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亚印章及艺术的东传①

2020-10-15 03:06
西域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波斯印章宝石

韩 香

内容提要:自秦汉以来,汉式印章发展成熟并确立了中国古代社会的用印制度,但西式印章尤其是中西亚印章及艺术风格还是沿丝绸之路传播到东方中国,中古时期的中国北方地区多有遗存。本文主要根据东西方文物考古资料,探讨中西亚即波斯、犍陀罗等地的印章文化等对中古中国的影响,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古时期陆上丝绸之路的发展对东西文明之间交流的重要影响。

印章文化在古代东西方源远流长。中国古代印章在商朝就已出现,河南安阳殷墟曾出土过青铜印章,(1)李学勤:《玺印的起源》,收入氏著《缀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8~81页。春秋战国以后,已被大量使用,当时一般称“玺”或“章”,材料多为铜质,形状也以正方居多。正如学者所言,中国印章的形态与性质始终呈现独立发展的轨迹。(2)孙慰祖:《中国玺印篆刻通史》,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13页。而在西方学术界,一般认为早期的印章出自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印度河、爱琴海及希腊等古代文明中,(3)Dominique Collon (ed.),7000 Years of Seals,London:British Museum Press,1997,p.19.这些出土的印章或印泥时间约在公元前三四千年前或更早,大致形成了图章印和滚筒印两种基本形式。虽然中国印章出现要晚于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及印度河流域等,但并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双方存在着直接的联系。不过美索不达米亚等地的这种印章及文化进一步对周边特别是西亚、南亚、地中海等地产生影响,这些地区也进而形成自身独特的艺术风格。随着丝绸之路的发展及东西方交往的密切,波斯、罗马等地的印章及艺术风格也开始影响到中亚地区,并进而向东传播到东方中国,这一点在中古时期表现较为明显。

本文主要根据东西方文物考古等资料,探讨中西亚波斯、粟特、犍陀罗等地印章文化对中古中国的影响,这其中既有传来的舶来品,亦有间接的艺术风格的影响,充分说明中古时期陆上丝绸之路的发展对东西文明之间交流的重要影响。

一 西亚波斯等地印章及艺术的形成与发展

印章及艺术在西方起源较早,据学者研究印章起源于叙利亚和安纳托利亚(Anatolia)西南,时间约在公元前5000年前,甚至更早。从该地区哈拉夫(Haraf)等遗址出土的情况,可以看出其最初用于标识私人物品的所有权或者作为族徽及用来辟邪的护身符等使用。(4)〔英〕汪涛著;韩香译:《安瑙印章及其引出的问题》,《西域文史》第六辑,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84页。该地区的印章主要是平面式,材料多为石或陶,其纹饰主要为动植物、几何刻划纹饰等,有些印章上的动植物或许代表了物品或仓储的货物类型。

这类平面印章模式逐渐波及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一带。公元前4000~前3500年在美索不达米亚和西南伊朗等地都使用过图章印,之后两河流域乌鲁克(Uruk,今伊拉克南部)城邦一带出现了滚筒印。(5)Dominique Collon,Ancient Near East Art,University California Press,1995,p.54,p.52.滚筒印的发明是伴随着泥板文书的使用出现的,它可以在压印图案时覆盖一定面积的泥板,这应该和当时复杂的行政管理需求有关,同时也可以表现出更为复杂的故事性场景。这两种形式的印章不久就在图案中出现了铭文,即原始苏美尔楔形文字。不过,两河流域传统的平面印章依然作为个人标识用于一般的私有物品的仓储和贸易,它们和滚筒印章共同使用一直到公元前3000纪早期。有学者据此分析认为,随着这一时期社会阶层的出现,行政管理机构的健全,印章也从个人标识进化到行政权力的象征。(6)韩回之编著:《他山之玉——域外高古印特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年,第9页;韩回之:《印章的起源流传和中国古玺的崛起》,《中国书法》2017年第6期,第94页。而滚筒印也随着两河流域文明的向外发展而进一步向西亚、中亚、南亚、北非等地传播。

在大印度河流域,印章直到公元前3600年左右才出现,它们通常都是圆形或方形图章印,背后有穿孔,上面刻有动物及几何纹饰。至公元前2500年,出现了图像和文字的结合。(7)Dominique Collon (ed.),7000 Years of Seals,pp.47-48.如在哈拉帕(Harappa)等遗址就发现有制作于公元前2500年至公元前2000年的滑石印章,上面刻有公牛或独角兽等图案(图一:1、2)(8)Dominique Collon (ed.),7000 Years of Seals,p.52,Pl.3/1,3/5a-b.。而在伊朗及阿富汗等地发现的印章显然是受到印度河流域文明的影响,因为在这个地区发现带有穿孔的圆形和方形的印章似乎非常普遍,它们很有可能是被主人随身携带,也有可能标识贸易货物,证明了贸易和文化的交流对印章的传播具有很强的推动力。

图一 印度河流域出土滑石独角兽印章

古希腊印章的起源和发展间接地受到古埃及文明的影响,直接的来源是近东文明如地中海迈锡尼文明(Mycenaean civilization)、叙利亚的米诺安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等。古希腊文明于公元前一千纪已出现了平面印章和圆板龟背穿带印章,他们热衷于在宝石及半宝石印章上刻画人物、诸神等本土形象题材,在细节的处理上和他们的雕塑一样用心,人物面部、头发等清晰可见,惟妙惟肖。这些印章用于贵重物品的封印及文书的封缄,在欧美等国的各大博物馆多有收藏(图二:1、2、3)。(9)Dominique Collon (ed.),7000 Years of Seals,p.84,Pl.5/3 a-b,5/7,5/8.公元前五至四世纪兴起的罗马文明,也继承了古希腊的宝石印章工艺,并有了进一步发展。尤其是在罗马帝国时期,指环状印章大为流行,印章图案以肖像居多,佩戴印记戒指亦成为常态。

图二 1.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所藏希腊印章;2、3.伦敦大英博物馆(The British Museum)所藏希腊印章

贸易和文化的交流对印章文化的传播具有很强的推动作用,随着当时的贸易网络中心从两河流域转到西亚波斯(今伊朗、阿富汗一带)等地区,也相应促进了该地区印章文化的发展。因而以波斯为中心的西亚地区在印章文化上主要继承了两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等文明的影响,并进而形成了自身独特的风格,如公元前2000年前后,在波斯湾地区和伊朗本土出现了一些带纽圆形平面印章,其纹饰结构却非常接近印度河谷平面印章,应该是对印度河谷印章的模仿。当然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滚筒印随着贸易的活跃在这一地区也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至公元前5世纪,随着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的兴起,古波斯文明崛起并入侵希腊,臣服于或流入波斯的希腊工匠将希腊和地中海东岸流行的圆板龟背穿带印章以及镶嵌或雕刻的印章类饰物等和波斯的题材纹饰结合起来。这两类印章和传统的塔(楔)形平面印章逐渐取代了滚筒印章,后者在公元前5世纪末不再生产。(10)韩回之编著:《他山之玉——域外高古印特集》,第14页。大英博物馆收藏有不少这个时期的印章,包括楔形平面印和滚筒印(图三:1、2、3)。(11)John Curtis and Nigel Tallis (ed.),Forgotten Empire:The World of Ancient Persian,The British Museum Press,2005,p.92,PI.67,68,70.

图三 1、2、3.大英博物馆藏阿契美尼德时期的印章

公元前4世纪末,随着马其顿亚历山大的东征,希腊文化向东方传播,中西亚地区进入希腊化时代,镶嵌或雕刻的印章饰物逐渐取代了波斯原有的滚筒印章和楔形平面印章。在此地区继之而起的贵霜王朝(Kushan Empire,约公元55年~425年)、帕提亚王朝(Parthian Empire,公元前247~公元224年)在工艺美术上大量继承了希腊的传统,这一地区的工匠喜欢用宝石和半宝石制作印章,如玛瑙、紫水晶、红玉髓、青金石等,在印章的形式和纹饰上也多采用希腊式风格。不过该地区的印章在吸收希腊题材的过程中,也加入不少当地的宗教信仰及文化环境因素,由此丰富了西亚波斯等地区印章纹饰题材。

萨珊波斯帝国(Sassanid Empire,公元224~651年)兴起后,继续采用阿契美尼德时期的艺术风格,在雕刻、建筑及金属器皿制作上表现出高超的技艺。萨珊地区的珠宝几乎像钱币一样流行,大部分珠宝使用的是半宝石,如石髓、紫晶、红玉髓和青金石等,许多用来制作耳环、饰带以及刻制图章等。(12)B.A.李特文斯基,张广达等主编;马小鹤译:《中亚文明史》第3卷,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第52页。该地区出现了半球形、半算珠形、戒圈形珠宝印章,和希腊式的印章饰物共同使用。半球形印珠是萨珊印章的典型器物,早期的半球形印珠留一个小孔可以穿绳便于佩戴,后期发展成为可以直接套在手指上的环形印珠,(13)尚磊明:《萨珊王朝印珠试论》,《中国书法》2017年第6期,第115页。这种指环形印章最初出自古埃及十八王朝时期,此后影响到希腊(迈锡尼)、罗马等,其中罗马指环印尤其多,(14)〔日〕新关钦哉著;今村光甫译:《东西印章史》,东丘印社,2003年,第81页。当然这种风格也继而影响到萨珊地区。与希腊、罗马等印章不同的是,萨珊印章在希腊写实纹饰的基础上引入了波斯文明特有的一些宗教信仰及地方元素,从而具有了自身的独特风格。

整体而言,萨珊印章的形制深受希腊罗马印章的影响,其工艺与风格也大多保留了两河流域及古波斯的印章传统,此后随着贵霜艺术的影响,逐渐具有了自身的风格特点。如印章戒面,有球形或半球形,可以佩戴在身上或嵌入金质指环套在手上;材质也多种多样,如宝石、半宝石、青金石、紫水晶、玉髓、玛瑙、玻璃、象牙、碧玉、石榴石等等;在工艺上也趋于成熟,制作中使用钻具较多。另外在雕刻图案题材上也丰富多彩,如以郁金香、石榴、玫瑰等为主的植物纹;以狮子(包括翼狮)、公牛、羱羊、雄鹿、蛇、马(包括天马)、象、狗、猴、兔、骆驼、鸟、鱼、格里芬等为主的动物纹;以男性帝王或贵族为主的各种人物纹;还有一些献祭或宴乐场面以及相关宗教神祇、族徽、符号等,有些还附有铭文,多为人物姓名及官职等(图四:1、2、3、4、5、6、7)。(15)Vladimir G.Lukonin,Archaeologia Mvndi Persia II,Nagel Publishers Geneva(Switzerland),1967,p.104,Pl.72,74,80,93,101,102,103;A.D.H.Bivar,Catalogue of the Western Asiatic Seals in the British Museum:II the Sassnian Dynasty.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1969,PI.1-30.这些印章中以国王、贵族、宗教人士的肖像居多,有的还是持有人的守护神。可以说萨珊印章无论是从工艺题材还是装饰风格都继承和发展了前代的印章文化,可谓集大成者,并由此形成了自身的特色。

图四 1、2、3、4、5、6、7.萨珊波斯时期印章

尽管公元651年萨珊波斯帝国被大食(阿拉伯)所灭,但这个帝国在几个世纪内所创造的文化影响非常深远,并沿丝绸之路进一步向东方传播。萨珊王朝的印章不仅仅在伊朗高原、安纳托利亚、中亚等地区发现,在中国新疆一带亦有类似遗存出土,这和当时伊朗系统的粟特人活跃的通商活动有关。(16)〔日〕新关钦哉著;今村光甫译:《东西印章史》,第23~27页。

二 中亚、西域(新疆)地区的印章及艺术的发展

如前所述,中亚地区至印度次大陆在阿契美尼德王朝、孔雀王朝和贵霜早期以及帕提亚王朝统治时期主要受到古希腊、波斯文化影响,使用的印章以镶嵌或雕刻印章饰物为主,至公元3世纪中期贵霜沦为萨珊属国后开始出现大量萨珊风格的半球形平面印章;而印度河谷至次大陆则呈现出独立发展的态势,其印章形式依然以镶嵌或雕刻印章饰物为主。不过中亚地区的印章文化除了部分沿袭了希腊、古波斯的古典题材,随着萨珊波斯的影响,更多的则体现出中西亚地区复杂的宗教信仰和民族构成。比如,宗教题材的印章涉及了拜火教、摩尼教、婆罗门教、早期佛教、粟特和希腊多神崇拜等,而印章上的铭文也涵盖了希腊文、粟特文、佉卢文(Kharosthi)、婆罗迷文(Brahmi)、帕提亚文(Parthian)、巴列维文(Pahlavi)等多种书写系统。(17)韩回之编著:《他山之玉——域外高古印特集》,第14页。这其中既有波斯文化的影响,亦有本地的特色。

苏联考古学家在中亚等地发现不少带有古代波斯、希腊风格的印章。如属于阿契美尼德时期的阿姆河宝藏(Oxus Treasure)就出土了一批宝石戒指和印章。该遗址在今塔吉克斯坦南部,阿姆河上游的瓦赫什河(Vakhsh river)与喷赤河(Pyandzh River)交汇处,苏联学者将这批宝藏看做是公元前5~前4世纪巴克特里亚(Bactria)北部某个贵族或某个显赫家族的财宝,这些宝藏其中一部分无疑是从波斯帝国的中心地区输入的,而其余的很可能是按照古波斯总的艺术规范在巴克特里亚当地制作的。(18)〔苏〕Б·Я·斯塔维斯基著;路远译:《古代中亚艺术》,陕西旅游出版社,1992年,第6~7页。其中有一些金质的戒指形小印章,正面有掷骰子的妇女、站立着的赫拉克里斯(Hercules),应是希腊工匠的作品;还有一些虽然有希腊波斯的特色,但应该都出自当地巴克特里亚工匠之手(图五:1、2、3)。(19)O.M.Dalton,The Treasure of the Oxus-with other Examples of Early Oriental Mental-work,The British Museum 1964,Pl.XVI,102,105、106.

图五 1、2、3.大英博物馆藏阿姆河宝藏戒指印章

属于帕提亚王朝时期的印章主要在王朝的都城旧尼萨(Nisa,今土库曼斯坦阿什哈巴德西北)及木鹿(Murv,今土库曼斯坦马雷)等地发现。如尼萨古城出土一批印章,有几何、动物图案,还有武士格斗和神的形象,风格显然受到希腊罗马的影响。木鹿地区也出土有印章,这些印章往往是封存在拱形屋顶,其中雕刻的宝石印及其垂饰(bullae)也有发现,宝石的质料有石髓、玛瑙、红玛瑙和石英及其他半宝石等种类。这些雕刻的宝石都属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3世纪,多为希腊式神像、半人半马怪、女头狮身有翼怪和打猎场面等,头像多系侧像,铭文是帕提亚语,但印章明显带有希腊风格。木鹿出土的宝石除希腊式图像外,还有摩尼教和祆教的特征,具有一些本地特色。如在木鹿以西不远的巴拉依姆—阿里(Barayim Ali)发现的尸坛中,有一些年代较晚的宝石印,据说雕刻的动植物具有拜火教特征。(20)〔苏〕弗鲁姆金著;黄振华译:《苏联中亚考古》,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1981年,第67页;图版39。

在中亚犍陀罗、巴克特里亚地区也发现一些该时期的印章。1978年,苏联和阿富汗联合考古队在阿富汗北部发现巴克特里亚黄金墓葬,出土共计2000多件黄金饰品,这就是著名的阿富汗国家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 Afghanistan)的宝藏。这批宝藏也包括一些半宝石印章,具有希腊与波斯风格,多为公元1世纪前后的藏品(图六:1、2);(21)Fredrik Hiebert and Pierre Cambon (ed.),Afghanistan-Crossroad of the Ancient World,The British Museum Press,2011,p.242,Pl.137;p.263,Pl.183.此外在巴克特里亚北部图尔哈尔(Turhal)墓地中,发现公元前2~1世纪饰有希腊诸神雅典娜、赫拉克里斯等的黄铜戒指,(22)〔苏〕Б·Я·斯塔维斯基著;路远译:《古代中亚艺术》,第39页。应属于受希腊文化传统影响下的当地产品。

中亚地区也出土了一些属于萨珊时期的宝石印章。例如有些属稍晚萨珊朝统治时期的吐火罗斯坦(Tukharistan),约公元4世纪;也有属嚈哒人(Hephthalite)统治时期的吐火罗斯坦,约为公元5世纪。如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Hermitage Museum)的宝石印章,刻有中年男子的侧面胸像,右边侧面刻有用贵霜文拼写的铭文“阿斯帕罗比多”,即“骑兵长官”(图六:3)。(23)〔苏〕Б·Я·斯塔维斯基著;路远译:《古代中亚艺术》,第86页,图版84、85。

图六 1、2.阿富汗国家博物馆藏印章戒指;3.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萨珊及嚈哒统治时期的吐火罗斯坦出土的宝石印章

中亚地区出土的这些不同时期的印章,可以看出中亚地区文化的多元性与地域特色以及他们所受到的来自周边强大文明的影响。随着中古时期陆上丝绸之路的发展以及东西之间文化交流的密切,西亚、中亚等地印章及艺术风格也随着丝绸之路向东方传播。

2~7世纪,中亚尤其是西域(新疆)地区的丝绸之路上出现了不少的平面印章,其中部分外形和中国战国秦汉及以后的印章类似,且以铜为主,但是纹饰题材为中亚典型的题材,如人物、龙、狮子、鹿等,雕刻通常较粗糙;也有不少是带有西亚风格的印章,有学者认为这些大概就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用印,(24)〔日〕新关钦哉著;今村光甫译:《东西印章史》,第64页。可归为丝绸之路印章,因为这一时期也是陆上丝绸之路繁荣时期。

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主要纽带,古代西域(今新疆地区)是印章及艺术传播与发展的一个重要地区。20世纪初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和田地区几处知名的遗址,如约特干(Yotkan)、尼雅(Niya)、喀达里克(Khadalik),以及塔里木东南部的米兰(Miran)、楼兰(Loulan)等古代遗址中发掘到数量不菲的印章,有青铜的、铅的、木头的、骨质的、石质的、黏土的、炭精的及各种宝石的,形状也五花八门,方的、圆的、长方形的、五角形的、椭圆的、菱形的、心形的;这其中既有阳文的,也有阴文的。阳文的印章以青铜和石质为主,阴文的印章则以石质或宝石质地为主,阴文印章图案人像和动物图像占据绝对的优势,而阳文印章则主要以动植物和几何图案为主。(25)刘文锁:《中亚的印章艺术》,《艺术史研究》第四辑,2002年,第389~392页。这些印章的背后通常都有一个穿孔,有一些印章则被制成指环。这些印章上通常刻有动物纹、人物纹、花朵、集合图案、抽象符号及汉文、婆罗迷文等。其中人物形象和动物图像在数量上占有很大比例,像凹雕的有长着长卷发的希腊诸神头像、印度三神像还有持花男子半身像,持花或镜子女子半身像、波斯人面孔图像、罗马战士半身像、戴头盔或头饰的男性头像等,斯坦因认为这类封印虽然有可能出自当地,但受波斯、罗马的影响显而易见,它们大部分用玉髓或玉髓一类的宝石或岩石雕刻而成(图七:1~10)。(26)Sir Aurel Stein,The Serindia-Detailed Report of the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1,Vol.I,pp.230-231.Vol.IV,Pl.V,Khot.0094,Khot.0095,Khot.004.a,Khot.004.b,Yo.0096.b,Yo.012.a,Khot.02.f,Yo.00159,Pl.XXIX,L.A.00134,L.A.VIII-IX,001.

有些文书上也有印章图案。尼雅出土的佉卢文简牍文书上的两枚印章戳印(封泥),左边是汉字,隶书体,以十字交叉线分开,右边是西方人样貌的头像(图七:11)。(27)Sir Aurel Stein,Ancient Khotan.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Archaeological Explorations in Chinese Turkestan,p.439;Vol II,Pl.LXXII,N XV.167.可知这些简牍是用阴文的圆形印章加盖的,这种图像常见于犍陀罗印章。斯坦因认为约特干等遗址出土的印章在来源上表现出了多样性:既有汉式的,又有非汉式的,在非汉式的印章中,又有希腊罗马以及波斯、印度河流域等样式和形制,如有希腊诸神雅典娜(Athena)、赫拉克里斯(Hercules)等的形象。因而他认为这两种形式的印章或其主要部分都是舶来的,它们或来自犍陀罗,或来自波斯或印度,因共同的佛教信仰被带到和田。(28)Sir Aurel Stein,Ancient Khotan.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Archaeological Explorations in Chinese Turkestan,p.209.不过刘文锁先生持另外看法:他认为这两种样式的印章虽然有来自帕米尔高原和中原两个不同地区的技艺与工艺传统,但是几乎全部或主要是在和田本地生产的,而且就塔里木盆地而言,和田河的中心绿洲地带,即约特干遗址所在,可能还是个印章制造中心。(29)刘文锁:《中亚的印章艺术》,第397页。处于丝绸之路上的交通要道和田等地发现的汉式或非汉式印章,应当受到东西方印章文化传播的影响,可以归入丝绸之路印章一类。在斯坦因的收藏中,一些材料也确实表明了塔里木盆地与周边地区的早期联系。这里既表现出中原对该地区的控制与管理,如尼雅一带出土的汉文印章及封泥,有的刻有“鄯善郡印(或为鄯善都尉)”字样;(30)Sir Aurel Stein,The Serindia-Detailed Report of the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Vol.I,p.230,p.266.亦表现出该地区与西边中西亚等地区的交往与交流,从一些出土的非汉式的印章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与中西亚地区印章文化的密切关系。如和田、尼雅等地出土一些凹雕的类型(intaglio),应该是一种称为阴文的印章,主要以椭圆形和圆形为主,包括女子半身像、戴头盔的男性头像、波斯人面孔头像,有的还带有如婆罗迷文、巴列维文(Pahlav)、粟特文等的铭文。这些东西如果不是舶来品,也应该是受到丝路沿线西方移民的影响。

图七 1、2、3、4、7.斯坦因所获和田出土印章;5、6、8.斯坦因所获约特干出土印章;9、10.斯坦因所获楼兰出土印章;11.斯坦因所获尼雅遗址出土木质文书上的封泥

此外,从出土的印章及风格来看,西域(新疆)地区汉文化和其他文化以不同的形式相互交融,有时候会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风格。从尼雅出土的佉卢文简牍上具有东西风格并存的戳印,可以看出这是一种当地特色的多元文化。因而,尼雅发现的印章或许是当地的仿制品,但汉文化的影响绝不应忽视。从丝绸之路印章这个角度来看,西域(新疆)的印章也和中亚等地一样,是当地多元文化的体现。

当然,和田地区发现数量不菲的印章,其用途也不应是单一的。刘文锁先生推测大概有几种:施加装饰图案的用具或装饰品,标识个人身份等的图章,另外更多的则是用作政府官员和贵族们的图章。(31)刘文锁:《中亚的印章艺术》,第396页。至于尼雅一带出土的带有汉字的印章及封泥,确实也应当和当地的官署及官员的行政身份有密切关系,表现出了中原对西域的管理以及西域和中原的政治交往与联系。

除此之外,旅顺博物馆藏日本大谷探险队收集的出自新疆的印章,主要是一些肖形印。这些肖形印系20世纪初日本西本愿寺派第22代门主大谷光瑞组织的“中亚探险队”前后三次历时12年在新疆地区进行考古探险的收集品。这批肖形印数量较大,计有120多枚,材质包括煤精石、铜质、铁质、木质等。图案纹饰包括花叶纹、动物纹(鹿、骆驼、羊、狗、马、猴等),其具体年代大概在东汉后期及魏晋南北朝时期,隋唐时期也有。(32)王珍仁,孙慧珍:《新疆出土的肖形印介绍》,《文物》1999年第3期,第84~88页。此外四川地区也发现较早时期的一些肖形印,多少也表明巴蜀文化同域外的联系,但应该和新疆地区发现的肖形印不属同一类,此不赘述。这些肖形印也应属于丝绸之路印章,具有多元性的文化特征。

三 中西亚印章及艺术在中国北方地区的传播

由于汉式印章技术在同时期的中国内地迅猛发展及广泛运用,中西亚的印章及其文化并没有得到如西域一带的发展,不过此时期中国北方地区仍旧有中西亚的印章及文化的遗存,这些具有异域风格的印章应该主要是与中西亚地区来的移民及其文化传播有关,虽然发现不多,但还是存在的。因而虽然说中国和中西亚等地的印章在内容和用法上分道扬镳,公元五六世纪后中原居民的墓葬仍偶尔会发现源自波斯、中亚(粟特、犍陀罗)等地的印章。这些遗物虽然不足以完全揭开印章起源的谜团,却为我们研究印章的传播,乃至东西方文化和经济交流提供了重要线索。(33)韩回之编著:《他山之玉——域外高古印特集》,第16页。

中国境内发现有明显中古时期中西亚风格的印章主要来自北方地区。

有明确出土地,且有时间可考的具有典型中西亚风格的印章,主要有以下几例:一例是1981年宁夏固原史诃耽夫妻墓出土宝石印章。有学者对此专门做过研究。(34)林梅村:《固原粟特墓所出中古波斯文印章及其相关问题》,《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1期,第50~54页;郭物:《固原史诃耽夫妻墓所出宝石印章图案考》,《考古与文物》2015年第5期,第96~101页。史诃耽墓属于固原地区的一处中亚粟特侨民墓地,从墓志记载可知墓主均属于中亚史国人,该枚印章出自葬于唐咸亨元年(670)史诃耽与其妻张氏合葬墓。此墓虽早年被盗,但墓中仍出土有黄金饰物、玻璃残器、东罗马金币、鎏金铜器等,包括一枚带有胡语文字的宝石印章(图八:1)。这枚蓝色圆形宝石印章直径1.6厘米、厚0.5厘米,一面光洁,边凸起; 另一面刻有纹饰,中间为一卧狮,其面部清晰,鬃毛直竖。狮子背部有三杈结果实的短枝(树状物,顶生三朵石榴花),周围有一圈字母文字(铭文)。有学者考证为中古波斯文,意为“自由、繁荣、幸福”;印章图案中守护的那棵树应是西亚宗教中的生命树,大概是火祆教遗物。狮神守护生命树这一主题源于萨珊波斯艺术,该枚印章应当是在波斯南部制造的。(35)林梅村:《固原粟特墓所出中古波斯文印章及其相关问题》,《考古与文物》1997年第1期,第51~53页。有伊朗学者判定该铭文为巴列维铭文,是萨珊王朝的一种祈祷文,可译为“世界宽容!世界宽容!世界宽容!”(36)罗丰:《北朝、隋唐时期的原州墓葬》,载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博物馆,中日原州联合考古队:《原州古墓集成》,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24页,图版122。亦有学者根据伊朗学者对这枚宝石印章的释读,推测以石榴为特点的三杈树、狮子图像及印章上的铭文可能和中亚阿什女神(Ashi)崇拜有关系。(37)郭物:《固原史诃耽夫妻墓所出宝石印章图案考》,《考古与文物》2015年第5期,第100页。总之,学界均认为此印章应当是舶来品。不过考虑到史诃耽的粟特人身份,这枚印章不排除是中亚粟特一带制造的具有波斯风格的制品。

另一例为2002年在山西太原发掘的北齐徐显秀墓,出土一枚嵌蓝宝石金戒指(图八:2)及一枚素面指环。(38)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北齐徐显秀墓》,文物出版社,2005年,图版第50、51。嵌蓝宝石金戒指工艺复杂,由黄金戒托、戒指环与宝石戒面组成,宝石戒面镶嵌在黄金戒托正中。戒指环在靠近戒托两端各筑有三分之一的怪兽纹饰,似龙非龙,似狮非狮。椭圆形蓝宝石戒面上阴雕一个戴头盔,双手持杖形器人物形象。张庆捷先生认为该戒指具有粟特艺术风格,是一件豪华的首饰,象征着社会地位及财富,最多还寓含着少许护身符的作用。(39)张庆捷,常一民:《北齐徐显秀墓出土的嵌蓝宝石金戒指》,《文物》2003年第10期,第54页。当然也不排除认为戒面上描绘的是希腊赫拉克里斯(执金刚神)、宙斯等希腊神话人物形象,因而这枚印章多少可以归为戒面印章类,属于来自中西亚的舶来品。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1973年在山西寿阳县贾家庄北齐定州刺史库狄迴洛墓出土一件玛瑙狮形雕饰(图八:3),出自棺内一具人骨的腰部,中间紫黑色带一圈天然的白色弦纹,扁薄椭圆形,有宽边,一面中间阴刻一狮,昂首翘尾,作缓行状。(40)王克林:《北齐库狄迴洛墓》,《考古学报》1979年第3期,第393页。该雕饰和北齐徐显秀墓出土的宝石戒指有很多相似之处,考虑到同墓亦出土玛瑙珠饰、玻璃器等,此雕饰应该也是北齐统治时期中西亚制品。

1983~1992河南偃师杏园唐墓M902出土金戒指一件 ( 图八:4 ) ,环体厚重 ,上嵌椭圆形紫色水晶 ,水晶上浅刻两字,文字为中古时期的巴列维语。文字释读已经日本专家森本公诚考证:自右至左为 “ ’ p d ” ,读作 “ a p d ” 或 “ a ad ” ,其意思是“好极啦 ! ”“奇妙无比!”(到了后来的伊斯兰时代 ,又增加了“值得称赞”的意思)。萨珊王朝的波斯银币上就锤印有这种铭文。而刻有这种铭文的印章,设在法国巴黎的国立公文书馆中有一件,出土地点不明。(41)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河南二队:《河南偃师市杏园村唐墓的发掘》,《考古》1996年第12期,第6、22、23、24页。镶嵌紫水晶的手工艺,更贴近萨珊波斯、犍陀罗等地在金银器制作上的独特风格,不排除其为一件中西亚舶来品。

图八 1.固原唐史诃耽墓出土宝石印章(42)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博物馆,中日原州联合考古队:《原州古墓集成》,第24页,图版122。; 2.太原北齐徐显秀墓出土嵌蓝宝石戒指(43)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北齐徐显秀墓》,图版第50。;3.山西寿阳北齐库狄迴洛墓出土玛瑙狮形雕饰(44)王克林:《北齐库狄迴洛墓》,《考古学报》1979年第3期,图版11。 ;4.河南偃师唐墓出土金戒指(45)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河南二队:《河南偃师市杏园村唐墓的发掘》,《考古》1996年第12期,图版3。

除此之外,类似风格的宝石戒指在中古北方其他地区也有出土。1997年,新疆伊犁昭苏县波马73团场发现一座古墓葬,出土一批罕见的金银器,如镶嵌红宝石金面具、镶嵌红宝石金盖罐等,包括一枚镶嵌红宝石金戒指。戒指为金质,嵌红宝石,戒面为椭圆形。戒面周缘为点焊的两圈细金珠点,构成不甚明显的三角形。戒指与戒面相对的一面亦有镶嵌宝石的基座,似黄豆粒般大小,原镶嵌的宝石已经佚失(图九:1)(46)安英新:《新疆伊犁昭苏县古墓葬出土金银器等珍贵文物》,《文物》1999年第9期,第8页,彩图2;王炳华:《新疆波马金银器》,氏著:《西域考古历史论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84、689页。, 结合同墓出土的金面具等看,具有萨珊、粟特(包括犍陀罗)一带的文化特征。1976年,河北赞皇东魏李希宗墓出土一些金饰品,包括三枚拜占廷金币,还有金戒指一枚,上嵌一青金石,呈蓝灰色,刻一鹿,周围有联珠纹(图九:2),发掘者认为从纹饰风格与式样上看,这枚戒指应是属于中西亚传入品,(47)石家庄地区革委会文化局文物发掘组:《河北赞皇东魏李希宗墓》,《考古》1977年第6期,第388页,图版6。作为一种装饰品使用。从该戒指上的青金石及所刻纹饰看,与1957年隋李静训墓出土项链上的饰物相似。李静训墓出土项链由28颗嵌小珍珠的金球组成,上端有个扣纽,中央镶嵌着一颗青金石,青金石凹雕一只大角鹿,有学者认为这种金属制作工艺及凹雕纹饰与技法,属于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带产品。(48)熊存瑞:《隋李静训墓出土金项链、金手镯的产地问题》,《文物》1987年第10期,第78页。此外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夫人吴辉棺中出土了一枚金戒指,戒面上雕一裸体人物,手执弧形花环。该戒面宝石大概是类似一种青金石的宝石,宝石面上雕一人,右腿前迈,双手上举,两侧各垂一囊状物(图九:3),(49)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博物馆,中日原州联合考古队:《原州古墓集成》,第19、198页,图版76。以上这几类戒指大概也属于戒面印一类,推测其原产地应该是萨珊波斯或中亚犍陀罗地区。

图九 1.新疆昭苏出土嵌红宝石金戒指;2.东魏李希宗墓出土嵌青金石金戒指;3.北周吴辉墓出土金戒指

河北东魏李希宗墓、北周李贤夫人墓与新疆昭苏县波马古墓出土的宝石金戒指戒面上均刻有人物或动物,各有特点。相同之处是,这些纹饰中人物形象均非中原人物,就刻画人物形像而言,颇类波斯艺术的风格,而戒面上动物类如狮子、鹿等也多为中西亚印章的常见主题,虽然它们属于戒指类,但也应属于印章一类,可归为波斯戒面印章类。上述这些宝石印章及戒指(戒面印)如果是舶来品,必定和中古时期陆上丝绸之路的人员迁徙、商业贸易有关,是中古时期沿丝绸之路而来的中西亚胡人带来的或受其影响而制成的。

总之,从史诃耽墓出土的宝石印章、徐显秀墓出土的嵌蓝宝石金戒指,还是新疆、山西、河北、河南等地出土的嵌宝石戒指、雕饰等,都表明了中古时期丝绸之路上中西亚风格的印章及文化在中国内地的传播,这种传播也是丝绸之路上中西方文化交流密切的产物,因而他们也应属于丝绸之路印章一类。

印章虽然产生在不同时期的不同文化环境中,但他们都属于形制上精巧的小型艺术作品,正因为如此,他们因其审美原因以及自身所包含的艺术风格、物质文化和历史事件等大量信息而备受重视。(50)Dominique Collon (ed.),7000 Years of Seals,p.7.虽然自秦汉以来,汉式印章发展成熟并确立了中国古代社会的用印制度,但来自西边尤其是中西亚印章及艺术风格还是沿丝绸之路传播到了东方中国。其中,西域地区在吸收、融合与传播上的中介作用不可忽视。这些中西亚风格的印章及艺术和同样来自西方的金银器、钱币、动植物等一样,都丰富了中古时期的中国社会文化生活,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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