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1920年2月14日,北京大雪纷飞。
一架慢悠悠的小骡车,穿过东边的朝阳门,出了北京城,走小路往天津行去。
驾车的30岁上下,留着八字胡,戴金边眼镜,一身长袍马褂,手提包里装着几册账本,自称是个“会计”。
车棚里,坐着他的“老板”,“老板”40多岁,寡言少语,闭目养神,空负一天雪景。
老板叫陈独秀,会计是李大钊,两人都是名满天下的大教授。
出了门,车马稀少了,他们才开始交谈。电影《建党伟业》,重现了这一场景。
“仲甫,到了上海,就做这个打算。”
“好,你北我南,咱们尽快建立自己的政党。”
陈独秀抵达上海之后,开始筹建组织,期间还去信询问李大钊,是叫社会党好,还是叫共产党好。李大钊一锤定音:就叫共产党。
这就是“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历史佳话。
光阴按下快进,回首已是百年。
陈独秀,天生一个革命家,性格暴烈,思想锐利,雷厉风行。
1903年在日本留学期间,就是他伙同邹容、张继,一刀剪掉了清朝学监姚煜的辫子,挂在房梁上示众,上书“禽兽姚文甫之辫”,随后三人被日本警方驱逐出境。
1903年4月一回国,当月他就参加了“驱俄运动”,抗议俄国不遵守条约从东北撤军。在家乡安庆,他激情演说,引发满座唏嘘。
他作诗道:“男儿立身唯一剑,不知事败与功成。”
1906年,清朝缉捕革命党,陈独秀的名字出现于两江总督端方的缉拿名册中,他再次赴日,避难读书。
1909年回国后,他在杭州教书,饮酒吟诗,悠游岁月,但武昌起义一打响,他又投身政治,和安徽都督柏文蔚一起,治理安徽,谋求改革。
1913年,专注于政党政治的宋教仁被暗杀,证据链指向袁世凯,孙中山举起了“二次革命”义旗,柏文蔚和陈独秀响应,宣布安徽独立。陈独秀在芜湖被与柏文蔚有矛盾的龚振鹏逮捕,后者贴出布告,要把他枪决。
陈独秀说:“要枪决,就快点罢!”
幸好此时芜湖还有张永正一支军队,张永正扬言如果龚振鹏敢杀陈独秀,他就率兵拼命,龚振鹏只得放人。
袁世凯军队控制安徽之后,将陈独秀列为第一要犯,陈独秀逃往上海,三度赴日。
1915年6月20日,他又回来了,9月15日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打响了新文化运动的第一枪,随后5年里,他一直是思想解放运动的领袖。
五四运动爆发后,1919年6月11日,陈独秀跑到新世界屋顶花园去散发传单,被密探逮捕,入狱96天后才被救出。
出狱后,还在不得离京的保释期内,陈独秀应汪精卫、章士钊之邀,南下上海筹备西南大学。隨后他又经胡适推荐,前往武汉,参加武昌文华大学毕业典礼。
在武汉期间,他应邀四处演讲,革命言论让湖北官吏“大为惊骇”,“令其休止演讲,速去武汉”。2月7日,陈独秀离汉回京。
陈独秀是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五四运动的精神领袖,名声实在太大,他的演讲活动被广泛报道,北京警方这才注意到保释犯人擅自离京,势必再度缉拿。
于是就有了乔装打扮,骡车出城的一幕。
李大钊在日本留学期间,认真研究了许多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在五四运动前后的中国,他是最精深也是最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他性格温和,谦谦君子,不是一个具有强大煽动技能的人。想要成立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所缺的就是陈独秀这样一个名望巨大、风风火火的伙伴。
而陈独秀在北京入狱,思想随之发生转折。新文化运动期间,他所宣扬的一直是西方的自由主义、民主主义,出狱之后,他开始转向马克思主义。
1919年11月12日,他发表了两篇文章:《实行民治的基础》和《告北京劳动界》。
他认识到了民主具有阶级性,这是对过去自己宣扬的西方民主主义所进行的本质剖析。本质剖析所揭露的是西方民主包含的虚伪性。
在《实行民治的基础》一文中,他强调民主不是专指政治,而是包含政治与社会经济两方面,“社会经济问题不解决,政治上的问题没有一件能解决”。
此时的思想,背后的暗线就是历史唯物主义。
在《告北京劳动界》一文中,更能发现他的民主主义思想发生了变化。他认为,十八世纪以来的“德莫克拉西”,其实是“新兴财产工商阶级”向帝王贵族要求权利的旗帜。
他认识到了民主具有阶级性,这是对过去自己宣扬的西方民主主义所进行的本质剖析。本质剖析所揭露的是西方民主包含的虚伪性。
“财产工商阶级要求的权利得到了手上,目的达到了,他们也居于帝王贵族的特权地位了”,这时候它就会翻过手来,压服要求民主的“无产劳动阶级”。
民主是一种统治工具—陈独秀前所未有地发现了背后的真谛,辩证法融入了他的思维方式当中。
陈独秀开始变了一个人。
对于陈独秀的转向,一直主张西方自由主义的胡适深为惋惜。
胡适认为,陈独秀转向马克思主义,是在狱中读《圣经》、受到基督教思想启发的结果,他需要一个新宗教,于是折向了“共产主义新宗教”—这真是难以理解的逻辑,一个人,静心研究了宗教A,然后转向了他从未研究过的坚决反对宗教A的“宗教”B。
这一点,不谈也罢。
胡适认为,直接诱发陈独秀转变的因素,是4月8日北大解除了陈独秀文科学长的职务,改聘为教授。
1919年3月份,有小报绘声绘色地报道陈独秀嫖妓、“挖伤某妓之下体”,汤尔和、沈尹默等就在学校内捣鬼,想要借机把陈独秀挤走。
胡适后来借阅了汤尔和日记之后,写信给汤尔和,痛斥他的气量狭小导致陈独秀出走。他说,3月26日晚上你们几个人开会,蔡元培是不想拿下陈独秀的,就是因为你在那里“力言其私德太坏”,以致“进德会”的提倡者蔡元培“颇为尊议所动”。
“当时小报所记,道路所传,都是无稽之谈,而学界领袖乃视为事实,视为铁证,岂不可怪?”
嫖妓在当时北京知识分子群体当中,是常见之事,胡适说:“而‘挖伤某妓之下体是谁见来?及今思之,岂值一噱?当时外人借私行为攻击独秀,明明是攻击北大的新思潮的几个领袖的一种手段,而先生们亦不能把私行为与公行为分开,适坠奸人术中了。”
不得不说,胡适在具体问题上是思维清醒的,他斥责汤尔和,其中或包含为陈独秀鸣不平之意,但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在新文化运动中大出风头的自由主义式微,和北大捕风捉影“放逐了一个有主张的不羁之才”息息相关,这才是他感到惋惜的真正原因。
“独秀因此而离开北大,以后中国共产党之创立及后来中国思想的左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义之变弱,皆起于此夜之会。……不但决定北大命运,实开后来十余年的政治与思想分野。”
胡适先生很可爱,他把中国政治思潮乃至中国历史的主流转向,统统归因于一次小报报道的教授嫖妓行为。他有英雄主义情结,同为一代大师,字里行间也看得出他对陈独秀的尊敬和推崇,对他当时的思想领袖地位极力渲染,但他把历史走向,归结于英雄的态度。
而陈独秀信仰的马克思主义,从不把历史发展归因于个人。
陈独秀的转向,诚然标志着主流的转向,因为在当时的中国思想界,陈独秀就是主流。但转向背后,有着更为深刻的历史背景。
陈独秀的转向,诚然标志着主流的转向,因为在当时的中国思想界,陈独秀就是主流。但转向背后,有着更为深刻的历史背景。
新文化运动,思想家们一拥而上,高举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旗帜,反抗封建伦理和封建统治,尤其张扬个人自由。
但最后,一个五四运动,就改变了思潮的方向,主流的思想者和与他志同道合的青年精英,决定牺牲个人自由,甚至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去开创一个过去从未听说过的全新社会。
如此重大转折,真是一则滑稽的小报花边新闻所能左右的吗?
正如恩格斯对历史的阐释:
“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而且其中的每一个意志,又是由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任何一个人的愿望都会受到任何另一个人的妨碍,而最后出现的结果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
回到当时具体的历史背景中来。
新文化运动,是一场思想革命,思想革命,在当时是对应于政治革命的。
辛亥革命,形式上推翻了清朝,建立了共和,但事实上,政权落入了封建旧官僚袁世凯之手,而袁世凯拥有强大的私人武装,排斥共和,枪杀宋教仁,走向帝制,尊孔复辟。
新文化运动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它的预设前提就是,共和难建,是因为中国人的思想并未随着革命而转变,依然被主奴观念、迷信愚昧所控制,集人成国,奴隶不可能组成民主共和的国家。
所以它要张扬自由,张扬民主,张扬科学。
但骂了四五年,封建军阀还在,帝国主义还在,不平等条约还在,丧权辱国现象依然故我。人们发现,思想是转变了,但现实不会转变。
人们就对主张发生怀疑了。
正好,在你怀疑自己的时候,一切都机缘巧合地在印证着你的怀疑。
第一,是中国人认识到欧美民主自由不足法。
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资本主义世界内部的爆发,击破了中国人的灯塔想象。每一个参战者都打得奄奄一息,满目疮痍,民生哀困,饿殍遍野。
望着眼前惨况,中国的知识精英在思考: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未来吗?
对这一点,最早看清楚的是孙中山先生。他在对欧美社会进行过认真考察之后,深感“社会革命其将不远”,开始注意社会主义问题。
他在1903年写给朋友的信中说:“欧美今日之不平均,他日必有大冲突,以趋剂于平均,可断言也。然则今日吾国言改革,何故不为贫富不均计,而留此一重罪业,以待他日更衍惨境乎?”
第二,中国人被西方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导致的社会分化、世界战争的结果震惊的同时,对于世界正义良心的指望也同时破灭了。
美国总统、“世界第一等好人”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之前抛出“十四点原则”,反对秘密外交,支持民族自决,对于深受列强秘密外交之害的中国而言,可谓说到心坎上,如果在威尔逊的作用下实现“真理战胜强权”,那么民族独立就有希望。
然而,巴黎和会仍然以包含威尔逊的美国在内的列强的秘密外交方式进行,中国继续丧权辱国。
第三,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制度竞争和意识形态竞争出现了,在欧美的偶像魅力崩塌的同时,另一种偶像产生了。
新生的苏俄,被帝国主义国家东西夹击,战争压力重重,经济贫困交加,但它居然坚持了下来,没有被打倒,并且宣布俄国成为一个无阶级的社会。
这一事实,对中国人而言是何等震撼。
当时的中国,在过去70多年里,一直也是被列强环伺、虎狼啃咬,虽然屡仆屡战,但从未获得独立和统一,底层人民也一直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而在苏俄这样一个并不发达的国家,却做到了。
中国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目光,不能不被俄国革命所吸引。人们发现,在多年来孜孜以求、日日探索但却没有实行办法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之外,还存在一种新的替代方案。
马克思主义最早在1899年就已经被中国的报刊提及,1905年,同盟会会员朱执信还翻译了《共产党宣言》的一部分内容。
吴玉章先生1903年在日本就已经读过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神髓》,感到“这种学说很新鲜”,但“没有进行深入研究,就放过去了”。
这是十月革命之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中的普遍遭遇。没有事实作为附着物,学说往往就难以成为迫切需要。
而五四运动前后,有了俄国革命这样一个事实。
从此中国精英就认识到,过去的一切改良和革命,都是试图在不改变生产关系的前提下去推动生产力发展,这是缘木求鱼。
第四,马克思主义恰好又在五四运动期间的获得了现实印证。
工人阶级登场了。五四运动爆发前两天,济南有3000多工人举行演说大会,反对日本侵占青岛。
5月4日以后,北京、上海等各地都有許多工人同情和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
6月3日,军阀政府出动军警逮捕了在街头进行爱国宣传的学生千余人,工人的援助也迅猛而至。
6月5日,上海日商纱厂首先举行罢工,随后,各业工人也纷纷投入斗争;6月10日,上海全市罢工工人达11万多人。
继上海之后,唐山京奉铁路3000余工人、长辛店京汉铁路工人、天津的人力车夫和杭州、九江等地的工人,也纷纷举行了爱国罢工。
其它许多城市,如济南、南京、长沙、武汉、芜湖、无锡、厦门、安庆等地工人,也大多参加了集会、请愿、游行示威和抵制日货等爱国斗争。
6月9日,上海军政当局急电北京政府,要求立即接受民众主张,平息工人罢工,以免“铸成大乱”。
次日,天津总商会也向北京政府发出急电:“栖息于津埠之劳动者数十万,现已发生不稳之象。倘迁延不决,演成事实,其危厄之局,痛苦有过于罢市者。”
后来北京政府被迫释放了学生,撤销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的职务,并且命令出席巴黎和会的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与全国工人阶级的迅速响应和坚决斗争是分不开的。
他们斗争立场的坚定性、高度的组织纪律性,以及斗争取得的成果,震撼了知识分子。
过去,知识分子们在书斋里的研究,在报章上的战斗,改变了思想但无法改变现实。站立在五四运动的学生后面的工人力量,让他们看到,其实现实是可以改变的,前提是思想必须走出书斋,去和实践相结合。
封建主义、帝国主义骂不死,只有物质力量,才能摧毁他们。100年前,陈独秀和李大钊的骡车谈话,执手告别,就是这种认识转变的标志性意象。
从此中国精英就认识到,过去的一切改良和革命,都是试图在不改变生产关系的前提下去推动生产力发展,这是缘木求鱼。
改变生产关系,就要进行社会革命。
“南陈北李”分别17个月之后,中国共产党宣告成立,真正意义上的社会革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