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门

2020-05-01 07:39聂作平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北门老白大林

聂作平

从前,成都是一座方正的城。以展览馆前的毛泽东塑像为中心,建筑和街道争先恐后地向四个方向摊大饼一样铺开。成都人方向感强,说起东西南北,总要加一个门字:东,是东门;南,是南门;西,是西门;北,是北门。这大概源于明清时修筑的城墙,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才拆除。有城墙的年代,城门既是通道,也是地标。

二十年前,我从自贡漂泊到成都时,关于四门,有一种说法:东门住穷人,北门住闲人,西门住贵人,南门住富人。这一说法的背景是,东门多工厂,九十年代企业转制,工厂倒闭,工人下岗。年久失修的工人小区,匍匐在破败的已不冒烟的烟囱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西门有多个政府机构以及政府宿舍,自然是贵人。南门是新城,刚刚兴起的商品房价格不菲,只有富人住得起。至于北门,火车站和几个长途汽车站布局在此,每一天,车站前的广场和附近街道上,都游走着若干面目可疑的闲人。

也就是说,经过两年努力,在欠了银行一笔贷款后,我终于成功地把自己从穷人升级为闲人。

在北门买房,固然由于买不起西门和南门,不过也有另外的考虑。我想,我没有固定工作,免不了要在不同单位打工。那么,家的地方,距市中心越近越好——那时的大多数单位,还很规矩地坚守在市中心。至于整座城市,三环也才全线贯通。出了二环,就像到了郊区。我的房子在一环以内,距离锦江,直线不过几百米。

小区门口那条街,南北走向,叫做解放路。于是,我猜测,上世纪摧枯拉朽的改朝换代中,来自北方的军人就是顺着这条街进城的。如今的解放路两侧,已新建了不少高大楼宇,街道也已拓宽。但二十年前,却是一条古意盎然的老街:两旁是一楼一底的木楼,楼上居人,楼下做生意。一棵接一棵的梧桐树,粗壮丰满,满头绿荫。夏天路过,不仅晒不到太阳,即便下点小雨,也不湿衣。躲藏在树后的店铺都是平凡的、平民的:包子店,米粉铺,杂货摊,小旅馆,甚至还有一家即便在镇上也难寻的白铁皮屋。偌大的店铺里,陈列着一些用白铁皮制成的水桶、水壶、水盆、油壶和花盆。一老一少两个匠人——一望而知,是一对父子,沉默着,坐在高高的白铁皮制品后面忙碌。偶尔,会从里面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门外的蝉鸣搅和在一起。

二十年前,我刚过三十,正是呼朋唤友、啸傲轻狂的年龄。那时,我的核心朋友圈,大多是与我一样,来自川南的兄弟。其中,不少人是受我的影响,在我到了成都后,才跟着来的。为此,我戏称他们是我的八千江东子弟。在这之前,我们大抵有着共同的遭遇:热爱文学,又对与文学毫无关系的工作深度厌倦。于是,在一次次喟叹与犹豫后,终于自己把自己“调”到了成都。

李华即如此。李华少我十岁,那时,他二十出头。师范毕业后,分到一所乡村小学教书。那是一所真正的乡村小学,几间东倒西歪的教室,深陷在水塘与秧田交错的原野上。看看老校长霜风凄紧的脸,李华能想到的就是如何从这里逃出去。那年暑假,他第一次来成都。晚上,坐在毛泽东塑像前的台阶上,他望着远远近近的霓虹与车灯,当然还有从身边走过的飘浮着香水味的姑娘。那一刻,他决定:再也不回乡村小学了。他也要到成都来漂泊。

李华的故事让我想起少年时读过的高尔基自传《在人间》中的一个细节:春天,在画师家打杂的高尔基上街买东西。当他沿着涅瓦河大街行走时,他看到,原本封冻的涅瓦河上泛着春水,河岸上原本光秃秃的树木又吐出了嫩嫩的新芽。刹那间,高尔基心里涌起一阵久违的感动。他决定,再也不回画师家了。为了涅瓦河的美丽春天,他甘愿流浪。

像李华那样从老家来到成都,并聚集在北门周围的兄弟,最多时有十余人。北门大桥下的府南河——这条从成都市中心蜿蜒而过的河,本有一个更为诗意优雅的名字:锦江。民间却称它府南河。一条府河,一条南河,它们就在距北门四五公里的下游交汇。

除了深冬的夜晚过于寒冷,其他大多数夜晚,我们总是聚在大桥下的一家茶馆喝茶。竹制的椅子和竹制的桌子摆放在绿化带边缘或是河边的人行道旁,三元一碗的成都花茶,开水无限量。如果饿了,还可以叫老板煮一碗煎蛋面。六元,足以吃得饱胀。

夜深人静,其他茶客都散了,只有我们还在高谈阔论,谈论的话题有文学、历史、时事、女人,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少不了对未来的期许和向往。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还在为明天做一个所向披靡的梦。

因为,我们从异乡来到成都,来到闲人出没的成都北门,就是为了一个梦。

老白不算我的江东子弟,但他和我一样,也来自川南。通过朋友认识他时,他已在北门生活多年,并拥有了一个发福的肚子和如影随形的众多兄弟。别人客气而恭敬地称他:白总、白老大。不过,他的一些生活细节,依然固执地透露出川南农民的底色。

比如有一次,他宴请一位家乡来蓉领导,我亦叨陪末座。宴席结束,宾主俱欢,他叫服务员买单。服务员把单呈上,他大声说,我不看。你告诉我多少就多少。接着,只见他伸出熊掌般厚实的手掌,从皮夹克口袋里往外拉出几叠百元大钞。每一叠钞票都用橡皮筋扎着,大概一叠就是一万。然后,再漫不经心地抽出十来张扔给服务员。我和领导大感新奇,也有点意外,默默地看着他。

仔细想来也不意外。因为,老白本是苦孩子出身。没有钱的日子过得久了,留下的印记太深,才会对钱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偏执。

据老白酒后以及熟悉他的朋友讲,老白出生在我老家一个偏僻的村子——那村子,距镇上也有十几里。从他往上追五代,都是地里扒食的农民。

初中时,老白因交不起两块钱的春游费,被班主任当众一顿奚落。原本就对学校和老师颇不满的老白怒不可遏。许多年后的一次酒局上,他对我说,你想,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尤其是还当着我暗恋的女同学的面。老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老白,那时还是小白,抓起一根板凳,砸到班主任身上。这一冲动的结果是:原本要送劳教,他的父母卖掉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托人找到老师和校长苦苦求情。劳教免了,学却不能再上了。好在,老白早就不想上了。他趁父母还在为他的事找人找关系,背了家里两只鸡和十来斤米,摸黑踩了三十里夜路赶到县城。次日,卖掉鸡和米,买了一张通往成都的火车票。

之所以是成都而不是别的城市,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成都打工。过年时,他见过这个远房亲戚。远房亲戚说,成都到处是机会,只要人不笨,发大财是早晚的事。老白只知道亲戚住在成都北门。初时,他以为北门就是一座高大的城楼,城楼下有一些小房子,他自然不难找到亲戚。然而到了成都到了北门,他才惊讶地发现,方圆数公里的几十条街,都笼统地称为北门。

没有找到亲戚的老白就像一粒被风吹到陌生地带的种子,只能自生自灭。前几天,他白天拣破烂,晚上就睡在北门桥洞下。好在是夏天,除了蚊子多些,河里飘上来的气味难闻些,倒还凉爽。后来的一天晚上,他睡得正香,被人几脚踢醒,几个同样蓬头垢面的流浪儿,搜走了他身上最后几块钱。

幸好,第二天,老白就在北门上找到了工作:和成年人一起拆房子。工钱天天算,住宿呢,没来得及拆的房子多的是。老白说他第一天挣了十五块钱。五块拿去吃饭,余下那张十块的票子,他一直存着。许多年后,在他装修豪华的办公室墙上,悬着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塑封过的十元人民币。老白说,那就是他打工第一天挣的。

经过多年摸爬滚打,老白在北门立住了脚。在家乡,他也从众口一词的不良少年,上升为传说中的精英。不少来自老家的年轻人投到他门下,他来者不拒,一一收留。我和他交往时,他承包了一家四星级酒店的餐饮和娱乐,还成立了一个商会,每有家乡领导来蓉,总由他出面接待。许多次,我都看到他从口袋里随意拉出一叠叠橡皮筋扎着的人民币。洁白的灯光下,红红的人民币有些刺眼。

老白的发迹对兄弟们是一种鼓舞。我记得,当我在北门大桥下的茶馆里,添油加醋地向他们讲述老白传奇的发家史和如今的偌大家业时,平时老苦着脸的丁诗人猛然在大腿上一拍:他没文化都能混出来,何况我们这些有文化的?难道我们还混不出来?

道理似乎是这样。可很多时候,生活并不按我们自认的道理往前走。生活总是不讲规则,更不讲道理。丁诗人来自老家一家工厂。更早前,他和老白一样,也是家里穷得老鼠都只能到邻居家偷食的穷苦人。在工厂,天天被老板呵来斥去,终有一天,他失去了耐心。那时,我刚到成都,在一家报纸打工。他给我打电话说,这X工厂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也想来成都。下一周,他就来了。那时,我还没买房子,老婆孩子还留在自贡。我和田二租了一处两室一厅的旧房子。丁诗人从夜市上买回一床草席,往狭窄如过道的客厅一扔,就在上面睡了几个月。

丁诗人因老白的奋斗而生出许多豪言壮语时,他的人生正处于空前的低谷。到成都好些年了,丁诗人总由于各种各样的原由丢工作。有时是老板嫌他呆头呆脑,比如在报屁股上发了一首诗,偏要拿出来让同事们看看。或是聚餐吃饭时,对大鱼大肉表现得过于热情奔放。有时是他嫌老板对他不尊重。比如在一个书商那里做编辑时,书商的老婆,也就是老板娘,比他还要小两三岁,当着众人的面,不叫他丁老师,叫他小丁。丁诗人勃然作色,假装没听见。

总是丢工作,就意味着总是找工作。给丁诗人找工作,曾是我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为了给他找工作,我曾带他去一个朋友公司面试。马上该他进场了,他却突然闹肚子,急三火四冲进厕所,差点把公司董事长撞翻在尿槽里。同样为了给他找工作,我请老陆喝酒。老陆是一家很大的文化公司的中层。我们围在北门的一家餐馆里,喝我妈自酿的米酒,一直喝到日头偏西,双腿发软。过几天,丁诗人去了那家文化公司。不久,老陆打电话向我诉苦:喊丁诗人找一幅插图,他找了一个多月还是两手空空。公司聚会,为了拈爱吃的那盘菜,他竟站起身,筷子追着转动的桌盘胡乱挥舞……虽然诉了苦,老陆好歹把他当做自己人。在老陆庇护下,老丁在那家公司干了好些年。用他的话说,终于找到了一个要买养老保险的单位了。

像丁诗人这样时常被炒鱿鱼的不只他一个,十来个兄弟里,甚至有两个比他还要惨。丁诗人虽然被炒了多次鱿鱼,但也说明他到过多个单位伺候过多个老板。另有两位兄弟,被炒鱿鱼的机会也难得——他们几乎就没找到过工作。

第一个是老汪。出没于北门的兄弟中,老汪年龄最大。他是河南人,早年,在某青年报上发了一首连标题带名字也只有几十个字的小诗。那时的青年报刊,喜欢在文末附上作者通信地址。这样,那首诗为老汪挣来三元钱稿费(他说用来买了一支笛子)和一麻袋读者来信。其中,竟有十几封情书。

其时,河南乡下青年老汪正为找不到老婆发愁,没想到一下子收到十几封情书。如同快要饿死的老鼠,胡乱一跳,居然跳进了米缸。老汪在情书中挑来选去,确定了一个四川姑娘。通了几十封信后,老汪就从河南来到川南,做了上门女婿。

川南生活二十年后,老汪的口音变得非常古怪,既不是河南话,也不是四川话,当然更不是普通话——或者说,他说普通话的时候,河南人听不懂,四川人也听不懂。他的单位在文化馆。文化馆长年无事,领导默许了他停薪留职。因为他也想到成都漂泊,以便终止二十年如一日的枯燥乏味。

老汪找工作的经历曲折而漫长。总而言之,面试了十来家单位,就是没有一家看上他。最大问题有两个,一是语言不通。人家说,未必我们还要给他配翻译?二是年龄太大。其中一家公司的人暗地里说,这把岁数都该退休了,怎么还出来找工作?

老汪只得回川南,回他的文化馆,继续去当无人可以辅导的文学辅导。临行前夜,兄弟们在一家冷啖杯喝了一夜的酒。一些人醉了,一些人大半醉。醉和半醉的人都同样感动,搂着脖子,拍着肩膀,说一些苟富贵勿相忘的酒话。天明,老汪背着牛仔包,一步三回头地去车站坐车。兄弟们也偏偏倒倒地跨上自行车,匆匆前往打工的单位上班点卯。

第二个是苦根。苦根是我的发小。多年来,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有一年,他突然降临成都,背着一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挎包,包里装着一个键盘。他说,他和女朋友分手了,电脑主机和显示器分给了女友,他分到了键盘。这个键盘很好用,就送给你。我说,我用笔记本,不需要键盘。他就遗憾地搓着手,怜惜地看着那个孤苦伶仃的键盘。

为苦根找工作倒不像老汪那么困难。毕竟,他就是四川人,语言总是通的,用不着翻译。问题在于,苦根认为自己读了那么多书,还会写诗作文,那肯定算文化人。既然丁诗人都是编辑,他怎么着也得找个和文化有关的事才行吧?

他这么想或许有道理,可问题又在于,他从没在文化单位干过一天,也没有文凭——高中文凭也没有。并且,没发过作品——茶聚时高声朗诵显然不算。两个月后,好不容易为他找到一个和文化稍微沾边的工作:报纸发行。

发行这工作很特殊,凌晨四点半就要到发行站,然后在六点半之前把报纸分发完毕。自称晚上要读书写字的苦根,原本早晨是起不来的。这时也只好凌晨四点起床,顶着满天星光和露水去上班。如是,晚上的茶聚,他就在一旁打瞌睡。他乱发蓬松的头一点一顿,昏黄的路灯光下,像是波涛中挣扎的一颗葫芦。

令人气恼的是,就在第一个月只余三天时,苦根不声不响地辞职了——不,说辞职还不对,辞职至少有个正常手续。他是那天早晨突然就不去发行站了。他没手机,人家没法找他。发行站很生气,不仅扣发当月工资,还扣掉了一千多元押金。那押金,是众多兄弟为他凑的。

苦根的做派使得他众叛亲离,兄弟们再也不因他会背诵屈原和庄子而对他肃然有些起敬了。茶聚上,他成了最没话份儿的人。不久,他搬离北门,去城郊投奔姐夫。

当然,北门兄弟中,也不是统统都混得这么惨不忍睹,其中也有三几个混得不错。只是,鞋合不合脚,只有脚才知道。在表面现象之后,到底有着怎样的人生愁绪,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这,我也想起两个朋友。

一个是漆兄。漆兄和老陆一样,都是为了爱情来到四川的。只不过,漆兄来得更远,他的老家在东北松花江边,一座被北大荒的黑土地包围的小城。来川后,他在我老家的一所学校教书。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了一系列小说。按他的说法,当时和方方、余华都在同一家刊物上发东西呢,于是调进文联。当年我离开自贡时,他劝我留下,甚至用带东北腔的普通话嘲讽我: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那时,漆兄已升任文联副主席,而主席已近退休。江湖传说,他很快就要接任主席,同时还将兼宣传部副部长。总之,漆兄行情看涨。不料,有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他说,我到成都了。我以为,他到成都开会或出差。但他纠正说,来成都上班。细问,是到成都一家行业杂志,做副总编。

以后才得知,漆兄在仕途上遭遇沉重打击:市委副书记召开的某个会上,漆兄代表文联发言,副书记不知为何突然黑了脸,拍着桌子打断他:不要讲这些没用的废话。在其他官员那里,或许脸红一阵也就罢了。但漆兄是文人,文人是最要面子的。他自认没法再在官场混了。他得离开,他也要蓉漂。

那家行业杂志之后,漆兄又换过几家单位。一度,甚至帮一个老板经营过一家茶楼。最终,去了文联。文联有一座招待所改造的办公楼,房间不大,一人一间,每间都有卫生间和天然气。这样,他的同事们就看到,每天早晨,漆兄和夫人一同来到办公室。漆兄铺开稿纸写作,漆夫人到菜市场买菜。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在办公室解决。直到晚上十点,两口子才踩着月光或灯光回家。据说,这样能节省不少水费电费气费。尤其是夏天和冬天。

漆兄参加过不多的几次北门茶聚,夫人如影随形,飘然而至。我清楚,他和夫人曾发生过离婚大战。背地里,他苦笑着对我说,我坚决要离,她坚决不肯。我一坚持,她就绝食。末了,他总结说,我也是反叛过的,只是,反叛被镇压了。从此,被看得更紧了。

如果沿用漆兄的反叛说,那么我的同学大林算是反叛成功了。很多时候,当我和兄弟们坐在桥下的茶馆里喝着已全无茶味的茶水高谈阔论时,冷不防,就会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高挑男子,挽着一个同样高挑的女子,像一对幸福的布娃娃一样从花台边经过。那就是我的同学大林。

大林是一家酒厂驻某省老总,老婆却是成都人,因而他把家安在了成都。当我只能按揭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公寓时,他已在北门少见的高档社区全款买了两百多平方米的跃层。有一次,他请我吃饭。我说,我这里有两个兄弟。他大声吼,你有二十个兄弟,也一并带来,我请客就是了。

虽然古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很多时候,如果没有朝朝暮暮,就很难说还有久长之时。以大林而言,即如此。

大林这对恩爱夫妻也出了问题,这是朋友们没有想到的。一个夏日的黄昏,我还在茶楼写字,大林来电话说他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并特意叮嘱,有事,别带兄弟。一个钟头后,我们在餐馆碰头时,果然只有大林和我们共同的朋友老汤。

桌边很显眼地放了一只旅行箱,就是说,大林还没回家。酒过三巡,大林全无征兆地说,我是回来离婚的。我和老汤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气氛和语气都不像。为什么?有人了嘛。大林的人,是他手下的销售员。初时,大林不过逢场作戏,然则入戏深了,也就动了心。

我和老汤都劝大林冷静些想想。大林却有些愤然,你们天天在成都喝茶打牌,老子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好不容易有个女人,你们却劝我算了。酒喝得有些尴尬,差不多就是不欢而散。我和老汤往北门大桥一端走去,大林往北门大桥另一端走去,而他两百多个平方米的家,原本是在我们走的那一端。

以后,大林离了婚。房子和女儿都给了女方。大林少有回成都,更不来北门。有时候,我们喝茶时,还会看到大林的前妻,顺着河边的绿化带慢慢散步。不久,我们看到另一个男人,同样的高挑,挽着大林的前妻,像从前一样,行走在锦江畔。那时候,春天到了,萧索了一冬的梧桐树正迫不及待地吐出满树新芽。

一转眼,我搬离北门已经十年了。我在北门一共居住了不到十年。当年聚在北门的兄弟,早已星散云消。恍如古人说的那样,来时瓦合,去时瓦解。在来和去的合与解之间,就是沉重得让人叹息的人生。

十一年前汶川地震时,锦江两岸搭满了花花绿绿的帐篷。我也在北门大桥下搭了一顶。晚上,想把兄弟们召来坐坐,最终到场的,已经只有李华和田二了。我们坐在一株白玉兰下,就着猪头肉喝酒。白玉兰花期未到,满树都是革质的叶子,风把它们吹得卷起来,不像树叶,倒像一只只小皮鞋在风中狂奔。

那时,我们检点曾经的兄弟,他们已经四分五散——

老白的生意做得声色渐起时,接连遭到几场巨大打击。首先是他的商会不合法,勒令解散。如果不是某领导说情,还可能定性为黑社会。接着是他承包的酒楼突发大火。酒店以此为由,提前终止合约。老白和几个朋友去澳门散心,免不了赌一把。一夜下来,欠下数千万债务。为了还债,不得不卖掉几套房子和几个铺面。成都呆不下去了,只好又回老家。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舔一舔伤口。这地方,就是老巢。老家呆了几个月后,他去了攀枝花做生意,企图东山再起。直到我写这篇短文时,依然没有老白的消息。他从前经营过餐饮的酒店还在,前不久又一次易主,又一次装修。已经没有人知道老白了。对这座酒店来说,老白的奋斗与破产,都属于无人关心的史前史。

老汪回川南后,仍在文化馆上班,间或写些小诗小文,发在当地的日报晚报上。日子倒也过得悠闲。意外的是,有一年春天,消息传来,老汪查出肝癌晚期。时日无多,老汪放弃了治疗,回到老家河南。这时大家才想起,几十年来,老汪极其嗜酒。朋友聚会,每饮辄醉自不用说,即便在家吃饭,也是每晚必喝几两。老汪一张脸红扑扑的,初时还调侃他水色好,其实很可能肝上出了问题。

老汪早换了在成都使用过的手机号,幸好原也属北门兄弟的阿陈,此时被公司派驻河南,其驻地与老汪所在城市毗邻。阿陈好不容易联系上了老汪——准确地说,是老汪的妻子。但是,老汪的妻子拒绝了朋友们探视的请求。她说,他想安静,谁也不见。不久,老汪去世。再过两年,老汪的儿子结婚。

苦根去了泸州。经姐夫的战友介绍,到一家医院当门卫。他继续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继续持之以恒十年如一日地买彩票。他坐在门卫室里,用一支绑了胶布的圆珠笔在一叠处方笺上细心演算——他说,彩票是有规律的,他只是一时还没找出来,他还要继续找下去。每个月一千五的工资,五百吃饭,二百给老娘,再一百零花,余下七百,全买彩票。然而,多年来,哪怕千元级的奖,他也从未中过。

我已经有一些时日未曾去北门了。上一回,大约是三个月前吧。现在的城南既是高新区,又是天府新区,众多企业,众多机会,众多充满欲望与奋斗的面孔,让我如今居住的城南总有一种热血澎湃的拥堵。没想到,进了二环,尤其进了北门一带的二环,拥堵神奇地消失了。北门一带马路边的底商,从前一家接一家的旺铺,居然有不少关门闭户,悬着出租出售的字牌。我们无数次喝茶的茶馆,也已消失。

不过,还是有一些曾留下了深深印记的事物依然——依然在冬日灰白的阳光下散发出清冷的光。那样的光,属于昨天,属于记忆。

是的,金牛四医院还在。十多年前,隔上两三天,我就会摸进去挂一张一元的号,到全科诊室——医院太小,没分科,所有医生都是全科,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从成人到儿童,都由他们处理——请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帮我量血压。一来二去,和老太太熟了。有时,她收了我的挂号单,笑着说,你是老熟人了,不用挂,直接量就是。

我犹记得,我是2005年五一节期间查出高血压的。之前喝了两次大酒,一次是剧作家高旭帆嫁女,一次是与几个朋友在锦里不期而遇。五一节,原与李华约好,一同去阿坝。谁知临行前一晚,忽然头晕。初时尚不在意,凌晨入厕,竟天旋地转。到医院一查,已是中度高血压。一时间万念俱灰,天也快塌了下来——而今,早就对这种终身性疾病泰然处之。随着年龄增长,对疾病似乎也会变得越来越包容。反过来,或许可以说,人的成长和衰老,正是伴随着对疾病的包容和忍耐。

我还记得,计划中的出行之日,我和李华等人在北门桥头一家就叫桥头堡的餐馆吃饭。他们喝酒、吃肉,我只咽了半碗稀饭和半盘炒青菜。

是的,一相逢茶楼也还在。茶楼就在北门桥头,恰与桥头堡川菜馆隔河相望。从家到茶楼,走路七八分钟。也就是沿着梧桐树荫覆盖的老街,次第走过四医院、包子铺、米粉店、白铁皮屋和火锅酒楼。茶楼足有上千平方米的大堂和几十个包间,显示出生意兴隆。辞职回家做自由撰稿人那些年,几乎每天午后,我都背着笔记本前往茶楼,寻一张相对安静的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一杯十块钱的毛峰或花茶,尔后码字。

如果有朋友来访,茶楼就是会客室。可以谈文学,也可以谈生意。当然,与旁边谈修高速公路或是拿地皮批文的真正生意人相比,我们谈的生意微不足道:千字到底两百还是三百?如果来的朋友够多,而大家都有兴趣,就可以合上笔记本,要一副扑克,斗几把地主。赢家负责晚餐。输家也就吃得正义凛然而又怡然自得。

大概是经常出没,且又是茶客里不多带笔记本的,不久,大堂经理不知怎么就和我认识了,知道我是一个天天码字的作家。下一次去的时候,小妹上了茶,又端来一个巨大的果盘。我诧异无比。这时,我看到丰腴的大堂经理在吧台后面静静地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小妹说,这是送你的。一杯茶只要十元,一个果盘却是三十。送了几次,我深感愧疚,终于鼓起勇气对小妹说,如果一定要送,就送小份吧。

是的,张家巷的夜宵一条街也还在。张家巷是一条与解放路垂直的小街。同样的木楼,但因巷子中段有一所小学(那也是女儿的母校),是故木楼中间还杂了一些水泥楼房,如同鹤立鸡群,或鸡立鹤群。同样的梧桐,同样在深秋里无声无息地抖下一片片枯黄的叶子,踩在上面,就发出吱吱的尖叫,像在喊痛。

张家巷通往菜市场。通往菜市场的街总是富于生活滋味,早晨或傍晚,会有无数中老年人——大抵以女性为主——拧着菜篮子或塑料袋,淡红的猪肉羊肉牛肉,嫩白的鸡肉鸭肉鱼肉,以及深绿的蔬菜,它们无一不在提醒你:家和食物绑在一起。

到了晚上,张家巷摇身一变,成为夜宵一条街。十几家夜宵店一家挨一家,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我和兄弟们无数次在深夜里出没于张家巷,在那些烧烤店、火锅店或是羊肉汤店里,就着简单的食物和大量的白酒,消磨漫漫长夜。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为李华饯行。不到二十岁就对体制感到厌倦的李华,被天府广场深夜也不睡眠的霓虹引诱来成都的李华,最终还是回到了体制的怀抱。那些年,他先后在几个单位打工——这些单位,包括报社、杂志社、房产公司和幼儿园。花样繁多的单位说明,在体制外谋生,需要更多的适应——越来越有一种漂泊不定的不安全感。此时,他开始怀念体制。恰好,有人推荐他回老家的一家医院,有编制。饯行酒喝罢,又移到桥下喝茶。茶罢,夜已深,自然移到张家巷喝夜酒。酒冷话长,当大家都喝得有几分迷糊,而李华已经第三次感伤哭泣时,突然间,我听到从梧桐树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啼。再看,天已蒙蒙亮了,一个身着橘色工装的清洁工,正挥着扫把,从街的那头慢慢扫过来……

我是最早搬到北门,也是最后一个搬离北门的。当兄弟们都星散后,有几次,我独自来到曾经喝茶的那家茶馆,坐在以前无数次坐过的锦江边。想想三几年前,身旁还坐满了人,而此刻,他们都一个个远我而去。老板仍是从前那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只是,又是几年光阴,伊也渐渐显了老相,韵少了,风多了。她问我,你以前那些朋友呢?怎么一个也没来?是啊,他们怎么一个也没来?或许,我只能回答:为了生存,人们必须天各一方。

那之后的一个冬夜,寒风凛冽,我喝醉了,从市中心回到北门。在小区门前的解放路上,我扶着一棵熟悉的梧桐树一阵狂吐。吐过,心里涌出无边无际的孤独。我摸出手机,给通讯录里随意调出来的名字打电话,要他们过来,马上就过来,到北门来。我想,如果来的是男人,那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兄弟;如果来的是女人,那我就娶了她。

后来,我等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再后来,她成了我如今的老婆。她不知道,在滚动着铅灰色乌云的城北,在已经没有城楼和城门的北门,曾经有过那么多故人和往事。

我知道,往事必将消失,如同握不住的沙。记忆也终将模糊,在后人的追忆与忘怀中,往事甚至会变得似是而非乃至面目全非。惟有在亲历者心中,才会清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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