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玉
内容提要:《元史·太祖本纪》和《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中分别有地名“塔里寒”和“塔里干”,由于这两个地名对音相近,地理位置相距不远,学界常将其混为一谈。本文通过梳理中外相关文献,钩沉出这两个地名的历史变迁,认为塔里寒在今阿富汗西北部之恰恰克图(Chachaktu),而塔里干为今阿富汗东北部之塔卢坎(Taluqan)。另丁谦在研究《经世大典图》时,提出“塔里干”和“途思”错简问题,学界通常不认可,笔者认为丁谦错简说可能得实。
《元史》中有地名“塔里寒”和“塔里干”,《元史·太祖本纪》(以下简称《太祖本纪》):“十七年壬午春,皇子拖雷克徒思、匿察兀儿等城。还经木剌夷国,大掠之。渡搠搠阑河,克也里等城。遂与帝会,合兵攻塔里寒寨,拔之……夏,避暑塔里寒寨。”《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以下简称《西北地附录》)“不赛因”条下有地名“塔里干”,置于麻里兀之后、巴里黑之前,另《经世大典图》中也有地名“塔里干”,众所周知,《西北地附录》来源于《经世大典图》,(1)论及《经世大典图》与《西北地附录》之关系的学者甚多,兹仅举几例,参见:〔清〕丁谦:《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考证》“凡例”,《浙江图书馆丛书》第二集,1915年;〔清〕沈曾植:《经世大典西北地图书后》,见钱仲联辑录:《沈曾植海日楼文钞佚跋(一)》,载《文献》1991年第3期;陈得芝:《蒙元史研究导论》,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页;林梅村:《经世大典图考》,载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编《考古学研究(六):庆祝高明先生八十寿辰暨从事考古研究五十年论文集》,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552页;刘迎胜:《察合台汗国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78页。所以二者所记“塔里干”应为同一地点。关于《太祖本纪》提到的塔里寒和《西北地附录》提到的塔里干,学界通常认为是同名异译,亦即同一地名的不同译音。
笔者研究认为,塔里寒和塔里干实指不同的两地。塔里寒在呼罗珊,今阿富汗西北法里亚布省之恰恰克图(Chachaktu)。塔里干在吐火罗斯坦,即今阿富汗东北昆都士以东之塔卢坎(Taluqan)(见图1)。又丁谦提出《经世大典图》中“途思”和“塔里干”存在错简,(2)〔清〕丁谦:《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考证》“凡例”,《浙江图书馆丛书》第二集。而学界多不认同其说,然而笔者认为,丁谦所说的途思和塔里干错简问题可能得实。
图1 塔里寒、塔卢坎及主要城镇方位图(3)底图来自Google Earth卫星地图。
针对塔里寒和塔里干的问题,国内学者洪钧、屠寄、丁谦、李文田、王国维、冯承钧、张星烺等人均有涉及,兹简述如次。
洪钧最早对塔里寒和塔里干的问题进行了研究,认为《经世大典图》中的塔里干即《太祖本纪》之塔里寒。(4)〔清〕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六下《地理志西北地附录》释地下。屠寄认为,《太祖本纪》记录的塔里寒,在巴里黑以东十二日程处,兴都库什山东麓,而《西北地附录》所著录的塔里干在巴里黑以西,二者为同名异地。(5)〔清〕屠寄:《蒙兀儿史记》卷第百六十《地理志》第一,北京中国书店影印本,1984年。作者虽然正确指出了塔里寒和塔里干为“同名异地”,但恰好将两地的地望弄反。丁谦《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考证》“塔里干”条说:“原图列途思于忒耳迷东南,而以塔里干列麻里兀东,实系错简,不知此二地皆有史传实事可征,途思当入不赛因封地,塔里干当入笃来帖木儿封地,塔里干元本纪作塔里寒……若麻里兀东,不闻有此地名,其误显然,图宜移于何不里北稍东。”(6)〔清〕丁谦:《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考证》卷一“塔里干”条,《浙江图书馆丛书》第二集。由此可知两点,一是丁谦不知呼罗珊塔里寒的存在,二是丁谦也认为塔里寒和塔里干为同一地方。但丁谦根据途思和塔里干的实际属地,提出了错简的问题,关于此点,后文将专章论述。同样,李文田亦认为塔里寒和塔里干为同一地方。(7)〔清〕李文田:《元史地名考》“塔里寒寨”条。王国维将塔里寒、塔里干,以及马可波罗所经之“Taican”三者勘同。(8)王国维著;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十一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16页。
冯承钧认为,《太祖本纪》之塔里寒和《西北地附录》之塔里干均为同一地方,其地在阿富汗穆尔加布河(Murghab)流域,作者又说到Khorasan别有一同名之地,(9)冯承钧原编;陆峻岭增订:《西域地名》(增订本),中华书局,1982年,第92页。可以看出,作者也将二者混为一谈。张星烺在注释唐代所置“多勒建国”时,参考阿拉伯语/波斯语文献,对这个问题有更进一步的分析,但仍将玄奘之呾剌健与《太祖本纪》之塔里寒、《经世大典图》之塔里干进行勘同。(10)张星烺编注;朱杰勤校订:《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78年,第141~142页。国内学者关于塔里寒和塔里干的论述还有很多,兹不赘述。总之,上述学者或将塔里寒和塔里干认同为同一地方,或将两地名搞反。
国外学者方面,布莱特施耐德(E.Bretschneider)详细研究了阿拉伯、波斯以及汉文文献中的塔里寒(干),就所涉及的几个地点进行了分析,对于《经世大典图》中的塔里干,作者说:“在俄国的详细地图上,巴里黑和马鲁察克(笔者按:在马鲁鲁德附近)之间已找不到类似于Talekan的地名,但我注意到在中国中世纪地图(《经世大典图》)中,这个地点放在了巴里黑和马鲁之间,与穆斯林地理学家一致”,(11)E.Bretschneider,Mediaeval Researches from Eastern Asiatic Sources,vol.II,London:TRÜBNER & CO.,LUDGATE HILL,1888,p.99.由此可见,作者也认为《经世大典图》中的塔里干就是阿拉伯语/波斯语作家提到的巴里黑和马鲁之间的那个“Talekan”。英国学者玉尔(H.Yule)将马可波罗所经过的Taikan勘同于成吉思汗所攻取的塔里寒。(12)H.Yule,The Book of Ser Marco Polo,vol.I,London,1903,p.154.
根据阿拉伯语/波斯语文献,呼罗珊塔里寒在13世纪前是东西交通的要冲,在历史上居于很重要的地位,玄奘《大唐西域记》所记呾剌健国即是此地,笔者在另文中已考证其地应在今阿富汗西北法里亚布省之恰恰克图(Chachaktu)。(16)关于呼罗珊塔里寒,参见拙作,刘振玉:《〈大唐西域记〉所记“呾剌健国”考》,《西域研究》2017年第3期,第90~91页。现已考实,此塔里寒即成吉思汗1221年所攻取并摧毁之地,亦即《太祖本纪》所记之塔里寒。(17)对此,西方学者巴托尔德(V.V.Bartold)、雷沃蒂(H.G.Raverty)、斯特伦治(Guy Le Strange)、伯希和等已多有论述。参见〔俄〕巴托尔德著;张锡彤,张广达译:《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95页,注6。Minhaj al-Siraj Juzjani,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Muhammadan Dynasties of Asia Including Hindustan,tr.by H.G.Raverty,London:Gilbert & Rivington,1881,pp.1008-1011,n.5.Guy Le Strange,The Lands of the Eastern Caliphate,Cambridge:The University Press,1905,p.423.Paul Pelliot,Notes on Marco Polo,II,p.843.塔里寒地望既明,那么《西北地附录》中之塔里干究在何地?
上已述及,《西北地附录》来源于《经世大典图》,而《经世大典图》是一种粗粒度地图,其所记城镇不多,只将各汗国的大镇、要镇记录在案,其成书年代始于元文宗至顺元年(1330),成于至顺二年(1331),因此其所列之地名应为当时各蒙古汗国在位统治者1330年时所管辖之地。柯劭忞就业已指出:“经世大典成书(时),据当时藩王位下载其封地。”(18)〔清〕柯劭忞:《新元史·地理志六》卷五十一,志第十八,开明书店,1935年,第130页。丁谦说经世大典图中所列各地“盖是时疆域焉”。(19)〔清〕丁谦:《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考证》卷三,《浙江图书馆丛书》第二集。刘迎胜先生也说:“《经世大典图》和《西北地附录》所述的是1330年的察合台汗国地理”。(20)刘迎胜:《察合台汗国疆域与历史沿革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3年第3期,第30~44页。另一方面,从《西北地附录》中所列藩王的在位时间也可以佐证,察合台汗笃来帖木儿仅于1330~1331年在位。
从对音、地理方位、城镇地位来说,《西北地附录》和《经世大典图》所记之“塔里干”只能在塔里寒和塔卢坎二者之间选择,必指其一。上已述及,《经世大典图》所记录的是1330年各汗国的要镇、重镇,其所记之“塔里干”必为当时之一重要城市,因此要分析“塔里干”究竟所指何地?可以从1330年代城镇的地位和重要性来分析。为此,笔者拟通过梳理塔里寒和塔卢坎的历史变迁来分析二者在1330年代所处的历史定位。
塔里寒地处东西交通要冲,是赫拉特、你沙不儿、马鲁等通往巴里黑及阿富汗北部的交通要道,从巴里黑出发,不管是走希比尔甘、法尔亚卜的大路,还是走安巴尔的小路,均相会于塔里寒。(21)Guy Le Strange,The Lands of the Eastern Caliphate,p.432.张广达,王小甫:《刘郁〈西使记〉不明地理考》,载张广达《西域史地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5页。早在5世纪,亚美尼亚史家就提到了塔里寒,有证据显示,其在嚈哒占领时期已居于重要地位,甚至一度是当地政权的首府,对于萨珊朝波斯来说,塔里寒曾是其东部边境重镇,5世纪时,波斯萨珊王巴赫兰五世战胜嚈哒后曾在此刻石立柱。(22)参见刘振玉:《〈大唐西域记〉所记“呾剌健国”考》,《西域研究》2017年第3期,第87~88页。
630年玄奘到访胡寔健时,当地正处于西突厥的统治之下,这是中文文献中第一次记录此城,玄奘说:“呾剌健国东西五百余里,南北五六十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西接波剌斯国界。”(23)〔唐〕玄奘述;辩机撰:《大唐西域记》卷第一“呾剌健国”条。说明其城镇规模较大。
蒙古朝诸史家中,志费尼(卒于1283年)的记载相对简要,他说该地的城堡叫Nusrat-Kuh,除壁垒坚固外,还驻满准备获得英名的武士,双方进行激战,都使对方受到重创,直到拖雷率领大军到来,蒙古军人数大增后,才最终攻占塔里寒。(50)〔伊朗〕志费尼著;何高济译;翁独健校订:《世界征服者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5页。拉施特(卒于1318年)说城堡极端坚固,围攻七月而不得,就在拖雷到来时,成吉思汗经过多次攻战,拔下此城。(51)〔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29~330页。
由此可知,从伊本·阿西尔的记载来看,蒙古军在塔里寒曾围攻达十个月之久始得拔下此城,塔里寒大概是蒙古人西征过程中成吉思汗亲自参战、耗时最长的一座城市,之所以如此,应在于其作为军事要塞的重要地位,同时,塔里寒也是成吉思汗所到最西边的一座大城镇,其后他即直趋向东,经巴米扬追击花剌子模末王札兰丁。拉施特在描述被蒙古入侵摧毁的人口众多的大城市时,将塔里寒与巴里黑、你沙不儿等城市并列,可见在成吉思汗蒙古军将其摧毁前这座城市的地位和重要性。
成吉思汗蒙古大军于1221年围攻呼罗珊之塔里寒,堡寨坚固,攻城费时达数月之久,最后将城堡完全摧毁。志费尼说:“他们才攻占了塔里寒,没有留下一个活人,把堡垒、城砦、墙垣、宫殿、房屋全部拆毁。”(53)〔伊朗〕志费尼著;何高济译,翁独健校订:《世界征服者史》,第105页。术兹贾尼说:“成吉思汗摧毁了城堡,并屠杀了所有居民。”(54)Minhaj al-Siraj Juzjani,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Muhammadan Dynasties of Asia including Hindustan,tr.by H.G.Raverty,p.1012.拉施特说:“成吉思汗经过多次攻战,夺下塔里寒堡,毁掉该堡。”(55)〔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译:《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第330页。多桑说:“攻之凡七月,始拔其堡。蒙古兵去后,堡中生人叠石无存。”(56)〔瑞典〕多桑著;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上册,第133页。斯特伦治说:“塔里寒在成吉思汗大军围攻七个月后被暴风骤雨般摧毁,所有人均被屠杀,城堡被夷为平地。”(57)Guy Le Strange,The Lands of the Eastern Caliphate,p.423.从此,作为军事要塞的塔里寒城已不复存在,其后通过此地的诸旅行者的记录可做一旁证。马可波罗大概于1272~1273年、伊本·白图泰大概于1324~1325年通过此地,均未提及塔里寒。
另一方面,塔里寒城堡虽然完全被毁,但地名仍然存在过一段时间。波斯史家瓦萨夫(卒于1334年)、(59)Hammer-Purgstall,Geschichte Wassaf’s,Bd.1,WIEN.,1856,德语译文第135页,波斯原文第142页。瓦萨夫写作Thalkan Benda(塔勒寒·邦达),刘迎胜先生认为似指呼罗珊之塔里干(寒),其说甚是,参见刘迎胜:《察合台汗国史研究》,第208页。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Benda”在波斯语中为“水坝、堰堤”之意。拉施特(60)〔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译:《史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2页。和《也里史志》(61)Sayf ibn Muhammad ibn yaqhūb al-harawī,Tarīkh nma-i-hart,ed.by muhammad zubayr as-siddiqi,Calcutta,1944,p.311.的作者在记述1269年察合台后王八剌(约卒于1271年)侵入伊利汗阿八哈领下之呼罗珊时,均提到过塔里寒。瓦萨夫还提到,察合台汗都哇(约卒于1307年)曾派遣他的儿子率领五万军队在哥疾宁建立根据地,并占领了从哥疾宁、塔卢坎、巴里黑、法尔亚卜、塔里寒、马鲁察克等广大地方。(62)īr-i Trīkh-i by ‘Abd al-Mohammad jatī,Tehran,1967,pp.218-219.瓦萨夫最后提到塔里寒这个地名是在伊利汗完者都(1304~1316年在位)即位时。(63)īr-i Trīkh-i by ‘Abd al-Mohammad jatī,p.277.虽然如此,但我们同时可以看到,1295年时,伊利汗合赞曾沿此路行军,拉施特提到的城镇有马鲁察克、法尔亚卜、希比尔甘、安德胡伊、胡寔健等,已不见塔里寒的踪影。(64)〔波斯〕拉施特主编;余大钧译:《史集》第三卷,第272页。波斯史家可疾云尼成书于1339年的地理著作《心灵的喜悦》中,列举呼罗珊地区的主要城镇时,已经没有塔里寒,而其他重要城镇均在列,如塔卢坎、马鲁鲁德、希比尔甘和法尔亚卜等。(65)Mustawfi,The Geographical Part of the Nuzhat-al-Qulūb,tr.by Guy Le Strange,Leyden:E.J.Brill,1919,pp.153-155.以上情况充分说明,蒙古入侵后,塔里寒城已被摧毁,虽然地名还存在过一段时间,但其地位和影响力已逐渐衰微。
14世纪晚期及其后这个地域的情况,可以在描述帖木儿征战的历史资料中找到一些线索。谢雷甫丁·阿里·叶兹迪的《武功录》中已完全看不到塔里寒的影子,代之而起的是两次提到Chachaktu。(66)Mauln Sharfuddīn ‘Alī of Maulawī Ilahdd,Calcutta,vol.I,1887,p.806.vol.II,1888,p.593.永乐十二年(1414),明朝使者陈诚奉命出使赫拉特,于1414年农历9月12日到达车扯秃(即Chachaktu),陈诚对沿线城镇有详细的记录,(67)〔明〕陈诚著;周连宽校注:《西域行程记》,中华书局,2000,第48页。其经过的买母纳、丫里马力、纳邻、海翣儿、车扯秃、跛看、马剌奥等城镇均能与现今的地名对应,如果塔里寒还存在,陈诚不可能不述及。
描绘于明代的蒙古山水地图在这一段路程中也有相应的体现,提到的地名包括买马纳、海撒儿、卜力马儿哈、马力翱等,已完全看不到塔里寒的存在(图3)。
图3 蒙古山水地图局部
1506年,印度莫卧儿王朝开国之君巴布尔在从喀布尔前往呼罗珊的途中经过此处,其提到的城镇有阿耳玛尔、凯沙尔、乞乞克图(Chachaktu),这些城镇与陈诚的记述基本一致。(68)〔印度〕巴布尔著;王治来译:《巴布尔回忆录》,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94页。有理由相信,Chachaktu已经取代了塔里寒,而塔里寒一名已完全从历史中消失,不复存在。直到今天,Chachaktu仍然是阿富汗西北部法里亚布省一重要城镇,位于凯萨尔(Qaisar)以西17公里处。
综上所述,通过对历史文献的爬梳,我们可以钩沉出关于塔里寒的历史变迁。在蒙古军摧毁以前,塔里寒是呼罗珊之一重镇,尤其在军事上的地位,这从蒙古军攻取此城的艰难也可以看出些许端倪。1221年,成吉思汗亲征此地,将城堡完全摧毁,夷为平地,从此,作为城镇的塔里寒已不复存在,但作为地名的塔里寒还存在过一段时间。1330年代《经世大典图》成书时,甚至连名字也逐渐消失,以至于在14世纪下半叶帖木儿时代,Chachaktu已代之而兴,迄于今日。
图4 蒙古军入侵路线图(80)本图引自Yuri Bregel,An Historical Atlas of Central Asia,Leiden·Boston:Brill,2003,p.37,笔者对原图进行了裁剪和编辑,仅保留了所关注部分。需要注意的是图中作者将塔里寒和塔卢坎均用“Taleqan”标注(笔者已用粗实线下标两个地名),不严谨。
成吉思汗蒙古军撤离后关于塔卢坎的情况,我们可以从术兹贾尼书中看到一些记录,作者对塔卢坎有如下记载:回历626年(1228/1229),窝阔台接管了突厥斯坦、昆都士、塔卢坎;(81)Minhaj al-Siraj Juzjani,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Muhammadan dynasties of asia including Hindustan,tr.by H.G.Raverty,p.1109.H.G.Raverty认为此处的Talkan为呼罗珊塔里寒,有误。回历640年(1242/1243),蒙古军将领之一的忙古带率领一支军队从塔卢坎和昆都士的边界进入印度地区;(82)Minhaj al-Siraj Juzjani,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Muhammadan Dynasties of Asia including Hindustan,tr.by H.G.Raverty,p.809.回历643年(1246),贵由成为大汗后,作为吐火罗斯坦、珂咄罗和哥疾宁的蒙军首领,忙古带的职位得到确认,他将塔卢坎和瓦尔瓦利兹作为其进军印度的基地;(83)Minhaj al-Siraj Juzjani,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Muhammadan Dynasties of Asia including Hindustan,tr.by H.G.Raverty,pp.1152-1153.蒙哥继任大汗后,派旭烈兀西征,而原来留在塔卢坎等地的军队均归旭烈兀节制。(84)Minhaj al-Siraj Juzjani,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Muhammadan Dynasties of Asia including Hindustan,tr.by H.G.Raverty,p.1226.由此可见,塔卢坎已成为蒙古军在东阿富汗的重要据点。
1272年,马可波罗沿阿富汗北部经瓦罕走廊前往中国,其经过巴里黑后,向东十二日到达一个名Taican的地方,根据对音和方位,这个Taican应即塔卢坎。马可波罗说到:“(塔卢坎)有一大市场出售小麦,其地风景甚美。南方诸山甚高,皆由盐构成。全境周围三十余日程地方之人,皆来此取盐。是为世界最佳之盐,其质硬,须用大铁锄始能取之。其量之多,可供全世界人之需,至于世界末日。”(85)〔法〕沙海昂注;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纪》,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74页。马可波罗的这段记录为我们留下了非常珍贵的片段,一方面说明塔卢坎在蒙古入侵过程中大概并没有遭到多大破坏,马可波罗经过时,相比于巴里黑的一片废墟,塔卢坎已经是一片繁荣景象;另一方面,塔卢坎处于连接瓦罕走廊、通往中国的交通要道上,地理位置显要,蒙古入侵后,在蒙古人统一亚洲大部的情况下,随着东西方贸易、人员交往的增加,其地位越显重要,已成为东西交通中一重要城镇。
以上笔者梳理了阿拉伯语/波斯语文献中的塔卢坎及其历史变迁,那么,塔卢坎与《西北地附录》中的“塔里干”是否存在什么关系呢?在中文文献中,关于“塔里干”的资料非常少,仅在《西北地附录》和《经世大典图》中有涉及,其中《西北地附录》仅列名字,未作任何说明。要分析这个“塔里干”的地望,我们只能从《经世大典图》入手,借助于经世大典图来分析其与四至之位置关系,从而与塔卢坎进行比勘。同时从中文文献对塔里寒和塔里干的记载情况、阿拉伯语/波斯语文献对塔里寒和塔里干的书写形式等方面来进一步论证二者之间的关系。
1.《经世大典图》中塔里干与四至的方位关系同塔卢坎基本一致
图5 经世大典图
2.从中文文献对塔里寒和塔里干的记载来分析
中文文献中的塔里寒和塔里干来自不同的史源。上已述及,《西北地附录》来源于《经世大典图》,而《太祖本纪》来源于元十三朝实录,学界通常认为《圣武亲征录》是其稿本。(91)王国维著;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十一卷,第410页;陈得芝:《蒙元史研究导论》,第25页;刘迎胜:《察合台汗国史研究》,“引言”第30页。《圣武亲征录》成于元世祖忽必烈时(1294年之前),主要记录成吉思汗、窝阔台两朝史事,而《经世大典图》成于1330年代,主要记录当时各蒙古汗国之辖地。我们看到,《圣武亲征录》中只记有塔里寒,无塔里干,而《经世大典图》中则只有塔里干,无塔里寒,出现此种情况应是二者成书时间及所记录的内容不同所致,(92)学界通常认为,《圣武亲征录》成书于元世祖时期,主要记录的是太祖、太宗二朝史事,而《经世大典图》成于元文宗时期,所记主要为当时各藩王位下主要城镇。同时也是两个城市兴衰的又一佐证。可以看出,在中文文献中,塔里寒和塔里干实来自不同史源,其分指二地合乎情理。
3.从阿拉伯语/波斯语文献对塔里寒和塔里干的书写形式来分析
4.从地图资料来分析
Yuri Bregel的《中亚历史地图集》描述蒙古入侵时期(大概1219~1223年)的情形时,塔里寒和塔卢坎均标注在列,如图4所示,这正好反映了那个时期的地理情势,但《多桑蒙古史》书末附有一张1260~1280年的蒙古国地图,其中塔卢坎标注在列,但在呼罗珊地域已无塔里寒,这两张地图准确反映了这个时期城镇的变化情况。(98)〔瑞典〕多桑著;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下册,商务印书馆,2013年,书末所附地图。图中将塔卢坎标注于巴里黑以东,在察合台汗国疆域内,中文译为“塔里寒”,译文有误。
丁谦在考证《经世大典图》时提出了“途思”与“塔里干”错简问题,丁谦认为:“塔里干、途思二地,史载甚详,兹乃东西互易,想作此图时,先成方格,后以地名签之,适有二签,脱落再粘,遂致错简”。对于丁谦错简的说法,学界基本不认同。刘迎胜先生就指出,丁谦应是未注意到呼罗珊麻里兀城以东之Talikan,并指出这个(呼罗珊)Talikan就是塔里干。(99)刘迎胜:《察合台汗国史研究》,第619页。然而笔者认为,丁谦说的错简可能得实。
丁谦说错简的主要依据显然是属地不对,途思应归于伊利汗不赛因条下,而塔里干应在察合台汗笃来帖木儿条下。关于途思属地不对问题,学界已有定论,刘迎胜先生就已指出,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注意到了《经世大典图》和《西北地附录》中“途思”的属地不对问题。(100)刘迎胜:《察合台汗国史研究》,第619页。当然,“塔里干”的属地也是存在问题的,正如丁谦所说,其地应在笃来帖木儿条下。针对《经世大典图》中将塔里干放在不赛因条下,早在19世纪末,洪钧就已提出“南之哥疾宁、可不里皆属笃来帖木儿,不应缺此北面”的疑问。(101)〔清〕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六下《地理志西北地附录》释地下。洪钧的说法是可取的,观察阿富汗经兴都库什山由北向南的交通路线,通过巴里黑、胡勒姆为一条线路,通过昆都士、塔卢坎为另一条线路。《经世大典图》中将巴里黑置于伊利汗国范围内,而兴都库什山以南的喀布尔和哥疾宁均为察合台汗国领土。在伊利汗国控制巴里黑的情况下,昆都士、塔卢坎一线几乎是察合台汗国南下控制喀布尔、哥疾宁的唯一通道。
再者,如果把《经世大典图》中“途思”与“塔里干”的位置对换一下可以发现,不仅“途思”的位置基本能得到合理解释,前已述及,“塔里干”与四周主要地点的方位关系也能基本对应,显然如果以呼罗珊塔里寒去解释是存在问题的。当然,在《经世大典图》这种粗粒度的绘图中其位置关系不可能做到完全精确,但大致方位基本正确。
由上可知,途思与塔里干确实存在错简。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丁谦正是因为不知道呼罗珊塔里寒的存在,反而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综上所述,《元史》中的“塔里寒”和“塔里干”分属二地,塔里寒在呼罗珊,其地应在今阿富汗西北部法里亚布省之恰恰克图(Chachaktu),塔里干即今阿富汗东北部塔哈尔省首府塔卢坎(Taluqan)。《经世大典图》中“途思”和“塔里干”存在错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