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若萱
难以置信,我竟然能再见到她。上次见面是十年前,送她去火车站,进站前她轻轻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再见啦刘军,再见啦,再见啦,再见啦。这几个再见,显得不那么冷静。她紧绷着脸,抬手指向天空,你看,那里有月亮的影子,看到了吗?那将是我。我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便摇头说,走吧,火车马上就来,到了给我发条短信。她没吭声,摸摸我的眼睛,转身进了站。我猜她哭了,她很爱哭,最后几次见面,眼睛不是红着就是肿着,可以理解,二十岁的女孩都这样。只是她每次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哄人这事能把我逼疯。我记得我跟她说过,你知道吗贾丹丹,你老是哭来哭去,把我的热情都哭没了。
那时我们已分手半年,中途没有联系,一方面,分手分得惨烈,怕见面尴尬,另一方面,丈母娘得了癌症,需要人照顾。她的来电就是在医院响的,我咽了口唾沫,跑到卫生间接听。她说,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吗?我停顿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她咳嗽了一声,说,我要走了,去火车站送送我吧。我问,你男朋友呢?她说在另一个城市等她会合。我叹了口气说,行吧,你在原地等我。我本来是想拒绝的,但又想,去吧,总比在医院闻药水味儿强。她穿白裙子,头戴遮阳帽,手里拎着小号粉色行李箱,拖动时发出哗啦声响。噪音缠绕在我们之间,使我们都有点烦,谁也没说话。能聊什么呢,她恨我,我是知道的,或者说我们都在怪彼此,她怪我不能给她稳定的感情,我怪她不忠诚。想到这些,心里更烦躁,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告别,我猜她也是,于是我们很快分开。送走她后,我开车去山前大道转了一圈,以前我们常来这里约会,环形公路像条越捆越紧的绳子,牢牢把我钉在车里。我想,这段感情终于像她一样消失了,我应该感到轻松或者难过,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其他情节模糊不清,一个又一个小片段浮出来,无法拼凑完整。最近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有时甚至想不起妻子的脸。夜里,我们躺在床上,她睡着,我打开灯,仔细观察,内心充满诧异,我竟然和这张脸同床共枕了十几年。多么诡异啊。我越想越糟,无法抑制的恐慌压住了我,失眠自然而然就来了。虽说四十五岁不算老,但往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我没有工作,整天写一些没人读的小说,好在妻子的母亲死后留给我们一笔钱,勉强过得去。这样看来,我无疑是个失败者。失败者才喜欢在深夜回忆过去。我有时想到我的大学女友、丰满的小个子女人,我和她好了两年,最后她在我租的房子里和别的男人亲热,我拿着菜刀追出去,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却什么都没发生。还有另一个女人,商场里的售货员,我把她带回家,她给我做排骨豆角饭,吃完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聊着聊着我脱掉她的衣服,她让我住手,我没停,她便大哭起来,边哭边揪我头发,说她是个纯洁的处女,不能在婚前被玷污。我只好放开她,最后不欢而散。想得最多的当然是贾丹丹,自她离开后,我没收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也许她出了国,也许有了很多孩子,也许一直没结婚。她这样的漂亮女孩,有千千万万种可能。
现在,这个背影就在我面前,十分真实。虽然十年未见,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没错,就是她,高、瘦、头发乌黑柔软,别在小巧的耳朵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想到有次吃过晚饭,送她回学校,路灯全亮着,照得小路恍如白昼。我开得飞快,妄图穿越时间的缝隙。我对她说,等十年后,你回来这个城市,我还带你来看看这里,还是这条路,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她笑了笑,还有机会吗?我说,当然啦,如果你回来的话。她又问,那我到时候还记得你吗?我怕我记性太差。我看着她,饱含深情,当然,你会永远记得我,因为我也会永远记得你。她没再接话,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现在,十年真的过去了,我们竟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我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松弛,皱纹像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本来是出来买菜的。正午的阳光刺得眼睛痛,我走进天河菜市场,挑了几块土豆,结账时看到她——她从我身边擦过,穿黑色长裙,拎一盒生日蛋糕。她的侧脸不算好看,头发撇到两边,睫毛阴影遮住下眼睑。我看着她,像被闪电击中,骨头酥麻,脑里飘满雪花。是贾丹丹。我低下头,没有像往常一样讲价,快速结账,拎着土豆,跟了上去。
她的背影在我面前飘动,像一抹流动的植物。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看到过这样的背影。那是在米线店吃完午饭,我去卫生间,让她出去等我,一出门看到她站在阳光下,日光强烈,她抬起胳膊,手背放到额头,风吹起她深蓝色的牛仔裙。这个场面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偷偷写了首诗,想读给她听,最后因为吵架,搁置下来了。现在,我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没事,我安慰自己,可以继续为她写诗,别说一首,一万首都行。
我一刻不停地望着她,一边惊异于完全重合的相似度,一边为久别重逢兴奋地不知所措。她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她过得怎么样?她还记得我吗?虽然我们曾不欢而散,但我依然有太多话想对她说,这种冲动使我浑身颤抖,腿变成别人的腿,迈出稀里糊涂的步子。我盯着她脚上踩的凉拖,一字形,黑白条纹,表面镶一排水钻。她的脚很白,大拇指染着绿色指甲油。贾丹丹说过她最喜欢绿色。
她走出菜市场,拐到另一条街。车很多,只能擦着街边店铺的门口走,偶尔还得扭着身子躲开迎面而来的人。她的长发及腰,发端干黄。这时,她用手抓了抓后腰,衣服贴紧了皮肤,露出一节节脊椎的形状。她还是那样瘦。我想到她小巧玲珑的胸、筷子一般的腿,心脏跳得更加厉害。
我决定看看她的正脸,便加快脚步,企图超过她,越过她时闻到一股柚子清香。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我对面,身上就是这种味道。我问她出门前是不是吃了太多柚子,她笑着说,当然不是。我又问,是香水?她摇头,认真讲起了她的家乡,一个南方小城,大街上全是柚子树,一到季节,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柚子,随时会掉下来砸人的脑袋。我想象那个画面,觉得十分滑稽。她说,所以我们那儿的人,身上都有柚子味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我信以为真。后来我们熟悉了,她才眨着眼睛告诉我,是一款香水,名为爱马仕尼罗河,中调就是柚子味。
她没注意到我,微低着头,似乎是在想事情。我很快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停下,等着她一点点走近。我以为她能认出我,身体紧张起来,我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只好点上一支烟,使自己保持镇静。她来了,越来越近。她的脸一点点清晰,最终和我脑子里的轮廓完全重合。我掐灭烟,打算迎向她,说一句好久不见或是别的什么,但她面无表情地扫我一眼,眼神平静地就像看路边的石头,轻轻松松走了过去。我在她身后抖动起来,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手指毫无知觉。怎么回事?她早就忘了我?我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或许,她假装不认识我?毕竟我曾伤透了她的心,给了她离婚的希望,又亲手打碎。可她没错吗?她也找了个正牌男友,一边和他恋爱一边与我偷偷约会,并理直气壮地解释为保持公平。
“这样的话,我们谁也不欠谁了。”贾丹丹说,“你有老婆,我有男友,我们只是随便搞搞。”
她了解我,知道如何使我愤怒又无法发作。我只好同意了,乐观地以为有人陪她,能分散她的注意力,那样她就不会再想东想西。可后来,她渐渐爱上了他,两个人的事变成了四个人的纠缠,矛盾越来越多,她累了,我也累了,只能分手。那晚,我们靠在床上抽烟,她突然接到男友的电话,打完便嚷嚷着让我送她回去。我气不过,威胁她,如果非要回去找他,我们就分手。她冷笑着摔碎了酒店的杯子,给了我一耳光,又划伤了我的手臂,大声说,你凭什么?操你妈的,分手就分手,反正我早已不爱你了!说完就跑出去,再也没回来。我躺了几分钟,看着鲜血汩汩流出,弄脏了床单,我想,就这样吧,这样也好。冷静下来后,我开车去医院处理伤口,医生说伤口不深,不用缝针。包扎完,我又回酒店住了一晚,想着会不会留疤,那样就真成纪念了。
那段时间,我们闹得很凶,她一遍遍问我,为什么没有当初那么爱她了,我说是因为你把我的热情全都磨没了。我的确感到厌烦,她不停在我耳边说和男朋友的事,甚至包括他们做爱的细节。我知道她是故意气我,她达到了目的,我也开始说一些气话,比如讲我和妻子的事,以及对儿子对家庭的关爱,或者一些能刺痛她的话。有次洗澡,她问我,要是你离婚,会不会和我结婚?我说,不会,婚姻就是痛苦所在,出来后不会再进去。她不甘心,又问,就算是和我一同进去也不行?我摇头,说,不行。她哦了一声,闭上了眼,喷头的水流很猛,她差点被冲倒,我连忙抱住她,她靠在我怀里,肋骨咯着我的肚子,她说,我会为爱死的,迟早的事。还有一次,我们坐在车里聊天,她边哭边问我,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打算离婚吧?我说,如果有离婚那一天,也不是因为你,只会因为和她过不下去了。她说,你一直都在骗我。我说,你不也有男朋友了吗?她用心碎的眼神望着我说,那都是你逼的,全是你的错。我承认,每次说完我都后悔,她不到二十岁,没必要和她一般见识,然而下次还是控制不住。这样看来,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她不想和我相认完全说得过去。
她继续往前走,在一家苍蝇饭馆前犹豫了几分钟,进去了。我站在门口往里看,肉夹馍店,她坐在中间靠左位置。我不死心,也跟了进去,坐她旁边的桌子。她点了两个肉夹馍,边吃边摆弄手机,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上有颗痣。她目不转睛盯着手机屏幕,鼓着嘴笑,一不小心被呛到了,咳嗽几声,站起来跑到柜里拿了瓶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她似乎有些难为情,扫了扫店里的顾客,当扫到我时,我没有低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她疑惑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停住了,继续低头吃肉夹馍。这一刻,我有种被戏耍的感觉,就像又听她讲了一遍“我有男朋友啦,这样才公平嘛”。我怀疑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早就认出了我。她善于折磨人,她说过,看着我痛苦,才能感受到我的爱。
好,既然你想玩儿,那我就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我暗下决心,盯着她面前的生日蛋糕,不确定今天是不是她的生日。只记得她喜欢吃甜食,为了让她高兴,我常去蛋糕店,买一些送过去。实际上,我们有过许多甜蜜时刻,有次情人节,她特意录了首《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给我,把歌词改成了自己写的情诗,一边唱一边弹吉他,把我感动得不知所措。有时候我想,如果当初的我们没有那么强的占有欲,也许会永远在一起。她和我很像,也喜欢写东西,所以会惺惺相惜。不同的是,她喜欢写言情小说。她说爱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有爱情,什么都可以解决。我说只有二十岁的小女生才相信爱情,到了三十岁,女人就只相信实际的东西。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我永远相信爱情。我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为了不那么突兀,我也去前台要了两个肉夹馍。老板娘问我要不要尖椒,我说多放点。坐回座位,我用余光偷偷看她,她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个。这一刻,我突然特别想听听她的声音,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软软的、绵绵的。我攥紧了拳头,给自己加油打气,想和她搭话。但我每次转过身,话到嘴边又咽了进去。她太年轻了,而我老得这么厉害,一旦相认,可能连仅剩的美好回忆都不复存在。算了吧,我想,能远远看着她就好。
肉夹馍很快上来了。我咬了一口,还不错。她很快吃完了,抹抹嘴,拎起蛋糕往外走,黑裙子掀起的风刮到我脸上,我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仿佛做了一场梦。我扔下肉夹馍,跟着她走了出去。这次她戴上了耳机,她以前最喜欢听英文歌,也许现在也喜欢。我突然想到,如果她各个方面都没有变,依然想和我重拾激情,我会怎么做?
这时,电话响起来,吓了我一跳,贾丹丹没有注意到,自顾自往前走。是妻子,我按下接听键。
“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路上堵车。”
“对,马上回去。”
“有病。”妻子挂断电话。
妻子的声音使我一下子变得烦躁,我叹气,又回忆起那些后悔的绝望时刻,是的,在夜里,我无数次为结婚感到后悔。我和她的相遇十分偶然。三十岁那年,我独居在外,每天下班,看到空荡荡的房子,感到十分寂寞,迫切想要个女人,温暖我的身体。与此同时,爸妈不停打电话催婚,告诫我别太挑剔,差不多就行,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其实我一点都不挑,只有一个要求:性别女。可就本着这种原则,还是没有女孩喜欢我,更别提嫁给我。可以理解,我的钱不多,也没正经工作,一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不会使她们的生活变好。
一天,我去蛋糕店买面包,她是促销员,走之前,她留给我电话,告诉我能电话订购,送货上门更方便。我买了几次,熟悉后,请她吃了几次饭,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她也三十岁,漂亮,我向来喜欢大眼睛的女人。刚开始,我以为和她不会有结果,毕竟她一个城市女孩,又好看,怎么会跟着我?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第二个月就结了婚。我一度沉浸在喜悦里,感觉自己被馅饼砸中。然而婚后我才意识到问题:她有交流障碍症,不跟任何人说话,除了能跟我聊两句。
我带她回老家举行婚礼,她板着脸,姐姐送来礼钱,让她改口叫大姐,她紧闭嘴唇,一言不发,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我爸妈急得差点昏厥。去她家见爸妈,她也一句话不说,倒是她爸妈拉着我问东问西。我问她爸妈怎么回事,他们也不清楚,说她大学毕业后才变成这样,以前是很开朗的人。回到家,我不停追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她一言不发,又问她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她说没有。我说,那你为什么能和我交流?她继续沉默。后来,我带她参加各种聚会,想让她放轻松,情况依旧无法好转,她的嘴就像一把锈住的锁,打开要碰运气。
我时常觉得有片乌云压在我头顶,透不过气,我渴望有人和我说话。有一天叠被子,发现枕头上满是衰老的气味,我沮丧地差点瘫倒在地,我老了,而且一事无成,写的东西毫无起色,被妻子称为狗屎。更可怕的是,我怀疑我阳痿了,已经一个多月没晨勃,看到妻子,我毫无感觉,还好她对我也没什么兴趣。她只会冷静地望着我,大眼睛仿佛在说,你这是中年危机。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开口,要个孩子吧。我想,也许有个孩子她就能好起来,于是我们要了一个孩子——他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出生。绝望的是,儿子的到来没有使她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她把全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对其他人熟视无睹。我们两个的交流,由一天几句,变为几天一句,最后几十天一句。在这个家里,我正一点点消失,就在我快要完全消失时,我遇到了贾丹丹。从这方面来说,她拯救了我,给了我希望,使我暂时从婚姻生活中脱离。
我停住脚步,望着前进的贾丹丹,一阵悲伤的感觉击中了我。是啊,她曾使我快乐又痛苦,我多次想放弃一切和她在一起,每次都望而却步,因为儿子,因为父母,因为种种看不到却真实存在的障碍。有件事我从没告诉过她,她和男朋友出去旅游时,我每天开车去她的学校门口,停下来,发会儿呆,想象她就在我身边。我甚至构思了一个私奔计划,只有她和我,我们去别的地方。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呢,世界就这么大,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根据对周围环境的熟悉程度,我推测她就住在附近,而且住了有段时间了,可惜从未碰到过。这时,一个男人撞到了她的肩膀,蛋糕从手里滑落,摔到地上。男人没有道歉,贾丹丹捡起蛋糕,白色奶油从盒子里溢出了,她刮掉,放进嘴里,又继续前进。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已经三十岁了,有没有结婚?如果结了,我更没有理由去打扰了。我叹了口气,想到,就算没结婚,我也没理由去打扰。我们分开太久,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赶她。她长大了,应该也明白,爱情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可想见她的欲望充满我的身体,几乎要爆炸了,很快,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见见她,和她说说话,聊聊之前的和现在的生活。我们既然相爱过,再见面就是老朋友。于是我又追了上去。
她偶尔点点头,左边的肩带轻翘起来,应该是在跟着音乐晃动。风吹着她的长发,一瞬间,所有的事物都变得十分柔和。我想到候麦的电影,明晃晃的夏季,热烈的爱情,悄然流逝的青春。人为什么总是在不停地失去,即使什么都不做,失去也在发生。我幻想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甚至更早,那时我还年轻,能做成所有的事。我讨厌人们总说: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这是心灵鸡汤,事实是,一些机会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了。
她走进一个小区,某个厂子的宿舍,现在已经破败了,共有四层,墙上有雨水长期洗刷的痕迹,排水管道锈迹斑斑,仿佛一捏就会碎成粉末。住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租客,原来的户主已经迁到新小区了。她走到三号楼,进了一单元。我没有跟上去,根据她的声音判断,应该是上了二楼,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接着是一下沉闷的撞击声,门开了,又关了,重新恢复平静。我站在楼下,抽了两支烟,犹豫着。我会先上去敲门,如果门开了,第一句话是:1.好久不见,贾丹丹,我是刘军,我在菜市场碰见了你,想和你聊聊天。2.好久不见,丹丹,你不记得我了吗?3.好久不见了,这十年你过得好吗?你看,我已经老了,你还这么年轻。4.好久不见,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看看你,仅此而已。似乎都不怎么行,听起来像个流氓。我拍了自己一巴掌,上去吧,上去看看,想那么多干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鼓励自己,刚要准备上去,手机又响了,是妻子,我翻了个白眼,按下接听键。
“怎么回事?还过不过了,你儿子要饿死了!”妻子几乎在怒吼。
“马上。”
“限你两分钟!”妻子挂断电话。
我无奈地摇摇头,盯着二楼的一排窗户,不知怎么办。难道又要选择家庭?我痛苦地揪紧衣服,已经放弃过她一次了,这次偶然的相遇,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十年过去了,已经错过了十年,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年?我心里出现清晰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贾丹丹、贾丹丹,寻找她吧,奔向真正的幸福。可理智告诉我:回家吧,也许她已经有了归宿,回家吧,往事不要再提。最终理智战胜了一切,一来怕妻子的冷战,二来也想好好准备一下,起码换身好看的衣服再见面。于是我记住了楼号和单元号,回了家。
路上,我想起了妻子,可以肯定的是,我和她没有电光火石的感觉,一开始就没有。她爱不爱我,我也不清楚。我们就像两个不同星系的星球,在各自的轨道转来转去。也许也有人和我的状况相同,毕竟婚姻是太容易出错的事。
到了家,妻子什么都没说,默默接过菜去了厨房,儿子在沙发上看电视,和平时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坐过去,他没有看我,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偶尔发出一阵笑声。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喉结冒出,双腿修长,笑起来和妻子很像,面无表情时和我很像,一个人承担了两个人的特征。他永远是我和妻子结合过的铁证。电视上正表演相声,两个大胖子,叽里咕噜地说话,我强迫自己认真听,耳朵却像浸在水里,什么都听不见了。我靠住沙发一侧,打了个哈欠,一阵钝重的疲惫袭来。
然后我看到了贾丹丹,但我一点都不意外,仿佛就该这样发生。她的黑裙子在风中摇曳,一层层的,像波浪。她的手指甲也是绿色的,显得很有生机。我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周围很白,白得空虚,白得只能看到她一个人,除此之后什么都没有。我有些紧张,也有些羞涩,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别的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她笑嘻嘻的,一遍又一遍地奔向我。她的脸如此鲜活,我摸上去,是踏踏实实的触感。于是我战栗起来,体内隐藏多年的野兽被唤醒。她抓住我的手,大眼睛转来转去,凑到我鼻尖处说:我很想你,你是不是也很想我?我点头,有些想哭,紧紧抱住了她。你愿意跟我走吗?抛下一切,和我在一起?她说着,又露出忧伤的笑容,声音像是被击碎了,一片片的,并不完整。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从身后掏出一块蛋糕,上面点着蜡烛,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还记得吗?我每年都会想起你。她吻上我的嘴,和我缠在空虚之中。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展,心里说着,我爱你,我爱你,贾丹丹。她身上有股鱼腥味,仿佛刚从海里游出来,凉凉的。
再睁眼,天已经亮了,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妻子不在,儿子也不在,我躺在沙发上,盖着毛毯。坐起来时,发现内裤湿透了,连忙洗了个澡,换了条干净的。我好久没遗精了,说明还没老透,顿觉心情舒畅。我吃了几口炒饭,想到刚才的梦,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于是我走出门,决定去找她。此刻我没什么情绪,不紧张,不难过,只觉有股力量注入了我的身体,快要飞起来。我没有思索和她说些什么,我想,自然而然就能说出来吧,爱就是这样。
天空阴沉,我走出小区大门,拐到小路上,风快要把我吹起来了,看样子,大雨即将来临。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店铺关着门,十分安静。我感觉脚底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按照昨天的路线,我找到那个小区,随后揉了揉眼。准确来说,这已经不是居民楼了,而是拆到一半的工程,门口的沙土一堆堆的,警戒线也拉了起来,竖了个牌子:施工场所、禁止入内。
我没有犹豫,走了进去,找到昨天的单元门,楼梯上都是土,一股奇怪的味道抽打着我的鼻子。我上了二楼,腿沉得抬不起来。门牌号已经模糊,左边一家的门被拆掉了,地面散着一些没人要的杂货。我走进去,转了一圈,想找到些什么。风从碎掉的玻璃处呼呼吹来,发出呜呜的声响,鱼腥味,我大口闻着,突然发现角落里出现了柔和的光,一个圆圆的东西逐渐上升上升,照亮了整个房间。是个月亮,我目瞪口呆,几乎无法呼吸,感觉大脑被电了一下,所有的思路都被捋顺了。我等待着,等待着,终于想起了十年前的那首诗,并轻而易举背了出来。那时贾丹丹的背影就在我面前,阳光细碎地落到她的发梢,稍微伸手就能触到:
此刻,我想不起你的样子
虽然见过几次面
坐在一起聊天、看电影
虽然我认真观察过你的大眼睛
在你低头的瞬间,看你小巧的耳朵
消瘦的肩膀,倔强而柔软的头发
还有你的背影,在耀眼的阳光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但这一切,在我脑海中
却拼凑不出你的模样
你像云一样模糊,像雨水一样不知所踪
直到再次见到你,你风一样走来
你才变成你,对,就是你
我亲爱的女孩,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