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新霞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哈萨克民间叙事诗是哈萨克族一种古老的民间长篇说唱形式,《康巴尔》是其中的经典。本文所使用的哈萨克语文本出自哈布丁·吾拉赞拜所整理的《哈萨克叙事长诗选》第二卷,全诗共计1850行,为韵文体叙事长诗,在选文中很具代表性。本文拟对《康巴尔》的原文和汉译本进行分析,重点讨论哈萨克民间叙事长诗汉译的量化。
人类的语言首先诉诸听觉,每一种语言都有自己的特色,音系上的标记可以构成语言独特的风格美。例如,汉语有声调系统和平仄分类,但没有明显确切的重音,而哈萨克语没有声调,没有平仄之分,但有重音和轻音之分。
在音系层面有差异的两种语言如何在各自诗歌中表现出自己的语言美?杨德豫认为:“英语格律诗的形式,包括体裁、结构(分节、分行的格式,节数与行数等)、节奏和用韵(或不用韵)这4个方面。”[1]哈萨克民间叙事诗大多数是韵文体,也有部分作品是韵文和散文相结合,但其中的散文大多只是为了情节的转呈或背景的交代,相对于其中的韵文比重较小。本文所讨论的哈萨克民间叙事诗主要针对其中的韵文体以及韵散结合体中的韵文部分。这些民间叙事诗中的韵文在形式上有一定要求,音韵上有一定规律,属于格律诗的一种。由于格律诗在音系层面主要表现为节奏和用韵,节奏主要体现在音节、音步上。因此,可以从音节、音步、用韵等方面来分析。
音节是语音的最小结构单位,是说话的发音单位,也是听觉单位。它由音素构成,一个音节可以是一个音素,也可以是几个音素。[2]汉语中,一般一个汉字就是一个音节,每个音节又由声母、韵母和声调组成;在哈萨克语中,一个元音音素可构成一个音节,一个元音音素和一个或几个辅音音素结合也可以构成一个音节,具体音节组合形式为:A、AB、BA、BAB、ABB、BABB(A指元音,B指辅音)。
关于音步,《大百科全书》定义为:“长元音音节与短元音音节组合成节奏单元,相同节奏单元重复一定次数,或若干不同节奏单元按一定方式相续,组成诗行。这种节奏式的节奏单元称为音步。”[3]以英语为例,音步在英语诗歌中通常由两个或三个音节组成,一个重读音节加一个轻读音节可以构成一个音步,一个轻读音节加一个重读音节也可以构成一个音步,轻重音节在诗行中有规律地交替循环,就构成了诗歌的格律和节奏。音步的划分只是根据轻重音节,与语义无关。“在哈萨克语多音节词中,音节之间也有轻音和重音之分,一般说来,词的最后一个音节的元音要重读;词发生形态变化后,原来的重音就移到后面的附加成分的元音上,哈萨克语中大多数附加成分都带有重音,不带重音的附加成分有:谓语性人称附加成分、构成动词命令式的附加成分等。另外,辅助名词、后置词、语气词一般不带重音。”[4]例如quln-taj(幼马的泛称),qunandaj(像两到三岁间的公畜一样),这两个词重音就不一样:quln-tj,qunndaj。这样轻重音交替也会形成节奏感。如果是句子,会有实词重读,虚词不重读;新信息词语重读;有定受事宾语要重读等规则,因此句子也会出现节奏感。
哈萨克民间诗歌押韵方式有很多。例如,喀拉约令(qara øle)是最基本的押韵方式,即1、2、4行押韵,第3行不押韵;隔行韵(ajqas ujqas),即双数行末尾押韵,单数行不押韵;交叉韵(ʃals ujqas),即单数行押一个韵,双数行押另一个韵脚;双生韵(eiz ujqas),即每两行押一个韵脚;连贯韵(ʃubrtpalujqas),即整个诗段里,除了个别诗行外,各行基本押一个韵;混合韵(aralas ujqas),即在一个诗段里同时采用两种以上的韵;自由韵(erkin ujqas),即用韵自由、不拘一格的押韵。《康巴尔》中使用最多的是混合韵。
在哈萨克叙事诗中,一个自然行就是一个诗行,几个表达完整诗意的诗行聚在一起就是诗段。也就是说,诗段的划分标准主要是根据是否表达一个完整的诗意片段来决定的。[5]一般最短的诗段只有两行,长的诗段诗行数量则没有限制,如《康巴尔》第一个诗段就由129个诗行组成。诗歌中诗段由诗行构成,诗行由一定数量的音节构成,音节又按照一定形式组成音步。在哈萨克民间叙事诗中,有一部分叫“吉尔”(dr),英雄叙事诗和婚姻爱情叙事诗都属于“吉尔”,《康巴尔》也是其中之一。“吉尔的每个诗行由7~8个音节构成,且诗行自由组织在一起,没有数量限制。七音节诗行是‘四三’式音步,八音节诗行是‘三二三’式音步。”[6]
例1:
我们分析一下例1的音节、音步、韵律情况(△代表一个音节,‖代表两个音步的分界线,()里为所压韵脚):
△△△△‖△△△,
△△△‖△△‖△△△.(-ride)
△△△‖△△‖△△△
△△△‖△△‖△△△.(-ride)
△△△△‖△△△
△△△△‖△△△,
△△△△‖△△△:(-ride)
分析可知,上文诗行由7~8个音节组成,七音节的诗行音步为“四三音节”式,八音节的诗行音步为“三二三音节”式,诗句押“-ride”隔行不完全韵,即aAbAcA形式。值得注意的是,为使各行音节数符合叙事诗要求,本来倒数第二、三诗行应为一个完整诗行,但在实际文本中将其分成了两个诗行。
例2:
再来看看例2的音节停顿方式:
△△△△‖△△△,(-taj)
△△△△‖△△△,(-taj)
△△△△‖△△△,(-dej)
△△△‖△△‖△△△
例2的诗行依旧由7~8个音节组成,七音节的诗行音步为“四三音节”式,八音节的诗行音步为“三二三音节”式,诗行押“ABABAB”式的不完全韵。例2中,最后两个诗行其实是一行,中间无标点,但为了保证叙事诗每行7~8个音节数,所以分成两个诗行。例2的第一诗行“mojnaltn tajahtaj”和第四诗行“tøkeren kese tuja”,很多人会觉得它不属于“四三音节”式音步,认为第一诗行应该为“二五音节”式音步。从汉语思维来说,mojn(你的脖子)和altn(金色)tajahtaj(手杖)之间有一个停顿;第四诗行应该为“五三音节式”。另外,从汉语的角度来说,tøkeren(翻过来的)kese(大瓷碗)和tuja(你的蹄子)之间应该有停顿,但音步的划分与语义无关,对于诗行中有7~8个音节的“吉尔”来说,并没有这样的音节停顿方式。对于七音节的诗行,只有“四三音节”式音步,而对于八音节诗行,有“三二三音节”式音步,在现代哈萨克诗歌中也有“四四音节”式音步。
例3:
与例2不同,例3中的音节数已经发生变化。这说明随着社会的发展,民间叙事诗在发展中也融入了新的诗歌形式,由单纯的7~8个音节发展为11个音节。十一音节诗歌的停顿一般有三四四音节式、四三四音节式、四四三音节式。[8]
下面来看看例3的格律:
△△△‖△△△△‖△△△△,(-øzi)
△△△‖△△△△‖△△△△。(-øzi)
△△△‖△△△△‖△△△△,
△△△‖△△△△‖△△△△。(-øzi)
例3的韵律形式为AABA式,每行有11个音节,按照“三四四音节”式停顿,第一、二、四诗行押“-øzi”的韵脚。
以上是对哈萨克民间叙事诗《康巴尔》原文格律韵式的分析,只有明晰原文的韵律特点,才能清楚地将这些特点在汉译作品中呈现出来。
在分析《康巴尔》汉译本前,需要先了解一下“顿”的概念。由“音步”概念可知,音步更强调轻重音,汉语有声调系统,有平仄之分,但并没有明显确切的重音,因此这一概念并不太适用于汉语。学者们意识到这一点,提出了符合汉语风格的新概念“顿”(“音顿”)。张成智认为:“‘顿’是现代格律诗的节奏单元,它通常是能独立表达意义的字、词或词组,一般有二字顿和三字顿,一字顿和四字顿较为少见。‘以顿代步’是说用汉语诗歌的节奏单位‘顿’来代替西方格律诗中的节奏单元‘音步’,从而表现原诗的节奏,达到用现代格律诗翻译西方格律诗的目的。”[9]孙大雨、何其芳、卞之琳等也都很推崇“以顿代步”理论。
运用这一理论时,还应注意活泛。江枫认为:“就英诗汉译而论,只要不过分拘泥,在原则上我支持用汉语中以语义为核心的自然音组‘顿’去顶替英诗中二至三个轻重音节构成的‘音步’,以形成节奏……。”[10]例2中提到一些人认为“mojnaltn tajahtaj”应该是“二五音节式”,而“tøkeren kese tuja”应该是“五三音节式”。因为这样划分,意义上才能说得通。但是问题在于吉尔中没有这样的音节停顿方式。对于这一问题,朱光潜认为:“旧诗的‘顿’是一个固定的空架子,可以套到任何诗上,音的顿不必是义的‘顿’。”[11]后来,也有学者提出:“与英语格律诗相比,新诗的顿与英诗的音步都是诗行节奏的基本单位,但是二者意义容量不同:新诗的顿是自然的语音单位又是自然的意义单位,每一顿都有基本的意义;而英诗的音步划分只根据轻重音节,一个音步可以没有意义。”[12]这一理论对于哈萨克叙事诗的翻译也具有指导意义。
那么,怎么评价一个作品翻译得好不好?笔者认为必须要有一个量化标准。黄杲炘对英语格律诗汉译标准的量化提出过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一首普通的英语格律诗,最重要的几项格律因素依次为:分行情况、各诗行的音步数、各诗行的音节数和韵式。同时还对这些格律因素划分了档次,具体如下:
“对于译诗分行情况的三个档次是:A=同原作分行情况一致;B=也分行,但行数与原作的不同;C=不分行。
“对译诗诗行顿数的三个档次是:1=顿数与原作的音步数一致;2=顿数与原作的音步数不同,但有对应关系;3=顿数与原作的音步数无关。
“对译诗诗行字数的三个档次是:1=字数与原作的音节数一致;2=字数与原作的音节数不同,但有对应关系或另有规律;3=字数与原作的音节数无关也无规律。
“对译诗韵式的三个档次是:1=与原作的韵式一致;2=有一定的韵式,但与原作的不同;3=押韵比较随便或不押韵。”[13]
上述标准是黄杲炘针对英语格律诗提出的,笔者认为它同样也适用于哈萨克民间叙事诗的汉译。英语格律诗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十四行诗、五行打油诗、四行诗。它们在分行、诗行音步数、诗行音节数和韵式等方面各具特色。例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每首诗均由三个四行节和一个双行节组成,每一行节又包含五个轻重音节组合,尾韵格式为ABAB、CDCD、EFEF、GG。《康巴尔》虽然在每一诗段所包含的诗行数量方面没有要求,但在其他方面和英语格律诗都具有相似性,这一点通过对上面的例句分析也能得到印证。因此,从这一角度对哈萨克民间叙事诗汉译进行考量具有可行性。
例4:
译文:
纳孜木已经是十八岁的姑娘,
纳孜木已经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头戴水貂皮帽黑亮闪耀,
配着她皓月一般的容貌。
贵族和穷人个个都在盘算——
如果她能成为娇妻该有多好。[14]4
原文的韵律如下:
△△△‖△△‖△△△,
△△△△‖△△△,
△△△‖△△‖△△△,
我们用黄杲炘的理论来分析一下例4的译文。
首先,从译诗分行情况来看,这一诗段应属于A等级,译作分了行,并且行数也与原作一致。虽然前两行的语义同原文发生颠倒,但也是出于汉语思维逻辑的考虑。其次,从译诗诗行字数来看,译诗属于第3等级,即字数与原作的音节数无关,并且也无规律。再次,从译诗诗行顿数来看,译诗可以归为第3等级,即顿数与原作的音步数无对应关系。最后,从译诗韵式来看,译诗属于第3等级,诗行并没有押韵。
综上所述,例4的诗段总体评价为A333。笔者试着按照上述量化标准进行翻译,拙译如下:
纳泽木‖屈指‖一十八,
似仙女‖下凡‖众人夸。(-a)
头上戴着‖海獭帽,
帽冠上‖镶着‖钻石花。(-a)
贫与富‖见她‖皆沦陷,
梦想着‖佳人‖娶回家。(-a)
通过翻译,发现译文在分行、字数、顿数、韵式等方面更接近哈萨克语叙事诗原文。
例5:
“sur byrkittej‖tyjilip,
qajda duʃpan‖kørinse
译文:
这时,哈姆巴尔对汗王说:
你捋着一撮山羊胡子,
犹如沙狐一样缩头缩脑;
哪儿发生纠纷,
哪儿就看得见你的身影。
有本事你就单枪匹马一个人来,
别麻烦手下的小卒子。
我会杀掉你这个狡猾的家伙,
我会统治你广袤的地盘![14]55
原文的韵律如下:
△△△△‖△△△:
△△△△‖△△△,
△△△△‖△△△
△△△△‖△△△,
△△△△‖△△△,
现在,再用黄杲炘的理论来分析例5的译文。
首先,从译诗分行情况来看,这一诗段应属于A等级,译作分了行,并且行数也与原作一致。第二、三诗行位置发生了颠倒,但同样是出于语义逻辑的考虑。其次,从译诗诗行字数来看,译诗属于第3等级,即字数与原作的音节数无关,并且也无规律。在表达的简洁性上欠缺。再次,从译诗诗行顿数来看,译诗可以归为第2等级,即顿数与原作的音步数有对应关系,并且有些诗行的顿数与原作音步数相同。如最后两个诗行的顿数就与原作音步数一致。最后,从译诗韵式来看,译诗属于第3等级,因为诗行并没有押韵。
综上所述,例5诗段总体评价为A323,这说明诗句在翻译时还是有很大进步空间。笔者也试着对该诗段进行了翻译:
康巴尔郎‖对汗说:
你似灰鹰‖天空旋,
捻着胡须‖暗盘算,(-an)
无论何时‖见敌人,
小鼠般‖急忙‖往后窜。(-an)
你若英雄‖来单战,
祭日时‖才能‖被高看。(-an)
你这奸人‖我先杀,
再来统治‖你河山。”(-an)
可以看出,译文可在顿数、字数、押韵等方面更接近原文。“qorlama ana qrqd”原意为“你的四十日祭才不会被人看不起”,由于个人能力有限,又考虑到韵律诗字数要求,在不影响整体意思的情况下采取了放弃部分信息表述的策略。
许渊冲认为:“‘似’是译文的必需条件,最低要求,一般说来,不似就不称其为翻译。‘美’是译诗的充分条件,最高要求,一般来说,越能传达原诗‘三美’的译文最好。”[15]如果连最基本的“似”都很难做到,那么“美”也只是毫无依据的评价。因此,需要对格律诗的翻译有一个量化标准。只有在“量”上达标,才能做到“似”,进而达到“美”。
阅读哈萨克民间叙事诗汉译作品时,发现其中很少有韵文体,这引起了笔者的深思:哈萨克民间叙事诗到底是怎样的作品,究竟应该如何去翻译?本文从音节、音步、用韵方面对哈萨克民间叙事诗《康巴尔》进行了分析,发现韵文体长诗在音节、音步、押韵等方面都有严格要求。而后又通过对其汉译进行评析,本文提出哈萨克语民间叙事诗的汉译标准应该在分行情况、诗行音步数、诗行音节数以及韵式等方面有所量化,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原文和译文的“似”,才能使叙事诗的汉译有别于其他文体。
注 释:
① 例句中加粗字段,均为押韵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