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海外接受的特点与启示

2020-12-02 19:14熊剑平
管子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兵学孙子兵法孙子

熊剑平

(国防科技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南京 210039)

大约在唐代初期甚至更早时候,《孙子兵法》(以下简称《孙子》)就已经流传日本,此后逐渐在亚洲各地得到传播,并远播欧美,成为各国人民共同的文化财富,成为跨越国界的兵学经典。当然,迈向世界的进程并非一帆风顺。从遭受质疑到受到热捧,经历了漫长的历程。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误读与嘲讽并存。当然,这一现象的出现并非坏事,反倒更能提醒我们对孙子兵学的思想价值,乃至我国传统兵学文化等,进行更为客观的评判。

一、积年累月的流布:海外接受史的回顾

《孙子》首先是在亚洲地区传播并受到重视,其中尤其需要重点关注的是日本。《孙子》传入日本的时间,学界存在两种观点:其一为“唐朝初期说”,其二为“5-6世纪说”(1)苏桂亮:《孙子兵法在日本的研究》,《滨州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苏桂亮、阿竹仙之助合编:《日本孙子书知见录·序言》,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版。。日本学者佐藤坚司持前说,认为《孙子》可能在唐朝初期传入日本,或于公元663年左右经朝鲜(时称百济)传入日本,也可能由吉备真备在留学期间带回日本(2)详见[日]佐藤坚司:《孙子研究在日本》,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是书为佐藤坚司《孙子思想史的研究》第三篇《日本历代对孙子思想的研究》的中译本,高殿芳等编译。。这两种观点的分歧之处不仅是传入日本的早或晚,也对“日本为最早传播和翻译《孙子兵法》”(3)邵青:《〈孙子兵法〉海外传播述评》,《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的学术观点提出了挑战。如果《孙子》系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那么日本自然不是最早传播的国家。美国研究专家缪尔·B·格里菲斯认为,十三篇传入日本的时间要比吉备真备所处时代早出几个世纪。这一点也得到中国学者苏桂亮的认可(4)苏桂亮:《〈孙子兵法〉在日本的研究》,《滨州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十七世纪,日本出现了《孙子》的日文译本,有力推动了这部兵典在日本的流传和传播。起初《孙子》以秘藏家传的形式小范围流传,皇室上层将《孙子》当作“秘密武器”,不希望其大范围扩展。江户时代(1604-1868)是《孙子》研究最重要时期之一。在此期间出现了林罗山、小幡景宪、北条氏长、山鹿素行等多位研专家。在这期间,日本刊印《孙子》书籍达140余种,由此迎来研究与注解的高峰期。随着研究的升温,到了近现代又产生研究著述170余种,二战之后更是接近200种。

在亚洲国家中,越南、朝鲜等国因为与中国接壤,也较早接触到《孙子》。越南陈朝(1225—1400)名将陈国峻已开始学习《孙子》,并撰写《兵书要略》。在领兵作战中也注意借鉴孙子集中兵力等用兵原则(5)竺天、郭大开:《试析〈兵书要略〉一书中的若干问题》,《东南亚》1995年第1期。。到了现代,越文版《孙子》,无论是精装本还是缩略本,销售一直都很火爆。朝鲜半岛长期受到中华文化的影响,曾长期使用汉字,接受和流传《孙子》的历史,极有可能比日本更早。《孙子》不仅在朝鲜半岛长期流传,甚至被列为科举考试必读之书(6)邵青:《〈孙子兵法〉海外传播述评》,《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在韩国,有关《孙子》的出版物持续畅销,无论是青少年读者,还是中老年读者,都对这本兵学经典青睐有加。有学者统计,自1953年之后,韩国已出版与《孙子》有关的读物达300余种(7)韩胜宝:《韩流汉风话孙武——“孙子兵法全球行”韩国情况报告》,《滨州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韩国企业家也非常重视《孙子》并投入进行研究,浦项制铁甚至要求企业员工都要学习孙子的制胜之道,并用来指导企业管理与经营。在马来西亚,《孙子》也有深远的影响力,首相马哈蒂尔曾在演讲中,对《孙子·九地篇》进行引用和诠释。据说他一生最重视两本书,其中一本即为《孙子》(8)韩胜宝:《〈孙子兵法〉在海外》,《滨州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古史研究专家郑良树非常投入地研究《孙子》,对该书的成书年代等问题有着独到研究。在商人吕罗拔的组织下,马来西亚于1991年组建成立大马孙子兵法学会。学会除定期发布论文和研究专著之外,还在吉隆坡等地举办有关演讲。《孙子》传入泰国虽说历史比其他亚洲国家为短,但势头非常迅猛,呈异军突起之势。泰国于1952年首次出版《诗歌兵法与中国兵法》(9)苏桂亮、庄培洁:《〈孙子兵法〉在泰国的传播与影响》,《孙子研究》2015年第1期。,开启了《孙子》传播之先河。此后,泰国有关出版物接连印刷,受到读者广泛欢迎,不仅是企业家投入学习《孙子》,就连军界和警界也将该书列为教学内容。总之,亚洲国家因与中国距离相对接近,故最早接受《孙子》,而且流传最为广泛。有学者统计,亚洲出版的《孙子》译本和研究著作,“数量近700部,占全球《孙子》译著九成以上”(10)韩胜宝:《孙子兵法全球行:亚洲孙子译著出版约占全球九成》,2012年06月02日,中国新闻网,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2/06-02/3933991.shtml。中国的邻国,如日本、朝鲜、越南、马来西亚、缅甸等,都先后出现了《孙子》译本。

由于远隔千山万水,《孙子》较晚传入欧洲,而且过程也较为曲折。1772年(乾隆三十七年),法国传教士阿米奥将《孙子》译成法文在巴黎出版(11)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7页。,开启了该书在西方的传播历程。该译本虽然粗糙,但在问世后立刻引起广泛关注。不少评论家认为这部兵法应充当教材,为法国培养军事人才提供帮助。当然,当时整个法国对包括兵学在内的中国文化都有浓厚兴趣,《孙子》受到热捧也不奇怪。大革命失败之后,法国人对东方文化的兴趣渐淡,《孙子》也渐被遗忘,甚至备受质疑。

俄文译本在1860年出现,有赖俄国汉学家斯列兹涅夫斯基之力,译本名为《中国将军对部将的训示》,属于译者自创,倒也可以大体说通(12)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30页。。三十年后,又有普佳塔教授撰文介绍,《孙子》的影响力渐渐扩散(13)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30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孙子》一度被列为军事学术史的教学内容,军事学院颁发俄文译本供学生研习。1950年,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出版了汉学家孔拉德的宏篇专著《孙子兵法的翻译与研究》,引起学术界高度关注。1955年,苏联国防部军事出版社出版西多连科译本受到瞩目,又被转译成德文。拉辛少将写有长篇序言指出,古代中国的军事理论家先于希腊和罗马,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军事理论家则是孙子(14)杨少俊:《浅谈国外对〈孙子兵法〉的研究与运用》,《孙子新探》,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0年版,第33页。。

德国于1910年开始出现德文译本,由布鲁诺·纳瓦拉翻译,书名为《中国古典兵家论战争的书》,但并未在产生多大影响力。第一次世界大战始作俑者德皇威廉二世,在战败被黜后曾阅读德文《孙子》。当他读到《火攻篇》“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时,懊悔之意油然而生,不禁掩书喟叹:“可惜我20年前没有读到这本书啊,要不何至于有今天的结局。”(15)熊剑平:《〈孙子兵法〉史话》,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第146页。

首个英译本是1905年由英国皇家上尉卡尔斯罗普翻译完成,根据日文版转译,不免存在瑕疵。三年后,卡尔斯罗普上尉重起炉灶,新的译本已有很大改善。该译本名为《兵书》,副题则为“远东兵学经典”,受日文本影响的痕迹得到部分消除。1910年,莱昂内尔·贾尔斯的译本问世,行文更加流畅,更加忠实于原作,是一部受到较多公认的佳作。它和格里菲斯译本一起,在西方世界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此后又有英国战略学家李德·哈特的褒奖,他在《战略论》的扉页大量摘录孙子名言,对于《孙子》的传播起到了积极作用。英译本在传到美国之后,很快受到美国出版界和军事界的关注。他们采用的是贾尔斯译本,并删去其中汉语及多余考证。1963年,塞缪尔·B·格里菲斯重新翻译《孙子》,由牛津出版社出版,使得《孙子》的影响更加扩大。格里菲斯一直研究游击战理论,并认为其理论之源就是《孙子》,由此开始他将主修科目定为中国军事。贾尔斯译本曾连续10次出版,也极大促进了《孙子》在西方世界的传播。此外,纽约斯特林出版社翻译出版陶汉章《孙子兵法概论》,尽管存有瑕疵,但也对《孙子》的传播起到了积极作用。1993年,美国西视出版公司出版了拉尔夫·索耶所译《武经七书》,其中也有《孙子》译本,也推动该书在美国的流传。

除了上述国家之外,《孙子》也在波兰等欧洲国家开始流传。波兰学者克里斯托夫·高利考斯基(中文名字石施道)他曾撰文讨论《左传》战争观与孙武的区别,不乏独到见解。进入20世纪末期来,国内外翻译出版的外语译本层出不穷,加速了《孙子》的流传和推广。目前已知外文译本有日文、朝鲜文、法文、英文、俄文、德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意大利文、捷克文、罗马尼亚文、荷兰文、希伯莱文、阿拉伯文、越文、泰文、缅文、马来文等。

简本《孙子》也引起海外学者的关注,其中以日本学界反应最为迅捷。简本《孙子》面世数月之后,日本龙溪书舍迅速影印出版。服部千春《孙子兵法新校解》(16)服部千春:《孙子兵法新校解》,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大量吸收简本文献,大庭修《汉简研究》(17)大庭修:《汉简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也专章讨论,对日本《孙子》研究有很大推动。马来西亚学者郑良树利用简文《吴问》等,考察《孙子》成书时代,也有独到发现”(18)郑良树:《竹简帛书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2页。。由于安乐哲的努力,简本《孙子兵法》于1993年在美国得到翻译出版,使得西方人对此也有若干关注和了解(19)Roger T.Ames trans,Sun-Tzu:The Art of War,New York:Ballantine,1993.。

总之,《孙子》虽大量讨论攻伐之法,但所论“皆切于人情”(《孔子改制考》卷5),其战胜敌人、保存自己的目标,同样蕴含有“救人”之心。这种人本精神也已为海外研究人员所察,李德·哈特等人极力称赞其“不战而屈人之兵”主张,正是基于这层原因。由于具备了这种普适性,孙子兵学才能在世界范围内备受赞誉。孙子重视“伐谋”,努力降低战争损失,而且有许多具体的措施研究。“谋攻之法”“形人之术”“相敌之术”“奇正之术”等,都围绕这一目标展开,孙子的制胜理论也由此而具备非常强的可操作性,也相对容易被他国学者所接受。孙子重视从战争中获利,主张“非利不动”(《孙子·火攻篇》),连同其“伐谋”等诡道之术一起,深刻揭示了战争的本质,同时也表现出相当强的思维理性。孙子围绕战争获胜所设计的战法并不晦涩难懂或故作高深,也较容易为国外所认可。

二、误读与误解:接受的障碍与固有的偏见

随着《孙子》大踏步迈向世界,不同程度的曲解和误读也会纷至沓来。事实上,即便是翻译和引进《孙子》时,这种误读和误解也是随处可见。由于语言上存在的障碍,给《孙子》的传播带来了一定的困难,文化上的差异也给理解孙子原意带来了一定的难度。

比如对《用间篇》“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中“左右”的翻译,就出现较大歧义。日本学者服部千春译为“左右侍卫”(20)服部千春:《孙子兵法校解》,第583页。,理解较为到位,但西方的部分翻译明显存在着理解上的欠缺。格里菲斯等人的译本尚且属于善本,但他将“左右”翻译为“Staff officers(参谋)”,也与孙子原意不符(21)魏倩倩:《典籍英译与传播:以〈孙子兵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27页。。还有的学者将“左右”译为“左边和右边”,也即“坐在两边的人”(22)杨玉英:《〈孙子兵法〉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17年,第9页。,则更显得机械。再如对“奇”的翻译,西方译者将其视为“战略的”(23)杨玉英:《〈孙子兵法〉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第8页。,显然没有真正理解“奇正”的真正含义。熟悉孙子兵学思想的人都知道,“奇”并不单指某一层面。即便是以严谨著称的索耶译本中,误译和死译也经常看到(24)于汝波主编:《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51页。。类似现象,即便是在精研东方学术的汉学家身上也会发生,也由此遭到同行专家的批评。比如英国汉学家贾尔斯就曾尖锐地批评法国著名汉学家阿米奥,认为他的译本完全是“虚妄之作”,孙子原话寥寥无几(25)于汝波主编:《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30页。。包括在日本发行的英译本,也难免类似缺陷。贾尔斯批评其“省略和脱落比比皆是”,“艰难的字句被任意曲解或一带而过”(26)于汝波主编:《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32页。。由此可见,将包括《孙子》在内的诸多经典完整和准确地介绍给世界,仍然需要加倍努力。

孙子的慎战思想,历来受到推崇和赞赏,却不幸地也被某些西方人所误会,孙子因为“慎战”而被批评为“胆小鬼”。比如斯坦利·宾的著作《孙子是个胆小鬼:战胜你的敌人,增进你的友谊,发动你真正的战争》,对孙子就有类似误读,而且尤为严重(27)Stanley Bing:Sun Tsu Was a Sissy:Conquer Your Enemies,Promote Your Friends,and Wage the Real Art of War,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2004.。斯坦利·宾对于孙子根据自己的解读作了支离破碎的摘录。仅从摘录情况来看,也明显可见他对孙子的解读并不完整。比如就第七章“战争”,斯坦利·宾摘录的孙子名言仅有两处,其一为“禁祥去疑”,其二为“怯生于勇”。这显然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稍通军事常识的人,都可以判断这两条均为讨论治军问题。孙子讨论战争之法的文字比重非常大,却被完全无视。从斯坦利·宾对前言所拟标题——“孙子:我们时代的胆小鬼”来看,作者似乎出现了时代定位的错误,其实不然。根源在哪,我们认为是宾对包括孙子在内的中国文化与生俱来的那种傲慢,这种傲慢影响到他对孙子的评判。针对该书稿,后来又出现一篇书评,发表在2007年《发行周刊》,延续的仍然是这种态度:“宾流畅地阐述他的著作,以不动声色的、愉快的嘲弄口吻来阐释那些常常是不恭敬的内容。”(28)杨玉英:《〈孙子兵法〉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第410页。法国汉学家马斯佩罗在介绍古代中国时,虽说注意到《孙子》,但也轻蔑地称其为小册子,评价不高。当然,这已经被格里菲斯所批评:“说明他对中国文献中重要部分——战争文献的了解非常肤浅。”(29)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54页。格里菲斯还使用了嘲讽的口吻指出,如果法国汉学家真正拿出精力研究,至少可以部分避免二战期间所尝到的失败苦果(30)S.B.Griffith:Sun Tzu The Art of War,p181-182.。

和国内某些学者相似,海外学者批评孙子时,也有若干完全属于不着皮毛。比如马来西亚高里·维纳亚撰写博士论文(31)Gowrie Vinayan,Impact of Quality Management (TQM) and Sun Tzu Art of War Strategies on Sustainable Competitive Advantage (SCA):A Study of Malaysian Manufacturing Industries,PhD Thesis,Multimedia Univsity,2012.,批评孙子仅仅“只是短小、精干的格言警句”或“没有描绘实施的细节”(32)杨玉英:《〈孙子兵法〉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第414页。,这其实也是对孙子的严重误解,并没有将十三篇做系统考察。孙子在《计篇》论述“庙算”的完整性和系统性,以及《计篇》之外围绕“知彼知己”展开的论证等,无不显示出孙子对细节的重视。但这些内容,显然为某些海外学者所不察。至于国内学者迷信西方学术,认为中国古代学术缺少“分别”,同样也是误解。

《孙子》传到欧洲后不久,便迎来西方列强大肆入侵中国的黑暗历史。由于力不如人和技不如人,中国饱受西方的歧视和轻视。如果说18世纪,中国人的经典和思想一度受到西方的欢迎和重视的话,那么19世纪则明显受到了漠视,至少“都不再像18世纪那么广受欢迎”(33)杨玉英:《〈孙子兵法〉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第17页。。带着强盗逻辑的欧洲人,甚至把《孙子兵法》中的“诡道”当成是中国官员“奸诈成性”的直接证据。1900年月,法国前驻北京武官德·科唐索恩在《新评论》上发表文章指出:“中国兵法的特点”就是“将帅们奸诈狡猾,企图用各种手段欺骗对方”(34)杨玉英:《〈孙子兵法〉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研究》,第17页。。这显然也是一种经不起推敲的偏见,也是对《孙子》的严重误读。

即便是对《孙子》有着精深研究的日本人,仍然会对其产生各种误解。比如,在日本有一本名叫《斗战经》的著作,作者已失考(35)据《斗战经·序》:“或曰太祖宰相维时卿作,或曰太宰师匡房卿书也,今不可考证。”,曾对《孙子》提出过批评。作者主张“正攻战法”的《斗战经》,推崇《吴子》,并就此批评《孙子》之“诡谲”,但这显然也是一种失当批评。孙子固然提倡“诡谲”,但更重视“以力胜人”,尤其关注力量的培植。《斗战经》的观点似与我国南宋学者高似孙比较接近,但同样也属误解(《文献通考》卷二百二十一《经籍考》)。《斗战经》还将孙子的“慎战”理解为“惧战”,虽为刻意强调“勇”(36)冈田武彦:《〈孙子兵法〉新解:王阳明兵学智慧的源头》,重庆:重庆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但也属于不明觉厉。幕府末期的著名学者佐久间象山也对《孙子》提出过言辞激烈的批评:“汉土兵家之书,莫高于《孙子》。而其为书,空言无事实者过半矣,未可以治兵也。”(37)佐藤坚司:《孙子研究在日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页。佐久间象山曾接触过西洋兵学,故而对克劳塞维奇《战争论》倍加推崇,因而主张“莫若学洋兵”(38)佐藤坚司:《孙子研究在日本》,第125页。。这种蔑视态度,固然是为了提醒日本军界变革图强,但对《孙子》明显充满敌意。当二战结束后,日本学者借助《孙子》而做出检讨,认为日本正是背弃孙子的战法而落败(39)苏桂亮:《孙子兵法在日本的研究》,《滨州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

众所周知,《孙子》为论兵之作,讨论的是战胜之法,但部分日本学者竟会对此出现误解。比如,服部千春和佐藤坚司等学者认为《孙子》是“言和平、言免斗之哲学著作”(40)服部千春:《孙子兵法新校·自序》,沈阳:白山出版社,1997年版。,这当然是严重歪曲孙子写作兵书的本意。他们立论的依据是孙子的“不战而胜”理论以及“慎战”思想,但这其实是孙子努力追求的用兵境界。虽有追求“不战”的主张,但立足点仍然是“伐兵”和“伐谋”,并且目标也是“屈人之兵”,追求的是“胜”。战胜理论始终是《孙子》的主体内容,十三篇兵法显然不是什么和平之法。用这种方法解读《孙子》,固然能够得到一些响应,甚至获得不少大奖(41)邵青:《〈孙子兵法〉海外传播述评》,《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但仍不免有郢书燕说之嫌。

除此之外,日本有一些研究专家非常重视孙子用间思想,甚至由此指出十三篇所论全部为情报,这一观点同样得到不少追随,但也是对《孙子》的曲解。众所周知,“知”和“战”都是十三篇的高频词,分别出现79次和75次(42)均据《十一家注本孙子》统计。。“知”和“战”分别代表情报和战法,构成十三篇最重要的主体内容。这二者并非完全对等的并列关系。“知”是“战”的保障,也是先导。孙子基于“先知而后战”的理念搭建兵学思想体系,出发点是“知”,落脚点是“战”。但是,有部分日本学者只看重孙子的“知”,认为十三篇以“知彼知己”思想贯穿,通篇都论情报。比如山鹿素行认为,前三篇是“知己、知彼、知天、知地”,接下来三篇是论“知己”,其后三篇是论“知彼”,《九地》《地形》则是“知地”,《火攻》为“知天”,《用间》则又为“知彼、知己、知天、知地”(43)佐藤坚司:《孙子研究在日本》,第31页。。佐藤坚司称赞山鹿素行“把握住了《孙子》的真谛”(44)佐藤坚司:《孙子研究在日本》,第31页。,观点与其一致,德田邕兴也是如此(45)德田邕兴:《孙子事活抄》:“十三篇以用间而终,结其要,意在用兵之时,察敌情为第一要务,是始计也。”转引自佐藤坚司(日):《孙子研究在日本》,第107页。。这种解读貌似很有新意,却偏执于“知论”,而对“战论”明显有所忽视,其实是一种误读(46)熊剑平:《日本的〈孙子〉研究》,《军事历史研究》2011年第2期。。孙子固然重视情报,却没有全篇探讨情报。《孙子》是一部战争之法,而非情报学专著。日本孙子研究重视情报,日本军事学术和军事文化也受影响,逐渐形成了重情报特色的国民文化,不知道是日本之福,还是邻国之祸。当然,日本人虽重视用间和情报,却仍未真正做到“知彼知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们对中国和美国等国的战争实力和作战决心等,均缺乏深入了解,由此而受到战争的严厉惩罚。

三、热捧与赞誉:真实的体悟与理解

虽说《孙子》遇到了各种误解和误读,但这本兵典的思想价值终究会被发现和认识,迎来预料之中的赞誉与热捧。《孙子》虽然是一部古代社会诞生的兵典,但它揭示了战争的本质规律,并对战胜之法有着非常出色和非常明晰的总结,对于现代战争仍然具有指导意义。语言的障碍和文化的差异等,可能会成为接受的障碍,但并不会始终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并不能就此掩盖孙子兵学的思想价值。《孙子》十三篇最终还是会被广泛接受,并受到越来越多的赞扬和热捧。

也许是深受中华文化的影响,在亚洲国家和地区,《孙子》相对较为容易被接受,也更容易获得赞同。比如在日本,虽说也曾在解读《孙子》时出现诸多误解和误读,但我们仍需看到日本人对该书的欢迎程度,并看到日本学者对《孙子》的研究力度之深。对《孙子》给予最多热捧的,也是他们。李浴日曾指出,该书之价值,“以日本小鬼子最为倾倒”(47)李浴日:《东西兵学代表作之研究》,桂林:世界兵学编译社,1943年版,第2页。。日本战国时期著名军事家武田信玄对孙子极其崇拜,他从《孙子·军争篇》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找出“风林火山”四字,绣在战旗之上,随时提醒自己牢记孙子的用兵之法。热捧孙子的日本学者很多,不少日本学者都将孙武尊称为“兵圣”或“东方兵学的鼻祖”,称《孙子》为“兵经”和“武经之冠冕”,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在亚洲其他国家,《孙子》也受到较多追捧。越南前劳动党胡志明曾用心学习《孙子》,其用兵实践和所撰社论等,都可以看出受孙子影响的痕迹。他还写有《孙子用兵法》,专门介绍孙子的用兵艺术。新加坡资政李光耀、印尼总统瓦希德等,都曾对《孙子》赞誉有加。李光耀甚至指出,不学好这本书,就当不好新加坡总理(48)韩胜宝:《〈孙子兵法〉在海外》,《滨州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孙子》是将帅之学,李光耀认为它对治国有所帮助,很显然是深层理解了孙子兵学,尤其是对对统御之法有深层体察。

《孙子》在西方世界的流传和接受,都相对较晚,这首先是与距离中国的远近有关,文化的差异多少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比如,就儒家文化的推广而言,就曾遇到了不小的阻挠和障碍。要想改变西方人固有的那种傲慢,一定要拿出令人信服的东西,并且要等到他们真正深层理解孙子兵学的真谛。《孙子》的海外接受史,正说明了这一道理。

时至今日,《孙子》已被不少西方国家列为军校的必修课目,就连以傲慢著称的美国也对其不吝赞赏之辞。比如,在美国著名学府的战略学或军事类课程,《孙子》颇受重视,最高学府国防大学的战略学将《孙子》列为最先学习的内容。美军著名军校,如陆军学院、海军学院、空军学院等,大多将《孙子》列为必修课(49)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81页。。西方军事理论家非常注意从《孙子》这里吸取营养。英国学者李德·哈特所著《战略论》一书大量摘引《孙子》,尤其称赞“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思想,称赞其为“最理想而且最有利的办法”(50)李德·哈特:《战略论》,北京:战士出版社,1981年版,第294页。。受孙子“以迂为直”(《孙子·军争篇》)等主张的启发,他创建“间接路线”为核心的战略论,受世人推重。虽然说全胜思想与“以迂为直”等,并非孙子兵学思想的全部内容,但是李德·哈特已经真正理解并接受了这些思想,认识到其对战略决策的重要影响,故而才会对《孙子》频繁引用并赞不绝口。波兰学者石施道在对孙子与克劳塞维茨等西方军事理论家进行过对比研究之后,也对孙子推崇备至,认为孙子的兵学思想不仅是对中国的社会科学起到积极推动作用,也在规范中国人思想和文化方面发挥着积极的影响力(51)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96页。。罗马尼亚学者康斯坦丁·安蒂普称《孙子》为古代“最佳名著之一”,认为它既可以帮助人们认识当时的史实,其中的原则性论述也具有普遍意义并被证明为永恒的格言(52)韩胜宝:《〈孙子兵法〉全球行:欧洲学者高度评价〈孙子〉现代意义》,中新网苏州4月8日电,http://www.chinanews.com/mil/2013/04-08/4709051.shtml.。

美国军界重视《孙子》是在二战结束之后,甚至迟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正如美国研究专家贝文·亚历山大所言:虽在西方世界早就有流传,但《孙子》“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为西方世界所广泛接触和了解”(53)贝文·亚历山大:《〈孙子兵法〉与世界近现代战争》,北京:新华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这同样是源自他们对孙子兵学思想所建立的深层了解,甚至是对东方兵学智慧的敬畏。其实在二战之后,美国已有多个英文译本印行,也曾出现深入研究孙子兵学思想的著作,但《孙子》始终没有受到足够重视。之所以情况发生改变,是因为美军在上个世纪中期以后接连在朝鲜战场和越南战场遭遇到挫折,拥有现代化装备的军队始终无法在战场上找到便宜。在挫折面前,美军认识到东方兵学的价值,《孙子》开始受到重视。尤其是在越南战场,美军遭到游击队的顽强抵抗并陷入困境。他们认为,游击队正是成功运用孙子的作战思想,才会迸发出超乎想象的顽强战斗力,令不可一世的美军陷入战争泥潭而难以自拔。既然如此,孙子的作战指导思想便需要引起他们的重视。

美国情报界首先进行反省,大概是因为他们意识到在“知彼”上已经出现严重误判。在中央情报局的授意之下,著名历史学家、号称“中国通”的著名汉学家费正清牵头,组织了大量人员投入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1963年,中央情报局长艾伦·杜勒斯带头投入研究《孙子》,所著《情报术》对孙子的《用间篇》发出了由衷的赞赏之情。在他看来,虽然古代西方也重视间谍活动,但无法和东方相提并论,原因就在于东方拥有着《孙子》这部兵学经典。罗伯特·克拉克关注并研究孙子的情报思想,对孙子的“五事”给予了全新的解读,认为它们涵盖了情报分析的基本要素,也即“社会因素、环境因素、地理空间因素、组织因素和领导因素”(54)罗伯特·克拉克:《情报分析:以目标为中心的方法》,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249页。。罗伯特·克拉克的建模分析法,多少也可以看出孙子“庙算”理论的影子,注重实力的情报分析理论,也与孙子保持一致。美军显然已经认识到孙子情报思想的精妙和重要,切入点非常独到而具体。可以说,孙子重视情报工作的苦心孤诣,已经被美军所了解和接受。无论是在情报观,还是情报分析等方面,美军的现代情报理论都与孙子有着不同程度的呼应。两千多年前的孙子,在异国他乡遇到了隔世的知音。

1982年,唐纳德·丹尼尔和凯瑟琳·赫尔比格合作完成《战略军事欺骗》,并由美国佩尔出版社出版。该书从战略的高度详细论述了军事欺骗的意义,其中大量论及孙子的“诡道”。他同时认为“诡道”是中国将领所高度重视的重要才智,甚至将毛泽东的军事欺骗理论与孙子建立内在联系(55)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67页。。孙子不仅提倡“兵者诡道”(《孙子·计篇》),而且力主“兵以诈立”(《孙子·军争篇》),“诡道”确实是其兵学理论中至为关键和非常重要的内容。美军既然围绕“诡道”大做文章,说明这一点也已为美军所认识和吸收。不仅如此,斯图尔特和格里菲斯等人还认为,毛泽东的游击战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孙子(56)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68页。。出于对毛泽东战争思想和战略战术的重视,美国人变得更加重视孙子。孙子的“诡道”论,同样被美国商界所热捧和借用,甚至将其作为销售学的一部分(57)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94页。。从中不仅见出其对孙子的重视,也可看出其对“诡道”理论不仅有深层理解,还试图进行更大范围的发挥与运用。著名管理学家乔治向人们发出这样的忠告:“你想成为管理人才吗?那就必须去读《孙子》。”(58)吴如嵩:《孙子兵法辞典》,沈阳:白山出版社,1993年版,第98页。哈佛大学商业管理学院也曾严肃告诫学生:不研究《孙子》,就不能成为真正的现代管理者。

美国著名军事史专家贝文·亚历山大围绕孙子的核心作战理论,撰写了《〈孙子兵法〉与世界近现代战争》一书。在书中,他运用孙子的兵学理论研究近现代所发生的重要战争。通过总结和梳理,亚历山大更意识到孙子兵学的深刻内涵,他不仅赞扬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争目标追求,也对“避实击虚”等作战原理予以突出强调,认为这些原理必须严格加以遵守:“那些不使用这些常识的将领们很可能遭到失败的命运,而那些运用这些常识的将领们则很可能取得成功。”(59)贝文·亚历山大:《〈孙子兵法〉与世界近现代战争》,北京:新华出版社,2014年版,第292页。贝文·亚历山大总结朝鲜战争,认为美军之所以能够在仁川成功登陆,正是严格遵循了孙子“以奇胜”(《孙子·势篇》)的作战原则。美军在朝鲜战争中所遭到的失败,也是因为违反了“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孙子·形篇》)这一原则。美国总统老布什曾赞扬《孙子》为兵家宝典和哲学范文,而且认为其中所蕴含的非凡智慧可对各行各业都有指导作用。第42任总统克林顿也曾指出,《孙子》为人们提供了“没有时代界限的各种处事原则”,无论是对政治家,还是对企业家,都是可供学习的老师,可以获得众多指导的教典(60)吴如嵩:《孙子兵法辞典》,第97页。。这几任总统中,克林顿的点评尤其精辟,“没有时代界限”点出了孙子兵学理论的恒久价值,可见他对孙子所提供的各种原则已经有了精准的理解。美国人向来以傲慢自大著称的,拥有不可一世的军事实力和无与伦比的经济实力,但六千言的《孙子》却获得不少美国学者的热捧,甚至赢得不少总统的点名表扬。

四、海外接受史的特点与启示

误读与误解或来自接受的障碍与固有的偏见,热捧和赞誉或源自真实的体悟与理解,这是《孙子》海外接受的两种基本倾向。考察《孙子》的国外接受史,还可以看出以下几个方面特点:

第一,接受过程存在着漫长而曲折的特点,而且仍然存在巨大的接受空间。作为中国传统兵学文化的杰出代表,《孙子》在海外流布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漫长而曲折。从起初的不甚了解,到不可枚举的误解,再到无以复加的热捧,《孙子》在国外接受史正体现出上述曲折波动轨迹。当然,早期受到语言障碍和山水阻隔,后期则受到西方中心主义影响,出现上述波折也在情理之中。据了解,儒家经典在海外的传播也存在着这种情况:“西方长期享有主宰、重构和话语权力”,导致东方“长期处于被影响、受约束的弱势接受地位”(61)赵丹:《儒家典籍海外传播的文化自觉和受众意识》,《湖北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以“东学西进”为文化理想的《大中华文库》,其中也包含有《孙子》译本。该译本虽说较少存在误解和误译情况,但在海外接受状况非常一般,不仅“流通和保有量很小”,而且“关注度不高”(62)李宁:《〈大中华文库〉国人英译本海外接受状况调查:以〈孙子兵法〉为例》,《上海翻译》2015年第2期。。相比中国译本,外国读者更愿意接受那些存在不少误译的汉学家的译本。这种阅读兴趣的背后,多少也折射出他们对中华文化输出的怀疑和排斥态度,而且这同样也是西方人话语霸权的一种表现。从这个角度来看,虽然《孙子》已经赢得不少赞誉,但在推广和接受上仍然存在着巨大的潜在空间。也就是说,《孙子》的海外推广工作任重而道远。进一步提高海外读者的接受程度,更大范围地输送更为准确的解读,尽量消弭对中华文化的误解,尽最大努力展示中国传统兵学文化的巨大价值,同样是孙子研究专家需要认真面对和认真探讨的重要论题。

第二,从民间到庙堂,体现出受众层次的逐渐提高;从军界到政界,则表现出接受群体的多样性。尽管存在着种种障碍,《孙子》因为具有跨越国界的指导价值,揭示了战争的本质,并对现代战争也有指导意义,因此终究会获得更加普遍的接受,并赢得更为广泛的赞誉。《孙子》在西方的传播一度借助于传教士或汉学家的译本,并且依靠民间的力量和历史学家的投入,但在后期则有军队人员的陆续介入,直至不少政要和高官,乃至国家领导人都发觉这本兵书的价值并投入予以研究。各种层次的受众和研究力量,使得《孙子》更有可能赢得更广泛的接受。不仅如此,《孙子》不只是在军事家产生影响力,还在政治外交等流域发挥着作用。例如,孙子的“伐谋”主张给了不少美国政治家以思想启迪,尼克松等堪称其中代表。根据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安乐哲教授的研究,美国有多位总统的战略思想与孙子都有惊人的暗合之处。由此可知,他们曾用心研读《孙子》。美国第37任总统尼克松所著《不战而胜》大量论述借用孙子外交策略,确保世界局势有利于美国。他批评美国政府违背了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用兵原则,并盲目发起战争,就此深陷越战泥潭。1980年5月,在所著《真正的战争》一书中,尼克松再次借孙子的兵学理论批评肯尼迪政府的“灵活反应”战略(63)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75页。。尼克松主张遵循孙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层次设计,不能仅仅指望依靠军事威慑逼迫对手屈服,还应积极运用孙子“避实击虚”和“以奇胜”等战争谋略,积极做好备战。当然,尼克松同样认可保持军事实力和加强核威慑的做法,认为这是实施威慑战略和达成不战而胜的基本前提。顺应这一逻辑,美第39任总统卡特也重视研究孙子兵学理论,制定出台的“核战略”同样强调保持强大的威慑力量。

第三,海外孙子研究更关注“道”,而非“术”,对孙子的战略思想更为关注并很有研究心得,至于孙子的治军思想及战术思想等,则较少研究。众所周知,《孙子》是一部将帅之学,孙子兵学留给今人最多教益的是战略思想,高远的战略思想不难在现代兵学体系中找到新的坐标,西方学者关注于斯也属情理之中。孙子的兵权谋多为论“道”,探讨和总结的是用兵的常理,不太容易受到时代抛弃。吕思勉说,“兵权谋则专论用兵之理,几无今古之异”(64)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北京:东方出版中心,1985年版,第133页。。,就是这层道理。相对于“术”而言,“道”的影响力显然更为持久。《孙子》的主要战争观和战略思想,如慎战但不畏战、备战但不嗜战、善战但不妄战等,都受到西方学者的注意。如前所述,这些理念也已对美军的“核战略”及威慑战略等产生影响。卡特的国家安全顾问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是战略研究名家,同样非常注意学习和借用孙子的兵学谋略,推动地缘战略研究的深入。美国所占据的天然地理优势,为其称霸世界奠定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远离旧大陆中心、能源储备充足等(65)詹姆斯·费尔格里夫:《地理与世界霸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96页。,但即便如此,他们仍不忘从东方兵典中汲取思想启迪。1986年,布热津斯基出版《运筹帷幄》,对“不战而屈人之兵”和“上兵伐谋”等名言着重加以引用和强调。通过借用“上兵伐谋”的主张,布热津斯基指出,美国如果想在美、苏争霸中实现不战而胜的目标,“上策是挫败苏联的政策和利用苏联的弱点”(66)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运筹帷幄》,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年,第58页。。卡特的继任者里根则在西点军校毕业典礼上同样引用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语,号召美军继续加强力量建设,保持在全球的优势地位,继续维持其在世界各地的军事存在和强大威慑力。

第四,从普及类译注到研究性专著,反映出国外孙子研究水准的提高。总体而言,国外学者虽难以在文献研究中取得重大建树,却在思想解读上别有心得,因为有新的视角所以能有新发现。海外学者解读《孙子》已经取得不少研究成果,而且渗透到他们的战略学著作。例如前述贝文·亚历山大就曾撰写《〈孙子兵法〉与世界近现代战争》一书,借用孙子兵学理论研究近现代重要战争,对“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追求,对“避实击虚”的强调,都是深入研究的成果。美国防务问题专家约翰·柯林斯著作《大战略》多次援引《孙子》,对其给予高度评价,不仅盛赞孙子为古代具有战略思想的伟大人物,也认为他的大部分观点在当代仍具有重大意义。科林斯不仅重视孙子的战略思想,同样重视孙子的机动原则对现代战争的指导作用。他认为,“机动是实现集中的手段(67)约翰·柯林斯:《大战略》,北京:战士出版社,1978年版,第67页。,道出了战略机动的实质,也几乎是孙子虚实之术的翻版。柯林斯总结作战主要原则为目的、主动权、灵活性等十二条(68)约翰·柯林斯:《大战略》,第67页。。这些内容几乎都可以在《孙子·九地篇》一一找到对应(69)黄朴民:《〈孙子兵法〉解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8页。。柯林斯深谙孙子兵学的真谛,认为美国因忽视孙子“上兵伐谋”这一忠告,才会愚蠢地在越南战场陷入泥沼之中而不能自拔。《大战略》虽然不是专门研究《孙子》而写,受影响的痕迹却清晰可见。英国战略学家李德·哈特同样精研《孙子》,集中抓住的是“以迂为直”和“奇正之术”。他的《战略论》再版之时,以“间接路线”作为副标题,更加清楚地看到孙子兵学思想的影响。虽说李德·哈特对孙子战略思想的其他内容较少涉及,但其著作对孙子的“迂直之计”(《孙子·军争篇》)有深入的剖析和新颖的解读,足以成为战略研究的名篇。

总结孙子兵学海外接受和解读的历史,也可以从中获得若干启示。

启示之一,必须重视《孙子》在海外的接受和研究,尤其是当他们的孙子研究已经别有心得,甚至对构建战略思想产生影响之时。《孙子》对于国外学者而言,是颇可珍视的他山之石,但他们研究《孙子》的理念和方法等同样也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颇值得我们总结和借鉴。比如,由日本重视孙子情报思想的传统出发,加强对日本情报文化的关注,进而在反情报方面提高防备力度。相比日本和英国等,美国的孙子研究虽然起步较晚,但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这同样需要引起国人的重视与警醒。我们既要向先哲讨要智慧之光,同时也要始终保持与世界同行,结合现代战争条件充分挖掘孙子的思想价值并合理加以运用。通过研究和解读《孙子》,东西方实则也在进行战略层面的特殊对话。孙子的战争谋略及有关设计都可以超越国界,具有无可替代的思想价值,最受西方人所重视,也最应引起我们的关注。

启示之二,我们虽有《孙子》这样的智慧宝典,并不意味着从此有了妄自尊大和故步自封的本钱,反而更需要加强对他国的学习和借鉴。对兵典的学习与借用,完全可以做到朝发夕至,实现所谓“隔代升级”。美国虽然历史短暂,却能在较长时间保持超前战略眼光,最大程度地扩展其国家利益,善于学习他国文化,善于兼收并蓄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从安乐哲致力于翻译和引进竹简本《孙子》的做法可知,美国学界对于孙子研究前沿也始终保持着敏感性。如前所述,十三篇兵法中的不少名言,一度成为美国总统习惯引用的口头禅。孙子兵学的思想价值,忽然成为美国人手中的点金之石,也对大战略的构建有所启迪,这无疑值得我们警惕。

启示之三,重点考察竞争对手的研究心得,对方从《孙子》学习借鉴了什么,我们也可以反其道而用之。李零曾言,学习《孙子》应该向鬼子学习(70)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4页。,说的也是这层道理。我们必须努力做到“知彼知己”,才能决策之时更加从容。美方采取极限施压等霸凌行径,其战略思想的源头其实可以追溯到孙子这里,已经成为其威慑战略的一贯伎俩,了解这一点也可以避免陷入被动,从而最大程度地维护国家主权和根本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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