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
记得那年在扬州.正好赶上烟花三月。瘦西湖上雨丝风片,乱花迷眼。我们的画舫穿越于依依柳丝之间,春风拂面,莺啼在耳,挚友为伴,心绪畅怡。弃舟登岸,于五亭桥上,遥观远处熙春台殿影,隐约于二十四桥重影之中,恍若仙境。那日我们行走于春柳长堤,访大明寺,谒史公祠,甚是尽兴。唯以未尝远近闻名之富春包子为憾。询之游客,得知每日上午九时,有专船载现蒸的富春包子于平山堂筵客。
翌日早起,抵平山堂,迎候。九时正点,见一小船穿越柳烟逶迤而来,大喜。平山堂这边有专门茶肆迎客。几张木质桌椅,上面备有碗碟和蘸料。坐定,冒着热气的笼屉从小船被抬了下来。赶早而來的食客安静地等待开单。记得当年要了一屉的三丁包子,另加若干普通的肉包子。肉馅有繁简,表现在个头上,五丁肉包堪称超级豪华版,个头大,褶子多,内馅依稀可见,近于透明。因为是学生,钱不多,没敢要五丁馅的。已很满足了,毕竟是在别有风味的地方,吃别有风味的包子。这里歌楼酒肆,钗光鬓影,春风十里,觥筹歌吹。堪与此种盖世奢华媲美而骄能自立者,除了瘦西湖,可能就是名扬天下的貌俗实雅的富春包子了。
富春包子讲究荤素搭配,除鸡丁、大肉丁等,必不可少的是鲜笋丁,构成鲜、香、脆、嫩的组合,以盐正位,以甜提鲜,皮薄汁多,构成清鲜与甘甜、松软与柔韧、脆嫩与绵软交映互补的味觉效果。富春包子的笋丁,引起我的一番回忆。我与扬州大学的叶橹教授是老朋友,我们在学术上没有论争,却在“扬州狮子头是否应放荸荠丁”的问题上有过激烈的“论辩”。叶橹受难时被发配到高邮劳改,他认高邮为他的第二故乡。也许是爱屋及乌,他更加确认,高邮总是世上“最好”的,包括高邮的狮子头也比扬州的好。“扬州狮子头放荸荠,高邮就不放,高邮的狮子头全是肉。”因为我称赞过江都的人民饭店的狮子头:“六分肥,四分瘦,特别是加了荸荠丁,软糯中又有脆感,很是适口。”叶兄不以为然:“肉馅加别物,是过去穷,不能用全肉,才加了别物。”
其实,扬州狮子头能艳压群芳,肉馅加荸荠丁确是神妙之笔。这点叶橹不懂。我常感慨中国菜犹如中药的配伍,一个方子,有“主”有“辅”。落实到狮子头,荸荠丁虽不是“主”,却是精彩的“辅”。厨师在没有荸荠的季节,笋丁、藕丁亦可替代,要的还是软糯中的那种脆劲。这点北方人不明白,也学不到,他们喜欢在四喜丸子中用土豆丁,这就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叶先生以穷富代审美来论狮子头食材之选用,其谬大矣!
话扯远了,还是回来讲包子。和饺子一样,中国的包子也是南北竞秀,花开遍地。我的见闻有限,大抵而言,北方口重,近成,南方口轻,偏甜。那年偕同李陀、刘心武、孔捷生等访闽,记得郭凤先生亲抵义序机场迎接我们。宾馆的早餐有福州包子迎客,李陀一咬,愤愤然,拒吃:“这是什么包子?哪有肉包子放糖的!”他是东北人,少见多怪,不免失之偏颇。殊不知,长江往南,遍地皆是“甜蜜蜜”,而以无锡为最。就包子而论,广州的叉烧包可谓国中佳品,肥瘦兼半的叉烧肉,加上浓糯的汤汁,其口味成甜谐和,想仿也仿不来。
据说,包子的豪华版更有胜于富春包子的,那就是江苏靖江的蟹黄汤包。蟹黄乃味中极品,以蟹黄做馅可谓奢华之至。靖江地偏,我尚未到过,难以评说。倒是在南京鸡鸣寺品尝过蟹黄汤包,也许失去地利,也许旅中匆促,印象倒是平平,并不“震撼”。但愿有机会实地“考察”一番。
天山南北,大河上下,大地生长的小麦和稻谷创造了悠久的农耕文明,遍地开花结果的包子,以面食的一种,代表的是绵远精深的中华文化。这篇文章的标题有一个“精”字,其意在表明代表中国餐饮的精彩之笔乃貌不惊人、随处可见的包子。中国包子的精妙之处在它的一系列工序的“精”:揉面、调馅、包,蒸、煎、烘、烤,关键则是通过包子的“包”显示出它的美。就造型而言,天津狗不理包子的褶子是15褶到18褶,上屉或下屉的瞬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柔柔的、怯怯的、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菊花!有传言说,扬州三丁包子的褶子可以多达24褶,代表二十四节气。这就叫精彩绝伦。
但不论如何,我依然心仪于半个世纪前平山堂的那顿“野餐”。清晨,薄雾,一舟破雾欺乃而至,山水顷间泛出耀眼的绿。我们以素朴的、民俗的、充满乡情的方式,期许、等待、相逢、接纳。这情景,如今已被那些豪华、时尚、奢侈替代。当日的那份情趣,朴素的桌椅,简单的碗碟,冒着热气的笼屉,如今是永远地消失了。怅惘中,依稀记得的还是那梦一般的此景、此情。
(选自《文汇报》2020年1月9日,有删改)
【导读】
包子是中华面食的优秀代表,不同地方的包子有不同的特色。作者介绍的包子“精”在哪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