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蒙文《西游记》比较研究

2020-10-21 03:42赵春燕敖特更吉雅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0年11期
关键词:回鹘汉文蒙古族

赵春燕,敖特更吉雅

(内蒙古广播电视大学,内蒙古呼和浩特 010011)

蒙汉文学关系交流由来已久,蒙元时期,元曲的兴盛和汉文创作中的蒙古族生活侧影掀起了第一个蒙汉文学关系交流高潮,随着元杂剧的不断发展和明清小说的繁荣,至清代特别是近代,蒙汉文学关系交流再度升温,迎来蒙汉文学关系交流第二高潮。 据著名汉学家李福清(苏联)等统计,18 世纪至20 世纪初,中原汉族地区的章回小说等文学作品, 编译成蒙文多达80 余种。

在蒙汉文学关系的再度高潮中,《西游记》 的译介传播意义重大。 据史书记载,当时漠南蒙古地区,尤其是卓索图盟、哲里木盟、昭乌达盟地区,对《西游记》几近家喻户晓。目前,国内外收藏蒙古文《西游记》抄本多达40 多部。《西游记》的蒙译本是体现清代中原文化北上蒙汉文学关系的重要代表, 其传播和影响对于丰富繁荣蒙古族文学和促进蒙汉文化融合具有重要意义。或许更多介于客观上的语言障碍,学界对蒙汉文《西游记》的比较研究甚少,笔者拟将汉文《西游记》与蒙古文《西游记》做一比对研究,通过放大编译细节,以期探寻删繁就简背后的民族审美心理和能动编译中闪耀的跨文化译介的再创造。

1 编译中的客观

18 世纪中原文化北上,汉文学作品大多通过删繁就简进行编译,删繁就简成为不成文的编译规则。在具体编译中, 或以删繁为简, 通过删除直接达到简化效果;或化繁为简,不止于直接删除,而是立足读者接受和民族审美心理,将繁复的部分简化概述。 前者多体现在对汉文学作品特别是古典小说中诗赋的处理,后者多体现在对动作、表情、心理刻画的概括。 阿本《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中,典型地贯彻了删繁就简的原则。

大量诗词赋之删繁就简。 汉文《西游记》中的诗词赋多达714 首,前七回中共有61 首,阿本《西游记》删掉57 首,保留4 首,回鹘本《西游记》因残缺,没有第一回和第七回悟空在如来掌中穿行之后的部分。 残存部分对应汉文《西游记》共有诗词赋34 首,删掉33 首,保留1 首。 诗词赋删除量可谓不胜枚举。

汉文《西游记》中写人物多有诗,写变化多有诗,写环境多有诗,写打斗多有诗等,蒙文阿本和回鹘本中几近删去。 大量删除有其客观原因, 最主要的是民族不同,语种不同,同体裁编译,效果迥然。 如诗歌,韵律是诗歌的生命,“绝对要有音节或韵, 因为音节和韵是诗的原始的愉悦感官的芬芳气息, 甚至比所谓富于想象的富丽辞藻还重要。”不同的民族其古典诗歌的押韵方式各不相同,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汉语古代诗歌,特别是近体诗押韵要求严格, 偶句押韵, 首句可押可不押。蒙古文诗歌突出的特点是押头韵,是在句首用相同的音或者是多个位置相对照应的词或语素开头。 蒙古文诗歌也有押尾韵、隔行押韵和交叉换韵等情况。需要说明的是,汉文的押韵与蒙文的押韵不可等同,这其中“韵”的意义指向不同。 汉文中的“韵”指汉语字音中的元音或元音加收尾音,即声母以外的部分,或声母和介音以外的部分,称“韵母”。 蒙文中的“韵”指韵律,是一种声音。严格地将,蒙文中的押韵是在押音。由此推知,经蒙文编译过的汉文诗歌,既要保留原有的诗意,又能符合蒙古文诗歌的押音要求, 是相对困难的。 既然如此,不若删去。另外,阿日那编译《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产生于18 世纪,处于中原文化在蒙古地区传播初期,蒙古读者对中原文化相对生疏,汉文原著中的诗赋还不能被其审美习惯所接受, 故而将其大量删掉更容易迎合大众口味。

值得注意的是, 大量的删除并不意味着不假思索地任意舍弃, 在保留的诗赋中展现了蒙古人对《西游记》的接受特点。 回鹘本《西游记》保留部分同阿本第二回。在阿本《西游记》中,前七回共编译诗词赋4 处分别如下。

第一回: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见图1)。

图1 蒙文编译

争名夺利几时休? 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见图2)。

图2 蒙文编译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 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 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见图3)。

图3 蒙文编译

第二回:

难,难,难! 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

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见图4)。

图4 蒙文编译

第七回:

天地生成灵混仙,

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帘洞里为家业,

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

学来变化广无边。

因在凡间嫌地窄,

立心端要住瑶天。

灵霄宝殿非他久,

历代人王有分传。

强者为尊该让我,

英雄只此敢争先(见图5)。

图5 蒙文编译

第一回中保留的诗词,语言朴实,节奏明快,与蒙古人喜闻乐见的好来宝说唱形式较为相近, 容易为蒙古大众接受。第七回这段孙悟空的豪言壮语,是其性格特质光辉的一面,追求自由、不伏拘束、不畏强权,孙悟空的精神突破了民族界限, 在蒙古人的内心世界产生强烈的共鸣。客观上,在文本中,孙悟空是在以诗作答,删掉不译,行文也难以衔接。但是阿本《西游记》与回鹘本《西游记》对此的编译处理不同,阿本将原诗逐句编译,没有概述或缩减。 回鹘本采用概述译为,大圣以诗对曰:“我乃滋生善心来助人,天庭凌霄宝殿非他(霍尔姆斯塔)久,自古人间皇位轮流坐,理当让位与我为妙,(我)英勇力达敢争先。 ”这样概述,将孙悟空的来历省去导致衔接效果不理想,好似所答非所问,同时不译孙悟空“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的欲望,以“我乃滋生善心来助人”来概括,多有曲解之嫌。 笔者认为,在忠实原著和把握原著精神主旨方面,阿本更胜一筹。

细节描写之化繁为简。阿本《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在编译的细节中,常常将繁复或繁难部分删去,以简洁的语言概括。例如,第二回,汉文版“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 ”阿日那本和回鹘本直接以“采阴补阳,内功心法”概括了“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 ”另外,在细节编译上也有直接略过不译的现象。 如第七回汉文本“那老君到兜率宫,将大圣解去绳索,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八卦炉中,命看炉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将火扇起锻炼。”阿本略去解绳索,放穿骨之器的细节,直接将孙悟空推入八卦炉中。回鹘本译为“那太上老君回到兜率宫,将大圣推入八卦炉里”。

删繁就简是民族审美心理在编译方式中的外化,崇尚自然,粗犷豁达,奔放豪爽,不喜繁复的蒙古族个性,在接受《西游记》的同时,更多地选取与自身性情审美合拍的部分。如蒙古人热爱的说唱艺术好来宝一样,通过对《西游记》的删繁就简,使得小说情节更为连贯,结构更为紧凑,易于记诵传唱,为大众所广泛喜爱接受。

2 编译中的能动融合

民族语言文学之间的交流互译不是完全被动的接受过程,译的其间,会随着自身民族的心理、生活习俗习惯、审美等诸多方面影响,在译中留下本民族的深刻烙印。如同《西游记》北上一样,更恰切地说,阿本《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皆为编译而不是编译,“编”在上文删繁就简中集中体现,已做论述,“译”中则更多彰显出文化接受中的能动融合, 这具体体现在译之细节中完美嵌入的民族性。

在阿本《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中,许多事物被换成蒙古族喜爱的物品,如第二回,孙悟空在三更找菩提祖师学艺,祖师醒来独自吟道:“难,难,难! 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 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阿本《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中将“金丹”译为“”,读音为“钦达穆尼额尔德尼”,汉语意思为“如意宝”。 “金丹”源自道教,可使人成仙、长生不老,是人人向往得到的至宝。 “如意宝”又称“三宝”。 “三宝”中“三”的意义非凡,三是万事万物和谐吉祥的基本构成,蒙古萨满教信奉世界由3 个佛创造,世间分为三界,长生天、人和魔鬼界。 自古及今,“三”作为吉祥美好的象征意义一直伴随着蒙古人生存繁衍。 “如意宝”是由三颗宝石组成的图案,在蒙古族民间故事中,“如意宝”是能够使人心想事成的至宝。 在蒙古族的日常生活中,“如意宝”应用非常广泛,某些菩萨和本尊神的发髻上、马鞍和马印(马身上作的记号)等。 大家所熟知的歌曲《吉祥三宝》,蒙语歌名即为“如意宝”。见图6。阿本《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以“如意宝”代译“金丹”,以己至宝代彼至宝,既使意义传达得较为准确完满,又使译文富有民族特点,为读者带来亲切感和满足感。

图6 “如意宝”图案

又如第七回,“佛祖慧眼观看, 见那猴子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进。”阿本《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将“风车子”代译为“”,即“沙蓬”。 “沙蓬”蒙语读作“哈木胡勒”,是一种耐寒、耐早的沙生植物,是亚洲大陆干旱、半干旱地区各种类型的流动、半流动及固定沙地上的一个广布种,是流沙上的先锋植物。 浅根性,主根短小,侧长,向四周延伸,多分布于沙表层。 秋季,沙蓬日渐枯萎,因其根浅又长在沙地,随风而起,滚作团状,在沙丘上快速翻滚。风车又名吉祥轮,八卦风轮,是民间四季平安符。风车的产生与农业相关,传说为周朝姜子牙为降服石头鸟解救黎民百姓而发明。 蒙古族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生,终年实施严格的集体游动放牧的畜牧业经营方式,对农业和农业文明认知度有限,例如对风车作用和象征意义的理解。 原著中以快速转动的风车形容孙悟空前行的样子和速度, 译者阿日那显然是领会了比喻的意思, 在编译中以自己民族生活中熟悉的“沙蓬”代替,随风翻滚快速移动的沙蓬由近及远,大有一溜烟不见踪影的意味,较之汉文“风车”的比喻更多一层由近及远的空间感, 在跨越民族文化中类比精当,编译功力精深。

再如第一回,“这猴王整衣端肃, 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阿本《西游记》中对珠宝的编译中加入了蓝松石。 蒙古族对蓝色尤为钟爱, 是其最为重视的颜色。蒙古族自称为长生天的子民,将记录成吉思汗及其祖先的历史典籍命名为《青史》,生活的高原称作蓝色的蒙古高原。松石被蒙古族视为珍贵之物,蓝松石尤其被推崇,作为圣物是驱邪、福佑、长寿的代表。在今天蒙古族的日常生活中,蓝松石也是应用非常普遍的饰品。回鹘本《西游记》残缺该部分,对此编译不得而知。

还有一些编译看似有趣, 实际上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意蕴,典型的就是将“榻”译为“”,即“桌子”。 直观地看,这样的编译文不对题,但是深究“桌子”在蒙语中的意义就能体会出译者的高妙。 “桌子”在蒙语中除了最常见的物体意义外,还相当于表现尊卑“位”,是权力地位身份的象征。 阿日那和回鹘本译者没有将“榻”简单地译为卧具“”,就是“铺”或“床”,而是译为“桌子”,更进一步强调神者、师者的高尚,也传递出对其的敬重。透过这样的编译,我们不仅可以领略蒙古族的文化心理, 更需要拜服的是译者作为文化融合使者其严谨认真的编译精神。反观,文化融合也为编译带来困难,例如,汉文化中的一些事物,在蒙族文化中没有对应的词语表达,在编译中或意译或音译。《西游记》中主要体现在人名、地名的编译中:太白金星意译为“”,读作“肖嘎日嘎日格”,木德星官意译为“”,读作布迪嘎日格,托塔李天王意译为“”,读作“苏布日嘎图玛哈仁咋”。 音译的人名更多,孙悟空、巨灵神、哪吒、弼马温、王母娘娘、瑶池、云霄宝殿等等都采用音译。编译中的能动性促使了民族间的文化融合, 在细节中成功地植入民族元素, 不仅增进了阅读中的民族情感,同时也实现了跨文化译介中的再创造。

3 回鹘本《西游记》勘误

笔者在对阿本《西游记》和回鹘本《西游记》的对比文本中,发现后者存在汉译蒙和蒙译汉的错误,在此做一勘误。

3.1 汉译蒙勘误

第二回,“就在悟空头上敲打了十下”“他领会了祖师刚才敲打(他)脑袋十下的用意”。[7]将“三下”误译为“十下”。

另外,在第二回中抄本有遗漏部分未注明。 “你在班中,怎么癫狂跃舞,不听我讲经? ”“孙悟空说:‘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 '”两句间遗漏了“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 '”

3.2 蒙译汉勘误

第二回标题“深悟佛典之真谛,灭了魔,回归本源,统一了根源”在蒙语编译中“魔”后还有一个“”,表所属关系。即蒙文已将原著心魔意思编译出来,但是汉译蒙环节译为“灭了魔”易误导读者。

第二回“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坛讲经(念诵《根本经》)。 ”蒙文中为《大本经》,蒙译汉中误译为《根本经》。

第七回“八卦炉里大圣脱身,五行山下顽猴被压”顽猴的编译没有将“心猿”的意思准确表达。 这两点在阿本《西游记》中都编译得准确无误。

第七回,“这大圣修炼了护身之法, 我等刀剑杀他不死,火烧雷劈,也不在乎。 怎么办? ”将“也不在乎”译为“也没事”或“也没关系”更为准确。

同回,“大圣便把自己变成拥有三头六臂的猴王,举着三根金箍棒,像车轮一样翻滚过来,在众神仙中间拼杀。 ”其中“车轮”当译为“法轮”。

同回,“佛祖以慧眼观看, 见那大圣正像一堆被风刮走的莲蒿,不停地前进。 ”“莲蒿”当译为“沙蓬”。

纵观回鹘本《西游记》,其编译大多与阿本《西游记》相仿,但究其细节而论,回鹘本《西游记》的编译艺术多在阿本《西游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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