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鹏程
(山东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001)
人性论是儒家哲学的基础性课题。在先秦儒家人性论研究领域,荀子作《性恶》之篇以倡导性恶说留名史册(1)诸如王充曰:“孙卿有反孟子,作《性恶》之篇,以为人性恶,其善者伪也。”(《论衡·本性》)。然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近年来,国内学界出现了一股质疑和反对荀子性恶的潮流,出现了诸如荀子“性朴说”(2)周炽成:《荀子:性朴论者,非性恶论者》,《光明日报》2007年3月20日,第011版。,“性危说”(3)谢晓东:《性危说:荀子人性论新探》,《哲学研究》2015年第4期。,“心恶说”(4)陈林:《荀子以“心恶”言“性恶”》,《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3月4日,第A05版。,“性恶—心善说”(5)梁涛:《荀子人性论辨正——论荀子的性恶、心善说》,《哲学研究》2015年第5期。等多种理论学说。学人开始重新思考荀子人性论,这恰恰印证了牟氏所言:“荀子之学,历来无善解。”(6)牟宗三:《名家与荀子》,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版,第193页。笔者以为,学界诸类学说虽然不乏新意,但是却尚未揭示荀子之性的实质。那么,荀子人性论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呢?这便是本文所要讨论的中心话题。本文通过谈论指出,荀子之性的实质即是气。性含气。它是致恶之气。这便是性恶说的秘密。
清代阮元曾说:“古人造一字,必有一字之本义,本义最精确无弊。”(7)阮元:《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 1016页。汉字的字形构造蕴含了文字最原始的思想内涵。考究字源,“性”字至少与“心”“生”两者密切相关。
首先,就“心”字而言,许慎《说文》曰:“心,人心也。土藏。在身之中,象形。”(8)许慎著,徐鉉校订:《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17页。意思是,“心”是一个象形字,它的本义乃是指心脏,即血肉之心。从生理角度而言,心与耳目口鼻等并列都是人类的器官,其作用是维持和延续生命的存活,诸如《黄帝内经》曰:“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9)南京中医药大学编著:《黃帝内经素问译释》,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页。心是生命之源、生存之本。所以,朱熹论曰:“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10)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页。这是古人对于心的基本认知。
再次,“生”之本义乃是指生命、生存等意,古代儒家哲学自古崇尚生命和生活。《周易·系辞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论语·阳货》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礼记·祭义》曰:“君子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所生也。”简言之,“生”是万物存在的本原依据,或者说,只有是生存才能确保存在的事实基础。另外,“性”字在郭店楚简等早期先秦文献中又被写作“眚”,诸如《性自命出》指出:“凡人唯(虽)又(有)眚(性),心亡(无)奠(定)志。”(11)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2页。虽然“眚”字不从“心”,但它也与“生”紧密相联。
所以,无论“性”字作何书写和解读,至少有一点我们是可以确认的,即它与“生”的关系十分密切。既然,“心”和“生”的基本含义变得明朗。那么,“性”是什么?这一问题的答案便昭然若揭。“生”的基本义项是指生命和生存,而心则是生命之源、生存之本。因此,“性”的基本含义便是“生”。在早些时候“生”与“性”两个字是可以互用替换的,徐灏说:“生,古性字,书传往往互用。《周礼·大司徒》‘辨五土之物生’杜子春读为性。《左传·昭公八年》,‘民力雕尽,怨讟并作,莫保其性。’言莫保其生也。”(12)转引自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6-7页。近人傅斯年甚至考证说:“独立之性字为先秦遗文所无,先秦遗文皆用生字为之。至于生字之含义,在金文及《诗》、《书》中,并无后人所谓‘性’之一义。而皆属于生之本义。”(13)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最终他得出结论:“今存各先秦文献中,所有之‘性’字皆后人改写,在原本必作‘生’字,此可确定者也。”(14)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第83页。显然,生即是性的本义。因此之故,“以生论性”便成为早期学者讨论人性问题的基本共识。
早期思想家们普遍认为,性是生而有之,自然禀赋,绝非外铄。或者说,性即是天生所有之状态,这便是“生之谓性”这一哲学命题的基本含义。诸如告子指出:“生之谓性”(《孟子·告子上》),《中庸》有言“天命之谓性”,孟子指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孟子·告子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孟子以为,性是天之所赋,性即天性。它的基本内容就是四端,四端之仁义礼智之原,故而曰性善。
人性是天生的,这也是荀子的立场。荀子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荀子·性恶》)荀子以为,眼睛可以观物,耳朵可以听音,耳目的此般功能不用学习,天生便能如此。所以,人性是天生的,它是自然禀赋,不用学习、不用人为努力即可获得,这有点像孟子所说的良能、良知。正是因为“性”的这种特点,故,杨倞注解《荀子》时说:“性者成于天之自然。”(15)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3版,第506页。天生如此即是“性”,王先谦亦说:“‘性’当为‘生’。”(16)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487页。性即初生者,它“不可学,不可事,谓不学而能,不事而成也”(17)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515页。。张岱年说:“荀子所谓性,乃指生而完成的性质或行为,所以说是‘天之就’,‘生之所以然’,‘不事而自然’。生来即完具、完全无待于练习的,方谓之性,性不是仅仅一点可能倾向;只有一点萌芽,尚须扩充而后完成的,便不当名为性。”(18)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9页。此言尤为允当。性为天然或者自然之义。另言之,性即天性,是不待学习,不加人为,天生本有的属性或能力。
性是生而固有者,杜绝加工、炼造,便是荀子人性论的基本义项。
性乃天性。这是荀子论性的基本立场。那么,天生之性有何内涵呢?
儒家第一位对“性”做系统性探讨的是孟子。孟子指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孟子·告子上》)孟子以为,天性是一种材质、材料,他将其称之为“才”。
和孟子一样,荀子也将人性视为一种材质,他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荀子·礼论》)杨倞曰:“朴,质也。”(19)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515页。郝懿行曰:“‘朴’当为‘樸’。樸者,素也。言性本质素,礼乃加之文饰,所谓‘素以为绚’也。‘伪’即‘为’字。”(20)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433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素,犹质也。以木为质,未雕饰,如瓦器之坯然。”(21)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52页。由此观之,“朴”的本义是指没有进行任何刻意加工和修饰的木料。诸如《论衡·量知》曰:“无刀斧之断者谓之璞。”徐大椿曰:“朴者,不雕不琢。”(22)转引自黄朴民:《道德经讲解》,长沙: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61页。与之相反,如果原始材质存有人为的加工、雕饰、刻意等等,这便是“伪”,如《说苑·反质》曰:“弃朴而取伪也。”性乃天生材质。
那么,在荀子看来,材质之性是什么呢?
一方面,荀子指出,“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荀子·正名》)。杨倞注曰:“性者成于天之自然,情者性之质体,欲又情之所应,所以人不免于有欲也。”(23)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506页。意思是说,情乃是性的内容,情便是性的材料,情的反应和活动形式则是欲。或者说,欲是情欲,即情之欲。事实上,孟子也将情视为性的内容,他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告子上》)与孟子所不同的是,在荀子看来,人情甚为不美,他说:“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唯贤者为不然。”(《荀子·性恶》)荀子以为,这种不美之情会引起令人担忧的后果。从个人的角度来看,“纵情性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为君子则常安荣矣,为小人则常危辱矣。”(《荀子·儒效》)任由性情则会危及性命,因此是不好的,比如兄弟之间“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人有弟兄资财而分者,且顺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则兄弟相拂夺矣;……故顺情性则弟兄争矣”(《荀子·性恶》)。从国家的角度来看,任由性情便会产生争夺和暴乱,荀子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荀子·性恶》)言下之意是,天生材质蕴含致恶之端,顺其自然或任由发展便会导向恶果,此种状况十分令人堪忧。
另一方面,质朴之性不仅包含着自然情欲,而且还包括知的能力。荀子说:“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无也。”(《荀子·解蔽》)天生所具备的这种知能,荀子将其归功于“心”。他说:“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五官簿之而不知,心征知而无说,则人莫不然谓之不知。此所缘而以同异也。”(《荀子·正名》)心和耳目口鼻等共同构成人体器官,这些材质生而有之,荀子将其称之为“天官”,好恶喜怒哀乐等情感蕴含在其中称为“天情”:“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荀子·天论》)人天生所具备的耳目口鼻等感官会与外界接触获得感性材料,它们为人类提供感性认识,比如色、声、味等。荀子曰:“目辨白黑美恶,耳辨声音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荀子·荣辱》)荀子以为,眼睛可以视,耳朵可以听,鼻子可以嗅等类似于本能的属性也是性。他说:“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荀子·性恶》)但是,人体的感官并不能够独立发挥作用,它们必须依赖于心灵,即理智力。假如“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荀子·解蔽》)。换言之,离开了心灵、理智力,感官虽然似乎能够提供信息,这些信息却无法真正成为有效的知识。正是因为人人皆有此等天然心知本能或能力,荀子提出“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的命题,他的理由是:“今涂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则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本夫仁义法正之可知之理、可能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荀子·性恶》)显而易见,人人皆有知晓“道”的材质和能力,从这个角度而言,荀子以为,凡人皆可以成为圣人,这也是荀子人性之中的亮点和光辉,值得肯定和称赞的地方。
性是天生材质,它蕴含致恶之端,它是邪恶的,所以,需要整治和改造。另一方面,人类天生所具备“知”的能力又使得改造材质之性成为可能。这便是荀子天生之性的基本内涵。
性即天生材质。那么,材质在本质上究竟何意?
事实上,孔子对这个问题已经有所研究,他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梁皇侃注曰:“性者,人所禀以生也;习者,谓生而后有义,常所行习之事也。人俱禀天地之气以生,虽复厚薄有殊,而同是禀气,故曰相近也。及至习,若值善友,则相效为善;若逢恶友,则相效为恶。恶善既殊,故云相远也。”(24)皇侃撰,高尚榘点校:《论语义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44页。孔子以为,材质之性的实质便是气。或者说,性即是气。但是,孔子没有说明材质之气是善还是恶,只单纯认为善恶行为之所以出现,究其缘由,乃是后天操持、习染的结果。
“气”字,段玉裁曰:“气,雲气也。气氣古今字。自以氣为雲气字。乃又作餼为廪氣字矣。气本雲气。引伸为凡气之称。象形。象雲起之貌。三之者、列多不过三之意也。”(25)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20页。“气”的本义是指云气,云气能致雨,雨水能够主宰农业收成,所以,在古代靠天吃饭的年代,古人对于“云气”相当重视和膜拜。荀子曾作《赋》一文,对“云”做了详细阐发:“有物于此,居则周静致下,动则綦高以钜,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大参天地,德厚尧禹,精微乎毫毛,而盈大乎寓宙。忽兮其极之远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卬卬兮天下之咸蹇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备而成文,往来惛惫,通于大神,出入甚极,莫知其门。天下失之则灭,得之则存。”云气充塞宇宙,广大无边,具备主宰生命的意味。“荀子可能就是因为通过对云气的观察而受启发,并结合他所熟悉的思想史料,而以‘气’这一种具体的物质形态来解释世界的物质统一性。”(26)廖名春:《荀子新探》,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3页。故,他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气”是天地间万物之所以生存和存在这一事实的共同依据和基础。郭志坤先生甚至指出,“荀子是气一元论的发轫者”(27)郭志坤:《旷世大儒——荀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6页。。如果失去了“气”则性命亦将随之丢失,《荀子·解蔽》曰:“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仰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简言之,“气”便是生命力的身份标识(identity)。
“气”不仅是生存的本质,荀子还将“气”看作世界运动的基本动力。他说:“夫星之坠,木之鸣,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荀子·礼论》)此处的“阴阳”即是“气”,稽考原典,气分阴阳的思想普遍见于先秦各派典籍,诸如《易传·说卦》提出:“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42章)庄子提出:“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庄子·则阳》)鹖冠子提出:“阴阳不同气,然其为和同也。”(《鹖冠子·环流》)在《国语·周语上》中,“气”甚至被用来解释地震等自然现象发生的原因:“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荀子也认为,阴阳之气的运动推动了自然界事物的变化发展。他说:“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荀子·天论》)又言:“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荀子·礼论》)意思是说,气是万物的本原,阴阳之气结合化生万物。“气”是形成物体的材料,万物都是由气所构成的,人类也是如此。就人性而言,荀子指出:“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荀子·正名》)“和,阴阳冲和气也。事,任使也。言人之性,和气所生,精合感应,不使而自然,言其天性如此也。精合,谓若耳目之精灵与见闻之物合也。感应,谓外物感心而来应也。”(28)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487页。“性之和所生,言阴阳相和而生为人。”(29)荀况著,王天海校释:《荀子校释(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885页。“和气”就是阴阳两气。荀子认为,性是阴阳冲和之气所生,意思是说,“气”被视为是构成人性的材质。性含有气。
荀子以欲望论性。人自然有欲。欲即天性。事实上,欲也是一种“气”,孔子将其称之为“血气”,他言:“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足,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血气具备物质属性,它存在于人们的血肉形体之中,并且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性情。如《左传·昭公十年》:“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国语·周语中》:“血气不治,若禽兽焉。”郭店儒简甚至直接将喜怒欲等情感视为“气”。《语丛一》:“凡有血气者,皆有喜有怒,有慎有庄。其体有容,有色有声,有嗅有味,有气有志。”《性自命出》:“喜怒哀悲之气,性也。”情欲便是气,如果人身上的情欲之气得不到有效疏导,便会导致人容易走向禽兽之道。荀子以为,这便是“病”。他说:“性伤之谓病。”(《荀子·正名》)病就是人性遭到了戕害。中医医学理论告诉我们,“百病生于气”(《素问·举痛论》),“所以病之生也,不离乎气,而医之治病也,亦不离乎气,但所贵者,在知气之虚实,及气所从生耳”(30)李志庸主编:《张景岳医学全书》,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2年版,第892页。。“凡诊病施治,必须先审阴阳,乃为医道之纲领。阴阳无谬,治焉有差?医道虽繁,而可以一言蔽之者,曰阴阳而已。”(31)李志庸主编:《张景岳医学全书》,第877页。意思是说,致病的根源是体内之气紊乱所致,气质不协调便是人性之病。荀子以为,人天生又有纵欲好利的倾向,比如:“人之生固小人……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而嚼,乡乡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梁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荀子·荣辱》)苛求物质享乐容易引发人身上的邪气、恶气。所以,荀子倡导“治气养生”:“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是也。凡用血气、志意、知虑,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提僈。”(《荀子·修身》)
性即天生材质,这种材质便是气。这是荀子之性的实质。
性即气质。然而,它在人们身上是否具备普遍性、共同性、一致性呢?或者说,天生气质是否具有质的属性和特点。即,能够从主宰性、主角性的视角定义人性?
依照前文所述,以生论性是早期学者论性的基本立场。然而,自从孟子开始这种局面便有所转变。孟子虽以先天性诠释人性,他说:“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孟子·尽心下》)但是,孟子以为,以此界定人性便会出现牛马之性与人之性相等同的状况。是故,孟子曰:“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孟子·告子上》)据此,孟子试图从质的角度为人性寻找一种普遍性依据,或者说,从规定性或主宰性的角度探求人性的基本内涵。
孟子指出:“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以孟子之言,四端之心犹如四肢,自然而然,绝非外来。存之即人,舍之即兽。或者说,四端即人性属性,或曰依据。正如张岱年先生所言:“所谓人之性,乃专指人之所以为人者,实即是人之‘特性’。而任何一物之性,亦即该物所以为该物者。所以孟子讲性,最注重物类之不同。……此四种心,是人之所以为人者,无其一便失人之所以为人,即可以说是非人了。”(32)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02-303页。简言之,人性即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和规定。
性即性质。质即属性、主角。这是从孟子之后论性的基本观点(33)沈顺福:《试论中国早期儒家的人性内涵——兼评“性朴论”》,《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较之孟子,荀子则以为,“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虽为天子,欲不可尽。欲虽不可尽,可以近尽也。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所欲虽不可尽,求者犹近尽;欲虽不可去,所求不得,虑者欲节求也。道者、进则近尽,退则节求,天下莫之若也。”(《荀子·正名》)杨倞注曰:“性者成于天之自然,情者性之质体,欲又情之所应,所以人不免于有欲也。”(34)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365页。荀子以为,“性”的主要内容是“情”,“情”则是不待而然,天生有之。但是,“情”却不美,因为“欲”就是“情”的主要内容。荀子曰:“人之情,欲是已。”(《荀子·正论》)“人之情,口好味,而臭味莫美焉;耳好声,而声乐莫大焉;目好色,而文章致繁,妇女莫众焉;形体好佚,而安重闲静莫愉焉;心好利,而谷禄莫厚焉。”(《荀子·王霸》)嘴巴喜欢美味、鼻子喜欢芬芳、耳朵喜欢悦声,眼睛喜欢美色,形体悦于舒适、人心喜欢利欲,等等,它们就是天生材质的本来面貌。更为重要的是,天性之欲的渴求不仅单纯局限于维持日常的基本生活需要,而且也包含对富贵名利的追求,这种欲求似乎是丝毫没有任何边界,而是越多越好。是故,荀子指出:“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荀子·荣辱》)
显然,以情欲论性成为荀子哲学的基本特征。如徐复观先生言:“荀子虽然在概念上把性情欲三者加以界定,但在事实上,性、情、欲,是一个东西的三个名称。而荀子性论的特色,正在于以欲为性。”(35)徐复观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211页。针对这种“情欲”,荀子有明确的言论,他说:“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而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埶注错习俗之所积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荣辱》)由此观之,饱含情欲的天生材质具有普遍性、相似性等特点,它们在人们身上具备同一性、一致性等。是故,荀子说:“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今将以礼义积伪为人之性邪?然则有曷贵尧、禹,曷贵君子矣哉?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也,亦犹陶埏而为之也。用此观之,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性也哉?所贱于桀、跖、小人者,从其性、顺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贪利争夺。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人生而皆有相同的本性,君子与小人,本性相同。
情欲源自天性。欲是情的反应。情欲生而有之,不待人为,故,它不可去除。天生情欲接近人的生理本能。比如:“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正名》)情欲是不可去除的。所以,它便成为人的一种本有规定性。荀子指出:“有欲无欲,异类也,生死也,非治乱也。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非治乱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从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所受乎心也。所受乎天之一欲,制于所受乎心之多,固难类所受乎天也。”(《荀子·正名》)只要是生物便会存有欲,反之,无欲者则不是生物。人情不美,好利贪欲,这便是性质。荀子曰:“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情欲乃是天性,不待而有,因此,荀子屡次申明“养欲”而非“绝欲”:“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荀子·解蔽》)意思是说,彻底杜绝欲望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有可能招致灾难等恶果。
性即天生气质。它蕴含致恶之端,致恶之端是人之为人的主角、属性,即性质。这便是荀子性恶论的深层次内涵,而荀子“性朴论”恰恰忽视了这一重要层面。
材质之气具有规定性,它是致恶之气。为抑制致恶之气释放,荀子便提倡乐教。
乐由气而发。《礼记·郊特性》曰:“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可见,古人以为,音乐来源于自然,本质即是阴阳之气。或者说,气既是万物化生的本原,也是艺术产生的本原。乐含气。荀子早有类似观点,他说:“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而墨子非之奈何!”(《荀子·乐论》)荀子以为,乐首先指快乐之情。它含有气。当人们有了情感之后,自然会发出声音、形成动作。这便是作为艺术的乐。又或者说,荀子以为,艺术之乐与人性相关。
乐不仅由气而发,而且内涵伦理。荀子曰:“声乐之象:鼓大丽,钟统实,磬廉制,竽笙箫和,筦钥发猛,埙篪翁博,瑟易良,琴妇好,歌清尽,舞意天道兼。”(《荀子·乐论》)所谓“天道兼”,即乐兼含气之自然与人道(36)沈顺福:《原始儒家为什么不论天道?》,《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所谓气之自然或天,荀子指出:“鼓其乐之君邪。故鼓似天,钟似地,磬似水,竽笙箫和筦钥,似星辰日月,鼗柷、拊鞷、椌楬似万物。”(《荀子·乐论》)鼓、钟、磬等分别模仿了自然界中的天、地、水、日、月等之声,比如鼓如天雷,钟似地崩,磬似流水等。同时,在这些自然之声中,也包含着人道的内容。荀子说:“曷以知舞之意?曰:目不自见,耳不自闻也,然而治俯仰、诎信、进退、迟速,莫不廉制,尽筋骨之力,以要钟鼓俯会之节,而靡有悖逆者,众积意謘謘乎!”(《荀子·乐论》)在钟鼓声中,自然伴随着俯仰、进退、迟速之礼。比如:“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主人亲速宾及介,而众宾皆从之。至于门外,主人拜宾及介,而众宾皆入;贵贱之义别矣。”(《荀子·乐论》)荀子以为,自然之物发出的声响与人道之礼相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荀子吸收了《周易》的感应思想,并提出:“君子洁其身而同焉者合矣,善其言而类焉者应矣。故马鸣而马应之,牛鸣而牛应之,非知也,其执然也。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人之情也。谁能以己之潐潐,受人之掝掝者哉!”(《荀子·不苟》)自然界存在着同类相应的现象,荀子把物类相感的原理应用到乐教之中。因为声音源发于气,且含有人道,材质之气又充满人的形体,所以通过乐之气可以感动人之气。他说:“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应,善恶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荀子·乐论》)钟鼓之音用以弘志,琴瑟之音用以悦心。干戚之声带来力度,羽旄之形能够让人感受华丽,磬管之响给人以顺心。在这些自然之声中,人的血气平和。血气得以平和,情欲自然得到合理的满足。美好的、合道的乐曲之音,浸淫着善良或正气,它们能够激发人身上的正气(“顺气”),引发顺气便是“善民心”:“乐者,圣王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荀子·乐论》)“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荀子·乐论》)荀子提倡通过正乐来激发顺气,避免恶气的萌发。乐教使得人们的情感得以合理宣泄,同时,它又不纵容人们的情感放荡。
乐教还与政治生活密切关联。荀子认为,通过艺术之乐可以考察政治之得失。他说:“乱世之征,其服组,其容妇,其俗淫,其志利,其行杂,其声乐险,其文章匿而采,其养生无度,其送死痔墨,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治世反是也。”(《荀子·乐论》)乱世之乐和治世之乐有着显著的不同特点:“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乱争,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如是,则百姓不安其处,不乐其乡,不足其上矣。故礼乐废而邪音起者,危削侮辱之本也。故先王贵礼乐而贱邪音。”(《荀子·乐论》)由此可见,乐教足以成为治世良方。音乐可以用来陶冶人的性情,淫荡之音扰乱人心,人心乱则容易引发争夺,争夺会招致战乱,战乱有可能带来亡国之灾,反过来说,高雅之乐诱发人类的善心,人心若善则人情便正,人情若正则人性即治,人性得以矫治则国家安定。荀子曰:“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荀子·乐论》)乐、心、情、性、国的内在逻辑联系由此明朗起来,艺术之乐足以成为治国之本,这也是荀子批判墨子非乐的理由。
乐是教化民众的手段。乐由情出,情由性定。所以,通过乐教抑制性中邪恶之气的萌发,治理人心,管治人情,变化气质,最终达到人和政通。这便是荀子乐教思想的基本逻辑。
从字源学的角度来看,“性”是指生命原初之貌。或者说,天生如此便是性。这是人性的基本义项。荀子论性亦立足于此。荀子以为,性即天性,非待人为,它丝毫不掺杂刻意的雕饰、人为的加工。荀子还进一步指出,人的天性是某种材质、材料,它蕴含致恶之端,即情欲。同时,原初材质也具备“知”的能力,它们两者共同构成了人性的基本内容。更为重要的是,荀子以为,原始材质含有气,人身上含有善恶两气,但荀子仅将致恶之气视为性。性即致恶之气。所以,它需要刻意的锻造、磨练和加工。相反,倘若不加治理,顺之发展,放纵自然,那么,这便会逐渐导向恶果,由此便导致性恶。为了抑制人身上恶气的释放,荀子便提倡乐教,乐教的基本原理便是感应,道义之声激发人体内的正气,通过人为教化以纠正天生不好的气质,引导人们使之向善。所以说,教化便成为荀子哲学的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