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门是乐平县城的古街,古老得恐怕连现在街口常见的兀自坐看人来人往的耄耋老人都极少有说得上它始于何时的。如今的它,房屋破旧得简直可与沙漠中的千年胡杨媲美,街道窄得好像现如今苛刻、黑心的房地产开发商在其所建的房屋间不得不留出的羊肠小道。老北门仍然位于县城的中心,准确地说,是位于现代街市的中心。相形之下,它像一段尘封的历史,珍藏、承载着这个城市的记忆;又像一位执著的岁月使者,见证着这个城市的变迁。
老北门始建时,县城尚在距今天的县城偏远的乡镇,甚至邻近的德兴。最早是南朝梁时有个鄱阳王看中现在的老北门地段的风水并在此中段建了一个很大的庄园。后又因为老北门南边的乐安河上接古徽州和信州,下达鄱阳湖,成了赣东北水上交通的枢纽,还建了洎阳港,于是老北门渐渐有了人气,渐渐成了街市。到了唐时,县城迁到了这里。又不知从何时起,在老北门南边的高地,也就是现在的市政府建了县衙。
直到解放初期,老北门的商业仍然以生产烟花爆竹、销售布匹为主。街中段有个“万家池”,又称“范家池”。其由来据说是范仲淹做饶州知府时,见此处烟花作坊密集,事故频发,便发动各家都挖个水井,可饮用,也可备救火。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襟怀传颂千古,他做的这件好事,现在连乐平人似乎都很少有人知晓。那口千年古井依旧,井水清澈且伸手可掬,井边早晚间挤满了洗衣洗菜的女人。望着她们,我总有种时光倒流、看见或听到过去岁月蹲在万家池边洗东西的女人们的错觉,不禁暗自唏嘘感叹。距井几步开外有一幢明或清时为纪念范仲淹而建的范家祠,祠堂外立面有牌坊式贴墙门罩,门前尚有一座小庙,据说这在祠堂建筑中是极个别的。范仲淹是苏州人,我知道苏州有一个范公祠,却不知道苏州是否有人知道这个万家池和范家祠。苏州是天堂,因为范仲淹,因为老北门,乐平至少应该沾了天堂的灵气的,难怪细心看去,我总觉得从老北门走出的一些女子的姿态、神情、气质透着苏州美女特有的水灵、风雅。
老北门风光的时候,县城小得仅有一平方公里。老北门以南、乐安河以北,建有文庙、寺庙、书院、衙门甚至烟花楼。这些建筑现在还在,虽然如老北门一般苍老、残缺,只是没有谁为它们特意标识,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恐怕也未必知晓这些建筑的由来。
老北门其实有两条主街,长都不过六百米,沿街店面的墙面以木板和青砖为主,其间更有难以细数的支巷如珠网联结。近些年,乐平请来名校专家考察,我这才知道,整个街区(包括老北门南边),尚存的明、清和民国建筑竟达70%,且建筑风格在以马头墙及粉墙黛瓦为主色调的徽派基础上还有以门楼飘檐层多且宽、门罩木制、禾谷斗墙形为代表的饶派特色。有外地的某著名艺术家路过乐平,顺便走了一趟老北门,面对着一处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不时驻足端详、拍照,仍然依依难舍、意犹未尽,以至感叹有此佳境,却藏在深闺,以致乐平其名难彰、其貌难扬。
老北门当年的风光其实随处可以找到痕迹,比如我这汪姓所属的城里汪家处位于老北门之中的花园巷,汪姓人家聚族而居,因为历年来“文风盛、功名多”,被清朝皇帝封为“儒林汪家”, 即便当代,儒林汪家也有“一门十教授”的赫赫名气。解放前本城有句口头禅:“邹徐余彭汪,打死人不着慌。”邹徐余彭皆为城郊大姓宗族村落,皆因人多势众强悍好斗而称霸一方。相比之下,靠读书能跻身强手之列,也算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有趣佐证了。
老北门有一处叫薛家塘的巷子。南宋时大理寺卿薛仁辅因仗义为岳飞鸣冤遭贬隐居此处一水塘边,故名“薛家塘”。我长在薛家塘边,少年时只知是个地名而已,读书以后才从县志上知晓它的来历。记得以前,那水塘一亩见方,塘边有树、有人家,说是塘,水却是流动的,时常起泄洪与防旱的作用。小时候的我喜欢与伙伴们用小石片在水塘边打水漂,也喜欢见人下去捕鱼。可惜这个塘现在早已被人填实并盖满了房子,塘已名不符实。说来薛仁辅似乎名不见经传,但他连接着南宋那段感天动地的历史和人物,或许因此,想起薛家塘的旧貌和新颜,我总有种沧海变桑田的真切感,甚至疑心在别处走过的每一块土地都可能会有着薛家塘这般想来惊心动魄的沧桑。
还有老北门诸如鄱湖司令部、老营盘、状元巷、进士第、县丞宅等等的由来及故事,我也是这几年才知晓一些。空闲或心情低落的时候,我喜欢独自徘徊在老北门,回想自己的童年,想象县城的历史。以前走在老北门,我只是因为每每想起童年生活而有物是人非的感慨。现在走进老北门,更多的是仿佛走进悠悠岁月甚至远古蛮荒的感觉,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前朝的兴亡更迭,古人的悲欢离合。
我印象中的老北门原来只是一条住宅区,二三米宽的街道,一块块长方形青石或麻石铺成,凹凸不平。记得最深的是炎热夏季各家将竹床搬到门口街道,地上泼上水,老老少少通宵达旦悠然坐卧在家门口纳凉,因为街窄,各家的竹床往往紧挨着,似乎难分出你我。人与人之间拥挤而亲密,嘈杂而温馨,现代住惯了别墅乃至单元楼的人是难以想象或可说是望尘莫及的。打个饱嗝隔壁都能分得清是谁,也是,邻里这般相处得久了,能不像一家子人吗!
如今,老北门似乎也得了市场经济、改革开放大潮的惠泽,竟渐渐开始复苏古往的活力,又成了一条商居并用的街道。米店、服装店、小吃店、理发店、诊所以至麻将馆,等等,照旧是前店后寝,甚至“万家池”那段还自发形成了农贸市场。简陋自不必说,且分布零星散乱,来店购物的也多是左邻右舍,规模与人气显然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菜场那段似乎例外,菜摊子就着街道摆,菜贩有附近农户,更多的是街两边的住户。每天上午时分,菜市场人潮摩肩接踵,然而,令我奇怪的是很少听到有行人抱怨,好像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珍惜老北门的往昔,都豁达大度地呵护老北门的今朝。
在老北门,我喜欢不时看见居民邻里之间你来我往,他们或聚在一处闲谈,或专注地做着什么。我发现他们举手投足间,神情竟然都有着住在外面繁华街区的人所没有甚至不可能有的怡然自得,虽然他们如这条古街一样普通,像这条古街一样平凡,除了少数有恋旧情结不愿离开熟悉环境的,大多数其实可能是缘于经济条件的限制而不得不在这里。在老北门,我最爱看的风景是,老人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小儿呼朋引伴嬉笑打闹。我感到这风景陌生而熟悉,沧桑而美丽。在我眼里,老北门如美酒,似甘醇,愈饮弥甜,愈饮弥香,常常不觉如醉如痴。
面对已拓宽近20平方公里的城区,老北门真的太老了,太破旧了,像贫民窟,像丑老鸭。正因为这么老,这么破旧,老北门又确乎与时尚格格不入,但它像卫士忠实地看护着古城。
我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痴迷老北门,或许冥冥中是上苍安排我来品味并传达老北门的韵致和奥妙、以免它“藏在深闺人未识”甚至“无可奈何花落去”吧。相反,走出老北门,乍一走进现代城市街道,我却有种几乎完全的陌生感,茫然、失落、空虚,甚至莫名的烦躁。
无论怎么说,老北门是乐平千百年历史结下的硕果,衰朽,却始终屹立不倒,实在是耐人寻味、令人惊叹啊。
面对现代城市的繁华与喧嚣,老北门更像一个梦幻世界,以它特有的古朴美丽、宁静隽永,永存在我心灵的深处。
我甚至坚信,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老北门。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根,每个人心灵深处都不能没有对于似老北门这般永恒世界的信仰与期盼。
汪劲松:1964年5月生于江西乐平。景德镇市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乐平市建设局。曾在《农民时报》、《中国青年》等报刊发表散文、文学评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