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成砥砺
——川滇书之一

2020-05-01 07:39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范 稳

1985年夏季的山城重庆,空气灼热,大地发烫,万物仿佛都在一个炉子里燃烧。在大学校园里,这是青春燃烧的季节,也是一个即将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毕业季,寒窗苦读十几载的莘莘学子将被一张派遣证分配到四面八方。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除了爱情,国家几乎包办了你的一切,他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天之骄子。正如我所就读的西南师范大学(现在叫西南大学了),僧少粥多,你去哪里都有一碗饭吃。

关键是君欲何往。西师以培养中高等学校师资力量为主,兼及一些国家机关和文化事业单位。毕业分配自然是有高下优劣的,北京、上海、广州的单位,尽管那时还没有北上广的概念,但看着都让人眼热,是学生们眼里的“干饭”,且还是带坨子肉的“好伙食”,似乎只要搭上了那趟驶往梦想地的火车,今后必将光宗耀祖、前程远大。成都重庆以及一些高校、省级机关、文化单位的名额,是半干半稀的“伙食”,发展空间大,也很令人神往。比较糟糕的去处是那些偏远的地方,达(县)涪(陵)万(县),甘(孜)阿(坝)凉(山),以及贵州云南甚至西藏。不过那里至少还有一碗粥喝,去填你显得很严峻的理想胃口。如果你在学校成绩一般,表现又不是那么积极,基本上是哪里来哪里去。对于那些不愿回到贫瘠、偏远家乡的学子来说,他们也想去繁华富裕的地方吃大肉、吃生猛海鲜,让自己的理想丰满滋润、肥得淌油。因此,那个年代虽然毕业分配国家包了,也基本不拼爹,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凭什么我的人生道路要被人家来决定?凭什么那谁谁,成绩还没有我好,去的地方却比我好?怨也好闹也罢,永远的校园,流水的学子,你除了服从分配,基本上没有其它的路可走。都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纯情、纯真的年代,但遇上毕业季,就不是那么美好了。各种算计,各种谄媚,各种小动作,让同窗四载的同学忽然变得生分起来、仇视起来。我的一些同学,毕业了十多年还不来往,都是分配伤了一颗青春的心。那么单纯,那么脆弱,也那么懵懂无知。只有人到中年了,大家才“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的家乡在川南的小城荣县,隶属于自贡市,我的各科成绩一般,也不想考研。主要原因是我在大二时就立志要当一名作家,对所有的功课都抱一种不以为然、及格为好的态度。我在学校只有两件重要的事情——写作和踢球,为此经常翘课。我在大学校园里肆意挥霍自己的青春,活得快活而单纯,多愁善感又自以为是。凭着小时候在少体校打下的底子,在我们中文系和年级的球队里还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球星”。大三后当系学生会的体育部长,也算个学生干部吧。因此在分配时我还是有一些选择空间,如果愿意,我能够留在重庆的一所高校当老师,或者去某个单位当个小干事,也可以回自贡再分配。但作家梦让我知道,要实现这个梦想,必须走得远远的,去见识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至少不要被家乡或校园的围墙所桎梏。多年以后,一个藏区的活佛告诉我,远离自己的家乡,是必须的修行。喇嘛们为什么要离家万里去朝圣?为什么要到高远的雪山上去闭关?你得断除亲情、离舍俗念,才可能有修为、有升华,成佛度人。但那时我并不明白这些高深的人生禅悟,我只是希望去见识广阔的世界。我在大学里默默无闻地写了三年小说,一个字都没有发表过。而一些同学已经成为了“校园桂冠诗人”啥的,赢得了许多女生的青睐。我知道自己才华一般,更缺乏生活,我们这代60后基本上是从学校到学校的大学生,没有下乡插队、当兵进工厂的生活经历,比起我们学校那些阅历丰富的七七级、七八级师兄师姐来,我的作品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类的学生腔写作罢了。在大学时读过著名的传记作家欧文·斯通写大画家梵高的传记文学作品《渴望生活》,看得我热血沸腾。做人就要做梵高那样有个性的人,哪怕过一种悲苦的人生。人生需要传奇,磨难是一笔财富。莎士比亚说,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超过任何一个聪明脑袋瓜的想象。生活无穷广大,如果你没有渴望的激情,没有投入到某种陌生的生活场景中去的勇气,你就只配拥有一种平庸的生活。即便你身处北上广,也只能“喝粥”。我那时特别羡慕海明威,他老人家今年在巴黎左岸喝着咖啡写作,明年又跑去西班牙参加内战、斗牛;或者要么在非洲看乞力马扎罗的雪,要么又跑到加勒比海湾打鱼。一个作家,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那个年代已经有一些有情怀和勇气的大学生自主择业。他们向往新疆西藏这些宏阔辽远的新天新地。还在上一个毕业季,学校的广播站里会不时播送某某学生干部、学生党员自愿要去西藏,让人心生敬佩之情。可是等毕业分配方案一出台,你会发现那些喊得热闹的人都去了北京的大机关。老师的说法是因为他们思想境界高,所以重要的岗位更需要他们。记得我曾经动过要不要报名去西藏的念头,仿佛那时就隐约受到了那片土地的召唤。但我的一些师兄在毕业时玩的把戏让我不齿,一件神圣的事业被用来作为一张牌打,这游戏就让人敬而远之。多年以后我在拉萨见到一些在八十年代自愿奔赴西藏的大学生,像马丽华、马原等人,他们才是真正热爱西藏的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那个年代许多热血青年,似乎都有仗剑走天涯的浪漫情怀,他们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渴望生活、燃烧激情、奉献青春不需要喊口号,只是默默地行动。

我最终选择去云南。这是因为有一个工作岗位让我充满向往——云南省地质矿产局宣传处。校方告诉我说,你不是不愿教书吗?你可以去和那些搞地质的一起爬大山,为国家找矿。这个到处跑的职业对我很有吸引力,尽管我对地质找矿一窍不通,但它可能正应对了我那骚动不安的青春激情。在后来我以写作为职业时,我才发现地质找矿和作家的深入生活、对历史与现实的发现和挖掘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在大地上寻找宝藏,只不过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一个在空间里,一个在时间的纵深处。此乃上苍特意的安排乎?

我记得去云南报到之前回了一趟家,我的母亲对我去云南不是很情愿。当母亲的嘛,总是希望儿子能留在自己的身边,况且我还是我们家的长子,连我的邻居和中学同学都不太理解,说这大学读出来有什么用呢,还下放到云南边疆地方去了。好在我的父亲是修铁路出身的,常年漂泊在外,见多识广,西南地区的几条铁路成渝线、成昆线、宝成线、黔渝线等,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他才是个标准的天涯浪子。只不过是被动的,为生活所迫的。我父母一直两地分居,毕业那年我父亲还在贵州遵义工作,直到他退休,我父母才得以团聚。小时候我也是个比较逆反的孩子,我父亲说东,我心里一定想的是西。我立志要成为他的反面,做一个不听他话的“熊孩子”。他行事谨慎,严谨刻板,我从小就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他衣着整洁,头发一丝不苟,我则故意穿着随意,头发乱鸡窝一般。但我很认可父亲的一个观点,他说好男儿要志在四方,要干大事业就要舍得吃苦。因此父亲对我去云南实现自己的作家梦比较支持。父亲1950年前在成都上过教会学校的高中,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才被送去修铁路接受改造,这一改造就几乎是一辈子。我考大学时复习英语,他还能蹦出几个英语单词来。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我到现在都写不好字,这可经常要了我的命),还读过很多苏联小说,作为一个有文化的铁路工人,他知道作家是很受尊敬的职业,他的儿子要去遥远的地方为当一个作家而奋斗。这个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应该是让我的父亲感到欣慰并没有反对的理由罢?现在想来,如果他当年坚决不同意我去云南,我不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此刻,我也不知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天之灵,能不能感受到儿子对他们的感恩之情。我是他们手里的一只雏鹰,他们慨然放飞了我,没有把我关在家乡温情的笼子里。

还记得我离开家的那个上午,只背了一个马桶包(行李都还在学校),走到院子大门口时,我回头对母亲说,妈,我走了哈。随意得好像我只是出门参加一个饭局或者同学的聚会。母亲倚在门框边,望着我说,要得,路上小心点哦。许多年以后,我努力地回忆这一生活中的真实场景,母亲眼里是不是有眼泪呢?可惜我根本没有留心看;我走出院子门以后,母亲会不会眼泪夺眶而出,我那时也没工夫去想;母亲的目光被我拉了多长,我更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直到我也为人父亲,第一次在机场和妻子送女儿出国留学,眼看着她弱小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通道后的人流中,她妈妈泪流满面,我的眼眶不觉间也湿润了。在经历了这些之后,我才会深刻地理解天底下上一辈对下一辈内心深处的牵挂之情、离别之痛。而在我们年轻时,这些人类最珍贵的情感、最深厚的爱,统统被忽略了。

就这样,一个愣头愣脑的学生哥匆忙间向四年难忘的大学校园告别,向1985年的火炉城市、山城重庆悄悄告别,向生活了23年的故乡四川告别。没有挥一挥手,也没有离别的眼泪,甚至连一些伤感和惆怅都没有。我要去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了,乡愁还没有在心底里培育出来,只有对新生活的好奇和神往。

于是,怀揣着一个梦想,怀揣一张大学毕业分配派遣证,带着一包行李和一纸箱书,我从重庆挤上火车,逃难一般逃离了那座仿佛人人都在汗流浃背的城市。欢送我的只有山城的热浪,让人像狗一样张大嘴喘气。时为八月下旬,同学们都早已奔赴自己的工作岗位,有的同学在来信中说已经领到一个月的工资了,这着实让人着急。我差不多是最后离开校园的毕业生。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也算是一种凄美的诗意罢。即便在今天,我还应该为当年自己的勇气点一个赞。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当你跨出去的时候,尽管狼狈,但不要回头。

那趟驶离故乡火车的终点站,是一座过去只在明信片和风光图画中见到过的城市——昆明。那个年代的挂历上都会有一些风光摄影画,从天堂苏杭到长城黄山,它们就是彼时的“诗和远方”。我记得家里的墙壁上曾经挂过一幅关于昆明的风景画,西山睡美人,烟波浩渺的滇池,古色古香的筇竹寺,翡翠般的翠湖,以及昙华寺湛蓝天空下的梅花和玉兰,这些景色看上去犹如天堂。还记得在念大三的时候,有个四川诗人戴安常先生来搞讲座,即席朗诵了他刚刚完成的诗作《啊,西山睡美人》——

是睡着美还是站着美

啊,西山睡美人

起来吧,西山睡美人

不要痴迷虚幻的太空

渴求遥远的爱情

云,是漂浮不定的游子

周游世界的狡猾商人

星,眨着诡谲的眼睛

向你邪恶地调情

月亮用冰冷的嘴唇

吻去你脸颊上的红晕

太阳对你虽然爱得热烈

但热烈并非就是爱的忠贞

界定投资定义的目的在于确定投资协定意欲保护的投资范围。《ICSID公约》中将国际投资争端解决中心 (ICSID) 的管辖权范围限定在“直接产生于投资的法律争端”。但是《ICSID公约》对其所指的“投资”并没有作出相应规定或者解释,这直接导致了对“投资”一词的定义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决定 ICSID 仲裁庭管辖权的关键问题。 ICSID于2007年裁决的Diana案即是典型说明。

雷和闪电,是天上的一群恶棍

它们私设审判爱的法庭

只有滇池在默默地爱着你啊

用柔波洗翠你的青春

醒来吧,西山睡美人

走出缥缈的梦境……

那是一个文学的纯真年代,一首诗的力量,可以撼动一个民族。我还记得那个晚上阶梯教室里为争座位,低年级的同学还和高年级的同学打过一架。戴诗人朗诵完后掌声雷动,像一个英雄被学生们包围并崇拜。许多年以后我都还能背诵其中的一些诗句,我的一些在外地工作的同学也能背诵。在相聚时他们会不无羡慕地问我,西山睡美人醒来了吗?但在我只身来到云南高原时,西山睡美人还只是个诗意的朦胧意象,正如滇池、翠湖、大观楼以及昆明这座充满未知的城市。

火车驶进云贵高原时,切割纵深的高山峡谷令人瞠目。火车这样的钢铁巨龙在群山中蜿蜒爬行,不过是一条可怜的大青虫,给人某种严重的不踏实感。不踏实的还有我的一颗漂泊的心。沟壑无言,大山冷峻,用幽深的山洞将火车吞噬,高悬的桥梁让人感到火车像在钢丝上骑自行车。前途未卜,生命无畏,这年轻的生命将去拥抱一个崭新的世界,将去接受锤炼、砥砺、打击,去获取生活的奖赏和磨难的惩罚;去爱和被爱,去结交新的朋友和敌人,去成为一个奉献者和索取者,去逐步成长为一个男人、丈夫、父亲。全新的异域生活从此将在他的面前次第展开,这是一片人生的新大陆,陌生、偏远、荒凉、孤独。经历了一些风雨后我才会明白,人生是一条很漫长的路,陌生感是培养勇气的温床,也是打败懦夫的敌人。新大陆只接纳那些勇敢的人。未来是否充满诗意,云南高原是否接纳一个渴望成为作家的游子,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又充满了希望。

那时昆明火车站外只有一条柏油马路通向城里,路两边是高大挺拔的白桉树和翠色的田野,蓝天白云下树枝摇动,碧绿的树叶泛着白光,分外生动,一些马车响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在公路边行走得怡然自得、理直气壮,而赶车的老倌似乎还在打瞌睡。公共汽车没有他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重庆那般拥挤,当年在重庆乘公共汽车就像一场战斗,许多时候你必须在车滑进站台时,像铁道游击队员那样飞身上去吊在车门上,否则你永远只有等下一趟。年轻人惊讶的是,即便是在火车站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上下公共汽车原来并不需要摩肩接踵、挤挤攘攘,人们慢腾腾地上下车,井然有序,不急不慌。昆明城这种慢生活的节奏,那时让人还颇不适应呢。对一个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子来说,他希望生活是迪斯科的节奏,迪斯科的喧嚣,迪斯科的刺激与梦幻。而迪斯科在那个年代,似乎就是刚刚开放起步的中国社会应该有的步点和律动。

但生活绝不是一场迪斯科。我进城后立马去单位报到,一分钟都不想耽搁。云南省地质矿产局在白塔路,是昆明城中心地带。一栋巨大的土黄色大楼临街而立,宽阔的楼道,朱红色木地板,办公室宽大幽静,窗明几净。一个严肃的中年男人接过我的派遣证,脸上五官舒展开来,说,啊,你终于来了,欢迎欢迎,我们局第一个学中文的大学生。旁边有人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李处长,是他亲自把你要来的呢。

办完报到手续,就这样算是进了单位的门,但一个学中文的大学生怎么去为国家找矿呢?且莫慌,处长说,今年我们局接收的大学生都要下派到基层地质队去锻炼两到三年,你就去第一地质大队宣传科吧。那是我们的功勋地质队。你先去局招待所住下来,等两天他们会来人接你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省地矿局机关分来了十几个大学生,他们都来自北京地质大学、成都地院、武汉地院、长春地院等专业地质院校,也都被下派到各地勘单位实习锻炼,其中还有一个是省长的儿子呢。搞地质的人四海为家,大多来自五湖四海,我的处长也是成都人,“文革”前毕业于成都地院,虽说是干地质的,但写得一手好字,书卷气十足。我不知道我将去的那个地质大队将会是什么样子,我只有服从命运的安排。锻炼就锻炼吧,年轻人不接受锤炼,又何以成长?那个年代国家分配给你一个工作,你就得去这个岗位窝着,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干得好干不好,完全看个人。如果你拒绝,就得去当个体户。难以想象你读了十几年书,光荣地大学毕业,却不要国家安排的工作。而一些个体户虽然率先发家致富了,成了不得了的“万元户”,但仍然没有社会地位,仍然被人瞧不起。一个大学生再穷再苦,他的头上还是有顶社会认同的光环。

三天后第一地质大队宣传科的陈科长来接我,这是一个壮实的湖南汉子,说略带湖南腔的云南话。我的尚未开箱的行李书籍等,被搬上一辆破旧的通勤客车,中午出发,夕阳西下时,那通勤车才驶入第一地质大队的队部基地。从大门到队部机关大楼,是一条一公里长的笔直大道,路两旁是墨绿色的松树,树下荒草蔓延。队部机关大楼是三层红砖楼房,面对那大道,看上去还有些气派。基地位于一片旷野之中,被高大蜿蜒的围墙所围绕,孤立于一座平缓的山坡上。周围没有城镇和村庄,举目四望,很冷清,很空旷,也稍显荒凉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的荒原。

我先被安排住在队部招待所,第二天一上班,陈科长说,我带你去领劳保吧。劳保是什么?对一个学生哥来说很新鲜,但绝对让人充满好奇。登山鞋、防雨服、地质双肩包、宽边地质帽,野外可加热的饭盒、固体燃料球、压缩饼干、午餐肉等等。现在看来,都是些户外装备啊,哥们在那个年代,就当“暴走族”了。

几天后分到一间土坯房,大约有七平方米。所谓土坯,是指没有经过烧制的泥砖,太阳晒干以后直接垒砌成墙,也就是我们过去在书上、电影里看到的“干打垒”。这种房子带有临时性特征,土头土脑,极易残缺,日晒雨淋后,墙面花里胡哨,透着苍凉破败感。房间里一张木板床,外加一书桌一凳子一盏悬在屋子中央的白炽灯,再有就是我的一纸箱书和装衣物的木箱了。第一个晚上,屋子外狂风猎猎,龙吟虎啸。在四川盆地,我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大的风声,这是高原的风,既浑厚又尖锐,像汇聚了无数厉鬼的千军万马,在夜空中呼啸着浩荡而去(后来我才得知这里还有一个称谓——小西伯利亚)。木头窗框和土坯墙之间一些连接处的缝隙,宽到可以塞进一根食指,那些风之厉鬼便锐利地杀了进来。虽然还是八月,但我感受到了那风里的刀锋。

我想家了,也想我的大学、我们美丽的校园。我的那些在大城市工作的同学,他们此刻正在林荫道上挽着女朋友的手轧马路吧?或者在迪斯科厅狂欢,在火锅店里喝啤酒,在图书馆里做学问。而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唉,怕个锤子。新生活才刚刚开始,年轻,就是本钱;挺住,意味着一切。

住进土坯房的第一个晚上最适合用来写家信。我至今还能感受得到写那封家信时眼眶里泪水的温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彼时虽然没有烽火连天,但也山长水阔,去家千里。年轻的心刚刚学会盛满的乡愁,一不小心就倾泻出来了。

爸爸、妈妈你们好!

儿已经到云南省第一地质大队来报到上班了。这个地方离昆明有一百多公里,在寻甸回族自治县。儿一切安好,勿念。

可能爸妈要问:不是说分到局机关的宣传处吗,怎么会到地质队了?我是被派下来实习锻炼的,时间两到三年。人们说这是为培养后备干部做准备,今年分到地矿局机关的大学生都是这个政策。其实我很感谢这样的机会,它能让我尽快地接触到社会,熟悉这个行业的工作。第一地质大队是一个县团级单位,有近两千名地质队员,哪里的人都有,北京天津的,上海浙江的,湖南广东的,四川辽宁的,真正的五湖四海。感觉这里的人都很朴实,对我也挺好的。他们还没有见到过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于是把我当成个青年才子看。下午就有个大妈拉着她的孩子来看我,说要向这个哥哥学习,好好考大学。其实地质大队是个专业性很强的单位,里面有许多高级知识分子,好多人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只是工程师、总工程师看上去跟一个乡野老汉差不多,也许和他们常年在野外找矿有关吧。我现在暂时分在大队部的宣传科工作,领导说以后还会让我下野外地质分队去锻炼,跟着那些地质队员爬大山。我想我可以凭此感受到云南的山山水水,长很多见识。我喜欢这个工作。

云南的天气很好、很凉快,只是太阳大、风大。想想在重庆的夏天,要有一丝风吹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在这八月的天气里,我一天都没有出一滴汗水。等明年夏天,我安定下来了,就接爸妈到云南来耍。

在野外地质队的待遇不错,比在昆明好。我领到很多劳保,每月还有八盒午餐肉罐头。我们的队部基地在离县城十一公里的地方,像一个独立的军营。国家有条政策规定,基地离县城以外十公里的,每天有八毛钱的野外生活补贴。因此我每月可以多领二十多块钱。如果下到野外地质分队,补贴更高,据说是每天一元二。我现在可以拿到八十多元的月薪呢,在我的同学们中算是高工资了,他们大多只拿五十多块。等到月底领到工资后,我会每月给家里寄二十元钱回去,以尽儿子的孝心吧。

爸妈请放心,这里生活和四川差不多,队部食堂伙食还行,只是味道淡点。我今晚打了两份肉吃,不会像当学生时经常痨肠寡肚的了。我在这边会好好干的,一切都很新鲜,我会慢慢熟悉情况,包括看一些地质找矿的书籍。工作上的事情,等下封信再向爸妈讲吧。

春节我就可以回家探亲了,还有五个月吧。

夏安!

儿 敬上

我想我是一个男人了,再不是父母身边老是长不大的孩子。我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面对生活。从繁华的重庆来到这荒郊野岭,从热闹非凡的大学生宿舍住进这冷清得只有风声的土坯房,从天之骄子成为一个奔前程的上班族,我得学会很多东西,还得学会忍耐、学会坚强、学会乐观,学会坚守信念。我认为我的家信应该让父母放心。但后来听我姐姐说,我的母亲看到信就哭了,因为我精明的父亲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境遇。他老人家南征北战修铁路,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啊。父亲说,国家给那么高的补贴,说明这工作相当艰苦了。野外咋个回事,我最晓得。秋天来时来自家乡的包裹不断,毛衣、线裤、围巾、毛背心,还有家乡特产,腊肉、麻辣兔、米花糖,甚至连花生米都寄了一袋来。儿行千里母担忧,说的就是这个吧。

其实,我去地质队时,干地质的人后勤保障已经有很大的改观了。过去他们是哪里有矿哪里安家,大山深处的帐篷、活动房、干打垒或者老乡的猪圈牛圈,就是他们的家。一个大型矿山从普查到详查,从初步勘探到给国家提供完整的地质资料,一般要干一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老一辈的地质人是真正的大地上的流浪汉,他们踏遍青山,四海为家,一会儿湖南广东,一会儿四川云南,国家需要什么矿,你就去把它找出来,哪个地方有矿,那里就是你的人生下一站。第一地质大队里就有许多地质队员参加过攀枝花铁矿的勘探工作。他们去到的地方多是荒山野岭,走后就有一座矿山城市矗立在大地上。所幸八十年代国家改革开放起步,地质部门也搞专业化属地化改革,将地质队和探矿队区分开来,并建设队部基地,以解决地质队员们的后顾之忧。第一地质大队的队部基地从前是云南农业大学的校址,建于七十年代,那是为了响应号召,要把大学办到农村去。但到了“文革”结束后,大学恢复招生,谁愿意到这不毛之地来读书呢?农大在八十年代初及时搬回了昆明,留下这一片陈旧破败的楼房和一排排像兵营似的干打垒宿舍。地质队也许是最合适的接盘单位,大家都往城里搬,而他们的工作性质就是跑野外的,有一个生活基地,对许多习惯了四海为家、天当被来地当床的老地质队员来说,无异于一步跨进了天堂。地质队搬来后也搞了一些建设,生活设施几乎一应俱全,学校、邮局、医院、派出所、电影院、篮球场和足球场,以及食堂和街子(小小的农贸市场)。基地除了队部机关和总工办、实验室、绘图室等业务部门外,还是地质队员们的家。春天到来时,地质队员们收拾好行装,背上地质包,告别家人,出发到各野外地质分队,大山深处才是他们真正的工作地。到冬天来临,雨雪交加、寒风四起、道路阻塞时,地质队员们才会像候鸟一样回到队部基地,回到他们温暖的家。这种生活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有一次我下野外,在一个钻探分队,身边钻机彻夜轰鸣,我们住在活动铁皮屋里,围着一个火塘喝酒瞎聊,打发漫漫长夜。有个毕业于成都地院的助理工程师,又黑又瘦,戴个眼镜,和我特别谈得来。酒到酣处,他对我说,他有件很遗憾的事情是,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穿裙子是什么模样。

作为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学子,我不知道一个大男人、大丈夫,一个八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为什么还没有见过自己妻子穿裙子的模样。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穿裙子,因为那是在“文革”年代,女士穿裙子会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思想。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大街上红裙子白裙子黄裙子随风翻飞,争奇斗妍,有什么稀罕的呢?可是那时我太年轻、太稚嫩,典型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直到他从黯然神伤,忽然到泪流满面,我还是没有明白,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哭什么哭啊?

干地质的人大都有一股豪迈之情、浪漫之心,但也有某种深刻的孤独、淡淡的忧伤。直到我干了几年地质之后才能慢慢体悟出这种职业情感。它是粗犷广袤的、面向大地的,高山大河,雪山峡谷,都在脚下;它又是深厚细腻的、穿越时空的,地下几千米洞若观毫,震旦纪侏罗纪白垩纪,从千万年到上亿年的时间了如指掌。他们眼中的时间,就是地球的历史。所以这是一群爱得很深的人,我很荣幸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参与编一份队部机关小报,八开四个版,印两百份左右,这张报纸在全局系统里是做得最好的。这报纸出笼也很特别,因为印数太小,不可能送到正规的印刷厂去排版印制。我们先把文章请打字室的人打印出来,然后用剪刀将一篇篇文章剪下来,正文、标题、副题、内文都用复印机放大或缩小成不同的字体,再用胶水贴到一张画好板式的白纸上,是为拼版,再加一些照片、花边图案,一个版面看上去至少不单调了,再送到复印室用复印机复印。我的同学有分到出版社、报社、文学刊物当编辑记者的,我们通信时谈到各自的工作,我总是很自卑,觉得自己是个不入流的编辑,我羞于启齿自己编的报纸。可是在现实中,我还是干得很起劲。我们的报纸除了刊登局里、大队的时事要闻、领导讲话和主要工作外,每期还留一个版或半个版来刊登地质队员们的诗歌和散文。地质队里也有个文学社,我们给它取名为“山谷风”,语出在地质系统的一首行业歌曲,“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文学社聚集了十几个喜欢文学的青年,写诗的居多,他们也知道北岛和舒婷,知道朦胧诗,但写得更多的是一些充满山野激情的为国找矿诗。那个年代似乎到处都有这样的文学社团和朴实无华的文学青年,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在高校还是工厂。缪斯女神如此高贵,文学的梦想却遍及乡野,让我这个学中文的人,似乎不去当一个作家,都对不起自己的祖宗。

我初到地质队时做的一件让人不可理喻的事情是,每到星期天就去爬周边的大山,否则那么多的荷尔蒙怎么消耗?我背上地质包,里面有两个馒头或压缩饼干、一些糖果、一壶水、一台半导体小收音机、一副望远镜和一部120黑白相机。我独自穿过田野,穿过村庄,沿着山脊线往山顶爬。山都很荒凉,只有一些草坡和低矮灌木,爬到山顶,方圆几十里起伏的大地尽收眼底,但却没有“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因为还有更高的山,苍苍茫茫地蔓延在远方,让人真正体会到云南高原的山,山山相连,山外有山,一辈子也爬不完的大山啊!但每次登顶的那种感觉还是很豪迈、很激动,有小小的征服欲、自豪感。尽管我回到队部基地时,人们会笑着说,今后有你爬的山呢,爬到你哭。

的确,干地质的人就是爬大山的料。按他们的说法,把自己的脚底板高过群山。尤其是那些搞地质普查和地质填图的地质队员,那是真正的“爬山匠”。给你一张1:50000或1:100000的地图,上面标好经纬线,你就迈开双腿走去吧,逢山翻山,逢水过河。在一些原始森林里,你得用砍刀开路。一个搞区域地质调查的地质队员告诉我说,他有一次在西双版纳的密林里,要翻过一根横亘在前面的巨大枯树,他实在翻不过去了,就想先靠着那根布满青苔和各种不知名的热带植物的枯树,抽一支烟、歇一会儿。等他烟点燃后,忽然发现枯树的上面部分动了起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蟒蛇伏在枯树上啊!刚才他还把胳膊搭在那家伙冰凉的身上呢。这蟒蛇足有人的大腿粗,他吓得屁滚尿流,滚下了山涧,好在茂密的次生林没有让他摔得更远。他还遇到过熊,手上只有一把地质锤,他们相隔二十来米,对视了两分钟,熊自己一摇一摆地走了。这哥们说他差点尿裤子了,汗水湿透了全身。

我短短五年的地质生涯中没有这么些传奇经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辛苦。我下野外地质分队时,爬的大山也不算多,远没有到爬到哭的地步。那时,每个野外分队都配有一辆八人座的北京吉普,有点像我们看的老电影《奇袭》中美国佬的那种中型吉普车。地质队员叫它大屁股吉普,它在乡野里也挺威风的,开到村寨里很招姑娘们的眼。要知道那时县委书记还只能坐五人座的北京吉普。在一些偏远的地方,我们经常被当作上面来的大干部,被老乡们拉着说事儿,要救济粮、化肥种子啥的。有些地质队员也挺油的,把自己装得像一个能办大事的干部,骗老乡们把陈年老火腿割一块下来喝酒。他们是大山的浪子,知道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但他们绝对心地善良,不过是饱一饱口福、过一点嘴瘾。有时假戏真做,把人家姑娘哄到手了,那是一定要娶回家的。地质分队里有专职的指导员,像部队一样对思想政治工作抓得很严。

有一次在一个小山村,我们在村长家吃饭,一个姑娘清纯黑亮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我的初恋,令我有些不能自持。那姑娘似乎对我也有些感觉的样子,给我盛饭时左一勺右一勺的,压得饭碗堆成一座小尖山。身边的兄弟们看出了异样,便趁机起哄,把朦胧中的美好感觉昭然于天下。这下好了,当我们上车走人后,在山路上绕了几个弯,猛然发现那姑娘还站在山头上。她头上的红色头巾是那样的引人瞩目,那样的让人羞愧。我们其实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人家叫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晚上我是被分队里的苞谷酒搞翻了。

平常大屁股吉普给地质队员们运送给养,也把出野外工作的人们送到公路能达到的地方,没有路了,大家再下车爬山。这种帆布篷的吉普车不关风,在山间土路上摇摇摆摆地行驶,拉出漫天的尘埃,夏天时尘埃呛人,天冷时寒风在车里到处乱窜。地质队的司机都是一等一的驾驶高手,再陡的山路他都上得去,半个轮子悬在山崖边他也敢开。我后来跑藏区采风体验生活,什么样的路都敢走,也跟在地质队里练出的胆量有关吧,包括野外生存经验、什么地方可以扎帐篷、什么地方可能有水源、风雨中如何升起一堆篝火,以及遇到蛇、蚂蟥、马蜂、跳蚤之类小生物该如何应对和防护等等,我认为这些就像人生必修的课程一样,你必须掌握。

我跑过的一些野外地质分队,有找煤田的、找黄金的、找铅锌矿的、找磷矿的等等。野外分队的兄弟们把我当他们中的一员,告诉我如何看地表露头、看地质年代、看地层断代。人们根据大地上隆起或切割的高山峡谷,确定地表形成的地质年代,从地质年代推断可能潜藏的矿藏,从地层断代或地表露头(也叫矿苗)观测它是什么矿种,然后挖一个探槽解剖地表,这探槽就像战壕一样,有可能绵延数里长;当探槽工程摸到矿脉的大体走向时,他们会再沿着矿脉再打一个探洞,进一步摸清矿藏丰富与否。在黄金野外地质分队,我曾经进过一个金矿探洞,地质队员们沿着金矿脉往大地深处掘进。那矿脉粗的有人胳膊大小,细的仅如人的一个手指。而且就是这样的矿脉,三克吨就够工业开采品位了,也即每吨矿石里蕴含了三克黄金。一克黄金,要经过多少人的努力,才能从大地深处提取出来啊!想想你手上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项链,应该就不会抱怨它为什么那么贵了。找矿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如果发现某处矿藏有勘探价值,那就上钻机。几台十几台钻机布下去,将地层深处的岩芯提取出来,再送到化验室解剖分析,地下世界的秘密就昭然若揭了。

多年以后,在我成为职业作家搞田野调查时,我便不自觉地采用了当年地质队员们找矿的这种方式。我在大地上行走,穿州过县,走村串寨,不同的民族文化、不同的人文特色,观察、学习、比较、鉴别,我寻找最适合于我写的那个题材。当某个地方的人文历史让我怦然心动,当我发现某个村庄蕴含着丰沛的写作素材时,我就会像发现了金矿一般“上地质手段”了。从外到内,从表及里,从社会表象的解剖到人文、历史,再到向宗教信仰、文化文明的深度挖掘、勘探。功夫如果能做到这个地步,再写不出好作品来,那就只能怪自己的才华有限。

我相信天地宇宙间有一些命中注定的东西,我也相信所有的经历都是有价值的。地质队员的生涯开阔了我的视野,塑造了我的性格,让我眷恋脚下的这片土地,热爱它,敬畏它,走向它,阅读它,书写它。我成了一个不在大地上行走就很难写作的作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直被我奉为圭臬。当我站在某一个海拔三四千米以上的雪山垭口,遥望眼前连绵的群山,像凝固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层层铺排到天边。天高地厚,思绪苍茫。我会感受到这颗蓝色星球上的宏大叙事,感受到大地深处的脉动,感受到有股氤氲之气,在滋养我的灵魂,培育我的灵感。一个作家,就该是这样炼成的吧。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这个世界如此丰沛多姿,却如一个无言的大师,教我们一步步成长。在我成为一个地质工作者时,我并不确定自己将以写作为终生职业,只是怀揣一个美好的梦想;当我成为一个职业作家时,我却常常怀想干地质时的那些青葱岁月。古人云:“到处皆诗境,随时有物华。”青山踏遍,人生如寄。无论是寄存于故乡,还是寄存在高原,旷野中认准的一条路,一直走下去,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矿藏。正如有一次我在山林里迷了路,天已向晚,恐惧随着黑暗一层层地压来。我以为自己到了绝境,但昏天黑地中其实有一条路就在我的脚下,你只需勇敢地走下去。这世上有的人是探路者,更多的人是在走前人走过的路。大地上的道路千万条,贵在于发现。你只需有一双慧眼,再加上无畏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