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新说”后朱子工夫思想的发展

2020-12-02 19:14
管子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格物工夫朱子

陈 林

(广西财经学院 发展规划与教育评估中心,广西 南宁 530008)

一、问题的缘起

一般认为,乾道五年(1169)提出的“中和新说”标志着朱子的学问大旨正式确立起来。对于朱子的学问大旨,人们常用程颐“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一语来概括(1)朱子十分推崇程颐“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一语,其之所以能实现由“中和旧说”向“中和新说”的转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程颐之语。朱子提出“中和旧说”后,于乾道三年(1167年)秋赴长沙拜访张栻。此次长沙之行,朱子对湖湘学派的“察识仁体”工夫有了深入理解,发现湖湘学派所谓的“察识”不是于分殊上即物求理,而是悬空体悟,有“以心察心”“以觉识仁”之弊。正是有见于湖湘学派在“察识”上的弊端,朱子开始对“中和旧说”提出的“先察识后涵养”工夫进行反思。另外,朱子自赴长沙拜访张栻归来以后便开始整理校定二程之书。这项工作促使朱子开始全面研读二程著作,使得其能深入掌握二程的思想。由是,朱子注意到程颐的“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一语,并终生奉为圭臬。对此,朱子曾回忆说:“熹旧读程子之书有年矣,而不得其要。比因讲究《中庸》首章之指,乃知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者,两言虽约,其实入德之门无逾于此,方窃洗心以事斯语,而未有得也。不敢自外,辄以为献。”(《答吕伯恭》(四),《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3。)。如王懋竑言:“庚寅,始拈出程子‘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二语,学问大旨定于此。”(2)王懋竑:《朱熹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97页。严格说来,这一概括值得进一步思考。所谓值得进一步思考,并不是怀疑朱子没有终身坚守涵养与穷理并进的为学工夫,而是指“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只是从狭义的角度来概括朱子的工夫思想,并没有完整地概括出朱子工夫思想的全貌(3)这里所谓的“狭义”和后面所谓的“广义”后文有详细论述。。朱子的门人弟子黄榦和李方子对朱子的工夫思想有精准概括。黄榦言:“其为学也,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居敬者所以成始成终也。”(4)转引自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增订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87页。李方子言:“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者又贯通乎三者之间,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5)转引自王懋竑:《朱熹年谱》,第276页。可见,两人都是以“知行”来概括朱子的为学之方,并用“敬”来统摄“知行”。这种从“知行”的视角来概括朱子的为学之方可以说是一种广义的为学工夫。事实亦正是如此,“中和新说”后,朱子通过引入小学工夫和知行工夫两个理论,进一步厘清了工夫次第问题,最终构建起了一套“知之在先,行之在后;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交融共进,敬贯通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的工夫思想体系。本文即尝试对“中和新说”后朱子工夫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进行一梳理阐述。

二、“中和新说”中存在的工夫次第问题

众所周知,在“中和旧说”中朱子提出了一套“先察识,后涵养”的为学工夫,而在“中和新说”中朱子则转而认为“未发涵养,已发省察,敬贯通未发已发”才是为学之正途。一般认为,朱子放弃“旧说”构建的“先察识,后涵养”的工夫进路的理由是,在朱子看来,“旧说”提出的“先察识”工夫实质是主张人在良心萌蘖之时通过把捉住此良心以识得天理,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一个前提基础——人心萌蘖出来的都是天理;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在缺少涵养工夫的情况下,要想于气禀遮蔽和物欲流荡中见得良心萌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反而会常常认欲为理。所以,“旧说”这套工夫实质是忽视了先天气禀和后天私欲对人之遮蔽,只适合那些少数禀赋较高之人,并不适合大多数的普通人。基于“旧说”缺少未发时段的涵养工夫之弊,朱子在“新说”中就十分强调未发时段要先做涵养工夫,即所谓“先察识”。同时,朱子还强调要以一种诚敬的心态去做涵养工夫和穷理工夫,即所谓“敬贯通未发已发”。另外,与“旧说”相比,“新说”强调“未发涵养”以及“敬贯通未发已发”,正体现出了朱子深刻认识到先天气禀和后天私欲对人的重要影响以及对治先天气禀和后天私欲的重要性。显然,强调对治先天气禀和后天私欲对人之遮蔽即表明,“新说”提出的这套工夫是针对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之人而发的,因而更适合大多数普通人。

应该说,从“中和旧说”转向“中和新说”,朱子成功地建构起了一套具有普遍适用性的为学工夫体系。我们知道,工夫论中还有一个工夫次第问题,即做工夫的先后顺序问题。那么,“新说”所倡导的工夫次第是什么呢?从“新说”提出的“未发涵养,已发省察”的工夫体系来看,朱子显然是主张要先做涵养工夫,再做省察工夫,因为未发的时间段在前,已发的时间段在后(6)朱子晚年以心在应事接物时是否顺理而为来区分已发未发,进而把已发未发融合贯通起来,不再执着已发未发之间的时间先后和空间动静的界限。由是,朱子晚年打通了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强调两工夫无先后之分,是互相发明、相互促进的关系,本质上是一件工夫。未发时固然要做存养工夫,已发时亦要存养;已发时固然要做省察工夫,未发时亦要省察;要无时不存养,无时不省察。朱子的工夫思想走向了更圆融之境。也正是如此,本文最后以“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交融共进”来概括朱子思想中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两工夫的关系。请读者注意区分“中和新说”时期与晚年时期朱子思想这一细微差别。关于朱子晚年工夫思想的此点变化可参阅陈林:《朱子晚年工夫思想的发展与完善——以“已发未发”为中心》,《江淮论坛》2015年第6期。。然而,我们知道,朱子不仅仅是个理学家,他还是个经学家。朱子主要借助对经典的诠释来建构自己的理学思想。而经典诠释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不能过度诠释,背离经典本有的义理结构。朱子对《大学》这一儒家经典极为重视,其倾注了一生的心血来注解《大学》。《大学》中“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正是讲的工夫次第。显然,《大学》强调为学工夫要从格物开始,依次层层推进,最终达致平天下。因此,从《大学》揭示的为学工夫次第看,格物致知工夫是第一步的工夫。如此,朱子于“中和新说”中构建的涵养在先的工夫次第就同《大学》主张的为学要从格物致知开始的工夫次第相抵触了。因此,能不能很好地解决《大学》固有的工夫次第与朱子“中和新说”构建的工夫次第之间的矛盾,是其“中和新说”能否成立的关键。所以,朱子不得不面对并必须要解决这一问题。

事实上,在“中和新旧说”前后,朱子的思想多有矛盾,其有时亦强调格物穷理的优先性。如,隆兴二年(1164),朱子在《答江元适》中指出:“天下之物,无一物不具夫理。是以圣门之学,下学之序,始于格物以致其知,不离乎日用事物之间,别其是非、审其可否,由是精义入神以致其用。”(7)《答江元适》(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8。显然,这里朱子是依据《大学》来阐述为学之序,认为为学工夫“始于格物以致其知”。作于乾道元年(1165)的《杂学辨·吕氏大学解》言:“致知格物,《大学》之端,始学之事也。一物格则一知至,其功有渐,积久贯通,然后胸中判然不疑所行,而意诚心正矣。”(8)《杂学辨·吕氏大学解》,《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2。这也从《大学》的视角来阐述为学工夫次第。所谓“致知格物,《大学》之端,始学之事也”,正是强调为学工夫当以格物致知为先。

有意思的是,在提出“中和新说”的当年,朱子在《答张钦夫》(二)中也认为格物穷理是首要工夫。其言:“愚意窃谓此病正坐平时烛理未明,涵养未熟,以故事物之来,无以应之。若曰‘于事物纷至之时精察此心之所起’,则是更于应事之外,别起一念以察此心。以心察心,烦扰益甚,且又不见事物未至时用力之要,此熹所以不能亡疑也。儒者之学,大要以穷理为先。盖凡一物有一理,须先明此,然后心之所发,轻重长短,各有准则。”(9)《答张钦夫》(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0。可见,朱子不满湖湘学派“于事物纷至之时精察此心之所起”之说,认为所谓的“精察此心”乃是应事接物之时“别起一念以察此心”,有“以心察心”之弊。朱子给湖湘学派这一“疾病”开出的“药方”是“儒者之学,大要以穷理为先”,主张用格物穷理来取代精察此心。在朱子看来,如果不先以格物穷理的工夫去认识天理,而泛然存养此心,极有可能认人欲为天理,导致所存养的不是天理,而是人欲。因此,格物穷理是保证存养方向正确的前提条件。

三、“中和新说”后引入小学工夫和知行工夫来完善工夫次第说

朱子当然也意识到“中和新说”提出的“先涵养后察识”之说同《大学》主张的为学要从格物致知开始的思想存在矛盾冲突。那么,朱子该怎么解决这一问题呢?显然,有两种方法:一是放弃“先涵养后察识”之说;二是坚持“先涵养后察识”之说,但要证明其与《大学》之工夫次第并不矛盾。朱子当然不愿意选择第一种做法。问题是,朱子“先涵养后察识”之说在儒家经典中找不到依据,反而是湖湘学派的“先察识后存养”之说更符合《大学》“先格物致知再诚意正心”的工夫次第。由是,在提出“中和新说”后不久,朱子即转入到建构工夫次第上来,以解决“中和新说”中存在的工夫次第问题。

朱子的创造力在此时得到了充分体现,他很快找到了证明自己的“先涵养后察识”之说与《大学》的“先格物致知再诚意正心”之说并不矛盾的理论依据。朱子认为,儒家工夫分为小学和大学两个阶段。人在孩童时期做的是小学工夫,小学工夫主要是涵养工夫;人在成年时期做的是大学工夫,大学工夫是从格物致知开始的(10)《大学章句序》言:“三代之隆,其法寖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页。)。自己讲的涵养工夫正是小学工夫,而《大学》讲的是大学工夫,故《大学》主张工夫从格物致知开始。

朱子在《答林择之》(十九)和《答林择之》(二十一)中开始引入小学来阐述为何要先做涵养工夫。《答林择之》(十九)言:“今且论涵养一节,疑古人直自小学中涵养成就,所以大学之道只从格物做起。今人从前无此工夫,但见《大学》以格物为先,便欲只以思虑知识求之,更不于操存处用力。纵使窥测得十分,亦无实地可据。大抵‘敬’字是彻上彻下之意,格物致知乃其间节次进步处耳。”(11)《答林择之》(十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3。《答林择之》(二十一)言:“古人只从幼子常视无诳以上、洒扫应对进退之间,便是做涵养底工夫了。此岂待先识端倪而后加涵养哉?但从此涵养中渐渐体出这端倪来,则一一便为己物。又只如平常地涵养将去,自然纯熟。今曰‘即日所学,便当察此端倪而加涵养之功’,似非古人为学之序。”(12)《答林择之》(二十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3。据陈来考证,这两封书信作于乾道六年(1170)前后(13)参见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66、80页。本文朱子书信年代皆参考陈来之说,后文不再注明。。由第一段引文可知,朱子认为,《大学》之所以以格物工夫为先,而不讲涵养工夫,是因为涵养工夫是小学阶段的工夫。显然,朱子要表达的潜在意思是,既然人在小学阶段已经做了涵养工夫,因而人在做大学工夫之时,就已经具备了良好的涵养基础,故大学工夫就可以直接从格物开始了。在第二段引文中,朱子进一步指出,幼子在“常视无诳以上、洒扫应对进退之间”所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就是涵养工夫,并且其在做涵养工夫过程中就能逐渐体会出事物之道理。因此,涵养工夫实质是先于察识工夫的。基于此,朱子对林择之“即日所学,便当察此端倪而加涵养之功”之说进行了批评,认为此“似非古人为学之序”。

同年,朱子在《答胡广仲》(一)中进一步阐述了这一思想。他说:“近来觉得‘敬’之一字,真圣学始终之要,向来之论,谓必先致其知,然后有以用力于此,疑若未安。盖古人由小学而进于大学,其于洒扫应对进退之间,持守坚定,涵养纯熟,固已久矣。是以大学之序,特因小学已成之功,而以格物致知为始。今人未尝一日从事于小学,而曰必先致其知,然后敬有所施,则未知其以何为主而格物以致其知也。”(14)《答胡广仲》(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2。这里,朱子把小学与大学之间的关系阐述得更加清楚了。在朱子看来,为学工夫可以分为小学和大学两个阶段。小学工夫在前,是大学工夫的基础;大学工夫在后,是小学工夫的发展。小学工夫主要是学习诸如洒扫、应对、进退一类的礼义节文。既然人在小学阶段就已经做好了涵养工夫,因此大学工夫就不需要再从涵养工夫开始,而直接从格物致知工夫入手。

稍后的淳熙元年(1174),朱子在给吕子约的一封信中继续表达了这一思想。其言:“古人之学,固以致知格物为先,然其始也,必养之于小学,则亦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习而已。是皆酬酢讲量之事也,岂以此而害夫持养之功哉?必曰有害,则是判然以动静为两物,而居敬穷理无相发之功矣。大抵圣贤开示后学进学门庭、先后次序极为明备,今皆舍之,而自立一说以为至当,殊非浅陋之所闻也。”(15)《答吕子约》(十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7。可见,小学工夫是在洒扫、应对、进退上用力,以使人具备良好的涵养践履基础。到了大学阶段,就要以格物穷理工夫为开端,务求对所以然之理体会得真切透彻,以达于至善。

朱子在《大学或问》中系统地阐述了小学与大学的关系,并进一步指出,现实情况是不少人欠缺小学阶段的涵养工夫,所以这些人在大学阶段不仅要做格物穷理工夫,还要做主敬涵养工夫,做主敬涵养工夫的目的就是弥补小学阶段欠缺的涵养工夫。《大学或问》言:“曰: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放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及其长也,不进之于大学,则无以察夫义理,措诸事业,而收小学之成功。……今使幼学之士,必先有以自尽乎洒扫应对进退之间,礼乐射御书数之习,俟其既长,而后进乎明德、新民,以止于至善,是乃次第之当然,又何为而不可哉?曰:幼学之士,以子之言而得循序渐进,以免于躐等陵节之病,则诚幸矣。若其年之既长,而不及乎此者,欲反从事于小学,则恐其不免于扞格不胜、勤苦难成之患;欲直从事于大学,则又恐其失序无本,而不能以自达也,则如之何?曰:是其岁月之已逝者,则固不可得而复追矣,若其功夫之次第条目,则岂遂不可得而复补耶?盖吾闻之,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为小学者,不由乎此,固无以涵养本源,而谨夫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与夫六艺之教。为大学者,不由乎此,亦无以开发聪明,进德修业,而致夫明德新民之功也。”(16)《大学或问》上,《四书或问》,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05-506页。可见,朱子认为,为学工夫可分为小学和大学两个阶段。为学须从孩童开始,孩童阶段以学习小学为主。小学主要是在“洒扫应对进退”用功,在“礼乐射御书数”上用力。小学的目的是“收其放心,养其德性”,以使孩童明白“孝悌诚敬”之理,打好“涵养践履”之基。人到了十五岁后,即可从事大学工夫。大学工夫则以格物穷理、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为主。朱子还强调,小学与大学并不是截然为二的,而是相互贯通的。小学“为大学之基本”,大学“收小学之成功”。在朱子看来,先从事小学工夫再从事大学工夫,乃是为学之正途,人如果能按照这一为学秩序来践行,则不会出现“躐等陵节之病”。但现实情况是,不少人欠缺小学阶段的涵养工夫,这也使得这部分人无法更好地从事大学格物穷理工夫。朱子认为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可以弥补的。其指出,由于时间无法逆转,那些缺失小学涵养工夫之人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做小学工夫以弥补涵养之失,故只能采取在从事大学工夫时更加努力地在“敬”上用功的方法来弥补本应在小学阶段完成的涵养践履之功。

应该说,朱子引入小学工夫的做法成功地解决了“中和新说”提出的“先涵养后察识”之说同《大学》主张的为学要从格物致知开始的思想存在矛盾冲突,从理论上回答了为何为学要从涵养开始,亦说明了大学为何要从格物穷理开始,构造了一套完整的从小学到大学的为学工夫体系。同时,朱子还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人在从事大学工夫时还要在主敬上用功。

既然朱子创造性地把主敬涵养工夫纳入到大学工夫体系中,他就必须对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进行一个谁先谁后的次第判断了。朱子在这个问题上又表现出极强的创造力,其把此问题转为更通俗易懂、更清晰明了的“知行”问题,提出了“知先于行、行重于知”的思想。乾道八年(1172),朱子在《答吴晦叔》(九)中明确提出了这思想。其言:“夫泛论知行之理而就一事之中以观之,则知之为先,行之为后,无可疑者。(如孟子所谓‘知皆扩而充之’,程子所谓‘譬如行路,须得光照’及《易·文言》所谓‘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之类是也。)然合夫知之浅深、行之大小而言,则非有以先成乎其小,亦将何以驯致乎其大者哉?(如子夏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为先,程子谓‘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及《易·文言》所言‘知至’‘知终’,皆在‘忠信’‘修辞’之后之类是也。)盖古人之教,自其孩幼而教之以孝悌诚敬之实;及其少长,而博之以《诗》《书》《礼》《乐》之文,皆所以使之即夫一事一物之间,各有以知其义理之所在,而致涵养践履之功也。(此小学之事,知之浅而行之小者也。)及其十五成童,学于大学,则其洒扫应对之间、礼乐射御之际,所以涵养践履之者略已小成矣。于是不离乎此而教之以格物以致其知焉。致知云者,因其所已知者推而致之,以及其所未知者而极其至也。是必至于举天地万物之理而一以贯之,然后为知之至。而所谓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至是而无所不尽其道焉。(此大学之道,知之深而行之大者也。)今就其一事之中而论之,则先知后行,固各有其序矣,诚欲因夫小学之成以进乎大学之始,则非涵养履践之有素,亦岂能居然以夫杂乱纷纠之心而格物以致其知哉?……‘知至至之’,则由行此而又知其所至也,此知之深者也。‘知终终之’,则由知至而又进以终之也,此行之大者也。故《大学》之书,虽以格物致知为用力之始,然非谓初不涵养履践而直从事于此也;又非谓物未格、知未至则意可以不诚、心可以不正、身可以不修、家可以不齐也。但以为必知之至,然后所以治己、治人者始有以尽其道耳。若曰必俟知至而后可行,则夫事亲从兄、承上接下,乃人生之所不能一日废者,岂可谓吾知未至而暂辍,以俟其至而后行哉?”(17)《答吴晦叔》(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2。当朱子把涵养穷理问题转化为知行问题时,实蕴含着这样一个理论预设——涵养是“行”的问题,穷理是“知”的问题。朱子这一划分是有道理的,因为洒扫、应对、进退等显然是实践型工夫,而格物穷理、讲学读书显然是认知型工夫(18)陈来指出:“虽然格物致知也是人的一种行为,但其性质与目的属于明理知理而不是行理循理,而正心诚意以下才算是行。因此广义来看格致之功虽是求知之行,但理学对行的理解较狭,格物致知并非力行之行,只能说‘格物致知是知的分明’(《语类》十四,沈僴录)。”(陈来:《朱子哲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8页。)。基于此,我们可以把朱子这段话的思想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第一,无论是在大学工夫体系中还是在小学工夫体系中,都是“知之为先,行之为后”;但是,虽然知先行后,但行重于知,行是为学的最终目的,不可因知在先,而废弃行。第二,无论是小学工夫还是大学工夫都可以归结为知行工夫,小学工夫是“知之浅而行之小者也”,大学工夫则是“知之深而行之大者也”。既然小学工夫是“知之浅而行之小者也”,那么小学工夫就不仅仅是涵养之行之事,其亦有格物穷理之知之事;既然大学工夫是“知之深而行之大者”,那么大学工夫就不仅仅是格物穷理之知之事,亦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行之事。第三,小学工夫与大学工夫中的“知”和“行”有深浅、大小之别。小学阶段的知是浅显的,只是知其然,大学阶段的知则是深刻的,不仅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小学阶段的行是日常生活中诸如洒扫应对一类的小事情,大学阶段的行则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情。具体说来,在小学阶段,孩童会被大人教受孝悌诚敬一类的知识;人成长为少年后就开始主动学习《诗》《书》《礼》《乐》等典籍,逐步明白孝悌诚敬一类的义理,同时在实践中积极践行这些义理。这就是“小学之事,知之浅而行之小者也”。而进入大学阶段,由于经过小学的培养,“涵养践履之者略已小成”,人就要在此基础上积极从事格物穷理的工夫,以求达到“举天地万物之理而一以贯之”的“知至”之境界,并在实践中积极从事修齐治平的大事业。这就是“大学之道,知之深而行之大者也”。引文最后“故《大学》之书,虽以格物致知为用力之始……”一段值得关注。朱子最后做如此补充说明,可谓用心良苦,其目的显然是要告诫人们切不可把“知先行后”当做教条来用,“知先行后”只是一个为学总体次序,并不是说在当下的每一个具体实践中必须知至才能去行动,在实践中知和行是同时进行的。所谓“非谓物未格、知未至则意可以不诚、心可以不正、身可以不修、家可以不齐也”“若曰必俟知至而后可行,则夫事亲从兄、承上接下,乃人生之所不能一日废者,岂可谓吾知未至而暂辍,以俟其至而后行哉”,正是强调此意。

朱子这种以“知行”来统领工夫次第的做法可谓很好地解决了“中和新说”时期存在的工夫次第问题。确立了以“知行”为统领的为学工夫体系后,朱子一生便坚守不易。其后面常言:“大抵学问只有两途,致知、力行而已。”(19)《答吕子约》(四十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8。“只有两件事:理会,践行。”(20)黎靖德:《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9页。

结语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从理论上对朱子的工夫思想进行一综合阐述。现在看来,黄榦以“其为学也,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居敬者所以成始成终也”、李方子以“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者又贯通乎三者之间,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来概括朱子的工夫思想可谓十分精准。当代学者赵峰对朱子建构的这套为学工夫体系也有精辟的总结。他说:“朱熹把修养工夫的全过程确定为:知之浅→行之小→知之深→行之大。其中前两项属于小学,后两项属于大学;小学的重点在行(涵养践履),大学的难点在知(格物致知);大学之始建立在小学之成的基础上,而知和行又不可截然相分:有所知便须有所行,有所行而后又须转入进一步的知和行。这是一个知不断加深,行不断扩大的连续过程。”(21)赵峰:《朱熹的终极关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2页。赵峰又进一步指出,朱子为学工夫有纵横两条大纲,“其一是纵向的为学次第,即由下学而上达的修养过程。这个过程分小学和大学两个阶段,知先行后之说贯穿其中。其二是横向的知行并进关系,即认识型工夫(格物、致察等)与实践型工夫(克己、存养、践履等)必须互为条件,循环而进。二者既不能互相取代,也不能互相脱离,并且都要以敬为本。”(22)赵峰:《朱熹的终极关怀》,第155页。

在赵峰概括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把朱子的工夫思想体系凝练为“知之在先,行之在后;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交融共进,敬贯通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笔者认为,赵峰所谓的“纵向的为学次第”可以理解为广义的为学工夫,其所谓的“横向的为学工夫”可以理解为狭义的为学工夫。进一步看,广义的为学工夫乃是从一般意义上讲,也就是从学理上讲;狭义的为学工夫则是从具体实践上讲。“知之在先,行之在后”即是从最普遍意义的为学方法上讲的,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夫次第。“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交融共进”则是从当下具体的工夫践履中讲的,是具体的工夫操作次第。换言之,“知之在先,行之在后”更多的是一个理论问题,而“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交融共进”则更多的是一个实践操作问题。具体说来,朱子所讲的“知之在先,行之在后”是指完成意义上的次第,即是指从一般意义上讲如果“知”的工夫没完成,则“行”的工夫不可能取得良好的效果;并不是说在具体的实践中“知”没有完成就不能去“行”。而在具体实践中,“知”和“行”是同时进行的,所谓“主敬涵养与格物穷理交融共进”正是指在具体实践中“知”和“行”是互相发明、同时并进的(23)所以,朱子既讲“知先行后”,又讲“知行并进”。“知先行后”与“知行并进”各有所指,且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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