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自由的调和:档案学“四个范式”转换的和谐向度*

2020-12-06 15:11:04
山西档案 2020年4期
关键词:社群范式公民

(上海大学图书情报档案系 上海 200444)

近年来,学界关于档案与权力话题的讨论未有停休,有的学者从档案与权力互构的角度进行论述,如《权力的档案与档案的权力》[1],围绕这一主题,学界从权力与权利博弈的视角展开论述,如《权威与权限——档案权力与档案权利的冲突与调试》[2]、《论档案规则建构中公共权力与国家权力的三次碰撞》[3],有的学者已经意识到权力与权利的制衡有利于档案工作的和谐发展,如,《公权与私权的平衡:公民档案利用权充分实现的必要条件》[4],这些研究停留在具体的权力和权利的矛盾问题上,或者分析停留在表面,未能揭示出博弈的过程蕴含着档案管理模式的转向。“四个范式”是特里·库克学者总结出的档案学的观念和战略变化,“可以把这些‘范式’称为思考档案的框架、档案心态或想象档案和档案管理的方法”[5],“四个范式”对档案学管理模式转变的整体逻辑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可以说,公民对自由的追求渗透在个体和社会发展的始终,代表自然权力论的思想家卢梭批判了国家权力对自由的限制并重新订立了社会契约,在这个社会契约中,“权力是人类为了保障其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和自由而赋予执政者的,旨在要求他们运用人民的权力保障和促进社会人的权利与自由”[6]。因此,权力是由公民赋予的用于实现自由的工具,体现为政治权力。

后现代主义对档案学的影响可谓是深刻,以往认为档案是中立的,客观的,原始的,真实的,现在认为权力建构着档案,档案是权力叙事系统的产物。权力建构档案,但并不是说档案就是权力的附属物,自由的觉醒也在另一方面影响着权力,权力与自由在不断调和中塑造了档案。启蒙运动对公民理性意识和主体意识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而这种影响也持续地在档案学领域发挥着作用。人类社会发展史,本质上是一部权力与权利博弈的演进史[7],权力与权利的博弈推动着民主化进程的加快,其实质是权力和自由在冲突中的不断调和。

1 从“证据”到“记忆”

从“证据”到“记忆”范式转换过程的核心问题是:由行政人员还是档案管理人员来决定档案的留存问题,这个阶段的焦点在于档案价值,注重证据价值还是历史价值。虽然行政人员和档案管理人员属于权力系统的下的社会精英分子,但是当时的档案管理人员大多是具有历史知识背景的研究人员,他们关注的是更加广阔的社会历史,权力与自由的博弈促使权力系统内部力量开始调整。

1.1 从“证据神圣性”到“文件双重价值论”

詹金逊认为文件的存毁与否完全取决于行政官员,行政官员作为国家意志的代表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决定档案存毁的唯一鉴定者,是代表国家意志的“中立容器”,此时的档案集中反映的是权力控制下的国家话语系统,反映的是文件形成者对档案价值的理解,“档案管理员的职责是保存档案,而不是选择档案”[8],档案鉴定规则完全由行政人员掌控,即使作为权力系统下的档案工作者都没有为留存历史记忆而进行选择的自由,公众自由发声的意志完全沉默在谷底,正如库克所说,“记录创作者有权销毁任何载有他们在任职期间行为的不利证据的记录,或将其从公众监督中移除,从而破坏了民主问责制和历史知识。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詹金逊的做法将使原始遗产受到行政倾向或国家意识形态的歪曲”[9]。

詹金逊强调的“证据神圣性”对于档案的定位具有深远的意义,但是行政人员本身无法做到中立,因此,此时的档案反映的实际上是国家意志,而谢伦伯格的鉴定理论开始涉及作为具有历史背景的档案管理员所关注的历史文化价值,即关注的是对历史研究有需要的使用者的价值。档案文件的覆盖面逐步扩大,因为历史研究者转而关注‘自下而上’的历史,关注工厂、农村以及外交关系领域的同时也聚焦国家的社会、文化、经济以及科学活动[10]。此时,社会记忆的解释权开始向使用者倾斜,尽管使用者局限在具有历史背景的档案管理人员等少数精英群体,但是档案管理人员开始使用历史滤器有意识的构建社会记忆,档案价值由证据价值扩展到历史价值,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扩展了记忆空间,使普通公民开始成为历史的叙述视角之一。

1.2 自由对霸权的批判

从“证据”到“记忆”范式转化的过程,权力系统在思想和实践方面完成了“证据”留存中立客观到“记忆”的构建自下而上的转变,在记忆范式发展的后期阶段,正如特里·库克所说,我们的“记忆宫殿”是为人民,而不是为国王服务的,在普通公民看来,档案不仅要涉及政府的职责和保护公民的个人权益,而且更多的还应为他们提供根源感、身份感、地方感和集体记忆[11]。身处权力规则体系之下的行政官员无法保持中立,试图将决定档案价值的合法权交给不与国家利益直接相关的第三方,从而使权力的支配行为和支配过程具有合法性,但支配社会记忆存毁的决定权仍然取决于国家意志,档案叙述话语权仍然受国家支配,此阶段自由对霸权的批判,使得权力系统开始进行内部力量的调整,虽然本质上并未做出实质性的改变,但是这一阶段的博弈已经开始为记忆开辟了广阔的记忆空间。

2 从“记忆”到“认同”

从“记忆”到“认同”范式转化的核心问题是权力控制下的档案话语挑选的档案是否合理,公民能否利用档案为自己的社会经历赋予意义,其焦点在于破除“主客二元”对立的叙事系统,将档案作为抵抗不正义的工具。王明珂认为,族群认同是人类竞争与分配的工具[12],这一阶段,追求自由的公民为捍卫话语和情感自由并寻找断裂的记忆争夺记忆资源,凝聚和扩张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档案作为记忆的载体和固化认同的工具无疑是公众争夺记忆资源的重要领地,博弈的结果直接关系到公民能否延续记忆、获得认同,并通过认同的稳固来维系生存的情感根基。

2.1 从“主客对立”到“好客伦理”

法国历史学家勒高夫在提到档案记忆政治的时候说道:自古以来,在公共生活和档案记录中,当权者决定谁可以发言,谁被迫保持沉默[13]。伴随着民主自由意识的高涨,由档案行政人员和拥有历史背景的档案保管人员可以决定档案存毁的合法权受到挑战,例如,加拿大修订的《隐私法》规定加拿大公民有权知道政府部门保存多久他们的信息,以及最终对这些信息如何处理,然而当他们到档案馆提出合理诉求时,却查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信息,更无法获悉隐私信息最终如何处置[14]。权力面对这样的质疑,开始形成“档案应当反映产生他们的社会”的社会观,由此宏观职能鉴定论应运而生,如,荷兰的Piwot项目中BSD保管方案、加拿大LAC试点项目等,他们都注重通过自上而下将社会愿望通过政府机构的逐步分解使其得以执行和自下而上的进行公众与国家的纠正性互动以保障公民愿望的实现[15]。可以看出,权力系统已经从思想上意识到档案鉴定模式应从“国家”转向“社会”,档案不应只反映国家,更应反映广阔的社会。

以德里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者批判了代表无知的知识视觉隐喻盲目性的二元对立以及相伴随的理性特权,德里达将我们引入在伦理和政治中的方式。对于德里达来说,需要我们召唤正义,这种召唤就是对伦理的召唤,即热情好客[16]。当南非人民面临政府非正义行为的迫害时,对正义和认同的呼喊最为强烈,南非政府机关可以随意隐藏和摧毁文件,并且拒绝国家档案馆对他们的档案系统进行设计和鉴定,国家档案馆记录的基本上都是政府机关文件,种族隔离、殖民主义的历史记录很少,档案馆服务的用户中黑人只占其中的小部分[17]。哈里斯反对旧有元叙事,主张构建南非新叙事,提出“档案工作是反对种族隔离压迫斗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被种族隔离压制或沉默的声音创造叙述空间是一项道德上的要求”[18]。真相和解委员会和《信息自由法》的颁布使构建国家共同记忆,创造人民的历史,缓解种族冲突,使黑人获得社会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事实上,真相和解委员会是政治特权让步民主自由的体现,特权主体开始妥协并寻求妥协。

2.2 权力对自由的妥协

从“记忆”到“认同”范式的转换显示公民为赢得话语和情感表达的自由空间来延续自己族群的记忆和生存,从而争夺记忆资源。资源的有限性和需求的无限性必然激发社会矛盾,权力为维护统治的合法性地位试图妥协,档案机构开始关注多元叙事,关注正义与人权。这一阶段的范式转换和前一阶段的大不相同,此阶段范式转换的博弈成果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属于权力内部的档案鉴定主体的局部鉴定规则的调整,而是涉及到更广泛的档案话语规则和服务内容的调整:档案的鉴定主体扩散到更广阔的社会领域,档案收集规则注重多元叙事,而且档案的内容也从特权和精英阶层的文化遗产扩展为普通大众认同和正义的社会资源,使档案成为公民寻求认同的资源和工具,政治权力和公民社会开始以开放共融的姿态共存。

3 从“认同”到“社会/社群”

从“认同”到“社会/社群”范式转化的核心问题是多元叙事的档案话语实现的问题,“社会/社群”范式鼓励公民共治共建共享,形成在一定的社会规范下能够自由地表达公民诉求的非政府组织,从而使档案的留存和记忆的延续较少的受到权力的影响,形成一定的档案共治共建共享的自由空间,由权力系统下的档案馆来建构多元的档案叙事还是由社会公众参与共治共建共享。

3.1 从“单一权力控制”到“共治共建共享”

档案来自记忆,档案是外在的痕迹,即具有外在性,档案的外部性使得档案在不停地分裂和转变,档案被融入了主观意识,用人的主观去展现事实的客观,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存在[19]。哈里斯认为,任何选择过程都具有不可避免的排斥和边缘化,加上档案本身的外部性造成了收集进档案馆的档案是不齐全的记忆,如公有记忆、集体记忆、口述档案、私人档案甚至是无意识的痕迹也是记忆。哈里斯这种广泛的社会记忆观蕴含着社会共治共建共享档案的愿景,如社群档案、家庭档案、个人档案和口述档案的兴起以及近年来各国兴起的社交媒体电子文件归档的实践,这些都是在数字互联网时代,人类留下的痕迹、记忆,是对权力系统下的官方档案馆档案的有益补充。

注重非官方的档案叙事维度,建立非政府性质的档案系统,是“社会/社群”档案学范式的框架。“社群主义的核心观念就是公共利益,独立的、以社群为基础的档案馆是避免其被历史边缘化群体象征性毁灭的重要工具”[20]。如,南亚美国数字档案馆(SAADA)是专门为记录和保存在美国的南亚裔的长期历史为目的而成立的独立非盈利组织,在增强社群成员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修补和还原被主流叙事系统抹去的记忆上,有着不可代替的重要意义。家庭档案和个人档案更加集中于私人领域的叙事维度,赋予最小的社会组成单元以档案生产的权利,是社会治理要求中对于最广大公众赋权的鲜明体现[21]。我们熟知的沈阳家庭建档项目的推行带动了民众建立家庭档案的热情,个人建档活动也逐渐兴起,汤姆·奈史密斯强调了个人存档的社会性,认为人们创建的文档与社会关系和社会实践密切联系[22],此外,英国的在线社交媒体档案库(UKGWA、OSMA系统)支持社交媒体平台上的归档工作[23],公众在社交媒体上发表的言论、事实、评论等原始的痕迹和记录都会被系统全面的捕获和抓取,这些都作为官方公众文件的一部分被保存下来,民众的发表、评论、分享和转发等行为形成了档案库,构建了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是民众参与档案共治共建共享的体现。社群档案、家庭档案和个人档案、口述档案和社交媒体的归档实践体现了权力系统逐渐将档案话语建构的部分权力让渡给公众,让公众拥有共治共建共享档案的自由,使档案的留存和记忆的延续较少的受到权力的影响,从而建立更加完整的民权历史记忆。

3.2 权力与自由保持平衡

从证据到记忆再到认同的范式转换,显示了权力与自由调和的实质仍然是权力扮演着控制的角色,决定什么样的档案能够进入档案馆被长久的保存。宏观职能鉴定论“实质上是一种‘客体属性论’,而这种理论的缺陷在于无法反映主体的需要和没有实际操作性[24]。在南非的后种族隔离时期,从权力的角度看,真相和解委员会作为调节权力与自由矛盾的使命已基本完成,在后期发展阶段,其政治支持减弱、支持资金不断减少,这说明了真相和解委员只是政治系统维护合法化的工具,调解只是当时政治环境下的权宜之计,实质上还是由权力控制着档案话语规则,正如2005年纳尔逊曼德拉基金会讨论会所述:民主化通常与官僚化有关,解放斗争理想的实现必须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通过管理相互竞争的优先事项来加以调和[25]。而“社会/社群”范式提倡档案的共治共建共享,权力印记下的档案馆能反映的记忆、认同只是极其小的一部分,公民也可以参与档案的构建,通过档案建立起能表达一定自由的公共领域,使自由在权力的控制之下又对权力起到一定的规范作用,这会使主流与边缘相互依存,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彻底瓦解,权力与自由总体上保持平衡状态。

4 结语

权力塑造着档案的话语实践系统,又通过陈述来表达自己,“陈述本身不是一个单位,而是一种功能,这种功能把结构领域与可能的领域交叉起来,并以具体内容在时空中把他们揭示出来,这正是要真实描述的功能,描述它的实践、条件、制约它的规律和它在其中运作的场地”[26]。陈述的具体方式是通过描述,描述的具体规则体现在档案管理的各个环节,并最终形成特定的档案话语规则。纵观档案学的产生和形成过程,不难看出,启蒙运动之前的民众无不处在统治政府的控制之下,统治表现为绝对的强制力和权威不容侵犯,权力运行方向是自上而下,在统治主导的档案管理模式下,档案作为记录权力日常运行的工具具有极强的保密性质,为维护统治者的利益,档案可以被人为篡改甚至任意销毁,档案话语规则被权力牢牢掌控,此时的档案仅仅作为权力陈述其合法统治地位的工具而存在。而随着自由意识的觉醒,权力控制下的档案话语规则开始受到挑战,无论是“证据”、“记忆”、“认同”还是“社会/社群”范式,都是当时社会环境下档案工作发展的产物,档案不再是统治阶层记录权力运行的描述性工具,而逐渐成为统治者缓和社会矛盾,满足公民自由诉求的功能性的利器。

福柯曾说,权力运作并不呈现出禁止、检查和抑制等压抑形式,而是积极的、生产的,由另一套权力机制支配的社会就是戒律的社会、调节控制的社会,而非像君主社会那样的法律社会[27],而善治就是导向另一种权力机制支配下的统治方式。善治的本质特征就在于它是政府与公民对公共生活的合作管理,是政治国家与公民社会的一种新颖关系,是两者的最佳状态;善治实际上是国家权力向社会的回归,善治的过程就是一个还政于民的过程[28]。通过对“证据”、“记忆”、“认同”和“社会/社群”这四个范式转换过程的梳理,可以看出档案越来越关注多元叙事和边缘声音,重视社会记忆的留存和构建,提倡档案共治共建共享,同时也为适应不同的时代特点而不断调整“证据”的管理方式,这一系列的行为为记忆的留存提供了记忆的空间,为民众立足于这个纷繁复杂流动性极强的世界提供认同和正义的社会资源,并通过共治共建共享的赋权方式提供良好的档案管理路径,而最终的目标就是为了实现公共利益的最大化,缓和社会矛盾,即档案善治的最终目标,尽管这个最佳状态还未完成,但是从总体的趋向可以看出档案管理的运行模式逐渐走上“统治”到“善治”的治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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