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锁
姐妹花拉面馆开业的时候,云炸裂般稠密地铺在头顶,太阳烈烈地炙烤着长乐巷。男人们被热浪一波波往店里推,女人们在跑马街屋檐下站成了一条条沉默的阴影。
钉子和一群小人儿打着呼哨从阴影里打马而过,他们是一朵云,可幻化成马。丁老师和那辆邮绿的二八大杠从远处的光亮里拖着一条黑影,一并从钉子身旁飞驰而过。这朵云立马被撞得粉碎,零零落落,飘忽不定。钉子远远地看到那个花篮躲在父亲灰蓝色的夹克后面,娇艳欲滴。和陈果、艾庆他们一样,钉子把眼睛埋在白色的医用口罩边缘,可他的眼睛在燃烧,烧着了口罩,口罩把他焐得透不过气。他拽下口罩的一只耳朵,呼气。陈果依旧像个小老人儿似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苍老的喘息。钉子,把口罩戴好,病菌会从鼻子进入,在身体里着床,然后像个鼓风机在身体里鼓起一阵飓风,命就被吹跑了。在钉子他们看来,这确实是陈果这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渴了要喝水,热了要流汗,这是独属于陈果的一种特殊方式的新陈代谢。
傍晚的余温将尽,拉面馆的火候却正旺,门额燃起了两盏灯笼。灯笼里卧着两个接了电线的白炽灯,借着灯笼血色的外衣,撒下大片黏稠又哀艳的红光。夜晚降临后,跑马街悄悄蒙上一层雾障,巷道里会拐来拐去一绺绺煤油灯的烟火气,闻起来叫人嗓子发干发痒。还有人屋里头没装上电灯呢,装了电灯的一多半还不舍得点开呢!所以,跑马街不如老街通明透亮,正如跑马街的来历一样叫人摸不着头脑。有人说,跑马街清末出了个武举人,武举人练马术的跑马田长成了现在的跑马街。也有人说,跑马田就是给清末县衙供养马仔的两亩三分地,贫贱得很。不过这些如今已无法考证了,有些事情是长辈传给孩子,孩子再转述给孩子,事实就会走偏方向。但可以确定的是,姐妹花拉面馆门额上的两盏血色灯笼在跑马街是个异类。
“你白天往拉面馆跑了?”张新兰瞟了一眼丁老师,手中糖红的砂锅稳当地坐上桌面。
“嗯!守礼、守芳是教导主任的远房双胞表妹,帮他捎带送上个花篮,贺贺喜,驱驱邪。”丁老师的脑袋埋在一团白雾里,舀了勺砂锅里的汤,凑到跟前,擦了擦眼镜片上的雾气,皱起眉,“说是老家那里病情闹得厉害!”丁老师是不吃香葱的,蒜叶儿、韭菜也是不吃的,生命里浓密的水草几乎都被丁老师过早地刈割掉。
“我放了一把小葱,提提味儿。”张新兰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是钉子,“这黑鱼汤是炖给钉子吃的,最近老尿床。”
钉子十岁了,懂起害臊,昂起头呛道:“哪有!”丁老师和张新兰淹没在雾气里,闷声笑着。
“别忘了,把你那口罩拿出来让我洗一洗。”钉子总叫张新兰操心。
“这口罩都是医用的,洗了就没疗效。”张老师从不锈钢保温杯里歪出一些茶水,兑在米饭里,顺时针搅动,“关乎生命的钱能省嘛!”
“屁兜大点儿地方!”张新兰妇女主任的那个派头冒出尖儿来,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我看这势头,就算传遍全国,也会遗忘我们清流镇!”
清流镇早年间被遗忘得厉害,瑟缩在一隅,不敢哆嗦。直到肩头上发达的老大哥打着经济共荣的名义,把敏锐的触角伸向这个南方小镇,却被唤作北方的小城时,城醒了。清流镇活了,活出个鲜亮。清流镇每一寸闲适的土地都被翻了个身,脸朝下,脊梁朝上,拱出一幢幢高楼,房价连炒上了三番。时间总会这么乏善可陈地推翻一切如常的认知。
晚饭过后,丁老师伏在灯光里,右手的钢笔在书上游走,眼睛跟着字跡旋转。钉子像只小猫温顺地趴在长条凳上,凳子上一字排开的有三本书,语文、数学、自然,还有圣斗士贴画册,天火溜溜球,咬了几口的苹果。这条凳子上整齐摆放的好像就是钉子现有的人生。
“也就是你回来,钉子才老老实实地坐到书本前。”张新兰从颈子上脱下围裙,甩了甩,揉作一团,扔在丁老师二八杠的后座,“动画片都不看了,怪不得说‘子不教,父之过。”
丁老师大专毕业,读的师范。他运气好,抓住了国家包分配浪潮的尾巴,分在市郊的育红中学,教数学。离家不近,加上课时任务紧,丁老师只有在周末才能回家住两天。钉子想他爸,嘴上不说,但是张新兰知道,这孩子仁义,重感情。
凳子上的整齐划一在张新兰手起围裙落之后,乖张地散落一地,除了那颗她给洗过的苹果。
“妈!”钉子一声怪叫,头顶的白炽灯晃了晃。
“孩子好好地在学习……”丁老师声音糟糕起来,钢笔的影子围着笔尖打晃,眼睛发蒙,无法落笔。
“好了好了!平时也没见你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钉子还不抵你教的学生。”张新兰总是有理,“早睡早起,增强免疫力!”
丁老师喝不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水,被噎了个满怀。
钉子睡不着。窗外的月亮开得正明,窗帘遮住了月光洒下来的透明,房间里的黑暗被灼伤,变得浑浊起来。狭长的窗帘缝挤进一道明亮的光,像一把利剑,把睡不着的钉子拦腰斜切成两半。钉子睡不着,用眼睛在浑浊的房间里寻找,先是落在了桌子上的一只崭新的口罩。这是成人用的口罩,钉子这些孩子脸太小,每每都会把钉子他们一半的眼睛挡在口罩的边缘。可是,这是病毒肆虐的一年,这一年被相对地拉伸,变得很长很长。钉子和陈果他们这群孩子就被逼着把多余的话语挡在这块白布后面,从双马小学经过跑马街,穿过2号桥墩飞奔回老街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一朵云,在离地一米多的空气里聚合与消散。
钉子还是睡不着。钉子的视线往窗户的方向移动的时候,房间瞬时遁入另一层黑暗里,窗外像是结了一张密封的网,窗帘变得愈来愈笨重。房屋试图细微地膨胀和收缩,开始呼吸,小心翼翼。钉子觉察得到,索性跳起来,跪在床尾,双手一掀,把帘子推到两边。沉重的黑褪了些分量,轻盈倒也谈不上。月亮一半躲在乌云背后,一半在清流河里晃悠。几抹白雾贴着清流河的胸膛游走,不安分的双手招惹出两股生猛的烟雾,一股是红色的,一股是蓝色的,从清流河的河床里拔起,摇曳生姿。两股烟雾的力量有些悬殊,红色缠绕着蓝色,蓝色回应着红色。这时,月亮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藏进蓝紫色的云层里,露出一小块,被洗碎在清流河清凉的波光里,晶晶亮亮的很多滴。两股烟雾还在忘我地生长,从水面鼓起巨大的身体,延伸向钉子的窗口。钉子一个激灵躲进被子,不敢呼吸。他们在撞击窗子,窗子的抖动从墙体延伸给床板,床板又把这股力量透给钉子,钉子被捂出了汗。窗子倏然间不哆嗦了,烟雾也退回清流河里,房间又变得方方正正,不再挤压空气。钉子突然感到小腹微胀,或许是想尿尿了。可是钉子还是提着胆子,只是把脑袋从被子里拽出来,月光复明了,然后钉子就在一阵酸胀酸胀的憋尿感里睡着了。
清晨是在张新兰的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饭里抖擞起身的。厨房的窗户背阳,太阳照在隔壁的窗玻璃上,借着玻璃顺势拐了个身体,跨过三尺的巷子,从隔壁的窗户里直愣愣地钻进张新兰的厨房。半握雪白馨甜的猪油,一个土鸡蛋,两大勺粳米饭,张新兰的三铲子,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饭就出锅了。
“哦哟!又尿了一床臊哟!”张新兰刚做起早饭,这边又得把钉子臊烘烘的被褥摊在阳光下,声音有些发冷,可是表情一定叫人发笑。她扛着被褥从前厅往屋外走,童孩子屙尿不仅臊,还腥气。
张新兰是清流镇的妇女主任,也是长乐巷丁老师的爱人。她工作时严肃认真,像个妇女主任的样,闲余时又是长乐巷的一位普普通通的妇女。这两种身份的快速转换与界定,要得益于张新兰非同一般人的长相。她长得不丑不美,但是好辨认,脸盘子像寿桃,嘴巴和鼻子往前伸,眼睛下方和鼻子周围被随手撒上了七八星的雀斑,毛发生得比一般女人要重,所以人中两侧各挂了一道谦逊的唇须。做妇女主任时,一脸的严肃劲儿,鼻子眉毛唇须揪在一起,有股不怒自威的态势。做丁老师的爱人時,说起闲话,张新兰的嘴脸就像一只精怪的老鼠,啾啾啾啾。
“你得空把钉子换下来的裤子洗干净,叫太阳烤一烤,一裤子的尿滴子!”张新兰有一半的身体坐在隔壁窗户折射进来的阳光里,猪油把她的嘴唇刷得油亮亮的。
“我还放个周末,你倒是一刻不得闲,这官当给谁看的。”丁老师全身都隐藏在黑暗里,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这句话绝不是在发问。
张新兰没听出这股子语气,接起话茬:“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不懂乡里街坊这些杂碎事,通通告诉你,比你书本里那些函数还要让人摸不着头脑。”
丁老师搞得懂函数,他觉得函数是数学里一个迷人的存在,它不仅可以理性地计算这个世界,也可以感性地丈量人间事。任何事情都可以比作一个函数,等式左边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因素,等式右边只是一个结果,你输进去什么样的自变量,就输出来什么样的因变量。可是丁老师并没有反驳张新兰,他知道如果自己输进去的是自己的立场,输出来的结果就是一场无休止的辩驳,因变量再充作自变量,这个函数无限地循环下去,最后也许就是场灾难。
丁老师索性享受般地吃着面前的炒饭。爸爸是爱吃妈妈做的菜的,钉子这样想。太阳从隔壁窗户的右侧开始往左侧移动,张新兰一半光亮的身体像盏灯被灭掉了,丁老师的一半身体却被张扬在阳光里。钉子一抬眼就看见丁老师一筷子往嘴里划拉进一大口饭,没嚼上两口,喉结被迅疾地往上一提,然后快速地坠落,丁老师又继续往嘴里重新扒拉进一大口蛋炒饭。丁老师说过,张新兰做的菜里有一种粗粝和温柔,阔斧和板实。钉子不知道,丁老师到底是在评价做的菜,还是在说这个人。但是钉子知道,他是吃不出母亲做的菜里所蕴含的五味杂陈的。他是觉得,鸡肉是鸡肉的味道,猪肉还是猪肉的味道,钉子甚至觉得,妈妈做的菜的味道都是一样的,换了谁也都是一样的。当然,这芸芸众生里要单单剔除掉陈果的妈妈。他妈妈是不做菜的。
小暑当头,早饭过后,阳光已经招摇过市了。
远处的空气里蠕动着无数只数也数不清的透明的虫子,张新兰在热气里飘。她左手捏着一本姜黄色的硬壳儿的笔记本,右手勾着一条麻绳,麻绳底下吊着一只四五寸的水红色塑料盆,盆底渍掉一张塑料皮儿贴画,贴画在盆底纳上了一幅富贵花开图,花正开在张新兰的右手上。这个时候,她常常要拐进每一个有女人的屋门,绝了经的除外。张新兰没有回头,跑马街的轮廓在她的眼角扎根,长大,充斥了她整个眼眶,直到最后装不下了。
跑马街的房子像水田里刚冒头的青秧儿,细细碎碎,矮矮高高,它们不像老街规矩工整的五条大巷子。张新兰只扫了一眼姐妹花拉面馆,没有多看,就飘进巷弄里。计生工作组刨去流动的工作人员以外,常驻人员有仨,张新兰是事必躬亲的领导,麾下另两员大将是两个老年妇女。
陈果的家境优渥,整个老街上也没人能比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更舒适。他们家尽是会赚钱的人。他爸爸长年累月地往外头闯荡,做生意,去过芜湖、合肥,还去过南京、苏州、无锡,上海也去过一次,就一次。上海对他这行生意抓得严,他拳脚施展不开,所以上海也就去过那么一次。他爸是倒卖药品的,这个药品有些特殊,是男人药,老街上的百姓大药房暗地里还有一摞这个药,不能摆上台面,私下里却卖得紧俏。
这药是黑药,经不起药监局的审查,只能从黑地里来,黑道里走。陈叔给老街的邻里都塞上过几盒,他不担心这药能把人吃出什么问题。
丁老师家里也收到过这药,张新兰接的手,是周一,丁老师刚走,他要周末才能回。从收到药的那刻起,有根细若发丝的情绪就从那包黑药里溜出来,通过张新兰的手心钻进血肉里,再顺着她的血管一路蜿蜒至她的心房,然后在张新兰的身体里像棵水草招摇地生长起来。她开始数起日子过:周二上午的妇女代表会议,就来了五个代表,工作完全无法开展,材料就没法写,写不充实又不敢捏造,弄得乱糟糟的。周三,怎么这一周才过到一半……然后是周四,唉,这日子过得跟乌龟爬似的,今天带张老四老婆去了趟计生室,检查身体就排了两个小时队,超生不仅是妇女主任工作的失职,还是女人的罪。终于到了周五,等到周五的时候,她这个妇女主任的办公室一天也没人踏进半个门槛,闲得她身上要落层灰。张新兰就跟石膏似的被雕塑在椅子上,可她身体里的水草已经盘根错节愈发生机勃勃,潮水一波一波地在身体里翻涌,要把她这尊石膏像撞得粉碎。张新兰终于看见丁老师骑着那辆二八杠威风凛凛地回来了,她早就张罗好一桌子好菜,有牛肉,有西红柿、秋葵,还有菠菜,饭后水果从苹果变成圣女果。她不是在给丁老师洗尘,是要给丁老师身体里的枯草撒上强力生长液,以唤醒他身体里的沉寂与冷静。
丁老师一直像是一个守着清规戒律的僧侣,不唐突不逾矩,生活被他过得冷冷清清,张新兰骨子里的那团火焐不暖他。年轻时,大家都说张新兰其貌不扬,站在丁老师跟前像个书童。丁老师的面色清冷,像一本书,翻过封面就是目录,循规蹈矩。他上门相亲的时候,一米八二的身高在岳丈家的人群里更是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父母辈都信奉——“男汉子拦门站,不会做事也好看。”可是大家又说,张新兰和丁老师才是门当户对。清流镇那时候读书的女子掰着手指头都数得清,张新兰却是读过高中的,否则后来哪能轮到她来做这个妇女主任。张新兰应当是清流镇女性里最能懂得丁老师脾性的,她读过书,还读过高中,就应当知书达理,知丁老师这本书,达丁老师那个理儿。可张新兰这团火始终没能把丁老师身体里暖出新芽儿,反倒要烧毁丁老师身体里的枯草。
夜晚停止了行进的足迹,清流河漾不起一丝波纹,老街的五条宽敞的大巷子森严地端坐在清辉里,凹在清流河婀娜的曲线里。丁老师精确地计算过,滁宁铁路与二号桥墩相互垂直,把清流镇无痕地割裂出四个象限,跑马街独得一隅,跑马街以北的方向挤在一方,而老街阔绰地拥有另外两个相邻的象限,长乐乡的巷道贴着轴线把五条大巷子平均划进这两个象限里。清流河身形的外缘线与内边线则是两条卧向同一方向且相切的凹曲线。就连清流河的怀抱都是给的老街人,跑马街看到的月亮都是蒙着一层怨愤的雾纱。所以有那么一句话,跑马街看月亮,月亮潜得很深,躲在清流河密布的浓云里;老街看月亮,月亮就浮得很浅,一打眼就能照见水面上单薄晶亮的大油滴。
这个夜晚是仓促又冗长的。张新兰在今晚像是个鼓风箱,将丁老师身体上匍匐的幽蓝色的火星儿扇出一丛火焰,可这火焰擦过他身体里的枯草,燎起一道黑烟。钉子就是在这个夜晚以后开始尿床的,他觉到小腹以下有股灼热感,憋不住就尿了。
陳果从听见铁闩转动挤压的金属声到铁闩滑脱后的自由感,淑芬姨已经完成了关上大门、跑上二楼、爬下楼梯,重新又坐进楼梯口那张实木的柜台下这一系列动作,前后不到十分钟。
淑芬姨开着一家旅社,叫清流旅社,是清流镇唯一一家旅社。从跑马街到老街需要穿过二号桥墩,再经过一条逼仄的古桥。这座桥的肚量太小,像一根浮起的枯木,容不下一辆大皮卡,想要进老街,必须叫皮卡在桥墩下停步,卸下所有的货物,再由一辆板车给拖过去。老街旺盛的生命力就是被这一辆辆板车给拖出来的。因为这条窄桥,愈发让人觉得老街似乎孤绝得令人生畏。淑芬姨的脸躲在一头泡面般的头发里。妈不开心,陈果这么想,虽然他看不见泡面头发里淑芬姨不爽适的表情,可陈果就是知道。爸许久才回家了,妈还是不开心。陈老板从安徽到江苏,去过东北,再回清流镇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可这一个半月的分开,身体上的隔离,男人药的滋养,到头来陈老板还是没有让淑芬姨获得满足,只是悻悻地草率结束。
清流旅社的客流像是个没头没尾的大虫,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不仅是过路人来光顾,清流镇上的人也常有光顾。镇上常来光顾的客人多是青年,男青年,女青年,有认识的,也有认识的携着不认识的。他们常来开钟点房,两个小时起开。红着脸来,红着脸离开。有些小伙子今天来,隔天换着女伴还来。淑芬姨见怪不怪,见的人多了,她便能识记起每一张脸。淑芬姨唯一崇拜起陈果他爸的只有男人药营生这一行事,自从这个药扎根在清流镇,旅社的生意比往日红火。他也就这么一点用了。
淑芬姨埋头织着毛衣,女人们常常从夏天里便开始为家里的男人孩子制备冬天的毛衣衫。妈在为自己织毛衣披风,毛线是恒源祥的双股白色绵羊绒线,用的是雪花针花样,织就的毛衣能从毛线的骨子里挣扎出数以万计的绒线,这样的披风在冬天好像披了一件白雪纺织的战衣。陈果在衣食住行方面总是最出风头的那一个。陈果知道,妈织毛衣,不仅是为了给自己织毛衣,她把所有的经历都奉献在这家旅社,这方柜台里。妈妈甚少出门去,她的快乐长在这家旅社里了。可是出走了一个半月的爸爸并没有给妈妈带来快乐。妈在多少个白日黑夜里,见证过客人的快乐,属于成年男女的快乐。所以,陈果讨厌这家旅社,讨厌这家旅社让妈妈围观了众人的快乐,却囚禁了自己的快乐。陈果也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想逃离这家旅社。他注定不能被困囿于此,所以格外珍惜不在旅社的时光。作为一个十岁的孩子,他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逃离旅社的时光只有上学,因此陈果是爱上学的。学校是他的避难所,或者中继站,他早晚得借助于此,然后逃离得远远的。
今晚的空气已经不止于满足一场窸窸窣窣的响动了,吱呀吱呀了好一会,持续时间要比昨晚长久。最后这场空气里的战斗还是在钉子的冥想里偃旗息鼓了。再要持续一时,钉子怕这几乎要沸腾的空气在半夜里闪了腰。钉子今晚不那么害怕了,只是小腹里还是鼓鼓胀胀的。晚饭时候,张新兰没在家里吃饭,丁老师便给钉子备了一大碗排骨面,足有三两面二两汤,把钉子的肚子撑得溜圆儿。钉子放机灵了些,冲下床,拿起桌子上的瓷缸,裤头一扒,冲里头心满意足地尿了起来。
丁老师朝怀里掖了掖毯子,顺势往外拱了拱脖子,故作不经意地往床外边移了几寸。
“你傍晚去拉面馆了。”张新兰不像是在问,明明白白的语气。
丁老师没打算隐瞒,他是去了趟姐妹花拉面馆。傍晚暑气未歇的时候,守芳就俯首站在门边上。
“丁老师在吗?”
“在里屋批改孩子们的作业。”丁老师从卧房出来的时候,还是一副整整齐齐又肃静的样子,只是额前的头发被风扇吹得稍乱了些。
“丁老师!笔墨纸砚都给您备下了。对于文化人来说,这文房四宝它是一种仪式。迟些时间题字不重要,可这仪式少不了啊!您说我说的在不在理?”守芳婷婷袅袅里混着几丝张扬。
“也不必大动干戈费这些事。讲究了。”
“丁老师,这太阳这样烤,进来一起撑伞唷!”
“不碍事。太阳底下光明。”丁老师原本是让了半个身位跟着守芳,走着走着,下意识地留了两脚,现在整个人距离守芳还有半米。
“哟呵!原来丁老师是书法家呀!好看。”守芳紧紧盯着丁老师题的字,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纸张的边沿,“啧啧啧。噢哟哟!就是好看。丁老师您别见怪,我读书不多,除了说好看,也挤不出好听的形容词!”
“但是,这几个字什么意思呢?”守芳弯着腰,托着腮,手肘撑在桌子上,屁股远离桌凳撅得老高,像个小女孩一样,眼里充满了狐疑。
“一个人是一滴水,一群人就是一锅水。”
“怎么不是一池子水,一河水?”
“密度因个体而存在差异。”
“哦……噢噢。”守芳若有所思地坐下来。
“这一锅水焐着焐着便烧开了,热气腾腾的,每滴水都长出一张暗谲汹涌的脸谱,噗噗噗,誓要把那些最不合群的水滴给挤出去。”
“跟守芳煮面时,一锅沸腾的水是蛮像的喔!那丁老师的意思是我们是面?一锅水始终还是水,加了面条它就不是水了。不对,它是水,也不是水。”
课间铃声一响,老师还未合上书本,郑重其事地说出一句“下课”,班长也还没做好起身喊出“起立”,学生们就“轰”的一声炸开了。就闹吧。老师悻悻地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钉子,接着!”艾庆像一条光滑的泥鳅,从自己的座位上纵身而起,滑溜过三个桌面,撞飞了好几本书,一跃飞至陈果的身边,“借我们欣赏欣赏优秀作文。”陈果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作文本已经不偏不倚地飞到钉子的手中。陈果不慌不忙地走出座位,是要向我走来吗?钉子这样想。“钉子,扔给我。”艾庆远远地冲钉子喊,惊喜又急促,生怕陈果抢回钉子手上的作文本。钉子本就没有意愿参与到艾庆这场嬉闹里,如果陈果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把作文本还给他。或者,即使说陈果没走到钉子跟前,他也会把作文本还给他。可是陈果并没有朝钉子走过去,他径直走向艾庆的座位。钉子知道,艾庆有比陈果的作文还要值得的宝贝。陈果此刻已经“挟持”住胖丁。胖丁是一个瘦弱的小熊玩偶,睁着两颗大大的眼睛,从很小的时候就陪在艾庆的身边,走到哪艾庆都会带着他,上学也在书包里装着它。陪艾庆上课,陪艾庆睡觉,陪艾庆玩耍。
钉子一度认为,胖丁是一个可以替代他们所有人的功能性存在,他们也不会触碰艾庆这一底线。可是陈果此时却“失心疯”似的非要惹恼艾庆。艾庆当然毫不示弱,扑身过来,也像是飞过来似的,重重地撞向陈果。陈果踉跄了几步,手里却仍紧紧攥住半个胖丁,胖丁的另一半身体此刻正被陈果紧紧抓住。两人僵持了几秒,便开始爆发抢夺胖丁之战。陈果胳膊腿文弱,敌不过艾庆。艾庆虽然抢回了胖丁,但也全然没有掌握全胜的局面,因为胖丁的一只眼珠子此时正紧紧攥在陈果的手心。因为用力,陈果有些发抖。钉子知道此刻不妙了,还没等到艾庆杀过来,班主任已经走了进来,扬起手中的报纸卷捶打着门框,“安静,安静。”陈果松开手心胖丁的眼珠子,放在艾庆的桌面上,惶然地坐回去。艾庆脸上的红色刚发起,还未消弭,有些粗鲁地将胖丁塞进课桌下。这是钉子从未见过的艾庆对待胖丁的态度,他竟有些惶惶。
“安静。最近因为病毒不太安全。少先队员们也要为家乡尽点绵薄之力,如果家里有人最近从外地回来,最近两周就不要来学校上课了。大家也可以互相监督,如果发现这种情况,可以向我报告。”班主任交代完这段话,就走出了教室,显示班主任并没有重视这件事,只是例行通知。
上课铃紧接着欢闹起来,艾庆抓过桌面上胖丁的一只眼睛就往教室外冲出去,险些撞上还未踏进教室的数学老师。钉子错愕地看着眼前的艾庆消失在教室里,只留下课桌里露出半个头的胖丁,而胖丁此刻正从消失了眼珠的眼窝里长出了一根毛线,像一只手从眼窝里钻出来,向人讨要回眼睛。
艾庆回来的时候,钉子和另外三个同学正被数学老师叫到黑板前解方程。他看见艾庆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去,生出了一副倔强的绿色,钉子知道他已经气消了。待钉子正要回过头继续解黑板上的方程式时,班主任急匆匆地走到门口,把陈果叫了出去。再后来,陈果就没有回过教室。课间,班主任交代钉子,让他帮忙把陈果的书包带回去。会是什么急事连书包都没让陈果自己拿走呢?唯一可能的事情就是班主任知道陈果爸爸从外地回来。那又是谁去告密的呢?
秦二嫂一边用薄薄的嘴唇吸溜着稀饭,一边试探性地把嘴唇往里拱,还不忘抱怨,“围英婶……啧啧,她呀……啧啧,老没有责任心……啧啧,不适合干工作……啧啧。”
“稀饭也堵不住你嘴。”张新兰有些气不顺,伸起了脑袋,往厨房里瞥一眼,“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剩下的人还是要做好工作,人今天不回,我们明天就还来。不信她不回来。”
艾有福蹲在屋檐下,筷子不停地磕碗沿,叮叮叮,“别猫在里头,快出来看看热闹。”这话显然不是说给张新兰和秦二嫂听的。艾婶听见了,捧着碗,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秦二嫂坐不住,夹着筷子便起了身,朝屋外去。“主任快来看,马路边好热闹!”张新兰跟了出来,艾婶也跟了出来。“是张老板,他起的热闹。”张老板就是那个有钱的投资人。张老板在的地方当然配得上热闹,钱就是热闹,可以让冷漠变得喧嚣。张新兰看不过眼,想去止住这喧腾的动静,眼下又对艾有福夫妻俩不是很满意,遂摆摆手,侧过半个脑袋,说:“你俩给我传个话,躲也没用。趁孩子还没生下来赶紧‘投降,未婚女子带着孩子总是不光彩,政策也不允许。邻里街坊住着,不要闹得不好看。”
张新兰口中的“她”是艾有福的大女儿,也就是艾庆的亲姐姐,二十六七岁了,仍待字闺中,却未婚先孕。家里托人介绍过几个男子,她没有中意的,她说自己的爱情要自己把握。握着握着就折在手里了,不仅没把自己嫁出去,肚子还给家里招了个小的回来。问她是谁干的,她不说,她说他俩会结婚的,得等等。等到肚子显怀,孩子的爸爸还没有出现,她又不肯做人流。即使张新兰默许了三两月,可肚子瞒不住了,要么找个人结婚,要么把孩子做了,可艾有福大女儿这两项一样也不肯做,索性跑了。所以,这是张新兰带着计生办的秦二嫂、围英婶来艾家堵门的第二周。
“这贴的什么喜讯?”
“什么喜讯?要拆你家房子。”
“拆房子不要经过我同意?”
“挖土机一来,几秒就拆掉了,还要经过你同意?”
“老乡老乡,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是要讲法的,上头马上就出文,动员大家伙自愿拆迁。” 张老板单手拈着公文包,说一句话,就往前挥一挥。这个动作是聪明的,张老板每挥一次手中的公文包,人们的眼神就跟着来回摇晃一次。公文包是财富,取之不竭的财富。
“是啊!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嫂,人家张老板是守法的生意人,不会干违法的事,拆迁是有补偿款的,可以让大家住上新房子,带电梯的新房子。以后都不带爬楼的。”守芳得了脸面,张老板把动迁告示就贴在了姐妹花面馆的屋檐下,熠熠生辉。
“拆迁也是响应政策,建设发展清流镇,让咱们清流镇越好越快发展。而且咱们也不白拆,会给大家發相应的动迁款。即使房子拆了,我们也会给大家盖新的安置房,就在这街上,马路两旁,一幢幢大楼拔地而起。房子到时候都是贱卖。”张老板说得好听。
“房子不是一家一户免费发啊,怎么还要卖?”
“鬼想的好事呢!是给你一笔动迁款让你买他的房子,没准还得倒贴,赚钱的还是他们。”
“什么,天下哪有这缺德事。”
“缺德事缺德人干,缺德人就在眼前。”
“买卖都是你情我愿,不要说得太难听。”张新兰试图压制住群众的声音。
“张老板和镇里当官的都是一伙的,张新兰早知道了,没准从中揩过油水。”
张新兰不仅没平息众怒,反倒中了一记回旋镖,惹得一身骚。
“大家别错怪好人,主任是站在情理之外,法理之中,说得堂堂正正呢!”守芳觉得在拉面馆面前她得出来当和事佬,堆着一脸笑。
“不是什么好货,一个外地人还说三道四,谁给你的权力。”人群中再次炸开。
“就是就是,他们都是一伙的。我之前还看见丁老师在拉面馆里跟她眉来眼去。”
“就在哪个下午,我还看见她跟张老板往清流旅社里钻,能有个好事?”
“不要血口喷人。”守芳的脸从鼻子尖红到头皮,一阵阵地发烫。
“我没血口喷人,问陈果妈就知道。”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一旁站在人群边缘织毛衣的陈果妈,她不疾不徐地在手上翻出两三朵花,然后才抬起眼,一句话也没说。张老板怔了一下,忙不迭地整理整理脸上的表情,一边作势把守芳往里屋推,一边往腋下夹好公文包,叹了口气,灰着头钻出了人群。
公文包不在了,一切都逊色不少,人群渐渐散了,跑马街安静许多。今晚拉面馆额前的两盏灯像一双喑哑不出声的玩偶,呆呆地倒立在屋檐下。今晚暂不营业。
钉子自从上次把书包交给陈果之后,已经快有一周没见过他了。
我们再次见到陈果的时候,是在清流河的下游,这里距离钉子、陈果他们常玩耍的二号桥墩不到一公里。应该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因为那天,我好像看见熹微的阳光正从钉子、陈果、艾庆他们仨晶莹剔透的耳廓里穿过,洒向地面,再从地面爬上屋顶,爬一阶,涂满一阶。人们总习惯性地对记忆里模糊的事情言之凿凿。就当那是一个晴好的早晨吧,因为只有初升的太阳,才配得上把岸边湿哒哒的艾庆晒个温暖,才会叫离去的艾庆不那么悲伤。
艾庆不小心落水的时候,身边竟没有那只瘦弱的小熊——胖丁。钉子顾不上害怕,折起一根棍子,在河岸边,朝水里搅一搅,挑了挑,只捞上来一串串水珠。随即钉子便被河岸边的大人呵斥住了,手中的“武器”也被抢走,扔了。这时,钉子才顾得上害怕。陈果远远地坐在埂上,双手抱着膝盖,往下看,像是在看阳光下的艾庆,又像是在往远处看。艾庆这下,再也不会像青草一样茁壮成长了。
多年后我遇见陈果,隔着川流的人群,十字路像支利剑把我们劈成两半,我们没有相认。既然没有相认,我们自然无从提及过去。钉子如今的境遇又怎样,张新兰是否还在给丁老师的碗里加上香葱丁,艾庆爸妈是否悲伤,他姐是否生了胖娃娃,守礼守芳雙胞姐妹是否嫁得好人家,嫁了人拉面馆是否还能正常营业,陈果他爸还在做老营生吗?清流旅社还在吗?这些我都无从得知。当然也没问到他过得好不好。我希望他过得好。
我记得,张老板赔了不少拆迁款,新街终于敞开了肚皮,隆起一根根钢筋混凝土质地的“青草”,茁壮生长。那次拆迁后,我便跟爸妈离开了清流镇。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无从知晓,但我又不敢把自己摘除得干干净净,然后妄用旁观者的姿态去重述这段瞬息万变的岁月,因为我也曾是个局内人。于是,我只能怀着无限的怀念和遗憾告诉你,我所想象的结局。
张老板的拆迁款赔得比预期中的大,工地张罗得也无边,他想要建个食品城,待食品城一落地,供应链要扑向全国各地,可是他生早了几年。张老板破产了,跑得没影儿,公文包被落下,倒是把守礼带走了,就是那个能拉得一把头发丝般拉面的守礼。没了守礼,守芳依旧在开着姐妹花拉面馆,雇了个本地的拉面师傅,守芳还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样子,生意还是红火。
艾有福夫妻俩依旧过着日子,大姑娘生了个孩子,后来找了个二婚没孩子的男人过得不好不坏,就和平常夫妻一样。陈果爸应该没再做老生意了。陈果妈妈的清流旅社还在营业,生意肯定不如往日,毕竟汉庭、七天连锁酒店遍地都是,清流镇上也一定还有家清流大酒店。
张新兰也不做妇女主任了,准确地说是被人一撸到底。因为张新兰怀孕了,钉子多了个弟弟。丁老师被调到私立中学后,便举家迁至市里。钉子一定是在搬家前的某个下午,从窗户往后望,屋后是涟涟湖水,他和陈果家一排整整齐齐坐落在清流湖的上游,所以他才能看见陷在水草里的胖丁。胖丁早就被人遗忘了,艾庆在我们的记忆里也逐渐被淡忘,更何况胖丁这只瘦弱的小熊。没人会在意艾庆与形影不离的胖丁为何分道扬镳。既然没人在意,钉子拯救了水草中的胖丁后,就把它塞进床底下的那个木箱子里,和记忆一起慢慢消退,也就是再常情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