育部邀请到数量庞大、质量优秀的审阅者,如1946 年出版发行的《初级中学国文(甲编)》第2册,参阅者有尹石公、王云五、朱家骅、吴俊升、吴铁城、陈布雷等25 人,《初级小学国语常识课本》第7册的校阅者有丁晓先等 56 人,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教科用书的质量与有效供给。(39)吴小鸥、石鸥 :《烽火岁月中的启蒙——试析民国时期国立编译馆中小学教科书编审》,《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刊》2012年第3期;吴小鸥 :《启蒙之光——浙江知识分子与中国近现代教科书发展》,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59—167页。
学术名词审定工作涉及多方面学者,程序繁杂,每科名词须审核三四次、历时二三年方能完成。编译馆呈请南京国民政府提供专门经费,馆内设专人从事该工作,积极协调各方面关系,名词编订程序更为完善,确定译名时协商更为充分,在编审大中小学教科用书、辞典工具书及民众读物时,强力推行其审定过的学术名词,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科学名词的规范和科学的发展。(40)温昌斌 :《民国科技译名统一工作实践与理论》,第116—120页。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即努力于编纂统一的教科书。1929年1月22日颁布《教科图书审查规程》和《审查教科图书共同标准》等法令,明确要求“教材精神要适合党义、国情和时代精神”。1932年6月编译馆成立,被视为南京国民政府计划实行教科书“国定制”的重要措施之一。(41)刁含勇 :《新中国中小学教科书制度的形成及其影响(1949—1954)》,华东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5—26、29页。1936年,编译馆修订完成部编小学教科书稿本,“用作书商编印教科书之规范,亦为国定教科书之嚆矢”(42)⑧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 :《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2编“教育(1)”,第495,14、28、458页。,“审定本仍得互相并用,其目的乃在树立一种模范制”。(43)《所望于教育会议者》,《申报》1943年2月25日。1938年3月29日至4月1日,国民党在武汉召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通过《战时各级教育实施方案纲要》,明确提出“对于各级学校各科教材须彻底加以整顿,使之成为一贯之体系而应抗战与建国之需要”。7月,教育部制定《战时各级教育实施方案》,规定“小学教科书及中学、师范用之公民、国文、历史、地理教科书,应由国家编辑,颁发应用”。1940年教育部编定统一大学用书(“部编本”)。1942年5月26日,蒋介石下手令给时任教育部部长陈立夫,指示以后凡小学教科书应一律限期由教育部自编,禁止各书局自由编订。⑧1943年秋,南京国民政府统治区域开始统一使用编译馆主持编定的国定本教科书。同时,教育部命令各书局编印之版本一律停止发行。(44)《教育部公报》第15卷第10期,1943年。但因教科书利润巨大,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所编教科书已在市场占绝对优势,且国民政府在有些地区管理不力,一些自编教科书与国定本教科书并存于世。1946年6月编译馆返回南京后,对国定本中小学教科书进行了修订,并采取多种措施巩固国定本教科书的地位。但国定本教科书毕竟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因宣扬国民党党义和垄断性等受到许多有识之士的指责,如1947年3月2日教育问题座谈会上无人赞同使用国定本或某一种审定本。(45)参阅《教育问题座谈会讨论教科书问题》,《申报》1947年3月4日。1947年7月教育部与“国定中小学教科书七家联合供应处”(通称“七联处”)的合约到期后,公私印刷机构均可申请印行国定本教科书。(46)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 :《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3编“教育(1)”,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编译馆重新开始审定各书局自编教科书,较以前更为严格。此后国民政府无暇顾及教科书,国统区中小学校通行国定本教科书与各书局自编教科书。(47)石鸥 :《民国中小学教科书研究》,第96—297页。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1年确定了中小学教科书全国统一供应的方针,此后逐渐形成了由国家经营、管理教科书的“国定制”。“大跃进”时期教科书编写权力曾短暂下放,但“一纲一本”、统编课本仍是主流。(48)石鸥、方成智 :《中国近现代教科书史》下册,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59页。“文革”期间,教科书建设遭受严重打击。1985年后,我国教科书逐渐由“国定制”过渡至“审定制”。截至2014年,全国先后有84家出版社参与编写出版发行了236套义务教育教科书与732册普通高中教科书。(49)李水平 :《新中国教科书制度研究》,湖南师范大学2014年博士学位论文,第3页。2012年,根据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的要求,教育部开始统一组织编写义务教育阶段道德与法治、语文、历史教科书。截至2019年9月,“部编本”语文教科书实现全国范围内全覆盖,标志着中小学语文教科书由“审定制”再次走向“国定制”。
编译馆藏书丰富,截至1949年5月共有中文书129903本、西文书7788本、日文书20316本等。(50)《接管国立编译馆概况》,南京市档案馆编 :《南京解放》,第324页。编译馆没有自己的出版机构,但因其业务与出版息息相关,1933年1月25日即成立了出版委员会,由馆长指聘专任编译或编译兼任委员,不定期召开会议,计划编译馆的出版事宜,主持与馆外投稿者、委托出版所订立合同,决定稿费及审查费。(51)国立编译馆编 :《国立编译馆一览》,第13—16页。编译馆还曾设有图书评论社,由刘英士主编《图书评论》,可惜仅出版至第2卷第12期,因经费不足而于1934年8月停刊。(52)参阅陈国强、张生 :《南京国民政府出版体系的形成》,宋原放编 :《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1卷下册,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00—301页。曾在教育机构和正中书局任职多年、并主持过编译馆教科书组的陆殿扬认为,编译馆与公私出版机构相助相成。(53)陆殿扬 :《战后两年来的国立编译馆》,《中华教育界》复刊第2卷第2册,1948年。
1949年5月,编译馆被中国共产党接管。7月2日,时任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叶圣陶在日记中记载:胡绳来谈,共商接收编译馆,将委员会扩大如编译馆模样。今日遇陆定一,即提出此意。(54)《叶圣陶日记》,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122、1154—1155页。11月1日,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与中共中央宣传部出版委员会及新华书店编辑部组建成出版总署。出版总署筹备设立办公厅、编审局、翻译局、出版局,工作人员严重不足,派金灿然赴南京接收编译馆、印刷学校、出版事业管理处。12月底,编译馆仅剩的编译人员25人、工友4人以及部分藏书被运至北京。(55)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 :《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1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13、521、560、566、615页。1950年1月28日,时任出版总署副署长叶圣陶在日记中记载:出版总署接收编译馆十余人,郑作新、隋树森、施君、马君来访。(56)《叶圣陶日记》,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122、1154—1155页。1954年,编译馆藏书被分拨给人民教育出版社和新成立的古籍出版社,1956年古籍出版社并入中华书局,其藏书随之入中华书局图书馆。
新中国成立后,叶圣陶等人在编纂教科书时重视名词的统一。(57)参阅李云龙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中小学教科书编纂与术语规范》,《中国科技术语》2019年第5期。1950年4月4日,叶圣陶在日记中记载:“从前教育部与编译馆为此事已多年,且有若干科名词已经分布。今未必另起炉灶,但加以追认或修定而已。其尚未定妥者,则从今定之。范围不求其广泛,但取便于常用即可。”(58)⑧《叶圣陶日记》,第1161、1164,1122页。5月2日,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成立学术名词统一工作委员会,下设自然科学组、社会科学组、医药卫生组、时事组、艺术科学组,分别由科学院编译局、出版总署、卫生部、新闻总署、文化部负责。(59)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 :《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2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26—228页。科学院编译局成立名词编订室,出版总署遂将所接收编译馆的生物学家郑作新调到科学院编译局(60)黄宗甄 :《回忆中国科学院编译局》,《中国科学院院刊》1992年第4期。,并将名词稿件38项、辞典稿件23990张又11本、已出版的名词14张、名词卷宗13卷、簿册3本等移交给科学院编译局。(61)龚益 :《社科术语工作的原则与方法》,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42页。
1954年9月,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宣告结束,学术名词统一工作委员会也随之结束工作。1954年8月科学出版社成立后,科学院编译出版委员会名词室(原科学院编译局名词编订室)转入科学出版社。1985年,中国科学院与国家科委领导成立全国自然科学名词审定委员会(简称“名词委”),办事机构挂靠在科学出版社。1995年,名词委成立事务中心。1996年12月,全国自然科学名词审定委员会更名为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截至2019年,名词委下共有118个审定分委员会,共审定公布了118种名词,并公布8种海外版和1种合订本名词。(62)参阅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官网,http://www.cnctst.cn/。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有100多种“编译”机构,如申报编译室、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董事会编译委员会、海事编译局等。(63)廖七一、杨全红、高伟、罗天 :《抗战时期重庆翻译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41页。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名称中带“国立”二字的机构,如国立礼乐馆、国立中央图书馆等,绝大多数隶属于教育部。国立编译馆亦隶属于教育部,馆长由国民政府任命,其他馆员由馆长呈请教育部延聘,也经常由教育部派任。1942年国立编译馆扩充后由教育部部长陈立夫兼任馆长,原馆长陈可忠降为副馆长。1944年2月陈立夫不再担任馆长,陈可忠继续担任馆长,教育部派叶溯中任副馆长。
国家级编译馆之设,源于京师同文馆,奠定了以翻译西学为编纂新式教科书服务的基调。1932年6月,国立编译馆由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编审处改组而成,决定了其以编审教科书为主、以翻译等为辅的定位。有学者即指出,编译馆自成立至1941年间共翻译图书45种,平均每年仅翻译4.5种。(64)黎难秋 :《中国科学翻译史》,第403页。1942年8月编译馆增设翻译委员会,但所译成果远远无法与其他部门所编成果相提并论。1949年5月编译馆被中国共产党接管后,时任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叶圣陶曾设想接收编译馆,将委员会扩大如编译馆模样(65)⑧《叶圣陶日记》,第1161、1164,1122页。,这从侧面反映出时人对编译馆的认识——国家最高级别的有专业编纂人员的教科书编审委员会。
作为南京国民政府最高级别的编译机构,国立编译馆的成绩未能达到大家的预期,探究其中原因,有四个方面:其一,“由于深受战争破坏和政局更迭的影响,民国教育发展显得缺乏连续性和长远规划,经费和物质的匮乏也严重影响到教育的改进”。(66)朱庆葆等 :《中华民国专题史·教育的变革与发展》,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编译馆在不足17年间避居后方9年,前后迁移5次,经费短缺、人员流动频繁,连续性和长远规划难以保证。其二,教育部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央组织构架和权力分配格局中所占比重十分有限,且内部派系斗争激烈,人员流动频繁。(67)广少奎 :《重振与衰变: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教育部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6、122—123、293—294页。编译馆附属于教育部,深受其间党派斗争的影响,存在较激烈的人事纠纷(68)《接管国立编译馆概况》,南京市档案馆编 :《南京解放》,第325页。,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工作开展。其三,编译馆的主要职责是编译各种学校教科用书,但因南京国民政府机构设置不够完备,机构间职责界定不够明确,编译馆还承担整理古籍、翻译中外名著等任务,而编译人员最多时仅120余人,最少时不到20人。并且,编译馆经费微薄,战前每月为1.1万元,全面抗战爆发后减至每月3960元,1939年7月改为每月5500元,外加教育部拨给临时编译及编审员等事业费2000多元,其中十分之四用于审查教科图书,十分之三用于编订名词,其余用于纂辑辞典、编译图书和整理文献等(69)国立编译馆编 :《国立编译馆工作概况》,1940年印,第1页。,实在无力面面俱到。其四,编译馆从事的编审教科书、整理古籍等工作深受政治影响,遭到一些学者的批评,如1944年熊十力对编译馆编印《十三经新疏》表示不满,“不如任学者旁收博览,自求心得。毋取效帝制之世,由在位者妄立标准也”。(70)熊十力 :《读经示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80页。
机构设置大多经历由粗略到专精的过程,国立编译馆的职责后来分别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和国家教材委员会、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指导小组、中国外文局及其下属的中国翻译研究院等机构承担,这些机构或多或少皆延续了国立编译馆的运行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