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平
《杂感》由四首钢琴曲组成,其中第1、2、3 首作于2020 年1 月至3 月新冠疫情隔离期。第4 首完成于5 月初,这时生活已基本恢复正常。
在作品创作初期,疫情严峻,除间或采购、散步,全部时光在户内消磨。突然发现可做的事、可娱的乐、可发的呆,满满填塞了日子!这些曲子不在“创作规划内”,也不是约稿订件,纯属心血来潮一时所致。平日脑子里的音符,无意识也无休止地堆积,像占满电脑内存的文档,需定期清理。写到纸上便是清理。当然,这哪里有在电脑上哗啦一声丢进垃圾桶那么快意。
估计许多同行会同意我,作曲是件多少有点闷闷不畅之事,有人直说这是“苦工”,但它让许多人痴迷成瘾也是事实。隔离之后,虽然状态近似“不务正业”,写音符的念头却还是压制不住。这里一笔那里一划,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并没全闲着。当时,生活一面简单化了,另一面却繁琐了不少。反反复复地消毒、洗手、囤食、搜罗口罩……而脑子里呢,更是被杂乱的感受包围。也许可以这么说,这些乐音就是被杂思乱绪感染后的“症状”,像借着音符咳嗽两声,清清嗓。它们野心全无,不奢丰收,不过是晒网时的自语。
以下文字以对作品意境的散文式描述为主,也夹杂一些对音乐细节的观察。
《杂感 No.1》(完成于 1 月 24 日):慢板,b 小调。
据说b 小调是郁闷的调性。曲子像是一次漫步,气息沉郁,步调徐缓。开头的乐思是朝下探去的姿态,内向、平静,但不轻飘。
谱例1
主要旋律声部与低音的对位声部反向而行,句势朝小节中央倾斜,重音落在一个大七度的非协和音程上。这个音程当中夹杂了A 和升C,与解决的旋律声部构成V7和声。这是一个略带挤压感的瞬间,原因不止于G 音与升F 的七度关系,而更源于G 与A 音的大二度碰撞。这里并没有刺激性的声响,也不带急切的表达,倒有点像一片灰色调的涂抹中那么一触稍稍着力的顿笔。这个细节带出了一种和声的特色,也突出了整首乐曲b 自然小调的属性。
曲调温和地浮起又沉落,像黄昏时脸上似有似无的表情,但隐约有什么不易触碰的向往。继而又低下头,跟随b 小调郁郁的步履,时而抬头打望,树梢间透出一丝光晕,似乎有一两声鸟语,倏然又被一阵风叶的窸窣覆盖。第23、25 小节短小乐节在27 小节的右手部分加速和延伸为三连音滑翔般的线条。左手则与之相反,是同一素材的放大版。靠近尾声,音调往上,再往上,似在寻找目光所及的最后一点天色。结束段的调式游弋于b 小调与升f 小调之间,有模棱两可的意趣。
如果回观乐曲前部,就不难发现这种调式的流转发生于最初的乐句。早在第4 小节,左手的尾音引出升G,随后高声部乐思向上再次触碰到升G 音,并很快又出现升D 音,之前的还原G 的色彩被完全替代,调式不知不觉朝升f(多利亚)—升c 调域偏离。可以说,乐曲是在一种多重调式的模糊感中前行的。曲终的和弦像一声滴水的清响,在中音区悬置,留下一个半开放状态。这个和弦同时包括了B 音及其上五度“属音”升F 和下五度“下属音”E,但似乎哪个音也没有绝对优势。
《杂感 No.2》(完成于 2 月 2 日):又是慢板。
是不是受那几月“慢生活”的影响?这像一支挽歌,而且有点情绪。乐曲开篇,一阵毫无征兆地的旋动扑面而来,顷刻间,一团尘埃悬滞空中。接下来,是一组两个音的乐句,是乐曲主要的素材。“哒哒……哒哒……”,一个很短的音跟着一个很长的音。音乐术语里这叫”切分音“,但和那种常见的强节奏、活泼的切分音不同,这里低沉、肃穆。乐句断续,欲言又止,一次次再启、再顿,像一个人茫然四顾,找寻曾经熟悉的事物,而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一片废墟。
如果只看上方旋律与下部和声,音乐非常单纯,而穿行于两者之间的对位旋律总在一些结尾的音符上“走偏”,像一种微微的困扰:
谱例2
关于这些“偏离”和“困扰”,我曾听过一种说法,叫做“错音主义”,指一些作品中对传统法则叛变的音高运用。我喜欢这一说法,不在其对错或准确与否,而是它的幽默感。本来就已经错了,还斗胆那么大义凛然地“主义”!世上又何曾有过“对音主义”!有可能最早的“错音主义”真的来自偶然的错误,而某种新鲜的美感和趣味因此被导出,后来逐渐又汇入到音乐的大潮流之中。这与爵士乐中的老生常谈“化误为妙”的说法殊途同归。那么既然是错,此“错”与彼“错”区别何在?
德彪西那些出格的、未化解的“非协和”音符,若被塞进门德尔松的乐谱之中,无疑就是错音,必是抄谱员打了瞌睡。但一旦还原在德彪西的声音环境中,它们不仅没错,而且不可或缺,成了抒其“胸中之妙尔”的神笔。也可能正是那些东西,让我们欣赏门德尔松之后,还愿意去听德彪西。那在这首《杂感》里,这些偏离“对”了还是“错”了?这问题显然不该问我。我只知道,缺了它们,我所希望写出的那首曲子也就不复存在。
言归正题。音乐此后渐渐起兴,有按耐不住的悸动,随后又豁然开阔起来,带出流畅下行的音调,像远空飞灭的云迹。这里的大二度下行音调似是由那个“困扰”的对位旋律引发而出的。
又回到“哒哒……哒哒……”的乐思,这次有些新的体会、新的方向,停顿也更短暂。之后,音乐突转,并迅速升温,几近宣泄之状。在情绪崩发的临界处,音乐竟几次如同语塞般陡然止步。此刻切分音主题强势闯入,庄严、悲怆,为本曲顶点。峰回路转,音乐步步归复平静。幻境中,仿佛有远方的行云化影而去。结尾处,又是一阵旋风,这次似乎更加不祥。音高素材与曲首一样,唯一的变化是最底下的降D 音,替代曲首的C 音,使这两小节显得更浑沌、更深不莫测。降D 往下回归主音C,上方降B-G 的二音动机沿八度下沉,仿佛声音随尘埃纷落,遁入虚空(曲子完成当晚,四川金堂地区发生4.5 级地震,成都震感明显,以至举家仓皇下楼)。
《杂感No.3》(完成于3 月9 日):好嘛,又是个慢板!
但这次慢得有些不同,这是运行中的静态,是类似“飞矢如止”的动静之交感。曲子发端的调性开诚布公,毫不含糊的D 大调。有人说这是光明的调性,确实,我想不起来有什么调子灰暗却又是D 大调的曲子。d 小调,可就另一码事了,阴沉的例子立即可数出若干。大小写的微差,竟如昏晓之隔。当然,即便针对以大小调二分的18—19 世纪欧洲音乐,这种看法也只能是相对的。而在那个范畴以外,调式轴线上满布着纷繁的可能性,明暗、悲喜一类区分全部失效。
我常常听到“音乐必须表达情感”的呼吁声。我没有意见,但老实说,这也让人疑惑。首先,这里的“情感”二字究竟指什么?如果是类似以上所谈到的那些非黑即白的所谓“喜怒哀乐”,那是不是太小瞧了音乐,这门最有可能“美在形上”的艺术了呢?与其说《杂感No.3》是D 大调,更确切地说是它以一个D 大三和弦启动,尔后的音乐则远非传统意义上的D大调所能覆盖。
比起《杂感》No.1&2,这次开朗了,像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体形态似乎也偏爱朝上的姿势。曲子以沉静的低音五度淡入(D-A),这一笔循环的持续音,全盘贯通,像地平线,无边无际,天荒地老。四周各式音响的舒卷与流变,由它负责托起(见谱例3)。
主要的乐思有二:1.开头以长音起势,旋律缓慢展开,绵长、深厚,如祈祷的歌调。2.旋律中间一节嵌入第一乐章的下行四度音调。它后缀的部分化开为二声部的对答和模仿,声部之间的纠缠互动产生愈发荡漾的情态。
谱例3
结尾前,主题最后的亮相直奔极低音区,如巨大发光体的缓缓沉落。声音随着左手一步步下移,直至抵达钢琴最后一键。
谱例4 一系列下行和弦,密集、整齐、庄严,有“合唱”的特征,与线式的、带即兴意味的第一主题形成对比。类似歌曲里的“副歌”,这个主题在乐曲个别紧要节点上反复出现,以警句般的语气强调着什么。这个主题的下行四度轮廓也与第一乐章的主题勾连。
谱例4
65—70 小节,D-A 持续音发生了全曲终仅有的一次转移,以低五度G-D 音临时接替。音乐从高点刚刚退下,低音的转换、左右手两极的弱奏、大片的空白,这6 小节像乐曲在进行一次很深很慢的吐纳。
《杂感》写到第三首,音乐不只向前看,也不时回头观望。前两首的部分因素开始以不同的面貌浮现,像种子悄然萌芽。No.3 含有No.1 的乐思,而即将写成的No.4 也将No.1&2的诸多细节一一囊括。元素在积淀、互动、代谢、生长,音乐亦是一种生态。四个乐章是个逐步生成的过程,它们互为共鸣,构成一个大整体。《杂感》作为套曲的属性至此明确。广阔的慢板、蔓延的思绪,空旷的声音世界,在平缓的表象下,热量与动力不知稍息地翻滚着。一位年轻的朋友听了,说道:“这一章漫游在宇宙里!”
《杂感 No.4》(完成于5 月 4 日):这是《杂感》的终曲。
套曲的四个乐章长度依次递增:No.1,2 分 30 秒;No.2,3分 40 秒;No.3,6 分 20 秒;No.4,8 分 30 秒。这一有趣的现象并非刻意构想,是全然在无意间形成的。长度与规模递增的势头,同时也在幅度、深度、多样性方面表达。每一章的“感”总比前一章似乎更“杂”。
论“杂”的程度,No.4 当为四首中的No.1!它有新生的乐思,但同时又包罗着前章诸元素,格局纵横交错,确有终曲的气质。像受前三曲的遗传,No.4 仍然是慢条斯理地入调,右手单线条运行,左手仅是零星的低音,气氛空寂荒凉。主题像雾一般弥漫开去,虽虚渺,却延攀深远,预示乐章之格局。第一个主题勾勒出一个五声音阶的音高组合(A、G、D、C),音程及旋律姿态皆暗示第一乐章主题。
新的素材在主题第二次陈述中逐步加入。首先是一个附点节奏的动机,警觉而具驱动性。这个素材取自第二乐章的切分主题。这类“自我引用”在本乐章不限于此。另一个乐思同时在萌芽,不久生成一支短促而厚重有力的曲调。与前者不同,此动机不是对过往章节的回顾,而脱胎于另一部作品《寒夜》(为纪念李文亮医生作于同年二月的小提琴与钢琴二重奏),可谓“借题发挥”。
谱例5—6
《寒夜》
开篇的音乐建立在降E 的低音持续音上,在段末到达本曲中心调,b 小调。这不仅第一次落实了乐章的调中心,同时也完成了套曲作为整体的调性回转,即回到第一乐章的调性。
第一大段的音乐几经起伏,在段尾沉入低音区。过渡段的曲调,单线条,孤零零,青烟般浮起,回到开始的茫茫迷雾中。在不知不觉中,第二段的音乐缓步登场。柔和的和声配以有规律的织体,微微摇曳,好似一片幽波中的水草。一支长线条、大跨度的旋律高高挂浮其上,如残云飘脱,很抒情,也很淡泊。旋律初始的音高 D、E、G、A 和曲首 A、G、D、C 同构,都是五声化的音调。如前所述,这些音高材料隐约与第一章主题勾连。这段音乐下半段愈加激动,向下奔流的乐句毫无隐讳地召唤第二章的素材。音乐像在冥想,也在寻觅,渐渐确认方向,热度也一点点在累积。
“寒夜主题”再次响起,抵达一个强点后戛然而止,片刻静默之后,类似哀歌的下行三度音调频频重复,柔软但虔敬。接下来的一段音乐是“再现”,即第一段音乐的重演,但貌样不断变奏出新。整个段落由弱至强、由缓至疾、由低至高、由暗至明,是一个持续勃发拔起的过程,仿佛生命从死寂中复苏与升腾。曲末,“寒夜主题”在高音区以灿烂的和弦重重叠响。
谱例7
与乐曲首段相对应,再现段的音乐也同样是一个奔赴调性本部的旅程,目的地是牢靠而饱满的五声化B 大调和弦,全曲结束在琴声满振后的回响之中。
如果要用简单几字来描述这一乐章,我立刻想到“死去活来”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