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益超,侯 霞
(1.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00;2.齐文化博物院,山东 淄博 255400)
自春秋中晚期以来,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思想解放的伟大思潮,学界称为“百家争鸣”,诸子百家彼此呼应,相互攻讦,争鸣不断,至战国时期,愈发激烈。正是因为这一学术盛况,造就了儒家、道家和墨家等影响至深的三大哲学体系,也成为日后中国哲学思想的底色。在学术争鸣过程当中,齐国“曾成为一时学者荟萃的中心,周秦诸子的盛况是在这儿形成了一个高峰的”(1)郭沫若:《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十批判书》,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5-187页。。郭沫若所说的这个中心和高峰就是齐国的稷下了。钱穆先生也是推崇备至,认为“战国学术,使臻昌隆盛遂之境者,初推魏文,既则齐之稷下”(2)钱穆:《稷下通考》,《先秦诸子系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68页。。
“稷下”有“学所”“讲室”,即稷下之实体,现存先秦典籍未见相应称谓。汉代才有命名,司马迁将之称作“列第”,《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皆赐列第。”而西汉刘向《别录》中最早提及“学堂”一词,“齐有稷门……外有学堂”。东汉时期学者发明专有名词指代,最早见于徐干《中论》,言之“稷下之宫”。但这一称谓并不固定,一直未能形成共识,因此史籍中可见相关名称甚多,或称其为 “稷下馆”(杜预注:“六国时,齐有稷下馆”),或以“学所”等称谓代之,或直言之“稷下”,至20世纪上半叶,称谓的混乱状况并未有任何改观。“稷下学宫”一词是伴随现代汉语的发展出现的,研究者考证其首倡者是郭沫若先生,而在学术话语体系的真正流行则始于20世纪80年代(3)王锋:《谁最早提出了稷下学宫这一名词?》,《稷下学刊》2019年第2期。。因其更符合现代汉语语法结构和语言习惯,“稷下学宫”已经成为被学界和公众普遍接受并广泛使用的概念。稷下学宫成立之初并无稷下之名,甚至没有明确称谓,后世学者根据自身所处时代为表述方便分别指称,无论名称如何,所指无异。
稷下学宫始建于田齐桓、威时期,宣王时兴盛,闵王后期中衰,甚至因乐毅伐齐而一度中断,田单复国之后襄王再度恢复学宫,至秦灭齐后,稷下学宫消亡,先后存续有一百四五十年。稷下学是春秋战国时期养士之风的制度化,也与齐国一直以来的尊贤尚功、兼容并包的文化风貌不无关系。学宫成立后成为当时学术交流中心和诸子百家争鸣的主要阵地,不仅对田齐政权意义重大,也是先秦学术繁荣最重要的篇章,更对后世学术发展影响深远,“在中国文化史上实在是有划时代的意义”(4)郭沫若:《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十批判书》,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5-187页。。
稷下学宫诞生于齐国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根源,主要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首先,齐文化在形成初期融合了周、商与土著文化等多种因素,这种包容性也逐渐融合为齐文化的精神内核之中,而且齐建国以来统治者一直奉行“举贤而上功”的人才政策,这种文化包容性以及对人才的尊重成为稷下学宫诞生的最重要的基石。第二,战国初期初步形成东西对立的政治格局,偏安东方的齐国受到战事困扰最少,安定的社会环境是稷下学宫产生和发展的必要条件。第三,春秋以来,齐国尤其是都城临淄经济繁盛,尤其到战国时期更是“甚富而实……家敦而富”(《战国策·齐策》),高度繁荣的经济为稷下学宫的建立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5)郑杰文:《齐国稷下学宫的兴与衰》,《人民论坛》2018年第3期。。
此外,稷下学宫是田氏政权的主动试验与政治创举,它的成立与田氏政权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田氏通过夺取姜氏政权而位列诸侯,其时,姜氏在国内、外仍极具影响,田氏政权需要妥善处理由此带来的内外压力。外部通过归还邻邦的土地而获得诸侯支持,并最终获得周王室的应允而位列诸侯。内部的应对方面,田氏政权的首要举措是将都城迁离,由大城东北部阚家寨村一带(6)目前学界多持此观点,应大致无误,但姜齐宫城位置的确认仍需考古工作加以确认。搬迁至新建的小城,其中当然有田氏、姜氏不能共用宗庙,以及表面上不能毁弃姜齐宗庙以稳定旧派势力的考量(7)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齐故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542-543页。。更重要的是,此时齐国仍存在被田氏所利用但极力维护姜齐的几大故旧势力(以国、庆、栾、高等大家族为代表),这样做也是避免与其产生直接摩擦而导致局势不稳;而且开辟新都城,便于田氏培植忠于自身的新兴势力以作政治平衡。在培植新势力方面,田氏政权最为重要举措就是创建稷下学宫。通过国家养士的制度和方略争取人才,收买民心,也能达到“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资治通鉴》)的目的,以便为其政权获取合法性、正义性背书,并能提供合理有效的治国方略。事实也证明,稷下学宫的存在对齐国的兴盛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稷下学宫在为田齐政权制造政治舆论、提供政治咨询与参考以及处理政事等方面尤为突出(8)张杰:《稷下学宫的务实精神更与田齐的兴盛》,《管子学刊》2000年第2期。。
因为先秦典籍中几乎不见稷下学宫的相关记载,由此引起相当多的学术争论。囿于古代文献隐涩的记载,争论中最为学者所关注而无法从历史记载中确切解决的是稷下学宫位置。所幸近年来围绕临淄齐故城的考古工作取得丰硕成果,可与文献对照一二,或可提供一些解疑答惑的线索。
何谓稷下?元代李治《敬斋先生古今注》认为“洛言洛下,稷言稷下……言称下者,犹言在此处也”。从语法和语言结构来说,“下”在此处为虚词,并无实际意义。现代汉语中基本不见地方与下结合的用法,但仍可见其与时间或时节组合使用的情况,比如“节下”“年下”“时下”等,在结构和用法上与之基本相同。“稷下”应无内外和方向上的指向性,而指位于“稷”之左近。
“稷”为何地?古来多有争议。一曰稷山;一曰稷门。
稷山一说罕见,以东晋学者虞喜之说为发端,“齐有稷山,立馆其下,以待游士,亦异说也”。稷山位于临淄齐故城以南约10公里处,距离过远,而且考古资料显示,自临淄齐故城向南至稷山一带存在大量战国时期大型封土墓葬(9)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齐墓》(第一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国临淄文物考古遥感影像图集》,济南山东地图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0页。,并且必须渡过淄河,之后入稷山更是道路险阻交通不便。这一切与稷下先生“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的初衷和目的相违背。因此稷为稷山说确为异说。
稷门一说常所见,以西汉刘向《别录》所云为滥觞。《太平寰宇记》卷十八,“益都下”,引《别录》云:“齐有稷门……外有学堂,即齐宣王立学所也,故称为稷下之学。”后世学者也多支持此观点。稷下学宫位于齐都城门附近符合齐国君“揽贤士,收名声以自固位”(10)钱穆:《稷下通考》,《先秦诸子系年》,第268页。的目的和本意。稷门为齐城之门无疑,而关于稷门位置,现代学者众说纷纭。总结有:
高士奇在《春秋地名考略》中持此观点,近代著名考古学家刘敦愿先生(11)刘敦愿:《春秋时期齐国故城的复原与城市布局》,《刘敦愿文集·下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10页。也持相同意见,认为小城为春秋战国时期齐国国君的处所。以虞喜所言稷山为灵感,得出稷门应当是通向城南稷山的一处城门的结论,而且与扬门东西并列,分别是小城南部的两处门址。
以刘文熙、张龙海先生为代表,认为稷门应当紧邻系水,是齐城之西门,而现在小城西门附近存在一条“黉大道”,黉即学府之意,并结合传世的宋代碑刻提及此处为稷下,另有蒲松龄等人流传的文学作品为佐证,综合判断稷门为小城西门(12)刘文熙、张龙海:《稷下寻迹》,《管子学刊》1990年第3期。。此说支持者较多,清代以来临淄县志多持此说,而且临淄区政府现在所标识的稷下学宫遗址即位于小城西门外侧。
曲英杰先生认为稷门为原大城南西门,亦因其通稷山而得名,战国时期小城修筑后,该门毁弃,遗留稷下之名(13)曲英杰:《〈春秋〉经传有关齐都临淄城的记述》,《管子学刊》1996年第2期。。
李剑等认为,大城北部存在一条东西干道,其西侧虽未探出城门,据道路推测应有一门即为大城西北门,该东西大道宽敞,且门外邵家圈村发现大量战国树木纹瓦当。而且由此向西为齐国棘邑,而且此处曾出土明代“稷下”碑文,所以推测稷下在此,稷门为此门(14)李剑、宋玉顺:《稷下学宫遗址新探》,《管子学刊》1989年第2期。。
齐国稷门之记载最早见于《左传·昭公二十二年》:“莒子如齐莅盟,盟于稷门之外。”鲁昭公二十二年,齐国景公在位,其时为公元前520年,春秋晚期。该文献所提供的一条重要信息是稷门在春秋晚期已有之。
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考古发现证明,临淄齐故城由大城和小城组成,小城嵌入大城西南角。1964年,为解决小城建筑年代,在小城北墙、西墙、东墙分别解剖探沟,表明小城始建年代为战国早中期。1982年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大城小城交界处的科学发掘证实小城北墙叠压打破大城西墙,确定其修筑年代晚于大城,而且证实大城西墙的修筑年代为春秋中晚期。随着齐故城小城考古工作的逐步开展,发现小城内存在战国时期的宫殿建筑(15)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齐故城》,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90-146页。、铸钱遗址(16)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齐故城》,第183-189页。以及宗庙建筑(17)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山东临淄齐故城10号宫殿建筑遗址发掘简报》,《文物》2016年第8期。等,越来越多的考古证据表明小城是田齐宫城(18)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齐故城》,第87、542-543页。。
从时间上,春秋时期已经存在的稷门绝非小城城门,而应为大城城门。
最早意识到该问题的是曲英杰先生。曲先生认为稷门为大城原南西门,即位于小城中心略偏东的位置。就目前的考古资料看,临淄齐故城小城是将大城西南角破坏后修建而成的,虽然缺乏直接的证据,但是考古发掘者和资料整理者都认为 “(现存的)大城西墙向南延伸,大城南墙向西延伸,并予以相交点作为春秋时期大城的西南角”(19)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齐故城》,第540-541页。,该观点与曲英杰先生的认识基本吻合。从齐故城路网系统和现存城门等对应来看,在大城原西南角处有门址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是稷门是否因面向或通向稷山而得名是值得商榷的。其一,齐城门中不是所有的门都有一定的地标指向(如鹿门、虎门、雍门等)。稷山与稷门对应牵强的理由之二,除稷山外,都城中也有祭祀“稷”神之所,《左传·昭公十年》记载“五月庚辰,战于稷,栾、高败”,其中“稷”也是作为专有地名而出现,杜预注“祀后稷之处”,若以地名定名,似乎对应此“稷”更为合理,稷神在左,即西方,对应西门的可能性更大。其三,古礼认为“郊有学宫,可以习礼也”。若对应南门,那么稷下学宫必然建于城内,于礼不合。
关于学宫位置的记载,多与西门及系水相关。系水位于临淄齐故城西,自小城西南发源,径北流注入溡水,据《临淄齐故城勘探纪要》,20世纪60年代此处仍为沼泽(20)群力:《临淄齐国故城勘探纪要》,《文物》1972年第10期。。学宫位置的最早的记载见于刘向《别录》:“齐有稷门,齐之城西门。外有学堂……”明确指出稷下学宫位于西门外。《太平御览·居处部四》引《齐地记》所载更为详尽“临淄城西门外有古讲堂,基柱犹存,齐宣王修文学处也”。《史记索隐》引《齐地记》亦云:“齐城西门侧,系水左右有讲室趾,往往存焉。”(21)两处所引《齐地记》作者可能有异,著“齐记”之作者有晏谟、伏琛、张朏、解道彪等人,均为十六国时期人物。另有郦道元《水经注·淄水》载:“系水傍城北流,径阳门(22)此阳门应为小城西门,与系水源头、流向吻合,而非杨守敬所言“阳作扬”,《左传·襄公十八年》所载扬门,当为春秋时期姜齐宫城城门,非现存小城城门。与上文所言稷门之理同。西。水次有故封处,所谓齐之稷下也。”把“齐之城西门”“系水”“稷下”视作一个线索链通盘考量,“稷门”当为大城西门。
大城西部现在仅探出一处城门。李剑先生根据齐故城东西大道通过城墙得出大城西侧北首存在一处城门的认识是合理的,门址应位于3号排水涵道之南,即今天的邵家圈一带。然而,据考古调查、勘探,大城西侧北首门外的邵家圈以南、石桥村北为战国时期瓦当窑址(23)张龙海:《山东临淄齐国故城陶窑址的调查》,《考古》2006年第5期。。而且这一位置,系水水面极为宽阔,与大城西墙间隔非常近,形成一处狭窄而密闭的陆地区域,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学堂与窑址共存可能性不大。稷门为大城西北门一说不确。
“稷”为“稷门”,“稷门”当为大城西侧南首门。
既已明确稷门为大城西侧南首门,稷下学宫应位于大城西门外,即石桥村南至小城北墙一带。虽史载之文献过简,通过对文献和考古资料之钩沉考证也可印证此观点。
综合文献来看,稷下学宫的规模应属宏大。缘由有三:第一,稷下学士地位隆崇,待遇优渥。《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于是齐王嘉之,自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可见,诸稷下先生不仅地位尊贵,还可得优游禄养。有诸多文献佐证,《孟子·公孙丑》载:“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战国策·齐策四》有人讥讽田骈:“今先生设为不宦,赀养千钟,徒百人。”第二,稷下学者人数众多。齐有稷下先生不在少数,《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另,《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有些学者尚有弟子随从,如田骈“徒百人”。第三,稷下学宫须设有学术场所。齐国招揽学士,然“不治而议论”,众学者既无政事之劳,须以治学、讲学为上。虽无参政之责,然而稷下先生“喜议政事”,往往给出建议,且会“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除此之外,稷下先生尚有“期会”。治学、讲学、议政、著书立说、期会这些活动都需要必要的空间。单从规模而言,以稷下学宫在小城西门之外的学者也认识到空间不足的问题,进一步提出,“南至小城西南部,北至邵家圈以南,都有稷下先生居住是可能的”(24)刘文熙、张龙海:《稷下寻迹》,《管子学刊》,1990年第3期。。邵家圈至石桥村一带为战国时期瓦当窑址自当排除在外。小城北墙至石桥村南一带,地形开阔,且具有相当程度的延展性,适合大规模建筑。此为证一。
稷下学宫不仅有高门大屋,还有康庄之衢,其交通必然便利。该处西邻西门,接大城东西干道,宽10-20米,可通往郭城。向东不远与大城西墙内侧南北干道相交,由此可径小城北门进入宫城,小城宫殿区即位于小城北门附近的桓公台一带(25)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淄齐故城》,第29、48-49页。。此为证二。
《齐地记》与《水经注》记载的稷下之宫遗址从“基柱犹存”到“讲室址往往存焉”再到“故封处”,可能并不是记载上的失误,更可能的解释是作者时代先后有异,其所见稷下学宫遗址逐渐凋零,从这个角度看,这批资料的几位作者无意间完成了一次遗迹废弃“过程”的记载。从考古学学术史层面理解的话,可以看做是“过程考古学”很好的注解。我们也可从中得出一些有益的结论。首先,稷下学宫为夯土建筑,建筑规格较高,正与史记“高门大屋”所载吻合。所谓“故封”即指夯土台基所遗留的高台,而高台之上还有“基柱”。这符合先秦时期的建筑特点。即先构筑夯土台基,再于台基之上布好柱础,其上立柱。其次,学宫位于西门外系水之侧,而且系水东西两岸均有学宫遗址。系水位于齐故城西墙外侧。此处系水东西两岸均有开阔地带,而且系水在小城北侧河道骤然变宽且河道两岸平直,与自然河道弯曲迥异,或与人为修整有关,一来为整治环境,二来可为建筑取土。现在看来这既是疑似的证据也为下一步考古工作提供极有价值的线索。此为证三。
任何社会都有自身文化结构中的空间秩序,同样地,不同文化结构中的景观概念也有其相应的社会秩序,景观在维系社会生产生活、组织结构、分层分化等方面有重要作用(26)张海:《景观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南方文物》2010年第4期。,可以说景观是人类社会关系构成和运作的空间载体。田氏代齐后,权力结构变化带来了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巨大变化,也必然导致城内外景观的变化,可以说,战国时期的社会实践是造就临淄齐故城的现存格局和景观的基础。稷下学宫是临淄齐故城核心辐射圈重要人文景观的有机组成部分,从功能上看,齐故城郊外景观主要包括政治空间扩展、祭祀空间、游猎场所及经济生产区域等四个方面。稷下学宫所在的西郊是临淄齐故城郊外人文景观最密集也最重要的区域,而且这些景观的形态也最具多样性。
与西郊的遄台、梧台等一样,稷下学宫也是政治空间向郊外扩展的重要实践。两者虽然都具备政治功能,但表现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观形态。遄台、梧台等是以高台建筑为核心。由于身份、地位、道德观念和社会规则的差异,面对同样的高台建筑,不同个体和群体会有完全不同的参与景观的方式,也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图景观感。自高台向下可以俯视都城的几乎所有角落,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威权,自然只有国君或经国君同意的特权阶层才能获此殊荣,有利于统治者心理优势的构建;反过来,对于不能够亲临高台顶部的群体而言,这种人工构筑的高台建筑是一种人造的高山,不仅极大改变地貌,更是人为营建的最具视觉优势的景观,既可以向更广的范围传达其价值,也是想通过自下而上的视觉上的仰视体现其政治威权。齐国都城乃至整个齐国范围内存在为数不少的高台建筑,疆域内遍布的高台景观使人们对此习以为常,并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贯穿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乃至生命之中,可能正是培育和构建社会权威的重要手段。稷下学宫营建于系水两岸,处大城小城之交,地形广阔,交通便利,环境优美,且修建“高门大屋”和“康庄之衢”,尽管在视觉上仍有优势,但并不是展现威权的手段,而是通过这种形态展示学者隆宠的地位及统治者对他们的重视,是一种柔化政策的体现,更重要的展现统治者广纳贤才的决心和礼贤下士的态度。
与之同时,临淄城的西郊仍然存在申池、系水等游猎之所和自然景观,大量的陶窑等手工业作坊等经济景观,构成了都城西郊独特的景观群。这些景观本身既是单独的客体或实体,也承载着某种社会关系的表达,更重要的是,景观之间存在关联和交织,作为社会网络的鲜活景观体现的是一套社会关系(27)Julian Thomas著,战世佳译,陈胜前校:《地方和景观考古》,《南方文物》2015年第1期。。景观提供了整合不同信息及不同人类生活的框架,对都城西郊景观群展开景观考古学观察和研究,对景观形态的多样性及相互关系进行探讨,有助于我们了解它们对于当时世界的意义,了解当时社会秩序的构建,了解当时社会生活的图景。
在历史进程中,景观还会随着时代发展而被赋予不同的符号意义,这时景观可以看作是记录社会和个体发展史的文化记忆的空间物化形式(28)张海:《景观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南方文物》2010年第4期。。作为客观存在的景观通过主体记忆加工成主观映像,景观与记忆相互作用(29)李凡、朱竑、黄维:《从地理学视角看城市历史文化景观集体记忆的研究》,《人文地理》2010年第4期。,共同塑造了新的景观和地方文化特征。作为临淄齐故城众多景观中的一种特殊“标志物”和政治文化遗产,因为其本身所代表的统治者对学者的关怀意义和象征,自汉代司马迁之后,历代学者不断重复、演绎或增添此类涵义,对稷下之学的这种向往和追思也强化了稷下学宫既定文化和社会结构中的认知和社会认同的价值。近代之后,稷下学宫又被赋予学术自由的价值与意义。现代社会,稷下学宫的内涵更是远远超出其本身在当时社会情境中的一种“存在”。当今学者对稷下学宫的理解,不仅继承了古今学者对稷下学宫内涵扩展的认识,又被贴上新的标签,诸如中国“最早的大学”(30)王志民:《稷下学宫论略》,《教育评论》1985年第1期;阮芬:《稷下学宫的先生与柏拉图学园的教师之比较》,《管子学刊》2019年第4期。,重要的“智库”(31)任恒:《论作为智库雏形的稷下学宫——兼论其对当代中国特色新型高校智库建设的经验》,《社会科学论坛》2017年第8期;王志民:《稷下学宫与当代智库建设》,《智库理论与实践》2018年第6期。,更成为地方文化的重要名片。这时,景观成为特定精英阶层的特定诉求与表达,与此同时,其本身历史背景中作为新兴政治力量代表的意义随着集体记忆的加工而逐渐淡化。
通过对稷下学宫反复的阐释、解读、找寻,它不仅被赋予其原本不存在的意义,而且不断被纳入到新的社会文化记忆之中,而文化记忆通过废旧的景观不断突出其延续性。虽然魏晋之后稷下学宫遗迹在地表已经不可辨识,古人依然通过各种形式对其进行追记,比如在大城西北邵家圈一带发现的明代“稷下”之石碑(32)临淄区文物局:《临淄文物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第52-53页。,而在小城西门处的道路则被清代学者冠以“黉大道”之名,并一直沿用至今,今临淄区政府也在小城西门外设立“稷下学宫”遗址石碑。这些纪念性的建筑和碑刻形成了新的景观,虽然这些“新的景观”大都脱离了景观本身所处的地理空间,造成了误导与错位,但这并不是对原有景观的否定,而是对景观的重构与优化。新旧景观相互交织,多种符号相互关联,通过对稷下学宫不断的解构与重构,使其成为当今社会语境下的独特的文化历史景观。稷下学宫就是在时代变迁过程中,通过对其内涵解读的累积、重复和延伸而被赋予了多重社会文化意义。
在各种条件的共同作用之下,稷下学宫诞生于东方的齐国,是作为田齐稳定政权的一支新兴政治力量而产生,而在其存续期间随着田齐政权的兴衰几经兴衰,伴着齐国的覆灭而最终消亡。但稷下之学的精神和思想得以流传至今,不仅对中华文化的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对当代精神文化的建设也有着深刻的借鉴意义。
历史文献对于稷下学派和稷下学宫简略而重复的记载也引起学者对于其真实性和确实性的怀疑(33)高专诚:《“稷下学派”考疑》,《晋阳学刊》2007年第4期。,而对于其确切地望的讨论也是愈发激烈。本文虽然通过现有考古资料对比古代文献对此进行了简要疏证,并得出了看似合理的结论,但以历史文献为基础的考证不能保证完全正确,在此愿做引玉之砖,求教于方家。
稷下学宫确实性及其地望的问题,仅仅从史料出发并不会越辩越明,而且某种程度上会陷入循环论证。目前为止,考古学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有效途径。通过文献梳理和考证能为考古工作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但需要明确的是,解决这一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期待通过一次考古发掘或勘探工作就给以定论也是不现实的,持续有效的考古工作才是解决问题的重要正途。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也要注意考古学自身的边界,作为一门对考古材料极端负责的科学,不可对考古所发现的资料数据作过度解读。相信随着考古工作的持续开展和研究工作的不断深入,这一历史悬案终究会得到圆满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