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官珊
巢庄的铁器在夜晚会发出“铮铮”的脆响,如果月光再皎洁一些,它们就响得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在白天,它们安静些,菜刀仍是菜刀,木把铁身,刀上带着丝丝缕缕的铁锈,沾着菜叶和油星,锄头仍是锄头,也是木把铁身,锄身伏地弯曲,嘴巴上衔着一道泥。这是在没有风的时候,只要起了风,哪怕只是一阵细如发丝的微风,河面只是泛起如三十岁女人皱纹一般轻微的涟漪,这些铁器就又乱将起来。菜刀会在案板上“怦怦”地跳动,锄头会“呸”地一口吐掉嘴里的泥,然后,它们离开原来的地方,飞动起来。菜刀一飞,菜叶和肉末就落在地上,引得鸡狗也欢腾起来,哇呜乱叫着追在后头。锄头一飞,泥巴粒抖落,招來粮食的躁动。粮食被封存在陶制或瓷制的容器里,晒干压实,上面盖着两指厚的细河沙。这时,粮食颗粒闻声而动,从河沙下面钻出来,抖抖索索地跳,撞击容器的盖子,发出细碎杂乱的声响,像在下一场小雨。如果是铁机器飞起来,那就要壮观许多,它会“嘎嘎”地转动着齿轮和链条,如雷霆滚过天空,这样的大家伙起飞,需要的风力大,得有那种将树摁在地上的风。巢庄那位胡子最长,以示年龄最老的老人曾经回忆,在他有生之年,曾经碰到过这样的风。那天,天色晴朗,但风说来就来,这些大家伙飞上半空,似乎要把整个村庄搬到天上去。连遗弃在庄头的一节铁轨都动了,先是站直身子,搭出天梯的模样,然后像落水狗抖毛似的哆嗦,村庄里就“哗哗”落了一层铁锈。接下来,它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跑了几步,向空中一跃,就飞了起来。它的身体呈现出新铁的锃蓝,蜿蜒扭动,好似一条出世的游龙。
这都是在记忆里或在想象里发生的事,事实上,巢庄从来都没有风。回忆刮风这件事的人都相当衰老,沉陷于自己的臆想之中,无人对证。巢庄的周围都是山,林木葱茏,围起一个鸟巢样的小盆地,不知从哪位祖先开始,在庄的顶部搭建起了巢顶。先用手臂粗的藤状植物纵横交错地拉起框架,再把成棵的大树劈成各种长条短条,交错契合。时间久了,攀缘植物爬上巢顶,披满枝叶,阴雨时节,巢顶上会生出层次不同的苔藓,附着物不断增加,巢顶就越发紧密坚固。后来,那些建筑用的断藤枯木竟也抽出新芽,交错生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盖,密不透风。人们搬到庄边,房子沿着巢顶的外缘,围成一个圈,圈外是一条环形街。窗户临街而建,光线从四周折射而入。庄子的中心位置生长起浓密的菌类,终年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越往里去越暗,白天行走也要点燃火把,少有人穿行。两户人家需要走动,就沿着环形街转着圈走。
巢庄的夜晚充满声音,铁器发出的声音并不会打扰人休息,巢庄人听习惯了,反而觉得助眠,如果哪天没有这种声响,就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夜里,他们自己也会发出各种声音,喘息、打鼾、翻身、放屁,梦也会发出声音,比铁器的声音更加繁杂多变。女人的梦有时会发出尖利的啸叫,有时会嘻嘻地笑或嘤嘤地哭。男人的梦简洁一些,声响更大,轰隆一声如巨石滚过。巢庄人作息规律整齐划一,向来一起入睡,听不到彼此发出的声音,当他们醒着时,也是一起醒着的。
我走过人群的时候,人群会像切开的豆腐一般裂成两块,中间留出供我行走的过道,这让我走起路来轻松自得,快刀一般。我一直想尝试着从河中间蹚过去,河水应该也会分出通道,两壁是高不可攀的水墙,有鱼虾在其间跳跃,溅起晶莹的水花,通道上则铺着干净的沙子,摆放着颜色鲜亮的贝壳。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呵呵”地笑起来,这时,我身后的人群已经合拢,发出“叽叽咕咕”黏稠的声响,像是从泥淖深处翻出一串腐臭的气泡。他们在议论我,对此我早习惯了。他们的眼睛粘在我的后背上,希望穿透衣服,看到我的皮肤肌肉骨骼,进而内脏,他们甚至希望看到我身体隐匿起来的密码。
这种密集的眼神让我后背发痒,就伸手去挠。这时,声音突然停止了,一个人低声说:“快看,他挠的地方,应该就是从那里长出来的。”他们在等待我的后背上长出一对翅膀,在肩胛骨偏下,肋骨以上的某处,一对修长的布满各色羽毛的翅膀。我也在期待这件事情的发生,好像因为大家认为我会长出翅膀,我就会长出翅膀似的。
我是一个卵生的人,这是他们告诉我的。对于我,卵生胎生,都无所谓。但事实上差异很大。如果我借助某个母体的胚胎来到巢庄,与这个母体就有一种天然的联系,这个母体与其他人之间有某些复杂的关系,有的亲密,有的疏远,有的怀恨在心,我也会接续这种联系和情感,从而有接续下来的七情六欲。但我缺少这样一个母体,所以,我就感觉不到应该和谁亲,和谁远,和谁貌合神离,他们就认为我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我认为自己的情感相当丰富,当我开心的时候,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像成熟的果实,充满芬芳,让人陶醉;当我难过的时候,他们就都成了粘在鞋底的泥巴。我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分量平均,不多不少,也厌恶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同样的均匀。所以,我成了一个怪异的可怕的人。
巢庄有位爱讲故事的老妪,没有名字,人们叫她巢氏。以居地的名字加在她身上,这是一种莫大的尊荣。巢氏年龄模糊,据她自己讲,有二三十岁,但常在她身边活动的一位老太,登记在册的年龄是六十有三,是巢氏的嫡孙女。巢氏面色枯萎,嘴巴却红润如婴儿,视力全失,眼睛看上去却如点漆般炯炯有神;听力绝佳,耳朵却小得可笑,像一对豆芽,下面吊着一对摇晃不止的耳坠。我出生的事情就是听她讲的,她清楚地记得每个人的过往,讲述时绘声绘色,仿佛可以在往生与当世穿梭。
她说,那天,巢庄的顶部突然发出“咔嚓”声,露出一丝裂缝,有凉风进来,还有光。在巢庄,向来没有光线从顶部透过,所以,这件事情让大家受惊不小,人们仰望着,有人沿着垂下的藤条爬上去看。这人从裂隙里钻出身子,发出一声啸叫,从巢顶盖上拉进一个巨大的蛋来。当天晚上,人们聚集到环形街一处开阔的地方,讨论这件事。这是一只大鸟产下的蛋,正好落在巢顶,也许,大鸟将这里看作一处天然的巢穴,准备在此繁衍生息。蛋的个头,比人的脑袋还大,估计大鸟的个头比人要强。这是一件让人担心的事,它们在这里做窝,会不会把巢顶压塌?它们应该长着尖利的爪和喙,会不会啄伤孩童的眼睛?有人想把鸟蛋砸开看个究竟,但巢庄的长者们坚持静观其变,如果得罪的是一只大鹏那样的神鸟,整个巢庄将面临灾祸。
讲到这里,巢氏露出落光牙齿的红色牙床,笑了起来:“说到恩人,你第一个得念着我,当时,谁也不敢动这蛋,我就把它抱回家里,炕坑里烧着柴,炕面上暖烘烘的,我把它放在炕头上,盖上了一层被子。”巢氏麻利地掀动她那失去颜色的旧被褥,说:“你看这被子,鲜红的被面,金线绣的百鸟朝凤,银线绣的鸳鸯戏水,这可是给你盖的。当天晚上,差点没把我吓掉魂,睡到半夜,脚下震动起来,好像有人在抓我,我就被惊醒了。这种一个人在半夜醒来的事,在巢庄从来没有发生,要醒大家会一块醒,但这事偏让我碰上了。我看到窗户是银白的,有半轮月亮正好照在炕头上,被子给踢开了,那个蛋裂成两半,中间有一个小东西在胡亂踢蹬,只是没发出声响。也许,小东西在哭,但我听不清,因为周围是各种各样的声响,屋子里的刀啊斧啊都在尖叫。屋子外面更热闹了,除了各种铁器,还有人们的声音,和他们平常的声音一点也不一样,文静的女子在欢呼,有的还在浪笑,木讷的男人在怒吼,最可怕的是几个人正做着杀人越货的梦,他们喊杀阵阵,好像要从我的窗子爬进来。在巢庄,人是不能独自醒来的,我犯了这个戒,就得付出代价,从此我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耳朵倒更尖,人家的话还在肚子里,我就能听到。当时我怕急了,就捡起小东西的双脚,倒悬着,在他屁股上猛拍一把,这时,你就发出响亮的哭声,压倒了一切声音。巢庄的人醒了,那些可怕的声音就都消失了。”
“在我瞎之前,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你在我手里的样子,在月光下发着蓝光,像是小瓷人,浑身冰凉,只有肚子是热的,是个男孩,照准我的脸就是一泡尿。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尿的味道,你这个浑小子,因为你,我成了瞎老婆子。”
听到巢庄夜晚声音的人,除了巢氏,还有我,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别人了,如果有别人也听到了,他应该也会失去视力,走着走着就无影无踪。我之所以还明眸善睐,可能因为我与他们不同。听到声音会带来灾祸,人人对此讳莫如深,所以,当有一天,一群外来者来打听这事的时候,大家惊慌失措。秘密是怎么传出去的?巢氏从不离开她的老屋,而我也不认识这群人。秘密泄露是不祥的,这预感一直盘绕在我头顶,比发丝长得还结实。我不想理会这群人,他们的眼睛闪烁不定,看不准到底是什么颜色,故而无法判断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在眼睛里安装了许多彩色的玻璃球。
他们找到巢庄的长者,客气一番之后,就急切地表达愿望,他们想收集这些有趣的铁。长者须发披垂,眼睛埋在发须中若隐若现,他坐在那里听这些人表达,一言不发。长者呆若木鸡,别人就都如此模样,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天晚上,我一直没有入睡,潜藏在外来者栖身的大屋附近。他们的屋子晚上一直亮着灯,这灯光和我们平时点的不同,没有油脂燃烧时发出的“吱啦”声和偶尔的爆响,也没有肉类燃烧后的香气,这灯光是冷的,像带着冰。光把他们的影子刻在窗户上,黑色的剪影轮廓分明。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我侧耳倾听,只听到“嗡嗡”的纷响,听不清具体内容。我还能听到整个巢庄环形屋里的声音,有人在低语,有人在咳嗽,偶尔传来孩子的叫声,也很有节制。这天晚上,没有人入睡,他们也都像我一样在倾听这间大屋发出的声响。
外来者全身闪亮,穿着擦得耀眼的皮革,佩着刀剑,背后还有洞口敞开的枪。巢庄人认识这些铁器,它们面无表情,会发出愤怒而凶残的嘶鸣。这些铁器现在沉默着堆在一处,能让人恐惧的东西总是这样沉默着。
我向前爬动了一下,扒开面前的草丛,一缕冷光从窗户里投了过来,让我心里一紧,我想踩着老屋外墙粗糙的墙壁,爬到窗户下面,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贴着墙壁向那里走,这时,一双手从暗处扯住了我,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是巢氏,这里是她家门口,她依靠耳朵的力量,在夜里行走,比我还要敏捷。她伏在我耳边,说:“我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里面的事我都听到了,在家里坐着就能听到。”
没人入睡,巢庄的铁器就睡着了,只有人们睡了,它们才会醒来。半夜时分,大屋终于陷入黑暗,接着发出整齐的鼾声,一听就是那群人故意做出来的。这样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户人家的铁锄发出“当”的一声,像是雄鸡报晓,紧随其后,巢庄的铁器开始了奏鸣。
“庄上的人睡了。”我说。
“这可不一定。”巢氏说。
“你听他们说了什么?”我问。
巢氏用鼻子“哼”了一声,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掰成两截。
这群人容光焕发地从大屋里走出来,伸展着懒腰,打着哈欠。他们使用院子里的水井,用木辘轳“吱悠吱悠"地提上清水洗脸。清水刚离开井口,蒸发着热气,他们的脸蛋儿都红扑扑的。这是些年轻的小伙子,白衣服,黑裤子,皮腰带,腰带扣子用一粒金豆别住。他们洗干净脸,把耳朵根和发际也洗了一遍,这些部位,巢庄人很少洗,然后,他们用雪白的毛巾擦脸,拿出小镜子,放在窗台上,在脸上涂上白沫,刮脸。
见我在看他们,小伙子们对着我微笑起来,一律露出雪白的牙齿,白得像刀光。巢庄人的牙齿是黄色的,倒不是因为不刷牙,把牙齿刷穿了,也刷不干净牙骨里渗入的铁锈色,巢庄的水就生这样的牙,他们就干脆不刷牙。我本来也想笑一下,但想到自己的牙齿,就捂住了嘴。我的牙齿不黄,呈现出淡淡的青绿色,而且,是尖的。
有人向我招手,我的脚不自觉地向前走,那种干净的光芒像糖一样甜。一个身材高挑蓄着胡子的人迎面走来,张开手臂。他披在外面的衣服迎风飞动,像打开的翅膀,翅膀下面闪出一道蓝光。光线微弱,但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这光,幽深、坚硬,隐忍着莫名的怒气。这是一把枪。我转身飞跑。
许久之后,当我回忆起那天早晨见到的场景,依然能感觉到冰意。当时我还不知道,我与巢庄人的区别不是卵生与胎生,而是我与他们压根就不是一回事,我能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即使这东西很微小,刚形成芽孢,甚至,只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中。我有类似于复眼的视力结构,在看上去暗黑的眸子里,密布着无数细小的孔道,每一个孔道都是一只眼睛,可以单独成像,我还可以同时注视不同方位的物体,几乎没有盲区,外部细微的变化可以同时传到我的感应区域,互不打扰,好像是不同的人在看东西。
此时,我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飞扬着一场火焰之后的余烬。我悬浮于此,遥想着那些熟悉的人,他们是我的亲人,将我从卵壳里抱出来,喂我和他们的孩子同样的饭食,有十余个女人为我提供奶水。我一直在号哭,因为我适应不了这种有着浓重腥臊气的食物,但女人们还是想尽办法喂我,她们将我的鼻子捏住,迫使我张开嘴,然后将奶头硬塞进来,用手在我的背部拍打,希望奶水顺利地流进我的肠胃。我咬伤了她们,女人们发现了我长出的牙,不像别的婴儿先从下面长出两道浅浅的白线,而是满嘴同时长牙,尖尖的,像一排锯齿。她们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奶头,哭泣着咒骂,但最后,还是从痂里挤出混合着血水的奶,放在一个木碗里,用勺子舀着喂我。这次,我欢欣地张开嘴,一下咬住木勺,咬出一个小缺,三两下就将木头嚼成渣子咽下,又伸手去抓木碗。她们这才发觉,这个小怪物原来想吃木头。我吃下去一整套桌子椅子,一整棵大树,巢庄附近的树枝都被我咀嚼过,一些老木屋也让我吃残了。我饭量惊人,却不大长个。女人们怜悯地说:“木头没有营养啊,他还不如一头牛有福气,牛吃草,还鲜嫩些。”当时,我习惯了她们的好意,丝毫没有意识到,我这种生物如果降临到别的地方,早就给人消灭了。我并无感恩,如果哪天情绪不好,我会跑到环形街上,见到什么木制品,就咬上一口。有个老夫挑着一桶水经过,我扑上去冲着桶底就咬。老夫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不嫌桶底有泥巴吗?等我洗干净了再咬。”
我将老太太的首饰匣子咬成渣,却不吃,全吐到她炕上。她一边扫着炕,一边絮絮地说:“调皮蛋,这牙什么时候才会磨好呀!”我将他们的宽厚当成软弱,凶暴而又可耻地生长着,身上的每一丝肌肉里都是伤害的味道。这种情況,在我长成之后,终于有了改观。那天早上,我感到浑身无力,肠胃翻涌,从床上爬起来,“哇哇”狂吐,秽物从屋里流出去,一直流到大街上,把全庄的苍蝇都招来了。吐完之后,忽然想吃点什么,不再是从前的木头,而是和他们同样的饭食。从这天起,我成为一个人。他们是这样说的。
我在巨坑扬起的飞灰之上,想着这些事情。我试图在灰烬里翻找,希望找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一段朽骨,一根发簪,或是一块家具的残片。却什么也没找到,只是翻起了更多呛人的灰末。什么也没有,好像他们不曾存在过。那些鸣叫的铁器,全部遁形,它们沉入无尽的地底,在地火的熔炼里归于寂灭。我想我应该悲伤,但眼泪这玩意儿很奇怪,当它找不到一个对应物,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只会倒流。于是我就猛扑到巨坑旁边的山岗上,将剩下的树木悉数啃食,狂嚼大咽,没多久,这片本就寂寥的山岗就成了不毛之地,接下来,我只能啃食岩石。
我的身上已经长出了翅膀,却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一对披满彩色羽毛的巨大翅膀,而是四个透明的小翅膀,边缘锋利,翅面坚韧,这是昆虫的翅膀。原来我不是鹏鸟,而是昆虫,苍蝇蚊子们的近亲。我知道,如果那些女人们看到了,仍旧会欢呼着争相过来抚摸,同我商量能不能带她们的孩子在低空飞上一遭。如果巢氏在的话,她会抿起干瘪的嘴,侧着耳朵说:“我一听就知道它长得有多漂亮,你瞒不了我。”
那天早上,一声尖叫把大家从屋里揪了出来,人们刚醒来,正在准备做早饭用的柴米。尖叫声是一个外出寻柴的人发出的,他的手里握着一根树枝,“嗷嗷”地叫着,从山坡上跑下来,像被滚石追着似的。清早的山体笼罩着淡蓝色的薄雾,景物朦胧。他尖着嗓子,边叫边指向雾气深处。几个人走过去看,相继发出嚎叫。一个巢庄的人,被挂在树枝上,像树叶一样随风飘摆,他只剩下了壳。
巢庄人肌肉发达,毛发浓密,看上去身体健壮,但这些人有一个隐秘的弱点,他们的脏器脆弱,身体上任何一处孔腔,如果受到袭击,脏器就会很容易给提出去,留下一个由皮肉骨骼搭成的壳,一夜过后,像没有脏器的竹筒。巢庄人轻易不单独行动,连涉及个人私密的事项,也要成群结队,就是为了避免袭击。
人们仔细回想,昨天晚上谁家的灯亮到最晚,他们几乎同时熄灯,只要有一盏灯熄了,紧跟着第二盏第三盏,不过,总有动作稍慢一点的。灯熄得晚了半拍,主人就会惴惴不安,仿佛在夜行时落在了众人身后。想了半天,有人说是甲,有人说是乙,无法统一意见。那还有个办法,就是查哪家少了人。查了半天,谁家也没少人。那这个多出来的人,这个具备巢庄特征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大家你盯着我,我望着你,最后将目光转向长者。长者摇摇头,用手指了指那群外来者居住的大屋。
是他们中的某个人。他们也像巢庄人一样,会变成没有脏器的竹筒?蓄胡子的高个子走了过来,对长者说:“我们还是商量一下铁器的事吧。”他后面跟着那群小伙子。我数了数,不多不少,仍是十个,那么,也不是他们中的人。这个多出来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长者说:“哦,您坐下说话。”长者很少张口,更少对人客气,这种温和的口气让我吃了一惊。
高个子让那十个小伙子抬来一个大木箱,打开,将菜肴酒水取了出来,热气腾腾的,看来他们准备很长时间了,在那声尖叫发出之前,他们就在准备这桌酒席。箱里散发的腥臊气让我胃肠痉挛,尽管我不再吃木头,但也只吃素食,闻不惯肉味。我闻得出那酒的味道里不仅有粮食,还有猪狗的气息,应该是用这些牲畜的骨头浸泡过。我看着满桌肉食,这些用油盐酱醋腌制加工过的物品,仍然保存着它们做动物时的形状,无论人们将肉切成丝还是剁成末,是裹了面还是抹了蜜,我都能看到它们原本的形状。一只七彩大公鸡,踱着步子,准备喔喔报晓,只是伸直了脖子,发不出声响;一尾青鳞红腮的鱼,甩着尾巴准备游动,左甩右甩,总也游不出瓷盘的边缘。这样纷繁的景物充斥在我的每只眼睛中,准确而又完整地记录在我的感应区,让我痛苦不堪。我就地躺倒,打了几个滚,顺便扯下一把青草,趁背对着人群时慌乱吞下。
“他是卵生,先天的毛病。”长者对高个子说,他手里端着锡壶,将烫热的酒斟在对方的小盏里。
“他挺可爱,就是不会笑。”高个子说。
人们不远不近地观望了一会儿,各自散去,没有说什么。他们路过我身边时,我听到每个人体内脆弱的脏器都在哀哀地叫着,心脏跳得比平时沉重且急促。巢氏经过时,用脚踢了我一下,喝道:“起来!”我便攀着她的脚站了起来,跟着她回了。
“铁,都是为了那该死的铁。”巢氏恨恨地说。
“他们要铁干什么呢?”我有气无力地问。
“哼,你真是个卵生,”巢氏将一根树枝扔过来,“吃吧吃吧,除了我,没人知道你一直在装。”
外来者拿到的第一块铁,是他们买来的。巢庄的集市逢五则兴,就在巢氏家屋外的空地上,十几个摊子一溜摆着,人蹲在摊子后面。从巢庄向远处去,翻山越岭几十里,有另一个村落,再走几十里,才有较大的集镇。外面的游商几乎不来,路途遥远,没什么赚头。人们很少外出,平常生活所需就依靠这个集市。集市上的物品,多是自家产的瓜果,另外有一家卖豆腐的,一家卖猪肉的,还有一家油坊。从前,没有人出售铁器。各家的铁器多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农具厨具一应俱全,使用多年,刀刃变薄,更加锋利。需新置铁器时,多是儿子成人需要分家。这里的铁器不是熔炼后经铁匠打制,也不是购自外面的集镇,而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挖铁器,是巢庄的大事。需要铁器的主家要将事由提前告知长者,长者需召集其他一些年岁大的人商议,每次商议的时间都要以天计。早上,大家坐下,面前铺一领苇席,上面摆四盘点心、四盘水果、茶水器具:点心水果放在漆金边的细瓷盘上,茶水用成套的大茶壶小盖碗。众人团团坐定,神情肃然。长者站起来,有人递过一碗茶。长者右手捧碗,左手指尖轻蘸,将茶洒向空中,如是三次,这才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开始讲述巢庄人的历史:先民遇战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苦寒之际,举家奔逃,行至此处,忽遇山间裂开一缝,前方金光闪动,众人循着此路,径直向前,忽觉温暖如春,四面尽是瓜果草木,遂在此定居。此谷如巢,荫蔽生灵,绵延不绝,众子孙以母视之,世代铭记……接下来,众人闭目凝神,一起吟唱起来:巢庄,巢庄,吾之乡,土地肥美承天光,河流清澈,山峦绵长……如此反复三遍,然后端起茶水,向空中泼去。
接下来,长者将需要铁器的事由说出,大家一一发表见解。如果大家都同意,就继续讨论铁器的数量、尺寸,从何处挖掘等细节。议至中午,上八盘菜肴,四荤四素,每人一碗黄米饭,议至晚上,上四盏汤,咸甜各半。快入夜时,众人相继站起,一起吟唱起来。主家舒了口气,如果事情不顺利,儿子的亲事就没法定。
开挖铁器要查黄道吉日,选好方位,由长者带着几个壮汉,走进巢庄中心位置,即使在白天,众人也得举着松油火把。长者在前头,走至一处,用脚跺地,铿然有声,壮汉便开始挖掘,得了,再向前走,直到把所需铁器集齐。主家要请这些人吃饭,整羊,清洗分割后放大锅里,炉膛里架干柴,小火慢炖半天光景,鲜香味足了,一人舀一大碗,撒上葱花香菜,淋上香油。近年,这件大事很少办,巢庄的小伙子越来越少,许多小伙子嘴唇上刚长出绒毛,就迫不及待地收拾包裹,沿着山路走远了,此后只有春节时才回,好像是这家请来的神仙。后来,姑娘们也翻过山,成群结队地走了,之后再难见到,偶尔回来时,带着容貌肤色各异的孩子,没有一点巢庄口音。
集市上卖出了第一件铁,一把短而钝的砍刀。外来者把刀藏在隐秘之处,夜晚人们听不到它发出的声音。卖刀人开始惴惴的,走过长者面前时,瞟了一眼。他的儿女已经走远了,他正准备寻着他们留在山路上的脚印一路追去。长者闭着眼睛,手边放着巢庄的典籍,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卖刀的人就把自己家的铁器全卖了。外来者给了他大把的钞票,还给了他一辆马车,枣红色的骏马,彩绘的胶轮车,驮着他,美滋滋地走了几十里山路。走出山路,有一辆小汽车在等着,可以送他去更远的地方。
夜晚的铁鸣声弱了下去,少了一家的铁,就低了这么多吗?人们开始疑惑,仔细听时,发觉每件铁器的声音都弱了一截,像被掐去芽的青菜,淌着清凉的汁水。有几个男人回到家,吩咐老婆,找出这些年不用的旧铁器,卷到一个布包里,放在门边。
人们陆续走过长者门前。房门紧闭,里面传来悠闲的诵读声。有几个老者擂动门扇,无人回应,他们径自闯了进去,其他人远远地看着。
集市上多了几个铁器摊子,外来者悉数买下。价格由卖家出,概不还价,除了钱币,还另外赠送一辆四轮马车,或一套实木桌椅,或全家老小的衣物,只要卖家张口,他们立即送达。
有个卖家心里一动,抹了下脸,索性说:“三样全要,行不?”
外来者看了他一眼,说:“行,不过铁器也得加。”
“行!”卖家低下头,瞅瞅自己的脚尖,抬眼扫着外来者。和他交易的是个苹果脸的小伙子,脸上泛着一层毛茸茸的光。
“奶味还没褪干净。”卖家默念着,撇了下嘴。
先前的几个卖家坐立不安,三三两两地找来,要求加价,他们诉说自己家境困苦,孩子嗷嗷待哺,八旬老母瘫痪在床。他们的话一模一样,听上去,连老母和乳儿都一模一样。高个子听罢,笑了一下,挥了挥手。小伙子们抬出一大筐钱币。高个子对巢庄人说:“抓吧,抓吧,能抓多少都是你的。”面前立即响起“哗哗”的喧响,盛钱币的筐子被掀翻,踩扁,地上钱币乱滚,人们追逐着,扭打起来,直到每枚钱币都沾满血迹。
长者的吟诵仍在进行,夜以继日。他在吟诵时,无论是谁,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他盘腿坐在雕花金丝楠木墩上,摇头晃脑,身子左右飘摆,仿佛无骨之人。那些闯入的老者,围着他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将唾液耗尽,纷纷退去,边退边用铁皮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他们退至门口,将一位白须老者围拢起来,说:“事到如今,唯有您老出面了。”白须老者身量矮小,在大家的注视下,像被围在四面墙体中。他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该来的,自会来。”
环形街上马车奔驰,骏马长嘶,车轮滚动,带起一股烟尘,人们眯起眼睛。巢庄起风了。那些传说中闻风而动的铁器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呆头呆脑地杵在那儿。
“这风有股子马尿味,铁器闻不惯。”那个曾经讲述铁器典故的老者这样解释它们呆立的理由。
马车多了起來,新家具、新衣服也多了起来,集市上的铁器摊位已经很成规模了。白须老者近来每天都要去外来者所居的大屋。清早去叩门,站在门口,颔首躬腰,待门打开,便碎步向前。中午或是下午,门打开,他走出来,步子慢了许多,好像背了些什么东西。人们并不围拢去看,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扫着这扇门,“吱”的一声开了,又关上。人们的脑袋扭过去,再扭回来,把手上能找到的铁一一擦拭,等着下个集市开张。几乎每户人家都在出售铁器,连那些老者家,他们的老太婆也在偷偷地卖铁。巢庄的夜晚愈发安静。
这天又是集市开张的日子,人们吃罢早饭,碗也顾不上洗,就一溜烟跑到集市上抢占有利位置。入秋时节,以往瓜果摆得琳琅满目,但这个集市上,已难得一见,人人面前摆着几件铁器。他们穿着时髦的新衣,比过年时还要体面,即便到邻家串门,也要驾着马车。这天,外来者没有出现在集市上。人们向那处大屋望着,门时开时关,小伙子们像以往一样打扮整洁,进进出出,但没有一个人来集市收铁。有人吹起柳哨,发出迷人的各种声调,有人重重地拍打着马屁股,让它发出踢踏声,扬起呛人的灰尘。但这些都没有引来一丝关注。面前堆集的铁器,像被遗忘了。
有人传言,外来者与白须老者谈拢了,不再收这里的铁,他们准备离开。
白须老者是在失踪后的第三天清早,被人在田地发现的。发现的人,靠那绺飘扬的白须,认出他来,这绺白须,像芦花一样在晨光中颤抖。深秋时节,庄稼收完,田地空旷,本来不需下田。这个人却踩着露水在田里刨挖,不为农事,只希望刨到春上断在地里的一段铁锨。
他被芦花幽蓝的微光吸引,用手提它时,只觉一沉。他看到模糊的五官形状,黑如焦炭,吓得狂呼大叫,一路奔逃回巢庄。
人们将芦花完整地从地下刨出。发现这是一个凝固的形体,通体铁色。有老者辨认出来,泪眼婆娑地讲,酷刑。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成为空空的皮筒,而是成了一个实心的铁疙瘩。他被人从身体某处注入了沸腾的铁水,凝固后成了这般模样。铁疙瘩四肢蜷缩,筋脉暴起的纹路清晰可见,嘴巴张着。
老者们陆续赶来,围拢垂泪,却什么也没再说,又陆续离开。那个讲述酷刑的老者也噤了口,尾随他们而去。他们经过长者的门前,听到吟诵声依旧清朗爽利,面部再无表情,各自回到家中。讲述的老者对儿孙说:“给我找出下世的衣裳。”说完就躺在炕上,闭上眼睛,人呼不应,几日水米未进,就过世了。
巢庄人按照老规矩给他穿上锦缎衣物,衣上缀着花纹繁复的铁片,这些铁片自他出生就开始准备,每年增加一片,直至过世时全部披挂上,纪念他来世间走这一遭。儿孙们象征性地挂了几件铁片,其余的偷偷收了起来。有老者来祭奠时发现了这一缺失,暴怒不止,这让他想到自己将来的凄惶。不孝的儿孙们红着脸,头深埋在孝服的阴影中,将藏起的铁片悉数给老人挂上。
那白须老者的后事却无法进行。他已成为一尊不折不扣的铁像,再不适合入土,只能立于地面上。但立于何处又颇费思量,有人说应当立于他的旧宅,有人说应当立于巢庄的中心,没有形成一致意见,他就只能待在原地,歪斜着身子,半卧在田野的衰草中。这件事,此后无人再提。
外来者居住的大屋房门洞开,人们蜂拥而入,去送自己的铁器。大家推推搡搡,争先恐后,生怕稍迟一些,外来者就会停止收购,拔寨而去。几天时间,巢庄几乎所有的铁都集中到那所大屋里。刀具密集地排列成方阵,农具零乱地互相重叠,连妇女的装饰和小孩的玩具都收集起来。巢庄人家门上的锁和铁合页也卸下,许多门窗就此大开,像是张开的嘴。这时,外来者倒不着急了,他们说每天只收十件,而且要挑拣,挑了十几件,才选一件。大清早,人们排起长队,从大屋门口甩到街上,曲曲绕绕。有人为了抢先,半夜就起来排队,只要有一个人醒来,其他人也都受了惊扰,只得一起醒来,所以无论起多早,队还是那个队。要排到前面,得比脚力。醒来后,人们不急着烧火做饭,也不洗脸刷牙,甚至连衣服鞋子也没穿戴整齐,就向大屋狂奔。街上的暗处,人影绰绰,飞跑的两人经常会撞到一处,由于速度都很快,摔得格外重,加之怀抱铁器,不可避免会被碰伤。两人挣扎着爬起来,开始理论,两家的家人先后赶来,有人接过铁器,继续奔跑,剩下的人站在原地继续争吵。不断有人经过他们,多是飞跑的人,抱着铁器,他们不驻足观看,只闷头向前跑。
队排好了,天色仍旧昏黑,等到早饭时间,家人会来送饭,有时还会提着一只袜子或一件外套,给排队的人送来,也有的会将排队人替换回去。长队缓慢蠕动像一条快要冻僵的蛇,人们跺着脚,搓着手,眼望前方。那扇门不会提前打开,日出三竿时,才会“吱扭吱扭”地开,里面站着一个小伙子,打着哈欠说:“一个个来。”
听说有人偷偷降低了出售的价格,其他人愤愤不平,现在再将铁器卖给外来者,只能换回很少的钱币,也没了马车、服饰、器物。他们咕哝着,表达对降价者的气愤。有一天,脸上有疤的一个人被从暗处扔来的石块砸伤,他倒地后,又被谁踢了几脚。他有好几天没出门,但家里人并没有出来哭诉,也没找人理论。于是人们愈加确信,这家伙就是那个降价者。
后来巢庄经常会发生扭打,后面的踩了前面的鞋跟,前面的撞了后面的胳膊,自然要扭打一番,如果有人想趁乱插队,那就打得更热闹。天气越来越冷,这种扭打倒成了一种热身,几乎每人都要参与其中,乐此不疲。经常有人受伤,卧床三五日不等。除了扭打受伤,还有人会像疤脸那样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块击中,不知被谁的脚踩踏。有个年纪大的人,腿脚不灵便,被人架起来抛了出去,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对这些事情,我眼睁睁地看着,看得分明。巢氏丝丝入耳地听着,听得也分明。我俩在谈论时,她说:“这些该死的铁啊,早晚把我们毁了。”我发觉她的面庞闪现出一种金属样的光,坚硬冰凉。整个巢庄,只有我俩置身事外,没有去卖铁。巢氏把家里的铁器全部收拢到一处,一一排列在方桌上,仔细抚摸数遍,让我用破布蘸了桐油,反复擦拭,直擦得光彩夺人。然后,她找出一匹细棉布,撕成条,逐一包裹严实,将它们压在自己的被褥之下。
“它们夜里还发出声音吗?”我问。
她“哼”了一声,说:“它们还是它们,人不是人了。”
我有数量不小的各种铁器收藏,也學着巢氏的样子,将它们包了起来,放在被褥下,躺上去感觉硌得难受,就将它们放进柜子里。外来者带来一些铁器的替代物,人们使用铁器的时候越来越少,许多人家已经不再使用它们了。
晚上,我坐在黯淡的月光下,依然能看清远远近近的微小景物。这些天,巢庄几乎没有人睡过完整的觉,他们难入睡,易醒来。夜里没有往常的那些声音,也没有做梦时的声音,他们已经很久不做梦了,白天则昏昏沉沉,走路头重脚轻,经常摔倒,倒像游荡在梦中似的。
铁器一律喑哑,我甚至怀疑它们从前的嘶鸣是我的幻觉。经常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夹杂着“叮叮当当”翻动物品的声音,或是“哗哗”数钱的声音。巢氏听到的更多,她对我说这几天听到人们肚子里开始发出怪声了,他们的心肝就要烂掉了。她总是比我听得更细微深远。
“你听到过那些外来者发出的声音吗?”我问。她说没有。我也一直纳闷,为什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压根不是人。”她幽幽地说。
我驚讶地张大嘴巴,看到她翻着雪白的眼球,目光如炬,谁说她没有视力,她看得比我清晰深远。
“我们怎么办?”我有气无力地问。
“你给我看好了,我过世时要穿的铁片,一片也不能少。”她说。
她终于承认自己的年纪了,说完后羞涩地笑了一下,说:“女人嘛,谁不想装年轻,你不是也一直在众人面前装吗?”
我在她面前从来不装,坦然地嚼着新鲜树枝,嘴角流着绿色的汁水。我说:“我背着你躲到山上去,那里比这强。”“我哪也不去了,”她说,“我听到地底下的声音了。”她指了指地面,说:“你以为那铁器是什么?那是我们的神灵,我们的祖先。”从她嘴里,我听到过关于铁器的一些事情,但她总不愿多讲,也不让我多问,这次,她却絮絮地说开了。
“这些铁器是从地下长出来的,像大树的根一样,是从我们祖先的身体上发出来的芽,一点点长成的,我们为什么要从地底下将铁挖出来,而不用铁匠,这些铁为什么不生锈?为什么会发声?他们不是铁,是我们自己。”她声音低沉,身子也越来越陷进暗处,“一件铁器,就是一个祖先,是我们家里的人,你看那把剪刀,是我巧手的姑奶奶,那把锤子,是力气极大的老叔,每个人下世都会变成一件铁。”
“我也会吗?”我急忙问。
“你就不好说了,你本来就不是巢庄的人,一个外来者,又是卵生,”她笑了一下,“不过不好说,也许你倒能成为有趣的铁,就你还是个明白人。”
我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了一对喜欢玩的铁核桃,心想他们是哪位祖先化成的呢?应该是一对孪生兄弟或者姐妹。
“那些人买了这些铁去要做什么呢?”我问。
“那些人,他们还没到的那天,我就闻到空气中传播着一股陌生的味道,乍闻上去像是香气,细闻着却酸臭,你没闻到吗?”她说。
我想了想,摇了下头。看吧,她的嗅觉也比我敏锐深远。
“你会成为一块好铁。”我赞美道。
她这下笑出声来,说:“小子,数你有眼力,有运气,到时候,你把我挖出来,娶媳妇时当彩礼用。”
“它们能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吗?我是说,那些铁。”
“祖先重新回到人世,什么都懂,可是,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这一世,它们只是铁的命。”
“那再下一世呢?”我轻声问。
巢氏忽然站了起来,一巴掌抡过来,正好打在我的胳膊上,掴得我火辣辣的。
她脸色灰白,几乎用叫喊的声音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能提及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降生在巢庄,我的母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物种,家族居住何地,有什么样的经历,她当时将我抛在巢庄巨顶之上,是无奈之举还是有意为之。巢庄人将我养大,同时也不断嘲笑我,让我身体和心灵经受了磨砺,变得强壮。我在总结自己的经历时发现,我来此地实际上是做了一个旁观者,在他们繁盛时孤独地站在一边,在他们消亡时也是如此。他们的经历与我无关,像隔着一道厚厚的墙体,或是一段无法逾越的时光。我现在一次次地掠过他们从前生活的地方,那些环形的老屋,环形的街,在那终年乌黑的屋顶下方,他们曾经算计着柴米油盐,在街上问候或是叫骂,这些影像不断在我面前重现,接着消散。
巢氏如己所愿,披挂着满身的铁片入土,这是我保存下来的铁,可是这时,我再也找不到可以埋她的土地了。巢庄整个地皮全部被掀开,被人刨挖多次,地下的树根被斩断,四周的树木枯萎。后来,人们不再刨挖,这里已挖不到一星铁。这时,土地自己开始搅动,像是沸腾的滚水,冒着烟气,扬着灰尘,每搅动一次,它就向地底下沉陷一些。那些地底下化成铁的祖先,那些噤声的铁,被外来者用一队队马车运出去,不知运到哪里去了。那些外出的巢庄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们穿上与外来者相同的衣服,模仿着他们的口音,连举手投足的形态也模仿得惟妙惟肖,所以,即便在别处碰到他们,我也认不出。
那天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就像刚刚发生。是个集市的日子,但不再有人聚集交易,人们都聚集在外来者的大屋门口。他们和以往一样或坐或立,散乱地簇拥在此,而那扇门迟迟没有打开。已是冬季,天气阴冷,空中雪花零星,人们一边交替跺脚,一边搓着通红的手和耳朵。他们的旁边是一堆细碎的铁,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后的铁。铁上落了一层薄雪,像是通体生出白色的毛发。
终于等得焦躁,有个人上前擂动门扇,发出空空的回响,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他扒着门缝向里面望去,嘴里说,怪了,没人。大家闻听,聚拢过来,也挤上前扒了门缝去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地面上一层均匀的雪,没有脚印,里屋的大门敞开,悄无一人。
他们到哪里去了?人们面面相觑,就都用力推门。一个壮汉,高喝着都闪开,跳到离门十几步远的地方,快步跑去,飞起一脚,门应声而开,人们涌了进去。没有人,也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那些铁也没有了。大家回想,昨天晚上没听到这里发出什么声音,也没看到谁出了门,走到什么地方。
人们先是呆怔,然后惊慌起来,“喳喳”地叫着,去翻炕席底下,灶火台内,用手去挖院子里的土。正折腾着,就听院门“咣”的一声关上了。一股风在院内搅动,旋转,先是将薄雪吹净,又将浮土吹开,再吹下去,就是一层枯物交错的根脉,粗细不均,相互勾连,编织成一张大网的模样。
有人叫了一声,这是咱巢庄的地宝啊。人们被风吹得站立不稳,身子紧贴在院墙上,相互拉扯着不让自己摔倒。风还在吹着,这层大网也被撕开,露出里面闪亮的光泽,好像是埋藏在地下的铁器。紧接着,这些铁器就消失了,刚才出现的只是光影。人们想呼喊,但一张嘴,大风就灌得他们胸腔鼓胀,身体变轻,随着风旋转起来。有一个声音高叫:“罪过啊,这是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