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勇
(华东师范大学 先秦诸子研究中心,上海 200241)
各位专家、各位学者:
大家好!今天应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之邀来做这次讲演,我感到很高兴。这次我想讨论一下诸子学、中华文化认同、中国历史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并思考“新子学”在其中应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新子学”是以中华文化的发展为旨趣的,之前学界一直关注“新子学”与中华文化重构的问题,而近期我认为“新子学”与中华文化认同的问题也应该得到讨论。在座的各位学者都是在中国外研究中国文化,可能对华人心中的中华文化认同感有更多深刻独到的理解,所以我想借此机会交流一下我的相关想法,请各位多提意见。
文化是什么?这是个看似简单却很难回答的问题。说它简单是因为它是一个常用的学术词汇,在使用它时即使受众是普通民众也没有必要做解释。说它难是因为一旦进行解释,那产生的说法将是五花八门,我曾了解到的说法不下几十种。所以此处我很难对它下确切定义,只能描述它的一些特质,这可以通过文化与文明的对比来体现。我认为文明可简单理解为某个群体所创造的物质、制度、艺术等方面成果的总和,它显得直观、具体,而文化则对应着这些成果在形式上的特征与内在精神的特质,它需要我们的细心感受,需要专家学者的理论总结。所以“文明”一词显得宏大,文化则显得精微,文明的研究主要以物为基础,文化的研究更多地以人来切入。所以文化的研究常以人的思想、行为、信仰、审美等方面的研究为背景,要做一番汇通提炼的工作,由此呈现出的“文化”在某种程度上近似于对某类风格、特质的揭示。
明白了这层关系,我们便能用一个比喻来形容文明与文化:中华文明像把火炬,历经数千年未尝熄灭,中华文化便是它发出的火,这团火的主体是在火炬端头上,但它又在散播火种,在新的地方燃烧,以上正对应着中华文化在华夏大地生生不息又在海外传播发展的伟大历史。中华文化的这团火其实一直是在海外华人身上传承着,他们的思维、行为总保存着中国人的特质,他们携带着中华文化的火种,又在待人接物中影响周围,散播着中华文化的火种,可以说,他们的海外生活本来就是中华文化发展传播历程中的一部分。中华文化附着于他们的根性中,发挥着难以磨灭的影响,他们的心中打上了中华文化的烙印,他们对中华文化认同感很值得我们研究。
文化认同是某类人对某类文化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包括感情上的亲切、思想上的认可、社群组织上的依赖等诸多方面。海外华人对中华文化的认同的具体表现形式很多,比如对汉语的熟悉与掌握,对中华传统婚丧等礼仪规范的遵守,欲了解中国历史与现状的热情等等。那么在这些林林总总的现象背后,我们能否总结出核心的元素来帮助我们理解中华文化认同的实质?这可以结合上文关于文化的界定来分析,文化是种精微的事物,那么关于中华文化的认同,我们必须往深处看,达到人的认知、思维层面,才能充分理解它的存在。当涉及这个层面时,很多人会想到主流的儒家思想,那是否就可以认为儒家思想就是中华文化认同的全部?抑或说儒家中的心性、道统应设为当前中华文化认同的绝对核心?
我认为这是值得商榷的。华人深层的认知、思维具有中国色彩是源于历史传承的塑造,中华历史对中华文化认同有着决定性意义,而我们的历史绝非儒家道统的简单演绎,它是基于古代人民的实践而产生的,而在思想层面则是由诸子百家思想共同推动的。所以,如果要提炼中华文化认同的核心,我们不能把目光只放在儒家上,而是要从把握诸子百家的思想做起。下面我尝试对该说法中的各部分命题依次进行阐发。
历史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味。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延续数千年而且从来没有中断的古文明,历史对于中华文明的价值之巨大是身处其他文明类型的人们所难以理解的。而且中国自古便有重史的传统,大多数朝代都有自己相应的史书,每个家族也都尽量撰写自己的族谱,重要人物去世后也会有相应的传记祭文来回顾生平,中国人将事件固定为文字,以对抗时间的冲蚀。由此,事件不再是随起随灭的偶然而是不断积累的财富,时间不再是没有变化的循环而是日日趋新的演进。这使中华民族形成了强烈的历史意识,所谓“历史意识”很接近古人所说的“述往事,思来者”(《史记·太史公自序》),人们在历史记载中了解过去的事情,继而将自己与之关联,找到自己当前存在的意义,从而为未来的发展确定方向。这种历史意识深深地烙在中华民族的深层思维中,它又进一步强化了全民族对共同历史和共同命运的认可,每当危亡关头,这会产生强大凝聚力,保证各方同舟共济,使得中华文明的历史延绵不断。
就当代现实来看,中国人的文化认同感更多的是建立在共同的历史与共有的历史意识之上。即使目前社会变化日新月异,新旧更替愈发迅速,中华民族仍保持着对“根”的关切,当代的我们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置身于中华文明发展的进程当中,自豪于古代文明未尝中断的奇迹,并以之作为中华文明的独特之处,形成一种文化自信心。在此基础上,我们总能有充足的动力参与到中华文明的继承与开新中去,在其中找到自己存在感与历史意义,即使是远在异国的华人,也会意识到自己是中华文明的火种,期待它的延续,把自己作为中华文明传播过程中的一环。
中华文化认同以我们共同的历史为基础,这与美国文化认同形成了对比,一般认为美国文化认同是基于一些口号,它们将这个移民国家的民众凝聚起来,典型的如亨廷顿提到的“美国信念”如“自由,平等,个人主义,代议制政府和私有财产制”等原则。美国人不像我们那样注重历史,一方面它建国时间较短,另一方面它视自己为新思想的实验所,强调美国例外论,认为用之前人类的历史无法解释美国,这是美国人对自己文明独特性的认识。可见,文化的认同总是与一国的历史国情相关的,中华文明有自己的独特性(历史悠久无中断),生成了我们独特的文化认同模式,这种独特性应得到我们的重视。
那么下面我们将要探讨中华文明延绵千年不绝的原因到底何在?古人多以儒家道统说来解释它,将道统视为中国历史的关键线索,并强调道统的传承对中华文明的演进有着决定性作用。但到了现代,人们意识到中华文明的博大意涵很难被这样简单地笼括。我们认为,中华文明的绵延并非儒学一家的贡献,诸子百家亦参与了文明的构建,这为中华文明在之后的发展中提供了强大的后劲与韧性。
具体来看,儒、墨、道、法四家各自立说宗旨不同,有些主张甚至如水火不相融,但正是这种差异性给他们带来了互补的可能。司马谈认为:“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史记·太史公自序》)班固指出:“(诸子)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汉书·艺文志》)这些都说明了各派在表面对立下的互通之处。后世儒学虽然被官方定为一尊,但在政治和修身诸多方面,道家都是与之互补的,修身治国只讲儒家、谨遵礼数难免过于繁琐,道家的简省对此是一种补救。如果道家是救儒者拘于“礼”的问题,那么法家则对治儒者滥于“仁”的问题,儒家在政治上过于理想化,认为宽仁教化之功无所不及,这似乎不太现实,法家强调法律制度的保障作用,使社会秩序化、条理化,有些地方是儒家做不到的,中国历代国家治理也都是儒法并用、儒法互补的。另外,儒重道轻技、重仪服轻功实、由亲亲之爱来推导普济大爱,墨家针对这些方面作出了纠正,他们重视技术劳动、强调节俭节葬、主张兼爱尚贤,墨家作为学派虽然没能在后世延续,但其学说仍作为一种思想遗产传承,使儒者不断反思、调整自己的理论路向。
可见,中国历史的发展并非只有儒家一条线索,而大致上是儒、墨、道、法等齐头并进的,其实任何时代如果只有一家独大,那么我们的文明便会出现问题,难以持续。比如秦代专任法家为治,结果很快便动乱灭亡;汉代中期只推尊儒学,结果汉室有篡劫之祸;魏晋只崇尚《老》《庄》玄谈,结果使中原板荡,等等,那么每当这种“独尊”的弊端暴露后,其他家派的思路便会兴起,把文明发展的路线拉回正轨。中华文明发展的稳定与持续主要依靠着多种思想路线的互补,诸子各家在“求治”问题上不同的致思方向经过博弈逐渐达成一种均衡,它们形成的合力推动着中华文明以平稳态势发展,很少出现过于极端的路线,这种发展虽然在某方面的效果上不及独尊某派来得那么明显(因为某派在某特定领域总会产生奇效,如法家在富国强兵方面、道家在休养生息方面都有显著功效),但它在整体上是最优的。总之,在为中华文明塑形的先秦时代,诸子百家提供的多元的文明建构思路为之后中华文明的发展提供了充分弹性,每当文明陷于一偏而停滞时,通过回顾这个时期,后人总能得到源头活水,打开思路。
以上疏通了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国历史及诸子思想之间的关系,以中国绵延不绝的历史为中介,我们大概可以把握到诸子思想在增强中华文化认同感上的关键作用。下面再结合当前现实做些思考,更能看到二者间的紧密关系。
在当前,如果仅以古代某种单一的思想来激发大家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那效果恐怕不佳,因为现代社会日新月异,人们的生活愈发丰富,古代某类单一的思想很难全面地对接当代生活,因而很容易被人边缘化。但我们将诸子学的框架引进来时,情况会发生大的改观,它博大精深的内涵会让现代人在很多方面产生共鸣。
道家有“道法自然”的理念,其关注点虽然主要集中在人事方面,但我们仍可以引申到人与自然环境的层面上,思考人如何与天地万物和顺共处。当代人们对现代文明产生的生态破坏有极强的警惕,开始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问题,中国人经历了经济发展与环境破坏并存的阶段,对这方面的问题尤为关注。国人可以从道家的论述中汲取智慧,看到我们中国文明在这类问题上与西方现代文明之间的不同思路,感触中国文化的独特之处,关于中国文化的认同感正是在这样一类类具体问题的思考中提升的。
儒家对伦理与道德的推重保证了中华文明的稳定持久,对于未来中华文明的平稳发展同样有重要意义。当代中国面临着“道德危机”,这是现代社会的通病,因为人在一味追求物质与效率的时候常会导致内心情感的麻木。西方也面临过这类问题,他们力图结合他们的宗教传统来克服它,而我们能利用的则是我们的儒家思想资源。儒家先哲对群体的人伦、自身的心性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只要人类的家庭还存在、社会关系还存在,这些思想就永远不会过时。儒家基于僵化礼教而提出的一些人伦主张在当今可以商榷,但一些基于仁恕思想而生成的理念对于激发当代人的道德感与同情心有着重要作用。可以说,在应对自然与社会的现代性危机时,道家与儒家都体现了中华文化独有的优势,这提升着我们文化的自信心也增强着文化的认同感。
法家治国偏重外在法律制度的保障,这适应了当时宗法制解体、社会流动加剧的现实。而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加速,社会流动超越了之前各个时期,传统的熟人社会逐渐被新的生人社会取代,人们逐渐意识到客观的条规、人际间的契约、行政治理能力等元素的重要性。这些元素在法家那里其实都有充分的阐发与论证,现代人会感叹先人意识之超前,他们的思索对现代社会治理问题会有如此大的启发。这也再次提醒我们,中国的文明不是西方所想像的只有村落宗族、田园牧歌式的单一形态,相应的中国文明构建思路也不是只以儒家的亲亲为全部,法家思路保障了国家、社会的凝合力,对中华文明在过去壮大自身有重要意义,同时它对中华文明在当今迎接现代化也有重要价值。
总之,从以上几个问题中我们可以看到多元的诸子学思想对于保障中华文明绵延、壮大的关键作用,亦体会到他们是保障中华文明在当今变局中开新、续篇的重要资源,上文提到我们的文化认同来自对中华文明继往开来的自觉,所以诸子学与中华文化认同的紧密关系不言而喻。
既然诸子学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有如此重要意义,那么作为诸子学形态革新的“新子学”在这方面必然也会有重大的推进作用。
首先,“新子学”强调诸子学的整体性,它追求探寻诸子共同的问题意识、提炼深层的“子学精神”、寻求子学独特的研究路径,使诸子百家不再以零散的形态出现。零散的形态意味着人们只关心某一家某一子,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继而认为诸子学只是各家各子研究的简单罗列。“新子学”先把诸子学视为整体继而分析其多元结构,这突出了诸子学及其核心特质在中华文化中的存在感,而这样一种以子学多元性为特征的中华文化必然会得到更多的认同。
其次,“新子学”把诸子各家放到文明构建的大视野下来审视,我在《四论“新子学”》中提到对待“周文”的不同态度是诸子时代争论的根本。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之前固有的文明模式已出现危机,那么该如何看待周文的价值,在构建新的文明形态时应设定哪些原则,理想的文明形态应是什么样子,针对这些问题,诸子各家提出了各自的文明建构路径。这大体上有保守和激进两种倾向:儒家是保守的,它希望承袭复兴周文,把周文的精髓用仁义等理念来表达,以此作为“礼”之推行践履的保障;墨家和法家则追求在周文的基础上来革新,墨家是对儒家文明构想的进一步理想化,兼爱、尚贤、尚同等主张都是想要打破儒家仁义等理念的“局限”性,法家则是对儒家文明构想的现实化调整,法、术、势都是外在强制性的设置,它对世界的预设将道德排斥在外;道家则属于激进的一端,因为“周文”的一大特征在于人文性,儒、墨、法都是在此基础上往不同方向的发展,而道家则追求对人文的一种超越,它不是不讲人文,而是要寻求比人文更高一层的存在来统摄之,可以说,它在思考有别于周文的另一种文明形态。“新子学”意在揭示:儒、墨、道、法及其他诸家都为中华文明的构建贡献了思路,中国文化的演进呈现的是不同根干融合发展的多元关系。上文提到中华文化的认同是基于历史的,“新子学”对我们文明史深层脉络的揭示会给中华文化的认同奠定理性的认知基础。
另外,“新子学”强调“唤醒价值”,根据《三论“新子学”》的说法,我们要把诸子学研究的旨趣从知识构造转出,重新唤醒传统资源的价值意义,让经典回到生活境遇中。由上文可知,诸子学从一开始就参与了中华文明的构建,所以我们当前可以借之洞察中华文明在现代遇到的基本问题,在此视角上产生的问题解决方案可能不是唯一的,却应该是最接近中国社会的。“新子学”会让诸子学更广泛深入地进入人们的生活,人们面对现实问题时可以充分参考先秦哲人的智慧,了解他们在遇到类似问题时的应对思路。而文化认同多落在人们的现实生活的层面,与现实产生密切关联的“新子学”会更好地推动中华文化认同在人们心中的深入。
总之,“新子学”是一项长久的文化事业,它致力于诸子学的全面复兴,将自身与中华文化的命运密切地关联起来。如果说中华文化重构的问题是在时间的维度上面向中国的未来,那么中华文化认同问题便是在空间维度上面向海内外中华儿女,“新子学”一直在为未来中华文化的方向作努力求索,也将为中华文化在全球的更广泛影响贡献自己的力量。
我的发言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本文由博士生王泽宇、张耀据讲演录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