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新 徐 瑾
日前,收到好友寄赠的《锺叔河书信初集》一册。该书为“蠹鱼文丛”之一种,以书为线索,收录了1963-2019年锺叔河写给70位新朋旧友的377通信函,其中有学者周作人、杨绛、金性尧、陈子善,出版人范用、杨坚、俞子林等,是米寿之年的锺叔河书信第一次结集,与范用编的《存牍辑览》可谓记录当代出版人心灵史的两颗明珠。当下捧读完毕,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与素未谋面的周作人半个多世纪的书缘。
《锺叔河书信初集》与《存牍辑览》书影
出生书香门第的锺叔河,自幼便喜读书。抗战期间,十几岁的他读到兄姊《初中国文读本》上的一篇文章《金鱼、鹦鹉、叭儿狗》(《看云集·草木虫鱼·金鱼》摘录),“一见钟情”,喜欢上了周作人的文章。之后,他更是不断搜求各种周作人的著作,用心阅读。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刚工作不久的他读到一本“周遐寿”《鲁迅的故家》,大为感动周作人为三岁就死去的小弟弟写的纪念文字。后来,他又读到周遐寿译的《希腊的神与英雄》,对书中希腊神人的译名与通常看到的不同致信出版社询问,出版社将信转给译者,周作人回信出版社,出版社再转给锺叔河,他这才知道原来周遐寿就是周作人。
1963年11月24日,锺叔河致信周作人:
我一直私心以为,先生的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所最难得有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生活,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写。……在我看来全都一样,都是蔼然仁者之言。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妇人小子,爱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二十馀年来,中国充满了各种事变,先生的经历自是坎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即使不读“乙酉”诸文,我也从来不敢对先生有何怨责,不幸的只是先生累数十万言为之剀切成辞的那些事物罢了。我最引以为恨的,就是虽然经过刻意搜求,先生的一些文集仍然无法看到……假如先生手边尚有存留的文集,无论旧印新刊,能够赐寄一册,那就足以使我欢喜万分了。此外……求先生为我写一条幅,字句就用先生无论那一首诗都好。先生最喜欢的蔼理斯的那一段话,用在这里也许适合,就请先生把它当作交给别人的一支火把亦可耳。
这封信被收入本书的第一篇。此时的锺叔河被划成“右派”开除公职,在长沙街道当板车工人;而周作人也戴着“文化汉奸”的帽子,自感“寿则多辱”,在孤寂和落寞中撰写自己的回忆录——《知堂回想录》。收到这样一封充满温情和崇敬的读者来信,周作人内心无比温暖,如遇隔代知音,当即复函锺叔河,并寄赠一册新近出版的《伊索寓言》和一幅自题诗《丙戌杂诗·文字》的条幅:“半生写文字,计数近千万。强半灾梨枣,重叠堆几案。不会诗下酒,岂是文做饭?读书苦积食,聊以代行散。但得有人看,投石非所恨。饲虎恐未能,遇狼亦已惯。出入新潮中,意思终一贯。只恨欠精进,回顾增感叹。”对于这份困境中来之不易的厚遇,锺叔河刻骨铭心,感念周作人的知遇之恩。
晚年的周作人
周作人题赠锺叔河《伊索寓言》
1979年秋,“平反”后的锺叔河被调入湖南人民出版社,策划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重新出版周作人的著作,传递知堂老人交给他的那支“火把”,而此时周作人已过世了12年,出版“汉奸文人”周作人的作品亦面临着巨大风险和重重阻力。1980年4月,湖南人民出版社率先印行《周作人回忆录》(即《知堂回想录》,版权页上为1982年1月出版),但只是“内部发行”。
《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陆续出版后,好评如潮,时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李一氓誉其为“近年来所见到的整理文献中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因为该书的成功出版,1984年锺叔河调任岳麓书社总编辑,开始策划整理印行周作人作品。次年,他从周作人的序跋文中选出223篇,编为《知堂书话》上下两册,1986年4月正式出版。这是继1984年4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早期散文选》后第二本署名“周作人著”的新书,也开启了锺叔河“士酬知己”的漫漫征程。《知堂书话》初版精平装各印万部,很快就一售而空。受其影响,其他出版社也开始零星出版周作人的作品。
《走向世界丛书》书影
《知堂书话》初版和百川书局版书影
得到中宣部复函准允后,1987年3月1日锺叔河在《光明日报》刊登重印周作人著作的广告:“人归人,文归文,周作人的是非功过是另一问题,其书的主要内容是对传统文化和国民性进行反思,对中国-西方和中国-日本的文化进行比较研究,今之读者却不可不读。岳麓书社以编印《知堂书话》《知堂序跋》《知堂杂诗抄》之熟手已经开始重印周作人的全部著作,1987-88两年内出齐,力求:书价最便宜,装帧最大方,校订最精审。”并分列各册书名和定价。
《知堂谈吃》《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周作人文选》初版书影
《光明日报》刊印周作人著作的广告
1988年,锺叔河因出版周作人作品等原因离职,结束了9年的编辑职业生涯,翌年提前退休,出版周作人著作的计划不得不中止。至1989年10月,岳麓书社先后出版周作人作品19种。其中,1987年出版《知堂序跋》《过去的生命》《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苦茶随笔》《苦茶杂记》《知堂杂诗抄》《风雨谈》9种,1988年出版《夜读抄》《永日集》《看云集》3种,1989年出版《欧洲文学史》《谈龙集》《谈虎集》《瓜豆集》《儿童文学小论》《艺术与生活》《秉烛谈》7种。
在锺叔河的眼里,周作人不仅是散文作家,更是一位文化学者,他的文章美,有味道,深刻耐读,思想和见识对当下仍具有启蒙意义。退休后的锺叔河全身心投入整理出版周作人作品的工作中,先后编选单行本和集子数种。1990年,他编的《知堂谈吃》在中国商业出版社出版。1991年,他笺释的《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1995年,他编选的四卷本《周作人文选》在广州出版社出版,共选文706篇,近170万字。
十卷本《周作人文类编》书影
受周作人长子周丰一委托,锺叔河从1984年就开始搜集材料,编辑《周作人文类编》。1992年9月16日,他在致金性尧的信中,透露正在搜集知堂集外文,拟完成十卷本《周作人文类编》,力陈“知堂之文,盖是无法抹杀的历史存在,其思想价值并不亚于其文学价值”,并请金先生帮他找寻知堂手迹或照片,置于卷首。1995年4月,《周作人文类编》编选工作完成。在本书所有的通信人中,锺叔河与浙江桐乡竹刻家叶瑜荪信函最多,有59通,时间从1990年到2017年,“周作人在文化上的建树是不可抹杀,不能替代的,这是一个历史事实。”(1991年2月11日)“大半年来忙于校对自编《周作人分类文编》,有七百万言,日夜饾饤,诸事都废,遂亦疏于问候。”(1993年11月8日)“我还在做周作人十卷集的定稿工作,老病寻侵,诸多废弛。”(1995年3月19日)“我这两年只做了一件事,即是编成了贵同乡周二先生的十卷文集,也许明年可以出版了。”(1995年10月17日)记录了锺书河不遗余力花十年之力编辑《周作人文类编》的艰辛历程。由于种种原因,直到1998年,《周作人文类编》才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共收文2956篇。
十五卷本《周作人散文全集》书影
此后,锺叔河又陆续发现上百篇周作人的文字。从2004年开始,73岁的他着手编《周作人散文全集》。2009年,他用五年时间编就的15卷600余万字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以编年体的形式辑录了周作人一生的全部散文作品以及可视为散文作品的日记、诗歌、序跋和译文,涵盖了《周作人文类编》和《周作人自编文集》的全部内容,并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集外文和未刊稿为首次编年面世。锺叔河对所有文字都根据不同版本和手稿认真校订,亲自校对改正上千处“手民之误”和数百处作者的笔误,并一一出注。个中辛劳,冷暖自知。
三十多年来,锺叔河倾尽半生之力,始终以精益求精的态度编辑周作人的作品,成为当代周作人作品出版史的先驱、践行者和见证人。经他整理的周作人著作不断再版,《知堂书话》先后有岳麓书社(1986年)、台北百川书局(1990年)、海南出版社(1997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和岳麓书社(2016年)5个版本面世,畅销至今。其他如《知堂序跋》《知堂谈吃》《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等,也有多个版本流传。
2019年出版的《周作人作品集》第一辑(20册)
对于锺叔河而言,他的使命并未结束,完整地出版周作人的作品集是他的夙愿,也是耄耋之年的他向故人最后的交待。终于在2016年,岳麓书社重新启动了出版周作人著作的计划,仍请他负责编订工作。2019年7月,《周作人作品集》第一辑20册出版,第二辑20册计划于2020年出版。锺书河在2017年10月15日致函向继东:“我想将能留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编的书搞出一个好的版本来,则是我的本心。”知堂老人知此,当亦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