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于恩,刘若书
(暨南大学文学院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2)
粤方言是汉语方言中最具外向性的、外来词最多的一种,也是一种最具海洋性的汉语变体。粤方言的词汇研究,近年来陆续有人进行一些调查研究,不过总的说来,粤语词汇研究的进展不够明显。这与汉语词汇学的整体研究状况相关。
但如果我们换个视角观察问题,对粤语词汇的理性认识也许会加深。严格说来,粤语是一个较为松散的方言群联合体,粤语片与片之间,文化上的联系可能多于来源的联系(也就是文化类型的影响)。传统的研究认为,粤语方言间词汇差异不大,其实这种认识是不全面的。粤语内部的词汇差异,可能大于传统的认知。从文化的视角来看,可以分出三种影响较大的类型(不是分区):以广州话为代表的省城粤语,以香港话为代表的洋化粤语(包括澳门话),以乡镇方言为代表的传统粤语。
早期的广州府,与现在的广州市行政区域的范围,并不完全一致。但无论如何,广州粤语由于通行于省城所在地,具有甚高的社会威望,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将之称为“省城粤语”,是因为它具有较强的影响力和扩散力,对周边粤语来说,也具备很强的向心力。
粤方言从古汉语继承发展而来,在历史上又吸取了当地少数民族语言的某些成分;广州是著名的侨乡,邻近港澳,受外来语言的影响较大;改革开放以来,广州又处在社会经济发展的前沿,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员在这个城市交际频繁,新事物迅速涌现,各种因素造就了广州话词汇系统的特色。因此,从某种程度而言,广州话词汇更新的速度更快,新的层次更多,与香港话和其他粤语相比较,受普通话影响更大。
广州方言中有一大批方言色彩浓厚的口语常用词,里面不少是反映日常生活重要概念的基本词汇,反映了广州方言词汇系统自身的本质特点。这些基本词构成了广州话词语的核心部分,如“嘢”(东西)、“屋企”(家)、“我哋”(我们)、“边度”(哪里)、“求其”(随便)、“而家”(现在)、“第日”(以后)、“畀”(给)、“踎”(蹲)等等。广州话的另一特色是词汇变调丰富,主要有高平变调和高升变调两种,不少普通话的“儿”尾词和“子”尾词,广州话大多是以变调形式出现的。
广州话的词汇体系,并非完全体现新变、现代的一面,也有稳固、保守的一面,只是跟乡镇粤语相比,这种保守性来得弱一些。我们至少观察到这两点:
1.广州话词语的保守性
粤语萌芽于先秦,成形于唐宋,词汇中亦有少数保留了早期汉语的某些说法,如“心抱”(即“新妇”)保留了上古汉语的重唇读法,类似的还有“溦”(小雨);还有“给”说成“畀”也是早期汉语的表达(《集韵》必至切,《尔雅·释诂》:“畀,赐也”)。
2.广州话词语的新变性
广州话毕竟是省城方言,它与其他语言接触的机会更多,主要体现在与普通话和英语的接触上,例如“闩门”(粤语传统说法)、“关门”(普通话说法)并用,“出租车”(普通话说法)、“的士”(英语的来源)并用。许多新生事物是从省城开始命名,然后扩散开来的,如“炒更”、“小蛮腰”(广州塔)、“BRT”等,而且许多与传统农耕社会相关的事物,也是先从广州话开始消失,如现在年轻一代的广州人大多只说“蜻蜓”,而不太说“塘尾”,只知道“厨房”,而不说“下间”,只说“水泥”,不说“红毛泥”。这些当然与广州的大都市生活有关,也与普通话影响的扩散密切相关。
方言是不断变化发展着的,词汇显得更加突出,广州话也不例外。特别是近十多年来,广州地区的经济迅猛发展,成为我国改革开放的窗口之一,社会生活节奏的加快促进了广州话旧词的消亡和新词的产生,大量香港和澳门当地的词语吸收到了广州话里来;广州话词汇也走出了粤方言区的范围,作为一种强势方言,对邻近的方言词汇产生了较大影响。另外,普通话的词汇不断渗透到广州话词汇里来,广州话词汇反过来也明显影响了普通话。下面分别叙述。
1.旧词的消亡和新词的产生
有些词在现在广州话里已不说或明显少说。像以下这些例子皆是:柴炉(烧柴的炉子)、电船(汽船)、米票(买粮食的证票)、大天二(称霸一方的恶霸)、妾侍(小老婆)、茶居(酒楼、饭馆)、客栈(旅店)、桥凳(狭长的板凳,多用于架床、荷兰薯(马铃薯)、缸瓦铺(卖陶瓷制品商店)、的斜(棉涤斜纹布)、邮差(邮递员)、纸角(以前包装用的纸袋)。
近十多年来,广州话词汇里出现了不少新词语,充分反映了社会发展和新事物涌现的现实情况,如:按揭、上网、写字楼、供屋、睇楼、楼巴、租车行、靓楼笋盘、一日游、穿梭巴、柜员机,等等。还有一些词语以前用过,后来不用或少用,近年来又重现了,如:小姐、先生、师奶、姑娘(护士)、二奶等。
2.对邻近方言词汇的影响
粤方言流行于广东省的大部分地区,由于粤语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地位,粤方言在社会交际的作用越来越大,成为一种强势方言,对周边方言产生了较大影响,某些客、闽方言区也使用粤语作为交际语言。因为广州话是粤语的权威方言,所以,粤方言对邻近方言的影响主要体现为广州话的影响,下面叙述的是词汇方面的情况。
(1)对闽方言词汇的影响
广州话对潮汕地区影响不断增大,以汕头话为例,近年来吸收了不少广州话的词语,如借入了“搞掂(办妥)、唔该(劳驾)、波鞋(运动鞋)、大排档(户外饮食小摊档)、泊车(车子在固定场所停下存放,通常需要交费)”等;即使是雷州半岛的闽方言,粤语的影响也时而可见,如“侪谢(多谢)、马蹄子(荸荠)”等。至于广州区内的闽方言岛,直接借用粤语的说法,更是常见,如南沙东涌闽南话“邻居”说成“隔篱”,“事情”说成“件事”,粤语的影响更是显而易见。
(2)对客家方言词汇的影响
广东客家人居住的地方,毗邻粤语区和闽语区,在与这些方言区的居民多年交往的过程中,从粤语和闽语吸收了某些词语。相对来说,客家话受粤语的影响大一些,吸收的广州话的词语也就多些,不少常用词语来自广州话。如客家话的词语:啱[ŋam44](正确)、靓[liaŋ52](漂亮)、呖[liak55](能干)、论尽[lun31 ʦun31]、巴闭[pa44 pi52](热闹、显扬)、饮茶[iam44 ʦha11]、奀[an44]N(瘦小)、车大炮(吹牛)、番枧(肥皂)、大褛(大衣)、恼(憎恨)、戆(呆)、抵(便宜),等等,都很可能是从广州话吸收过来的。这说明客家话与粤语有较密切的接触关系。
3.广州话词汇与普通话词汇相互渗透
广州地区虽然地处南方,但与国内其他地区的交往活动非常频繁,数以百万计的外地人士到了广州地区工作、生活、学习,他们用普通话或略带方音的普通话与广州市民交往;报刊杂志、广播电台、电视台等多是用普通话作为传播媒介,普通话在广州地区得以空前地流行和使用。在广州话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普通话词语,广州话不断地向民族共同语靠拢。这就是广州话和普通话的互相渗透,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1)词语取用
词语取用指说到某个概念时广州话直接使用普通话的词语,或是普通话中出现广州话的词语。
例如,在首都北京和全国各地,街头、报纸、影视剧、口语中就出现了大量的广州话词语,如:鸡(妓女)、买单(埋单)、搞定(“定”实为广州话“掂”[tim22])、电脑、酒楼、酒家、发廊、发屋、T恤、爆满、抢手、抢手货、酬宾、雪糕、巴士、大巴、中巴、小巴、的士、打的、老公、打工、抢手、饮茶、减肥、焗油、摊位、美食城、写字楼、洗手间、度假村、跳楼价、收银台、大排档、热身赛、牛仔裤、快餐、电饭煲、自助餐、发烧友、打工仔、外来妹、炒鱿鱼、爆冷门、汉堡包、娱乐圈、爱滋病、超市、第一时间、搬屋公司、劲歌金曲等。这种词语取用是新词产生的基础,当中有的词语已被民族共同语所吸收。
而广州话里也出现了不少普通话的词语,例如:火锅、拉面、饺子、干劲、吃力、吃香、到家、大不了、条条框框等。更有不少普通话词语在广州话口语里出现,跟方言词语并用的情况。
(2)词语并用
无论是广州话还是普通话,在同一意义的表达上出现了两种说法,这种现象叫词语并用。词语并用体现了共同语和方言的相互包容性。广州话口语里出现普通话和方言两种说法并用的如(后者为普通话说法):
灯胆——灯泡 人客——客人 碎纸——零钱 手袜——手套 的士——出租(汽)车
铺头——商店 日头——太阳 上昼——上午 晏昼——中午 下昼——下午
挨晚——傍晚 一个字——五分钟 颈渴——口渴 吟譛——啰嗦 论尽——麻烦
牙烟——危险 好生——小心 是但——随便 生鬼——幽默 硬颈——固执
恤波——投篮 返工——上班 蚀底——吃亏 架撑——工具
(3)词语改用
词语改用指广州话或普通话使用对方词语时经过某些调整与规范。体现了语言内部的系统性。
(A)经过语音系统的规范。如普通话使用广州话的“的士”时,把原[tek55ʃi35]的读音调整规范为普通话语音díshì。又如广州话“埋单”原读音[mai21tan55],普通话使用时读音改为mǎidān。 广州话里没有轻声词,少量的儿化词也是以独立音节形式出现,如“乞儿”,在使用普通话的词语时,也需要进行调整,如“家伙”,普通话是轻声词,广州话读[ka55fɔ35],都是重音节;“模特儿”,普通话是儿化词,只有两个音节:mótèr,但广州话须读为三个音节:[mou21tɐk22ji21]。
(B)经过语素语义的搭配调整。如北京食品“烤鸭”,近年也在广州地区大受青睐,但广州话很少说“烤”(广州话有近似的“烧烤”),而且吃法有点跟北京不一样,广州话把“烤鸭”说成更为接近广州习惯吃法的“片皮鸭”。又如上面所举普通话说广州话的“埋单”,由于“埋”在普通话里没有“结账”之意,改说为“买单”,音近意合倒很合适。再如北京市的出租汽车除了有轿车之外,还有面包车,于是北京人用“的”语素构成新词“面的”,如此类推,摩托车作营业性的载人用途时,使说成“摩的”了。
当然,在广州话和普通话词语互相渗透影响时,也出现另外一些问题。如广州话在取用普通话一些词语时,不作任何调整,如“条条框框”,“框”广州话应读[hɔŋ55],普通话读[khuaŋ55],现广州不少人就把这个词读为[thiu21thiu21khuaŋ55khuaŋ55],促使广州话音节结构发生变化。
香港粤语的源头是珠三角粤语,香港粤语词汇的主体与广州话并无本质差异。但由于香港特殊的历史背景和多元的人口来源,使得香港粤语词汇表现出较大变异性。其中最有个性的,便是香港粤语的洋化特色,虽采用粤音读出,但其内涵却体现出与广州粤语不同的一面,值得注意。
早期香港居民以宝安府居民为多,居住在新界一带,使用的是客家方言。后来珠三角使用粤语的居民不断涌入,粤语慢慢占据了主导地位,香港本地人称粤语为“广东话”,广东话成为民间的通用语言,虽然当地实行的是“两文三语”(汉语、英语、粤语)政策,其中“两文”指的是“中文”和“英文”,但实际上,这里的“中文”与大陆的中文有相当的距离,有人称为“港式中文”,或三及第中文(中、英、粤混杂),粤语口语的影响甚大。港澳的书面汉语有不少反映当地社会特色的词语,当然其中也免不了杂有深具粤语特色的外来词(如“䢂”、“沙律”等)。
香港粤语还有一部分自生的特色语词,乃是由于香港特殊的政治、经济和历史所造成的,我们称之为“社区语词”。所谓社区语词是指仅在某个社区通用,反映该社区独有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的词语。田小琳说:“所谓社区,指的是社会区域。由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的不同,由于不同社会背景下人们使用语言的心理差异,在使用汉语的不同社区,流通着一部分各自的社区词。”“中国内地和香港特别行政区、澳门地区(1999年12月20日回归祖国)、台湾省,在词汇方面,除了主流词汇,即大家共通使用的大量词汇之外,还有一些各自流通的社区词。推而广之,海外华人社区也会流通各自的社区词,比如,东南亚华人社区、美国华人社区、欧洲各国华人社区等。”[1]
有些粤语社区词,港澳表现得比较一致,这其中有的是由于相似的社会制度,如:立法局、行政局、行政长官、特首(特区首长)、廉政公署∕廉署、乡议会、夹心阶层、打工皇帝、工业行动(罢工、怠工等与雇主抗争的行动)、公屋、居屋、垃圾虫、太空人、三级片、一楼一凤、保养(保修)、大耳窿(港澳地区高利贷者,尤指赌场上的高利贷者)、高买(超市盗窃)、金鱼缸(证券交易所,俗称)、放蛇(卧底)等,港澳基本一致;有的是由于区域差异引起的称谓不同,如:澳洲(澳大利亚)、大马(马来西亚)、星加坡∕星洲(新加坡)、千里达(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纽西兰(新西兰)等,前者是港澳的说法,括弧内是广东粤方言的说法;另外港澳特有的商业名词,也会造成大陆粤语与港澳粤语的差异,如:六合彩、买马、办馆(现已少用),大陆粤语较为少用,当然需要时可能直接借用;还有一部分是港澳常用的缩略语和外来词(如ICU:重症护理病房),有些外来词的译法跟大陆不同(包括广州粤语,广州粤语多按普通话译法),港澳地区皆采用粤音翻译,这也是形成差异的重要原因,如:朱古力(巧克力,chocolate)、爱滋病(艾滋病)、做骚(作秀)、的士(taxi)、免治(minced,剁碎的)、阿Sir(警察的俗称)、打吡(即“德比”,同城的两支队伍比赛)等,不一而足。
“香港粤语由于其独特的历史背景,吸收了大量外来词——尤其是来自英语和日语的外来词。”[2]相比起广州话的外来词,香港粤语有三个较明显的特点:一是外来词数量更多,二是语码混杂的程度深,直接使用外来词尤其是英语原词的情形非常普遍,三是专名(人名、地名、机构名)译音多采用粤音,造成外来词词形与大陆译法不同。
1.外来词数量更多
一般认为,广州话是汉语方言中吸收外来词最多的方言。但实际上,香港粤语的外来词更多,使用面更广。以下这些外来词香港比较常用:
表1 穗港两地粤语外来词比较
香港外来词与大陆粤语还有一个不同的是,较为喜欢使用“谐译”,如“笨豬跳”(英语bungee jumping),大陆通常译为“蹦极”。
2.语码混杂的程度深
香港外来词从“音译”、“意译”发展到直接用外语书写或稍经改变发音后在口语中使用。这些词语广州人多数不用,有的在年轻人的口语中能听到一些,但没有港澳那么普遍,在书面上则更少见。例如:
ball场(舞场)、bowl呔(领结)、canteen(餐厅)、case[khei55Si35](案子)、club(夜总会)、copy(复印)、concert(音乐会)、去court(上法庭)、cutting(剪裁)、做facial([fei55ʃou22],做美容)、file([fai55lou35],文件夹、form(表格)、食lunch(吃午饭)、玩line(打电话交友)、logo(标识)、mood([mut55],心情)、office(办公室)、part-time(兼职工作)、program(计划)、proposal(计划书)、report(报告)、玩rock(玩摇滚乐)、打个round([lan55],兜一个圈)、style(风格)、toilet(厕所)、短top(女式短背心)、book房(订房间)、cancel(撤消)、confirm(确认)、do(做)、enjoy(享受)、keep住(保留着)、mark低(记下)、mind(介意)、update(更新、补登)、double(双倍)、fit(苗条、状态好)、full晒(满了)、full-time(全职)、high(飘飘然、痛快)、informal(非正式)、nice(好)、see-though装(透明装)、sorry(对不起)、topless(无上装)、Hi(您好)、anyway(无论如何)、easy money(容易赚到的钱)、say sorry(道歉)、sit up(仰卧起坐)、talk show(演说)、why not(为什么不)。
书面上,中英文混用的现象在传媒中大量出现,这在广州是少见的,如:潮流IN&OUT。
3.专名译音多使用粤音
例如:列根(里根)、雪梨(悉尼)、修咸顿(Southampton)、碧咸(贝克汉姆)、占士(James)、阿提斯(阿泰斯特)、金块(掘金)、牛仔(小牛)、打吡(即“德比”)、窝打老【道】(Waterloo Road)、荷里活(Hollywood)。
与香港粤语类似的是,澳门亦有一些反映澳门社会生活、具有澳门特色的粤语词,如“茶花”(高级茶楼的年轻女艺人)、“揸巴士”(点心推销者)、“晒席”(赌桌无人投注)、“靓仔”(白饭)等,以及来自葡萄牙语的一些外来词[3]。邵慧君、甘于恩认为:“粤方言外来词数量众多、种类齐全、使用频率高、派生能力强。在粤方言地区,人们口语中经常夹杂英文,尤其是香港,港人对英语的熟悉度、接受度和语码混杂度,常常让外地人倍感惊讶,这种大量的、全民通用的、零翻译式直接引用的外来词,正是广府文化开放兼容、创新求变内涵的体现。”[4]这也体现出中华文化对外来文化的包容与取舍。
所谓“乡镇粤语”,只是一种宽泛的概念,乃是与广州、香港这类中心粤语比较而言,是一种影响力相对较弱的粤语,或许称为“县域粤语”更准确一些。县域粤语早期色彩明显,农耕性强,但在当地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比较能代表传统粤语,其主要有以下三个特色:
存古其实也是相对,不过广府片由于与外来文化接触较多,以及处于中心位置,接收新文化、新科技更多,词汇更新速度也比较快,所以,四邑片、两阳片、勾漏片等乡镇粤语相对比较保守一些,某些词语更能体现早期粤语甚至古汉语的特点。例如,广府片多说“筷子”,但四会、广宁、怀集粤语则用“箸”,与古汉语契合;广府片多说“乞儿”,但四邑、两阳片(除阳春)多说“乞米仔”、“问米佬”,似更多保留早期社会生活的场景[5];“红毛泥”广州话已经不用,但怀集、云浮、封开等地仍在使用。还有将“油”称为“膏”亦属此种情况(广宁、德庆、新兴和四邑片)。早期广州话也有“上味”(盐)一词,不过现已不用,“上味”在四邑各点基本保留。
有些老的外来词,广州话已经不用,但粤西有的粤语仍在使用,如德庆、云浮用“士的(棍)”(拐杖)来自英语的stick,广州话则说“拐”。
由于城市化程度的差异,以及地理气候、风土人情的差异,各地粤语都会产生一些不同的文化词,如佛山的“石湾公仔”,顺德的“陈村粉”、“冇米粥”,阳江的“猪肠碌、濑镬罉、狗脷仔”,阳西的“鱼玛”,湛茂地区的“籺”,吴川的“鬼仔戏”(木偶戏)以及粤西各地的“大碌竹”(水烟筒)等等。我们着重以四邑话为例,来看某些词语与广州话的差别:
有一部分词广州话、普通话说法相同,在四邑话则有不同的说法,例如:“闪电”除斗门斗门镇、鹤山雅瑶外皆说“天霎”,“冰雹”除斗门上横、鹤山雅瑶外都叫做“鑿”,“石榴”各点说成“花棯”,“胎盘”在台山台城、开平赤坎、恩平牛江三点说成“人仔裹”,“尿壶”台山台城、开平赤坎的说法是“尿瓮”(“尿壶”则专指小孩的尿具),“脚盆”开平赤坎、恩平牛江称为“脚钵”。
有些词的使用限于勾漏片,具有一定的区域特色,如“夹餸”(广府),勾漏不少点说成“纳菜”(肇庆、德庆、封开、云浮、新兴)。
这些传统粤语词共同构成粤语文化词语的库藏,是了解传统粤语的钥匙。
广府和四邑两片,变调(语义)非常丰富,前者主要是高平和中升变调,后者则是低降和升变调(有各种变体),但勾漏片变调手段用得较少,通常是运用加缀手段(仔尾、儿尾),或者是单音词原型,例如①:
表2 广府片粤语与其他粤语构词比较表
从上表可见,勾漏片粤语构词时变调手段运用得相对较少,但“仔、儿”后缀却相对多见。
当然,我们说乡镇粤语保留较多传统的词语,并不能绝对化。其实,在保留古、旧词语方面,港澳粤语也有比大陆粤语更“古”或更“旧”的例子,如“提堂、呈堂证供、堂费、按察司、布政司、出更、差饷”等。在涉及社会典章制度等方面,大陆粤语往往趋同于普通话,这点是需要特别指出的。
以上侧重于从文化角度概要性地讨论了粤语词汇的三种类型。当然,更理想的状态是从土语本体来研究各地粤语的异同,从而在理论上归纳粤语词汇的类型差异。这有赖于粤语词汇的深度调查,任何以为粤语词汇调查已经到顶的认识,都是不可取的,将会影响粤语词汇研究的深入发展[6]。
从本质上说,粤语毕竟是汉语的一种变体,无论是代表粤语标准的广州话,还是体现与异文化较多接触的港澳粤语,抑或是保留较多传统文化的乡镇粤语,它们在词汇特征上与汉语的整体表现是一致的,那就是,(1)尽管由于入声的保存,各地粤语保留不少古汉语的单音节词,但构词双音节化的趋势依然很明显,这从文中所举的许多例子都可以观察得到;(2)声调是汉语区别语义的重要手段,即使是进入粤语的诸多外来词,往往也要受汉语声调的制约,被改造为“粤式”外来词(带有粤语声调);(3)虽然粤语也有若干带南粤色彩的词缀(尤其是后缀),如表人或动物性别的“乸”,但多数的粤语的词缀依然来自古汉语,不少在其他方言亦可觅得踪迹,如“佬”、“公”、“婆”等。因此,我们在进行粤语词汇研究时,必须对汉语词汇的整体性有宏观的把握与认知,正确认识粤语词汇与汉语词汇的关系,既不能忽略粤语词汇的独特表现,也不能过分夸大这种表现,将之凌驾于汉语之上,从而导致研究走入歧路。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扎扎实实地做好粤语词汇全貌的调查研究,词汇的定量研究做好了,定性研究方能施展身手,获得的结论才有说服力。在这点上,汉语方言词汇学还有漫长的路途需要学者做艰苦不懈的探索。
致谢:本文系2018年10月15日在岭南师范学院演讲之修改稿。多谢陈云龙教授的宝贵意见。
注释:
①括号中的数字表示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