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芝蓉
内容提要:蒙元时期欧亚交通空前顺畅,许多前所未见的西域物产得以进入中原,“南乳香”也因此出现在元代中医典籍中。其中使用南乳香最早也是最多的医籍,是至元四年(1267)太医院提点许国祯修订的《御药院方》。而其他出现南乳香之名的医书作者也基本能够接触到蒙古统治者上层。南乳香是基本只供应元朝宫廷和上层贵族的西域药物。通过分析南乳香的药性,可以判断其当即今日所谓的洋乳香(Mastic),是一种产自地中海沿岸的树脂。元明时期,这味香药也以音译名“马思答吉”“麻思他其”以及“母思忒欺”出现在汉文文献中。这些译名均译自波斯—阿拉伯语元末以后,由于中西交通隔绝,汉文文献中几乎不再有南乳香之名,而关于马思答吉的介绍也谬之千里。
香药是丝绸之路上流通的重要商品。自古以来中国对域外香药的需求极大,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会使用到香药。香药被称为“药”,是因其多数可入药,因此中国古代的医书药籍中常见各类香药之名。而不同时代丝路的畅通程度不同,国人能接触到的香药种类也不尽相同,所以有些传入时间较为短暂的域外香药,常为后人所忽视。“南乳香”是一种仅在欧亚交通极为畅通的蒙元时期传入中国的香药,因其相当稀见,基本只在宫廷使用,故时人对其亦不甚了解,而后人更不明所以,基本将其等同为“乳香”。“乳香”在东西方交流史研究中颇受关注(1)关于乳香,代表性的研究有Gus W.Van Beek,“Frankincense and myrrh”,The Biblical Archaeologist,23~3 (1960):70~95;〔日〕山田宪太郎:《南海香药谱——スパイス·ロードの研究》,法政大学出版局,1982年,第83~172页。,但“南乳香”尚未得到重视。本文将从《御药院方》等元代医书中使用南乳香的药方入手,辨析此药的真实形态,再结合同时代的其他文献,揭出此药的其他译名,并讨论后世不知此药的缘由。
蒙古帝国疆域广阔,横跨欧亚,畅通的驿站交通使得许多前所未见的西域名药涌入中原。元人许有壬在《大元本草序》中说:“开辟以来,幅员之广,莫若我朝。东极三韩,南尽交趾,药贡不虚岁。西逾于阗,北逾阴山,不知各几万里,驲传往来,不异内地,非与前代虚名羁縻,而异方物产邈不可知者比。西北之药,治疾皆良;而西域医术号精,药产实繁,朝廷为设官司之,广惠司是也。然则欲广《本草》以尽异方之产,莫若今日也。”(2)〔元〕许有壬:《至正集》卷三一,《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影印清宣统三年石印本,第15叶B,新文丰出版有限股份公司,1985年,第7册,第166页。时人公认元朝疆域空前,西北的良药多入中原,记录这些“异方之产”可以增广《本草》。虽然与前代相比,此时西域物产较易输入,但却也并非常见之物,主要还是供应宫廷。因此元代皇帝恩赏大臣时,偶尔会赐西域的药、酒以示特遇。如许衡生病时,忽必烈“赐西域名药善酒”(3)〔元〕欧阳玄:《许衡神道碑铭》,《圭斋文集》卷九,《四部丛刊》影明成化刊本,第4叶A;魏崇武,刘建立校点:《欧阳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93页。;廉希宪也曾得“赐西域善药、高昌蒲桃酒”(4)〔元〕元明善:《平章政事廉文正王神道碑》,《清河集》卷五,清光绪刻藕香零拾本,第52叶B。;虞集坠马卧病时,亦得赐药、酒,为此作诗:“药颁西域千金剂,酒赐初筵九醖尊。”(5)〔元〕虞集:《触石坠马卧病蒙恩,予告先生至上京,寄溉之学士、敬仲参书》,《道园学古录》卷三,《四部丛刊》景明本,第7叶B。稀有的西域物产既主要供应宫廷,则能够接触到西域名药的,基本是供奉皇室的御医以及相关人员。通过分析元代中医典籍,我们认为,“南乳香”就是一味珍贵的西域药材,基本限于蒙古宫廷以及上层贵族中使用。
“南乳香”这味香药最早见于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许国祯修订的《御药院方》。这也是记载使用南乳香的药方最多的元代中医典籍。御药院,顾名思义是为皇室管理汤药的机构,所用药方多以名贵药材进行配伍,其中包含许多民间少见的西域香药。据高鸣(1209~1274)《御药院方序》可知,此版《御药院方》是时任太医院提点的许国祯,与二三僚友,“取御药院壬寅所刊方书板,正其讹,补其缺,求其遗亡而附益之”(6)〔元〕高鸣:《御药院方序》,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人民卫生出版社,1992年,第4页。。元代的御药院要到至元六年(1269)才正式设置,(7)《元史》卷八八《百官志四》,中华书局,1976年,第2221页。所以高鸣所指的应当是大蒙古国时期自金代“御药院”承袭而来的御医机构的习称。金朝宣徽院下辖的“御药院”,于明昌五年(1194)设立,其职责为“掌进御汤药”(8)《金史》卷五六《百官志二》,中华书局,1975年,第1261页。。壬寅年应是1242年,即元太宗窝阔台逝世后,乃马真后称制的第一年。太宗八年(1236),耶律楚材“请立编修所于燕京,经籍所于平阳,编集经史”(9)《元史》卷二《太宗纪》,第34页。,出版了不少图书典籍,其中可能就包括了1242年出版的源自金代御药院的药方书。
许国祯1244年左右就“以医征至翰海,留守掌医药”,成为蒙古皇室的家庭医生,曾为忽必烈之母唆鲁禾帖尼治病。(10)《元史》卷一六八《许国祯传》,第3962页。作为御医,许国祯惯于使用各类名贵药材,包括各类来自西域的香药,还曾经根据古方,酿成唐代以后“不复闻于世”的三勒浆,进献给忽必烈。王恽为此作《三勒浆歌》以“见国朝德被四表,方物毕至之盛”(11)〔元〕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六,中华书局,2013年,第231页。。王恽显然认为重新制成三勒浆是许国祯生平中的一件大事,因此在其挽词中还提及此事:“勒浆有味霑余论,卿月分光照近邻。”(12)〔元〕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一九,第926页。
许国祯惯用名药,因此经其正讹补缺的《御药院方》用药也特色鲜明,多与常方不同。如同样是治理癖积的“克效圣饼子”,《御药院方》与同时代另一位名医罗天益(1220~1290,字谦甫)撰写的《卫生宝鉴》,两者用药全然不同。《御药院方》使用了各类名贵香药:
安息香(研) 南乳香(研) 丁香 木香 川姜(炮,制) 石三棱(锉,各半两) 高良姜 荆三棱(炮,锉) 蓬莪茂(炮,锉) 粉霜(研,各一两) 干漆(一两,杵碎,炒令烟尽) 硇砂(半两,水飞)
右件药一十二味,除研药外,捣罗为细末,和匀,用石脑油温就和丸如绿豆大,捻作饼子,每服五饼至七饼,食后温熟水送下。(13)〔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三,第48页。
而《卫生宝鉴》用药就十分平常:
陈皮(去白,十两) 巴豆(一百个,去壳切,同陈皮炒黄色,去巴豆) 香附子(炒,去毛) 广术(炮) 京三棱(炮,各半两)
右为末,糊丸如绿豆大,捻作饼子,每服三十饼,温水送下。(14)〔元〕罗天益:《卫生宝鉴》,人民卫生出版社,1983年,第317页。
两个药方名称相同,治疗目标一致。两相比较,可见《御药院方》所用的基本上是名贵药材,尤其是安息香、南乳香,更是民间难得一见的西域香药。此方名首见于《御药院方》,罗天益可能在分析了其药理后,自己用常见药材重新配伍,以方便民间使用。
“南乳香”这种并不常见的香药,见于《御药院方》的16个方子中。其中11个方子的配方为《御药院方》独有,不见于其他医书药籍,包括上述克效圣饼子,以及虎骨木瓜丸(15)〔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一“治风药门”,第22页。、延生护宝丹、金锁丹、固真丹(16)〔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六“补虚损门”,第96、97~98、118页。、刷牙沉香散、癒痔散、接骨乌金散、紫稍花散(17)〔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八“治杂病门”,第133、138、141、150页。、神仙碧霞丹(18)〔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一〇“治眼目门”,第182页。、安神丹。(19)〔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一一“治小儿诸疾门”,第229页。
另有5个方子亦见于元代其他医书,配伍基本一致,很可能是其他医书从《御药院方》摘抄的。
1.寸金丸方(20)〔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一〇“治疮肿折伤门”,第195页。,亦载于齐德之《外科精义》(21)〔元〕齐德之著;胡晓峰整理《外科精义》,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年,第82页,方名“寸金丹”。。据钱大昕《元史艺文志》可知,齐德之为元朝“御药院外科太医”(22)〔清〕钱大昕:《元史艺文志》,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174页。,自然能够接触到各种西域名药与《御药院方》。
2~3.麒麟竭散、虎骨丸(23)〔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一“治风药门”,第4、6页。,又见于杜思敬(1235~1320)《济生拔粹方》最后一卷《杂类名方》(24)〔元〕杜思敬:《杂类名方》,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第5页。。杜思敬,字敬夫,一字亨甫,号醉经,晚号宝善老人,汾州西河人,汉地世侯杜丰第三子,为许衡门人,曾侍卫忽必烈于潜邸,后官至中书左丞。杜思敬致仕后,有感于医道晦而不弘是因为“医之为业,切于用世,而学士大夫目为工,攻贱不之省。业其家者,又或不能至到,苟焉以自肥”,于是从近世医书中“择其尤切用者节而录之,门分类析,有论有方”(25)〔元〕杜思敬:《济生拔粹方序》,《全元文》(31),第21~22页。,于延祐二年(1315)编成《济生拔粹方》出版。杜思敬作为元朝中央的高级官僚,又对医学极感兴趣,对《御药院方》当然并不陌生。
4.乳香膏(26)〔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十“治疮肿折伤门”,第198页。,与萨德弥实《瑞竹堂经验方》所载“经验加麒麟乳香膏”配伍完全相同,只是方名略异。(27)〔元〕萨谦斋撰;浙江省中医研究所文献组,湖州中医院重订:《重订瑞竹堂经验方》,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年,第140页。萨德弥实,号谦斋。上海嘉定有《大成乐记》碑,“至治二年八月,天台周仁荣撰,燕山萨德弥实书,大名赵简篆额。”(28)〔光绪〕《嘉定县志》卷二九《金石》,《中国地方志集成》,《上海府县志辑》第8册,第7叶B。可知萨德弥实为大都人。他的名字为突厥语名Satmiš的音译,元代多译为撒的迷失,由于其汉文化水平较高,故用字较文雅。目前可知萨德弥实仕途的起点是大德七年(1303)至至大元年(1308)任石首县(今湖北省石首市)达鲁花赤,散官衔为忠翊校尉(正七品)。(29)〔元〕王廷端:《石首重开古穴记》,见〔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卷六,《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第16种,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23叶。〔元〕江公望:《石首儒学记》,〔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卷六,第23叶B~第24叶B。之后他多在行台、廉访司任职,泰定元年(1324)由江浙行中书省郎中任建昌路达鲁花赤。(30)〔元〕吴澄:《建昌路庙学记》,《吴文正公集》卷二〇,《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3册影印明成化二十年刊本,第1叶,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362页。就在此任上他编纂出版了《瑞竹堂经验方》。(31)〔元〕吴澄:《瑞竹堂经验方序》,《吴文正公集》卷一三,第24叶;第258页。此后他又多任风宪之职。(洪武)《苏州府志》卷一七《旌表·汤文英传》记载:“后至元戊寅(后至元四年,1338)三月,旌表门闾,复其家。翰林学士萨德弥实书其额。”(32)〔洪武〕《苏州府志》卷一七《旌表·汤文英传》,《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区·江苏省第3期》,第11叶B。翰林学士是目前可知萨德弥实最后的官职。从萨德弥实的仕宦经历来看,他出身上层阶级,且为大都人,应该比较容易接触到《御药院方》。据吴澄《瑞竹堂经验方序》记载,萨德弥实在工作之余,“犹注意于医药方书之事”,因此积攒了大量验之有效的药方,在建昌路达鲁花赤任上,“进一二医流相与订正”,最终编成《瑞竹堂经验方》出版。他能在此任上完成编纂,显然与建昌路为旴江医派主要活动区域息息相关,(33)关于旴江医派,参见谢强,章德林,黄冰林:《旴江医派志略》,《江西中医药》2019年第8期,第3~8、37页;2019年第9期,第3~12页。帮助他订正的“一二医流”很可能就是当地旴江医派的名医。《瑞竹堂经验方》在中国曾一度失传,清代修《四库全书》时自《永乐大典》辑出而成五卷本,并改作者名为沙图穆苏。四库本中“经验加麒麟乳香膏”一方所用为乳香,而非南乳香。幸而日本发现了宽政七年(1795)缮生药堂仿明高濂校刻本三册十五卷,1982年浙江省中医研究所文献组和湖州中医院根据日刊本点校出版了《重订瑞竹堂经验方》,确定了此方第一味药是南乳香,与《御药院方》相同。
5、善应膏方(34)〔元〕许国祯编撰;王淑民,关雪点校:《御药院方》卷十“治疮肿折伤门”,第192页。,与通行本《儒门事亲》卷十五《世传神效名方》的“疮疡痈肿第一”条下的“善应膏药”(35)〔金〕张从正:《儒门事亲》卷一五《疮疡痈肿第一》,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91年,第820页。配伍类似。《儒门事亲》是金代医家张从正(1156~1228,字子和,号戴人)的医理总结著作,实际编撰人还包括其好友麻九畴(1182~1232,字知几)。金亡后刘祁撰写的《归潜志》中有关于此书的记载:“麻知几九畴与之善。使子和论说其术,因为文之……会子和、知几相继死,迄今其书存焉。”(36)〔元〕刘祁:《归潜志》,中华书局,1983年,第65页。可知此书虽成于金末,但张从正、麻九畴死后相当一段时间此书也未能出版。目前所知最早的刊本是元中统三年(1262)本,现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部。此刻本有高鸣(1209~1274,字雄飞)序,讲述了此书得以刊刻的缘由。1259年,张从正弟子常德(字仁卿)奉旨出使西域旭烈兀大王,临行前入觐忽必烈。忽必烈问起常德的医学师承,得知其师张从正有遗书存世,便“命锓木以传”(37)〔元〕高鸣:《儒门事亲序》,〔金〕张从正:《儒门事亲》,北京大学藏元中统三年刻本,卷首。。元中统三年本的卷目如下:卷一至三为“太医张子和先生儒门事亲”,卷四、五为“太医张子和先生直言治病百法”,卷六至八为“太医张子和先生十形三疗”,最后有“杂记九门”。元刻本虽然只有八卷及杂记九门,但体例完整,并非残卷。而当今的十五卷通行本是以明嘉靖二十年(1541)刻本衍生而来的,在元刻本基础上增加的六卷内容,多为后人伪作。特别是卷十五《世传神效名方》,“基本取自前贤著作、民间验方,个别方剂语涉迷信、甚至荒诞”(38)苏春梅:《元中统三年刻本〈儒门事亲〉的文献价值》,《兰州学刊》2011年第10期,第142页。。所以通行本《儒门事亲》卷十五《世传神效名方》中的“善应膏药”很可能是后人伪作时自《御药院方》抄入。
元代中医典籍中使用南乳香的药方,除《御药院方》的16个药方之外,另有齐德之《外科精义》所载香粉散,李杲(字明之,1180~1251)《兰室秘藏》所载还睛紫金丹,王好古《医垒元戎》所载内化丹。
1.齐德之《外科精义》所载香粉散。(39)〔元〕齐德之:《外科精义》卷下,第51页。齐德之,上文已述,是供奉宫廷的太医,因此能够接触到珍贵的西域香药。
2.李杲《兰室秘藏》所载还睛紫金丹。(40)〔元〕李杲著,赵立岩点校:《兰室秘藏》卷上“眼耳鼻门”,中医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2页。《兰室秘藏》虽署名为李杲,而实际由其弟子罗天益约于1276年整理出版。据《元史》记载,李杲“世以赀雄乡里”,因此并不以医术谋生,而是“操有余以自重……士大夫或病其资性高謇,少所降屈,非危急之疾,不敢谒也”(41)《元史》卷二〇三《李杲传》,第4540页。。虽然屡经兵燹,但李杲一直家资颇丰,收罗天益为徒后,不仅承担其日常生活,还给养家费用。(42)陈高华:《罗天益与〈卫生宝鉴〉》,《文史》第48辑,1999年,第180页。李杲出身富室,必然熟悉各类名贵香药。且金亡后他曾长期居住在东平和真定,当时这两处的统治者为汉地大世侯严氏、史氏,多得蒙古大汗倚重,很可能得到一些珍稀的西域名药,李杲或许因此接触到了南乳香,在个别药方中使用。而其弟子罗天益不仅常为公卿治病,也曾供奉宫廷,对于西域香药应当不陌生。故此《兰室秘藏》中出现“南乳香”也是情理中事。
3.王好古《医垒元戎》所载内化丹。(43)〔元〕王好古《医垒元戎》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8叶A。王好古,字进之,号海藏老人,赵州人,也是李杲的弟子。但关于其生卒年,中医学界说法不一,大约定为1200~1308年间人,但也有人认为他比李杲年长,1249年左右便去世。(44)赵有臣:《王好古生卒年及生平略考》,《中医药文化》1993年第4期,第32~34页。王好古生卒年问题,直接关系到《医垒元戎》所载“南乳香”的来源,因此有必要进行考证。目前用以判断王好古活动年代的史料,主要是其著述的医籍之序跋,包括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刻本《医垒元戎》王好古所写的序跋、明代嘉靖八年(1529)《东垣十书》中收录的《此事难知》和《汤液本草》的自序,以及清十万卷楼丛书本《阴证略例》书前署名麻革的《序》。王好古的数篇自序能提供的信息基本只有纪年,特别是《此事难知》的自序的题识为“至大改元秋七月二十有一日古赵王好古识”(45)〔元〕王好古:《此事难知》,日本早稻田大学藏《东垣十书》本,序,第5叶A。,可知至大元年(1308)王好古尚在世。但近年来中医学界据十万卷楼从书本《阴证略例》的麻革《序》中所记述的王好古生平,多认为王好古为金进士,晚年才从李杲学医,1249年左右去世。(46)赵有臣:《王好古生卒年及生平略考》,《中医药文化》1993年第4期,第32~34页。然而仔细阅读此篇序文,可以发现其很可能是伪作,不足为据。这篇署名麻革写于1243年(岁癸卯)的《序》中,关于王好古的生平记叙如下:
海藏先生王君进之,家世赵人,早以通经举进士,晚独喜言医。始从东垣李明之,尽传其所学,后乃精研极思轩岐以来诸家书,驰骋上下数千载间,如指诸掌。予在大梁时,闻其名诸公间籍甚,独以未识为恨。今年秋来晋州,始得候先生于馆舍。观其气和而凝,志一而定,有道者也。(47)麻革《序》,王好古著;左言富点校:《阴证略例》,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第6页。
根据元人砚坚所撰《东垣老人传》可知,泰和年间(1201~1208年),李杲因母亲去世而学医于易水张元素(字洁古,1131~1234)。但“君初不以医为名,人亦不知君之深于医也”,贞祐南渡(1214年)后,李杲才在汴梁“以医游公卿间”(48)〔元〕砚坚:《东垣老人传》,〔明〕李濂辑;俞鼎芬等校注:《李濂医史》卷五,厦门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95~99页。。壬辰(1232)北渡后,李杲寓居东平,甲辰年(1244)返回真定乡里,因自己年老,“欲道传后世”而开始寻找传人。因此王好古跟从李杲学医,能够“尽传其所学”,一定是在1244年以后,这就与麻革《序》中所言在大梁(汴梁,今河南开封)闻其名完全不符,《阴证略例》一书也不可能在1243年写成。“河汾诸老”之一的麻革是天兴元年(1232)入汴梁为太学生,1233年被俘为奴押至漠北,1238年因耶律楚材建议,“戊戌选试”举行,麻革在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就试,重获自由,南返而居平阳(今山西省临汾市),(49)参见索宝祥:《河汾诸诗老合谱》,《文献》1997年第2期,第40~44页。并无其东至真定的记载。因此所谓“今年秋来晋州(今河北省晋州市)”的说法十分可疑。
实际上,元代有两位王好古,除了这位“赵州教授兼提举管内医学”(50)〔元〕王好古:《医垒元戎》明刊本序文题名,转引自严世芸主编:《中国医籍考》,上海中医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2307页。的王进之外,还有一位陵川(今山西省陵川县)人王好古,据方志记载,此人“由学正累官河中府判,明五经,于《毛诗》、《尚书》尤得要倾,通蒙古文字”(51)〔乾隆〕《陵川县志》卷二一,山西省地方志系列丛书,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24叶A。,且曾“举经举”(52)〔万历〕《泽州志》卷六,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8叶B。,活动年代是元代中后期,其所作文章《重修德风亭记》(署名太原王好古)(53)〔弘治〕《潞州志》卷四,中华书局,1995年,第68叶B~第69叶A。、《宣慰同知宁德祖舍田碑记》(54)〔乾隆〕《孟县志》卷九,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藏本,第30叶B~第31叶B。,被《全元文》误以为是前一位赵州医学教授王好古所作。则麻革《序》中言王好古“早以通经举进士”之语可能是伪作者结合太原王好古的生平而作。此序文最后还画蛇添足地说王好古过上党,给宋文之治病,显然是为了描补将赵州王好古、太原王好古合二为一的缺漏。宋文之在金元文献中仅见于元好问《遗山诗集》和《中州集》,只知其为潞人(山西省长治市潞州区)(55)〔元〕元好问:《中州集》卷八,中华书局,1959年,第420页。,并无其他信息。此序文最后言“文之姓宋氏,讳廷圭,长平人,世亦号善医云”,未见于其他传世文献,真伪难辨。
明确了麻革《序》为伪作后,可以推断十万卷楼丛书本《阴证略例》很可能是清人伪作。而对比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济生拔粹方》元刻本中收录的一卷本《阴证略例》,可知两者主体内容大体类似,而伪作增加了一些内容,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开头的“麻革序”“祭神应王文”和“王好古自序”以及卷末的两篇“王好古跋”,这五篇伪作显然是为了让人相信此书成书年代为13世纪中叶。目前所知此书最早为钱曾(1629~1701)收藏。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三著录:“海藏老人《阴证略例》一卷。”(56)钱曾原著;管庭芬,章钰校证:《藏园批注读书敏求记校证》,中华书局,2012年,第338页。后来入藏陆心源十万卷楼。钱曾、陆心源考究不审,竟被蒙骗,进而影响了现代中医学界对王好古生平的考证,及对其著作年代的推断。
事实上,排除了伪作“麻革《序》”的影响后,结合现有史料,可知王好古当为罗天益同辈人,1244~1251年之间跟从李杲学医。元朝设立诸路医学教授是在大约中统三年(1262)(57)《元史》卷五《世祖纪二》,第86页。。因此王好古出任赵州医学教授应在中统三年之后。王好古至大元年(1308)尚在世。其著作《医垒元戎》成书于1297年(丁酉);《汤液本草》《此事难知》成书于1308年(戊申,至大元年);《阴证略例》《癍论萃英》收录于1315年出版的《济生拔粹方》,成书年代应早于此。王好古在《医垒元戎》中收录一使用南乳香的药方是完全合理的,因为其师李杲已经使用此药。
“南乳香”与乳香,仅有一字之差,因此在抄录时偶尔可能漏写;另外,南乳香与乳香的药性部分重合,且乳香较易得,所以在药方中用乳香替代南乳香之事也偶有发生。如萨德弥实《瑞竹堂经验方》中就有两个在其他医籍中用到南乳香的药方,改用了乳香:卷十“发齿门”的沉香散(58)〔元〕萨谦斋:《重订瑞竹堂经验方》,第108页。(同《御药院方》刷牙沉香散)和卷十三“疮肿门”的善应膏(59)〔元〕萨谦斋:《重订瑞竹堂经验方》,第135页。(同《御药院方》善应膏药),前者可能是漏写(具体分析见下文),后者更可能是用乳香替代了南乳香。类似的情况还见于后世其他医籍中。如《御药院方》中的“延生护宝丹”一方,在元末明初医学家婺州(今浙江省义乌)人朱震亨(1281~1358)《丹溪心法》(初成稿于1347)中亦有收录,(60)〔元〕朱丹溪著;周琦校注:《丹溪心法》卷三,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2年,第183页。但南乳香已被改成了乳香。这大概是因为朱震亨作为江南民间医生,虽然有可能读到《御药院方》,却不一定能够接触到南乳香这类西域名药,因此用乳香进行了替换。另外,“麒麟竭散”一方在《仁斋直指》附方中改用了乳香。(61)〔宋〕杨士瀛:《仁斋直指》,中医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41页。《仁斋直指》最初是南宋杨士瀛于1264年出版的医书,但明代徽州人朱崇正对其进行了增补,改名为《新刊仁斋直指附遗方论》,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出版,增加了大量的附方。(62)参考程新:《〈仁斋直指方论〉版本初探》,《图书馆学刊》2015年第5期,114~117页。附方中有一些应当摘录自元代医籍。但由于明朝中期东西交通大不如前,明人已不知南乳香为何物,因此删去南字,改为较常见的乳香。
当然,明代也有两本方书在抄录元代药方时部分保留了“南乳香”之名。明初周王朱橚主持编撰的《普济方》(成书于洪武二十三年,1390),其中抄录了许多上述元代医籍中出现过的药方,如还睛紫金丹。(63)〔明〕朱橚:《普济方》卷七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6叶。还有一些使用南乳香的药方不见于上述元代医籍,如救苦散、八宝散等,(64)〔明〕朱橚:《普济方》卷二七五,第10叶B;卷二九七,第12叶B~第13叶A。可能出自现在已经失传的元代医书。另有明人王肯堂编撰的《证治准绳》(刊于1602年)中也有寸金丹一方,(65)参见〔明〕王肯堂:《证治准绳》卷一〇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0叶。仍旧保留了南乳香这一药名。当然,这仅仅是抄录前代药方,而并不意味着明代医家仍在使用南乳香。同样在此二书中,也有将南乳香改用乳香的方子。如齐德之《外科精义》所载香粉散,仅有两味药“真绿豆粉”与“南乳香”,在《普济方》中改名为“内托香粉散”,南乳香也为滴乳(高级乳香)所取代,(66)〔明〕朱橚:《普济方》卷二七三,第36叶B。《证治准绳》亦如此。(67)〔明〕王肯堂:《证治准绳》卷一〇六,第50叶B。
总之,在元代中医典籍中,记载“南乳香”最集中的《御药院方》来自元代宫廷御医,其他记载“南乳香”的医书也多是源自与上层贵族有接触的医者。元代西域异药大量进入中原,《本草》面临了重编的问题。但令人遗憾的是,虽然至元二十一年(1284)忽必烈令撒里蛮、许国祯重修《本草》,至元二十五年告成,但这部所谓的《至元本草》终未刊行;而元中期朱辕(字仲侔)独力编写的《大元本草》(68)〔元〕许有壬:《大元本草序》,《至正集》卷三一,第15叶。,也已佚失不传。随着东西交通日渐阻隔,明代的中医不再使用这味香药,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不曾有其名。因此传世本草类文献中没有南乳香之名。而且到明代,南乳香为何物,已不为人知。下文将根据元代药方中体现的南乳香药性,揭示此味西域名药的真实面貌。
蒙元时期西域药物进入中原后有两种使用方式,其一是回回医学的方式,有广惠司、回回药物院等机构,“掌修制御用回回药物及和剂”(69)《元史》卷八八《百官志四》,第2221页。;其二是用中医理论分析西域药物的药性,进而与原有的药物一起配伍,修造汤煎。如至元二十六年(己丑,1289),许国祯向忽必烈推荐了名医若干人。忽必烈召见询问个人所能之后,“出示西域异药,使辨其为何药”。只有韩公麟(字国瑞,1253~1319)“食其味”后说“此与中国某药侔”,即判断出了这味药的药性,从而得到了忽必烈的欣赏,“命为尚医”(70)〔元〕苏天爵:《资善大夫太医院使韩公行状》,陈高华,孟繁清点校:《滋溪文稿》卷二二,中华书局,1997年,第372页。。元代汉文医籍中对南乳香的使用,显然也是在分析其药性基础上进行了配伍,我们便可通过药方反推“南乳香”究竟是何种香药。
总之,元代“南乳香”可与今之洋乳香勘同。元人之所以将这味新传入的药物命名为“南乳香”,就是因为它与乳香的药性有一部分重合之处,但又自有特性。至于为何冠以“南”字,尚待研究。
洋乳香(mastic)不仅以意译“南乳香”之名出现在元代中医典籍中,而且在元明汉文典籍中也出现了音译名。
《饮膳正要》马思答吉归于“料物”,并注解如下:“味苦香,无毒,去邪恶气,温中利膈,顺气止痛,生津解渴,令人口香。生回回地面,云是极香种类。”(86)〔元〕忽思慧《饮膳正要》卷三,第58叶B。洋乳香在现代地中海沿岸、近东地区仍是重要的调味料,与《饮膳正要》的记载相合。《饮膳正要》卷一所载的“马思答吉汤”,本质上是蒙古传统的肉汤,但所用的主要调味料如马思答吉、草果、官桂、回回豆子(鹰嘴豆)、香粳米,大多却是中东风格的。(87)Paul D.Buell and Eugene N.Andersen,A Soup for the Qan,2nd edition,pp.122,270.
“南乳香”之名,早在13世纪中叶就出现在中医药方中。而半个多世纪之后,忽思慧却使用“马思答吉”这一音译。这大概表明忽思慧对洋乳香的知识来源与中医有所不同。忽思慧是元朝饮膳太医,其书搜集欧亚各地食材食谱。其中关于马思答吉作为调味料的知识,应该直接源自西域,因此使用音译。
明初编修的《回回药方》中有“麻思他其”和“亦里乞”两个音译名。(88)宋岘:《回回药方考释》,中华书局,2000年,“麻思他其”条,第144~145页;“亦里乞”条,第194~195页。宋岘已经指出,“麻思他其”与《饮膳正要》中的“马思答吉”是同一词的音译,(89)宋岘:《回回药方考释》上册,第144页。而“亦里乞”是阿拉伯语‘Ilk(植物胶)的音译。(90)宋岘:《回回药方考释》上册,第195页。《回回药方》传世本仅剩一卷目录,三卷正文,但其中含有“麻思他其”的药方近四十个,含有“亦里乞”的药方一个,足见洋乳香确是当时回回医学的常用药物。宋岘认为《回回药方》“分明是外国医书的编译本”。(91)宋岘:《回回药方考释》上册,第29页。据其研究,《回回药方》中的许多方子,是从伊斯兰医书中摘录而来的,甚至有些方子就注明了是“先贤”所造。这些先贤中就包括前述《医典》作者伊本·西纳,《回回药方》中记作“卜阿里”或“阿不阿里撒纳”。但明初《回回药方》的编译者显然对洋乳香已经不甚了解,书中凡出现“麻思他其”,皆注“即西域芸香也”。芸香是一种常见的中国自产的药用草本植物,俗名为七里香,与树脂类香料洋乳香差别很大。
明初成书的《回回馆译语》“花木门”记载“云香:母思忒欺”,也是误释洋乳香为云香(芸香)。刘迎胜注意到“母思忒欺”与《饮膳正要》中的“马思答吉”实为同词异译,(92)刘迎胜:《〈回回馆杂字〉与〈回回馆译语〉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24~425页。但未关注《回回药方》中的“麻思他其”,释其词意为云香、乳香膏,略有偏差。
总之,《饮膳正要》《回回药方》《回回馆译语》中关于洋乳香的知识,应该都直接来自西域,因此都使用了音译。明初的《回回药方》《回回馆译语》编纂者应该没有见过真正的洋乳香,因此释义有偏差。后来人们对“马思答吉”这味香药更是不明所以。李时珍(1518~1593)编写《本草纲目》时,仅将《饮膳正要》之文抄录,附于“莳萝”之下,并有按语:“元时饮膳用之,云极香料也,不知何状,故附之。”(93)〔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校点本)》,第1639页。谢肇淛(1567~1624)《五杂俎》记载:“又有马思答吉者,似椒而香酷烈,以当椒用。”(94)〔明〕谢肇淛:《五杂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10页。李时珍、谢肇淛的文献来源都是《饮膳正要》。谢肇淛作出了想当然的解释,实际上谬之千里。上述这些误解充分表明,马思答吉在明代已经不再输入中国,人们完全不了解这味香药。这显然是因东西交流不再如蒙古帝国时期那般畅通,输入中国的西域药物大幅减少所致。
13世纪,蒙古治世之下,东西交通极为便利,西域药物进入中国,洋乳香(Mastic)就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一味香药。洋乳香最晚在13世纪中期已经传入蒙古宫廷,以“南乳香”之名见于元代中医典籍。通过考证这些医籍的作者生平、成书年代,可以发现,南乳香因其珍贵而稀少,基本只供应宫廷及上层的贵族公卿,因此能够接触、使用这味西域名药的医家也基本是供奉宫廷的汉人御医如许国祯、齐德之等,以及能够接触到蒙古高层的汉地名医李杲、王好古师徒。这些医家对南乳香的使用方式,都是在判断其药性的基础上,运用中医理论进行药物配伍。蒙元时期,西域异方物产大量进入中原,中医对这些外来药材并不排斥,而是以开放包容的态度进行研究和使用。
也正因如此,我们通过分析这些利用中医理论进行配伍的药方中南乳香所起的作用,可以判断南乳香与乳香的药性既有重合又有不同。结合当今的医学研究,我们可以勘定南乳香即洋乳香,是产自地中海沿岸的漆树科植物胶黄连木树脂。
同时,洋乳香不仅在中医典籍中出现,也作为回回医学中的常用药物,以“马思答吉”“麻思他其”“母思忒欺”等音译名见于元明时期《饮膳正要》《回回药方》《回回馆译语》等书。在这些书中,洋乳香更多是一种西域知识而非实用药物。这些纸上的知识尽管在《本草纲目》等书中被记录下来,但在文本传承中已经走样甚至不知所谓。
由于元代中医本草类医籍几无传世,以及中西交流日益隔绝,“南乳香”之名在明代很快就被遗忘在故纸堆中。总之,“南乳香”这一香药名的出现与消失,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中西交流在元代的空前蓬勃以及在明代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