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东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457;香港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香港 999077)
系统功能语言学视域下,投射结构因其句构特征及语篇功能的特殊性一直备受关注。关注焦点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对构成投射系统的语法资源进行不同程度的精密化描写(如Halliday,1994;Halliday &Matthiessen,2004;曾蕾、梁红艳,2012;贾培培、张敬源,2015);二是对投射结构的语篇分布特征及功能进行分析与阐释(如裘燕萍,2007;曾蕾,2007;张敬源、贾培培,2014);三是对投射结构进行语言类型学研究(如曾蕾,2000;Teruya,2009;梁红艳,2019)。这些研究从语言作为社会符号系统的深度与广度上拓展了我们对投射及其语篇功能的认识。但到目前为止,还鲜有研究从语境维度对投射现象进行系统考察。根据系统功能语言学,语法与社会文化语境之间存在“自然”映射关系,体现为语言从音系/书写系统到社会文化语境系统各层级之间的实现关系:从下到上,音系/书写层实现词汇语法层,词汇语法层实现语义层,语义层实现语境层,语境层实现社会文化层;从上到下,社会文化层为语境层提供语境,语境层为语义层提供语境,以此类推(Halliday &Matthiessen,1999:384;Halliday &Matthiessen,2004:24-26;Matthiessen et.al.,2010)。通过这种层级关系,系统功能语言学在语言与语境之间建立起相互规定、相互预测的 “自然语法” 联系(Halliday,1994;Halliday,2002)。以此为判,我们在研究语法现象时,可以对语法现象本身进行系统观察与描写,回答语法“是什么样”以及“如何表现”的问题,但这并未解决语法“为什么如此”和“如何操作”的问题。对此类问题的探究需要我们在观察与描写语法系统的基础上,对语法资源及其实现模式进行功能阐释。这要求我们以驱动语法选择和运作的语境系统为参照,在更广泛的社会符号体系中对语法系统的运作进行诠释。
基于以上动因,本文首先回顾英语投射资源系统,进而从语言与现实的联系阐释投射结构的“再语境化”功能;最后把投射系统置于语境三维度下进行考察,从语言与现实的映射关系上为投射的“再语境化”功能拟构共变关系和变异映射规律。本文结论有助于学界进一步理解投射现象所涉及的系统关系与语篇功能,并为语篇分析提供有益参照。
系统功能语言学框架下,小句之间通过两种逻辑语义关系建立联系:扩展与投射。从结构上看,投射“存在于过程之间——其中一个过程为思维过程或言语过程,而另一个过程(任何过程均可)则被它思维化或言语化”;从功能上来看,“一个小句的功能不是对(非语言的)经验的直接表述,而是对(语言的)表述的表述”(Halliday,1994:250;2000:290)。Halliday最初对投射系统的描写可概括如下:
图1 Halliday投射系统图
以上七类投射基于投射结构所涉及的过程类型和逻辑语义关系而确定:投射小句(言语或心理过程)与被投射小句依照主从、并列或嵌入的逻辑语义关系构建投射结构模式,投射小句负责把被投射信息植入即时语篇。很明显,在这一框架内,投射符号被等同于投射小句,不涉及小句之外的词汇语法资源。在后来对投射语法系统的完善中,投射符号由小句扩展到其它语言级阶(rank)。这样,处于短语级阶的视角环境成分(Circumstance of Angle,如according to、in one’s view),事件环境成分(Circumstance of Matter,如concerning、with reference to)和表示说话人评价意义的情态附加语(Modal Adjunct,如reportedly、unluckily)也被纳入投射系统(Halliday &Matthiessen,2004,2014)。这意味着,投射功能的实现可以发生在语法系统的不同级阶,其语法资源跨越逻辑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这些不同的语法组织模式构成语言中的 “分形类别”(fractal type):“是在语法系统不同级阶环境上都可以得到实现的范畴” (Matthiessen et al.,2010:100)。以此来看,不同语言级阶上的投射符号相互联系,构成一个“分形”系统,每一种投射符号都是对投射系统在不同结构级阶上的“功能分形”。这些分形模式通过析取关系构成投射系统的子系统,并通过对词汇语法及逻辑语义资源的选择进行配置,在语篇构建过程中实现不同的功能(Halliday &Matthiessen,2004:606)。这样,分散在不同语法环境中的投射资源不是同义的,具有不同的功能取向。基于此,我们不仅需要对投射资源整体进行描写和阐释,还需对投射资源内部进行系统探究。这就涉及到投射系统的语篇功能潜势及不同投射符号之间的语篇功能变异。
由于语篇是言语者在具体语境下进行语言资源选择,进而对语言系统进行实例化的结果,我们需要从语境维度对投射符号系统进行综合考察,才能对其语篇功能与变异规律做出合理解释。为此,我们首先需要在语言作为社会符号的视域下精确定位投射系统及其功能。这主要与投射结构所释解(construe)的两个“秩序现实”(order of reality)相关,以下我们对此做简要概述。
把投射现象置于语境体系下考察,就是语言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对于这一点,Halliday &Matthiessen(1999:106-107)有专门论述。他们把投射结构中涉及的意义运作分为两个层次:一个层次与人们日常生存的物质世界相对应,是第一秩序现实(下称第一现实);另一个层次是通过语言系统创造的世界,是第二秩序现实(下称第二现实)。投射结构的功能是把第二现实中发生的事件及人物关系植入第一现实。以“He said:‘I’ll leave.’”为例,这一表述包含两个直接成分“He said”和“I’ll leave.” 第一个属于当下现实时空维度,是日常秩序现实,第二个属于通过投射结构植入当下时空维度的第二现实。两者的界限除了靠投射词“said”区分外,还依靠两个小句的时空指示关系(deictic)和动词的有限性特征(finite)来实现:投射小句释解说话者当下所处的时空关系,被投射小句释解当下时空外的第二现实时空关系;投射小句的有限性特征因为小句间的逻辑关系而对被投射小句施加有限性制约。
通过区分两个现实,系统功能语言学把投射结构从传统的语言和修辞研究(如直接引语-间接引语、互文性、转述结构等)纳入语言与现实相联系的社会符号学视域下,把作为语言子系统的投射语法与作为社会文化系统的现实语境联系起来,并在它们之间建立映射和因果预测关系,体现出语法的“自然”属性(Halliday,2002:404)。
将语境系统引入对投射结构的考察可以让我们重新认识投射语法系统及其功能。以往学界对投射系统的描写及其语篇功能阐释就可在更广泛的参照系下获得更系统的分析和解释。结合上文对投射资源系统的综述,我们可以把投射系统的功能概括如下:首先,语言中存在投射系统是因为现实中存在两种秩序现实及相应的时空关系,两者构成“自然映射”;其次,言语者应用投射结构把第二现实时空的人和事植入第一现实;再次,言语者对不同投射资源的选择可以在第一现实中对第二现实进行不同的表征和建构。
这意味着,体现第二现实语义和语篇的事和人如何进入并存在于体现第一现实的语义和语篇,依赖于言语者选择怎样的投射资源来实现这一植入过程:不同资源的选择和配置产生不同的投射效果,构建被投射内容在第一现实语篇中的不同价值,实现不同的语篇功能。例如,来自第二现实的语义信息在进入第一现实时,如果用言语引用进行投射,其语篇效果与言语报道、思维引用、嵌入投射等会有差异;如果用人际意义较强的情态附加语,其差异可能更大。这一点已经在一些对“转述言语”的研究中得到验证(辛斌、时佳,2018)。
基于以上两个现实的划分及第二现实在第一现实中的投射效果,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投射结构:(1)投射结构是联通两个语篇,进而联通两个现实、两个语境的纽带,在生成语篇过程中起语境衔接作用;(2)投射结构中释解第一现实的投射资源对来自第二现实的被投射信息具有再语境化作用;(3)不同投射资源通过功能分形对被投射信息进行不同模式的再语境化,产生不同的投射效果,实现不同的语篇功能。认识这些规律既需要我们考察投射系统在语篇中的实现模式,又需要我们把实现模式与其释解的社会符号系统相联系,以对投射及其语篇功能进行合理解释。
语境之于系统功能语言学具有核心要义,构成系统功能语言学将语言视作社会符号系统的两大理论根基之一:社会/语境,符号/语言。这一具有人类学传统的语境概念可追溯到Malinowski 提出的“情景语境”:“话语与语境密不可分,语境对于理解语言不可或缺”,“真正的语言事实是情景语境中的全部话语(utterance)”(Malinowski,1923:307;1935:11)。Malinowski从人种学的角度考察语境,所以其对语境概念的阐释更多注重语言事件周围发生的事,带有过多的基于现实的物质主义倾向(Hasan,2016)。所以对于语言系统来说,Malinowski的语境模式未能上升到抽象层面,对语言与社会关系的概括力和解释力也较弱。这一不足在Firth对语境的论述中得到了补充。
Firth从语义研究出发,把情景语境抽象概括出具有一般特征的语境要素:语境参与者的相关特征(语言的和非语言的),相关物体,语言活动的效果,这些范畴构成识别情景语境的抽象特征(Firth,1957:182)。可以看出,在将语言系统和社会系统关联的问题上,Firth对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语境理论推进了一大步:通过将语境归结为一组有限的普遍特征,我们可以更系统准确地定位特定语境类型,避免Cook(1990)所说的语境“转写无限性”(transcribing infinity)问题。但是,虽然Firth把语言与语境系统联系起来,他并没有说明两者是如何联系的。例如,Firth提到“典型语境”的概念,但是他并未对这一概念进行具体阐释,所以也就缺乏语篇与语境分析的可操作性。这一关键突破由Halliday完成。
Halliday在吸收Malinowski和Firth语境概念的基础上,将语境在三个维度上进行系统描写:语场、语旨、语式(Halliday,1985:12)。语场指说话者从事的活动,语旨指参与者的角色、关系、地位等社会特征,语式指语言在交际中所起的作用。通过这个三位一体的描写框架,Halliday赋予语境以概念的确定性和方法的可操作性:三个变量的取值与配置模式构成语境类型的区别性特征集,不同语境及其变量配置模式之间构成相互预测、相互规定、相互推导的因果联系(刘向东,2018)。在语言系统端,语境三维度通过语言的三种意义得到实现:概念意义实现语场,人际意义实现语旨,语篇意义实现语式,这些意义模式最终通过词汇语法资源选择进行实现(Halliday,1978:116)。针对语境系统与语言系统的界面问题,Halliday提出语域概念:社会文化语境中语言应用的功能变异(Halliday &Matthiessen,2004:27)。一方面,语言使用通过语域变异根植于社会文化,以社会文化系统为参照系;另一方面,语境通过语域进而通过词汇语法得以实现。这样,某一语境就通过语域的界面作用将与其相联系的语义模式在语言系统的三种意义上进行资源配置,并通过词汇语法型式(patterns)得以实现。
一般情况下,一个语篇构成一个独立语境,具有自身独特的语场、语旨和语式配置,通过特定词汇语法型式实现:语篇是语言系统的示例,语境是社会系统的示例(Halliday &Matthiessen,1999:384)。但是,在构建这一语境时,言语者的视角可以限于当下,即上文所说的“第一现实”,也可以诉诸于“第二现实”,将第二现实的事和人植入当下语境。这就涉及语义与语篇的“再语境化”问题:言语者通过词汇语法手段,把另一个语境里的内容植入当下语境,使其符合当下语境配置模式及其语篇目的(Connolly,2014)。下面我们对“再语境化”概念进行简要介绍,然后从系统功能语言学角度,探讨投射结构所涉及的再语境化过程及其语篇功能变异。
“再语境化”由教育社会学家Bernstein提出,旨在考察通过学校教育将所谓的知识进行生产与再生产的过程,以及由此隐含的对不同社会阶层的意义(Bernstein,2000)。批评语言学认为,“再语境化”涉及不同语境中的社会实践活动对事件、知识或成分进行表征或调整的策略和过程(Fairclough,2003;Calsamiglia &van Dijk,2004)。由此看出,“再语境化”是一种语篇构建策略,其功能是对语言乃至社会行为在不同语境中进行调变。
根据Linell (2009:248),“再语境化” 在操作方法上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语篇内的再语境化关系:参与者将相同或相似的思想或表达在同一个语篇中多次应用(也叫语内互文,intratextuality);第二类存在于语篇之间:指一个语篇运用或暗指其他语篇的要素和内容;第三类是在更抽象层面上:一种体裁或活动类型借用其他类型体裁或活动的元素,是一种“体裁混合”现象(郭恩华、李修江,2019)。
很显然,“再语境化”涉及两个语境,是把一个语境中的内容植入另一个语境的过程。结合Halliday语境三维度,我们可以把投射结构看作一种跨语境的语篇衔接资源,对应语境的语式维度,其功能是将第二现实的语场活动和语旨关系通过再语境化植入第一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投射结构具有语篇衔接功能:衔接第一和第二现实语境的概念意义和人际意义,进而实现两个现实语场类型和语旨关系的有效融合。从这个角度看,第一现实语篇作者投射什么语场内容,与被投射语篇作者构成怎样的语旨关系,这些特征最终体现在语篇作者对投射资源模式的选择上。反过来,投射资源的不同配置模式可以将第二现实中的语场和语旨关系特征进行不同的再语境化,最终为构建第一现实语篇内容,实现其语篇目的服务。
以上论述为语境层。从语义和词汇语法层来看,通过投射进行的再语境化还有如何实现的问题,即一个语境中的“思想”或“表达”被如何植入另一个语境,其背后的动因是什么。上面谈到,投射系统本身由不同的子系统构成,并通过不同的词汇语法资源实现。这意味着,投射子系统之间在投射效果,进而在再语境化效果和语篇功能上会产生变异。再者,由于语言与社会语境的“自然”联系,这种变异应该像社会系统一样具有规律性。探讨这种联系与规律对我们深入理解投射语法系统及其功能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在下一节,我们结合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语境三维度对此进行系统论述。
上文说到,语境可以在三个维度上进行进一步的精密化描写:语场、语旨、语式,每一个维度对应语言的三个功能之一,并通过语言的三种语义系统,进而通过与语义系统对应的词汇语法系统得以实现。因为投射结构跨越两个语境,其中每个语境都包含自身的语场、语旨和语式,这样再语境化就分别会在每个维度上进行模式配置,构成不同的投射效果,产生语篇功能变异。下面我们从三个维度进行说明。
语场是语境中释解交际者经验世界的部分,其本质是通过语言参与而进行的人类社会活动的类型和特征(Halliday,1985:12)。Matthiessen(2015)根据人类的社会符号活动特征将语场分为八大类:论述类、报告类、再现类、分享类、行动类、赋能类、推举类和探索类,每种主类型又进一步分为不同的次类型。语言在每一种语场类型中会承担不同功能。以报告类为例,其活动本质是描述人们对特别现象的经验,描写对象可以是一个案例,也可以是一类现象;对它们的显著特征通过语言符号进行收录、罗列、传播就构成报告类活动场;与此经验活动相对应的语域可以是以时间为组织原则的新闻报道或历史叙述,也可以是以空间为组织原则的地形报告。
从语场维度上看,投射结构的再语境化把一种语场类型植入另一种类型。这里涉及两个关键要素:一是何种语场类型要求植入其他语场活动;二是何种语场类型被选择植入第一现实语境。从第一点看,不同语场类型对其他语场的依赖程度不一样,进而对投射结构的使用要求也不同:某些语场频率会高,某些可能几乎没有。例如,论述类(如学术语篇)、报告类(如新闻语篇)和再现类(如小说叙事)要多一些,而其他类型可能要少一些。究其原因,论述类需要引用他人观点,报告类需要真实构建新闻事件,再现类需要创造故事情景。从第二点看,被投射的第二现实语场类型也不是任意的,需要适合第一现实活动场的要求。例如,论述类要求的可能更多的是其他学者的学术活动、知识、成果、观点等,而报告类可能更偏向于投射权威言论、目击者言论等。究其原因,论述类语场是一个知识世界,而现代知识大多是在前人已经创造的知识基础上进行探索,讲究言之有理和论述的逻辑性,所以投射他人的知识世界就成为必要手段。反过来,论述类活动投射名人名言要少得多,因为他们的言辞所构建的语场不一定是知识性的,不属于科学的范畴。相对而言,报告类语场活动是一个具有真实性的现实世界,讲究呈现事件的本来面目。所以报告者就需要引入他者的现实世界,这就使投射权威的或者目击者的言论成为首选,因为大众的认知体系中隐含了一个预设:权威人物说的更真实,目击者说的更真实。
语旨是情景语境中参与者之间的社会关系,包括各类暂时交际中的言语角色关系或长期交际活动中涉及的一系列具有社会意义的关系(Halliday,1985:12)。与语场类型一样,语旨也可次范畴化为不同关系类型。Halliday &Hassan(1985:55)把这些关系概括为三类:参与者角色(agent roles,如小贩-顾客,学生-教师)、相互关系(dyadic relations:层级关系-非层级关系)和社会距离(social distance:从最大到最小的连续统)。Matthiessen等人(2010:106)把语旨关系分为机构角色(institutional role)、权利/地位(power/status)、接触/熟悉度(contact/familiarity)、情感/社交角色(affect/sociometric roles)。虽然分类不同,这些要素都是对语言交际活动中涉及的人际关系和社会角色特征的抽象概括。依据这些特征,我们可以从语旨关系对投射的人际功能和语法系统进行更精密的描写。
从语旨维度看投射结构的再语境化功能涉及语篇中参与者的社会关系和相关语旨要素的再语境化。投射结构涉及两个语境,所以涉及两套语旨关系。投射结构的再语境化过程把第二现实语旨关系植入第一现实中。与语场维度的再语境化一样,我们可以探讨两个问题。其一,第一现实中什么样的语旨关系要求植入第二现实语旨关系;其二,第二现实语境中什么样的语旨关系可以被投射到第一现实语旨关系中。由于不同语旨要素构成不同的社会关系,所以一方面不同社会关系对投射提出不同语旨要求,另一方面不同语旨关系又通过投射植入第一现实,发挥不同的语篇功能。例如,新闻语篇体现的是新闻作者与读者的社会关系,新闻作者的角色是把现实事件通过符号的形式客观地再现给新闻读者。如果新闻作者只是以自己的视角叙述新闻事件,那么新闻最后就会因为只包含作者的视角而充满主观性,与新闻界推崇的客观性理念相悖。这样,新闻作者就需要引入主体之外的他者视角,让若干他者成为自己的代言人,综合再现新闻事件的原貌。这样来看,新闻报道类语篇频繁应用投射结构也就不足为怪了。反过来,新闻中被投射的语旨关系往往是与新闻事件中的人和事密切相关的社会关系。作为信息源的新闻事件目击者,与新闻人物具有密切社会关系的参与者等等,体现出新闻语篇构建中的认识立场策略(王瑞杰、刘建喜,2018)。从投射的语旨功能看,这样做的“自然”基础是信息源在现实中构成的与新闻事件的人和事的社会关系。正是这种关系赋予被投射者信息源的地位,体现其新闻事实代言人的人际意义价值。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由投射结构构建的语旨关系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包括语篇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如新闻作者和新闻读者、学术作者和学术读者;另一方面还包括因投射结构而产生的虚拟语旨关系。Halliday(2008:168)指出,在人际功能上,口语具有很强的对话性,而书面语一般是独白式的,但是独白式的书面语可以通过投射而构成“虚拟对话(virtual dialogue)”。这种虚拟对话起码包括两个层面:一是语篇作者与被投射者之间的对话,二是被投射者之间的对话。这种虚拟语旨关系最终会通过语篇作者对被投射者的选择而体现。以学术语篇为例,一方面,学术语篇中被投射的第二现实作者与第一现实作者是相互证明还是对立;另一方面,学术语篇中被引用的学者之间构成相互证明还是对立。这样看,使用投射结构相当于语篇作者以符号活动的方式邀请具有不同身份、不同社会关系的他者参与语篇对话。这些虚拟对话关系同两个现实语境的对话关系一起,共同作用于语篇中语旨关系的再语境化,进而实现语篇目的。
语式(mode)指的是语言在语境中所扮演的角色,涉及参与者在情景语境中期望语言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语篇的表征结构、地位、在语境中的功能,包括交际渠道和修辞模式,取得什么样的目的,是劝说、说明,还是教导,如此等等(Halliday,1985:12)。Halliday &Hassan(1985:22) 把语式次范畴化为三个要素:语言角色(建构的/辅助的),媒介(书面语/口语),渠道(视觉/听觉)。Matthiessen(2015)和 Matthiessen et.al (2010)提出用语式值(Mode Value)来对语式进行次范畴化描写,包括符号分工(Division of Labor)、修辞模式、媒介和渠道。可以看出,这些再范畴化是在Halliday语式概念的基础上对语式特征进行的精密化描写:不同语境包含不同语式,进而体现为不同语式变量配置;反过来,特定语式变量配置决定语式类型,进而构成语境的语式值。
语式由语言的语篇功能实现,是实施语言作为社会符号的“赋能(enabling)”功能的部分(Matthiessen,1995)。它不与现实世界直接映射,而是对语言的概念意义和人际意义进行语篇建构,形成说话人和听话人可以共享的信息单位,进而通过某些语篇语法资源来引导意义交流。如主位关系、信息焦点、省略代替、指称,它们分别实施的语篇功能是:主题性、信息新旧、连续性和对比、可恢复性。正是通过这些语篇资源所实施的功能,说话人和听话人才能在语篇交际中交换概念意义,并实施交际者社会角色,完成语篇的概念功能和人际功能。
上文说到,从语式维度看,投射结构是一种语篇资源。投射结构的再语境化功能涉及来自第二现实的被投射内容(活动场类型和语旨关系)进入第一现实的方式和策略。这牵涉对不同投射结构的选择和配置以及因此而产生的不同再语境化效果。前面谈到,投射系统内部资源构成同一功能下的对立关系系统:每种结构资源配置是对投射系统的功能分形。这意味着,特定模式的投射资源配置具有特定跨语篇功能,服务于特定活动场类型及相应语旨关系的再语境化。也就是说,投射结构进行再语境化时会因为不同语场和语旨配置而产生语式变异,进行不同模式的投射“赋能”。我们结合语场和语旨两个方面进行论述。
从“赋能”语场维度看,投射结构再语境化的语式变异表现在通过配置不同投射资源模式将第二现实中的经验世界以不同方式植入第一现实。一个投射结构包括三个成分:投射过程、投射源和投射环境。投射结构对语场“赋能”的方式变异最终体现为投射结构中投射过程、参与者和环境成分这三要素的配置模式。例如,言语投射过程比思维投射过程更能真实再现第二语场特征。根据Halliday &Matthiessen(2014:519),心理过程与言语过程在投射时对人类经验进行不同符号加工,前者加工一次,只对意义进行加工,后者加工两次:第一次是意义,第二次是言语。如此,言语投射就在第一现实与第二现实之间构建出双重语义与语境关联:一层是第二现实中的言语者,另一层是第一现实中的言语者。相比之下,在心理投射中,第二现实的思想者(Senser)因为没有任何自己的话语表征,所以投射资源所释解的第二现实实际上通过第一现实语篇作者的意义创造活动进行。简而言之,言语投射相当于第二现实言语者在第一现实活动中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义,而心理投射是第一现实说话人代替第二现实思想者对其意义进行语言表达。很明显,在被投射信息相同的情况下,言语投射比思想投射能将更多的语境信息从第二现实投射到第一现实,使第二现实的语场得到更强的再语境化表征。如果结合投射小句和被投射小句的逻辑结构(并列-主从),这一特征会更加明显。根据Halliday &Matthiessen (2004:446-456),投射结构中的并列关系与言语过程构成默认配置模式,而主从关系与心理过程更容易匹配。从投射资源再语境化的功能差异看,这种耦合性不是任意的,体现出语言在实现其社会符号功能时词汇语法选择的同一性,属于语言的“综合征”现象(Halliday &Matthiessen,1999:239-245;Halliday &Martin,2005;刘向东,2019)。在这个意义上,并列结构能够保存更多被投射内容的词汇语法信息,因而能把更多的第二现实语场进行再语境化,这与言语投射的功能变异是统一的。另外,从语篇类型看,需要保存更多第二现实语场信息的语域会采用更多的言语投射和引用关系,如报道类和再现类语篇(新闻和叙事小说),而需要植入更多第二现实中抽象事物与逻辑关系的语域会采用更多的思想投射和主从关系(如学术论文)。
从“赋能”语旨维度看,投射资源的不同配置会影响被投射的第二现实中他者声音对第一现实语篇作者声音的介入程度。根据Martin &White(2005:97-160),投射具有“介入(Engagement)”作用,可以实现介入篇外声音的功能,构成语篇的多声性,表达多种观点及预期回答。在这个层面,第二现实语篇的他者声音通过不同投射结构以不同的“响度(Volume)”再语境化到第一现实语篇,并与即时语境作者声音形成加强、对比、疏离等关系。例如,从投射过程类型看,言语投射因为能够更多保存第二现实中他者声音的特征,所以他者声音在即时语篇中的“响度”要高于心理投射,其介入第一现实语境的程度也比心理投射高。从逻辑语义关系看,并列关系比主从关系能更多保存他者声音特征,所以通过并列关系再语境化后的他者声音“响度”高于主从关系,其介入程度也随之变高。另一方面,从第一现实语篇作者的声音看,他者声音的介入会降低语篇作者自己声音的“响度”:他者声音“响度”越高,作者声音“响度”越低,反之亦然。所以,言语投射的作者声音“响度”低于心理投射,并列关系投射作者声音的“响度”低于主从投射。究其原因,不同投射资源的配置需要顺应不同语境类型,进而建构不同类型语篇的语旨关系。例如,新闻语篇的语旨关系是希望了解新闻事实的读者和报道新闻事实的作者,所以新闻报道中会更多使用言语投射及并列关系;而学术语篇的语旨关系是希望了解知识世界的读者和解释知识世界的研究者,所以投射结构中的心理过程与主从关系占的比例就会更高。
以上论述表明,投射系统构建语篇的选择模式会随语境三维度的取值不同而产生系统变异。相应地,投射系统的再语境化功能也因语境配置模式而产生系统变异。这样,投射的“再语境化”过程就通过语言在两个现实语境之间构建一个投射资源组织模式与投射功能变异的映射链。我们可以用图2描写这些共变关系。
图2 投射系统再语境化过程及功能变异
如图2所示,利用投射结构进行语篇构建跨越两个现实语境,涉及两套语境配置模式及其共变关系。我们可从三方面对投射系统及其功能变异进行概括。
首先,投射系统是一种语篇衔接资源,在语篇构建过程中承担将一个现实语境植入另一个现实语境的再语境化功能,是一种跨语境的“赋能”过程。系统功能语言学框架下探讨语篇的衔接与连贯时,一般限于同一语篇以及与其相连的同一语境。我们对投射系统的研究表明,衔接与连贯的系统和功能关系可以扩大到语篇之间和语境之间。这样,对投射系统的探讨可以从其作为概念意义和人际意义资源扩展到其作为语篇意义资源的深度。在这个意义上,投射系统为交际者提供再语境化的跨语篇衔接策略。交际者通过有意义的选择,对投射资源进行有效配置,服务特定语篇交际目的。
其次,投射的再语境化功能具有系统性变异特征。它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投射资源配置模式具有系统变异性。不同的投射资源通过相互搭配构成一个投射意义空间,特定配置模式在空间中占据不同地位,发挥不同功能。在这个层面,不同模式的投射效果应该是不一样的,体现在“赋能”过程中的投射强度差异。其二,与投射相关的语境配置模式体现系统性变异。不管是第一现实语境还是第二现实语境,其语场、语旨、语式的配置都具有系统性,体现出有规律的类型学差异。
再次,投射系统的再语境化过程呈现系统性变异,即投射模式变异与两个现实语境配置变异具有映射关系。投射资源如何配置、配置模式在投射系统允许范围内如何变异,最终需要在两个现实语境之间找动因。这意味着,与语言系统之于语境系统的关系一样,投射系统的资源配置模式与其再语境化功能之间也存在“自然”映射关系:特定的再语境化功能是投射资源配置的动因,特定的投射资源配置模式是特定再语境化功能的实现路径。
我们从语境维度考察投射结构,可以对投射现象涉及的系统与功能获得更全面的认识。投射系统是一种跨语篇衔接资源,是连接两个语境及与其相联的语义和词汇语法系统的纽带。投射联通两个语境中的语场特征和语旨关系,并通过相应的模式配置对第二现实语境中的人和事进行不同模式的再语境化,使他者的语篇内容更有效地服务于交际者语篇目的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