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忠实于小说想要表达的东西
——苏童访谈录

2020-05-01 07:39苏童张英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孟姜女张英苏童

苏童/张英

我记得,差不多是1995年夏天,我在南京第一次采访苏童。

当时采访的地点,大约在鼓楼和新街口之间的一个茶馆或咖啡馆里,我记不清地点了。时间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苏童穿着T恤衫,短发,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我采访了一个半小时,把他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还有他当时的长篇小说,都问了个遍。

那时,我正在复旦大学一边读书一边写作,还给《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和《作家》《山花》杂志撰稿,谋生养活自己。那一次的采访,是应《作家》杂志编辑李健君的约稿。那次的采访,完全根据录音逐字整理出来,写成稿件,寄给了《作家》。

李健君在电话里说,稿件收到,已经编得差不多了,准备在下两期发表。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说稿件找不到了。宗仁发老师也催他查找,但稿件最终没有找到。我当时也没有留底稿,那个采访的录音带,留在了武汉老家,就彻底没了音讯。

后来,我到北京,在《音乐生活报》当记者,因为丁晓禾策划了一套书,由作家王朔、余华、苏童、格非主编《我最喜欢的作家•短篇小说选》,苏童选编的是《枕边的辉煌》。当时做了一个电话采访,发表在《音乐生活报》文化周刊上,算是弥补了第一次的遗憾。

再后来,图书策划人石涛出版了《重述神话》中国项目,在引入版权翻译出版了几本外国小说后,他请苏童、叶兆言、阿来、李锐等作家,分别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加入这个国际写作项目。苏童选择的是《碧奴》,写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

当时,我已经到《南方周末》工作。2006年6月11日,在上海的一家酒店里,我先后采访了苏童和石涛,主要话题围绕《碧奴》展开。此后,美国《滚石》杂志中文版创刊,应主编郝舫邀请,我电话采访苏童,所写的文章《我是一块不滚动的石头》发在了创刊号上,可惜这本杂志出了一期就停刊了。

2009年,苏童的长篇小说《河岸》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潘凯雄的陪伴下,我在上海市中心的一家老公馆里,一边看足球,一边围绕《河岸》和写作转型,采访了苏童。

最后一次采访,是2013年8月的上海书展,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苏童的长篇小说《黄雀记》。那天,本来主办方安排在签售前有个座谈会,可惜排队的读者太多,从一楼排队到二楼,座谈会取消,最后只能进行电话采访。

这次,《青年作家》委托我采访苏童,但因为手里的长篇小说写作不畅,烦恼的苏童最后拒绝了采访。我理解苏童,一旦进入创作期,他顾不上忙别的事情。

以下内容,根据前几次的访谈内容整理,系首次发表。

我要用轻的方法表达那个时代

张英:与完全虚构的《河岸》不同,《黄雀记》有很强的现实背景,人物也有现实原型,这个小说是怎么来的?

苏童:《黄雀记》这个小说来源于真实生活,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认识的一个街坊里的男孩子,看上去老实巴交,但他后来莫名其妙变成了强奸犯,卷入了一起青少年轮奸案,据说还是主犯。尽管他一直喊自己无辜,想让当事的女孩更改口供,但没有成功,最后坐了很多年的牢。

这个事情在我内心存放多年,最后变成了《黄雀记》小说的起点,成为了主人公保润的原型。小说的故事,也围绕那起强奸案展开,回到香椿树街,讲述的是在三个少年之间的成长、友情、爱情和背叛、复仇。

这个小说在《收获》发表后,删了五万字,后来在作家出版社出版,恢复了全本。后来,导演高群书很喜欢这个小说,买了电影的改编权。

张英:相对《黄雀记》,其实我更喜欢《河岸》。

苏童:从《河岸》到《黄雀记》,我写的其实都是时代背景下个人的心灵史。就我个人而言,《河岸》《黄雀记》是我比较喜欢、满意的小说。

《黄雀记》回到香椿树街,回到了《城北地带》的故事。如果说,以前的中短篇小说,我建构起香椿树街这个文学地理,写了一些街道,甚至是门店里发生的故事。《黄雀记》通过二三十年的长度,则建构起了香椿树街的标志物,就好像有了中心广场,有了建筑标志物,这个地方有了代表性的重要标签。

我现在手里写的这个长篇小说,也是有关香椿树街的故事。我想给香椿树街的故事继续添砖加瓦,用文字构建一个更大一些的轮廓。但手里的这部小说,还在反复打磨,写了改、改了写,我现在还不太确定这部作品未来会以什么形式出现,目前还在持续的思考过程中。

张英:每次采访你,你都会把刚完成的长篇小说当作最喜欢的作品。

苏童:这怎么说呢?我的结论都是诚实的。因为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现在每个家庭都只有一个孩子,但是以前老式的家庭有很多子女,最小的老疙瘩最受人宠爱。也有可能,我五年后又写了一部长篇,又说是最满意的。

从理性上说,我在《河岸》当中确实做了最大的努力,实现了我以前很早所设想的自己的创作道路,就是要从自己身边绕过去,而且要绕到最远,从距离上来说,这是我离自己最远的一部小说,因此我很满意。

张英:《河岸》的故事是怎么来的?

苏童:我的所有创作计划都是比较感性的,不是那么理性。纲领性的规划,我从来都没有这个东西。河流这个词,在我对于世界的感受当中,是一个特别的词,我觉得它不光是诗意,它与我的生命确实有相关的地方。

在很早以前,我就想过要写一部关于河流的小说,但什么时候写、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没想过。我曾经想过这样的形式,像高尔基的一个小说,写他家乡的河,我也是沿着河流走,写人间万象。

什么时候确定要写这个小说,是因为我女儿,她在回加拿大之前,我说我带你去看看运河吧,我们正看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船队,船上大概十来个船夫,我当时就想可以写一条船的故事。这个时候开始有了动机,开始有了小说的这个形式,小说里要有人、河流和船。之后的小说,就是这个起点的一系列发展。

张英:对你来说,童年经历在创作上的作用有多大?

苏童:《河岸》的时间背景,主要是“文革”后期。因为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出生成长在什么样的年代,都身不由己。当然,我不太同意过于强调人与时间的胶着状态,这是可以分离的。但一个人和他生活的时代,我有什么样的时代,这是绕不开的,是一个情结。

我的这段童年生长经历,在之前的小说里,没有写到过。写《河岸》,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这也是我的一个心愿,我想了了这个情结。这完全建立在属于我个人感受上的一个时代。在《河岸》里,我不想复原那个时代,一个是不相信,我也不希望这样做。

我用两种手段和两种武器,去打捞这个时代。我觉得一种肯定是理性的,打捞起来的,邪恶或善良,前进或倒退的道德判断,这个是理性的。另一个是我想竭力去挽留的:我小时候的生活记忆。尽管那个时代是动荡的,但它同样也是值得铭记的人生。

我不想通过事件来写那段生活经历,我主要是想挽留那个镇,那个所谓的油坊镇,油坊镇的芸芸众生,他们所留给我印象当中的一些零碎片段,就像是电影胶片,我脑子里对这些人群的记忆,更多的就是挂念。

我很清楚,在《河岸》这个小说里面,其实就是河与岸的这么一种来回穿梭式的描述,内心一直在表达这么一种意愿。其实是想寻找一个人,和那个时代若即若离,互相寻找和逃避,又互相制造痛苦的这么一种关系。我想还原这么一种时代的感受。

张英:你在《河岸》里,保留了哪些儿时的记忆?

苏童:这个小说里头,我觉得有一个比较明显的标志,就是我对于文字的记忆,到处可见的横幅,刷写在大街小巷墙上的标语,还有贴在墙上最吸引眼球的法院布告,我一直在努力地书写自己对于文字的记忆,还原和推理那个时代。

那些零零碎碎的文字,潜藏着最初的文字与政治,最后牵涉到暴力。我一直在说,荒诞的年代不需要批判,荒诞的年代谁都知道荒诞,不用去说。所以我关注的是那个时代的人。人的命运是不同的。一个人和他生活的时代的关系,这是绕不开的。之前没有写到过“文革”,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也是我的一个心愿,我想了了它。

张英:在处理这段历史时,你举重若轻,很多作家在书写这样的历史时,为打动读者、震撼人心,作家往往会借助历史的力量。

苏童:我和别的作家不同,我不想借助历史的力量,也不想拿材料来用。我写时代是很轻的,一方面想刻意表达那个时代,但我要用轻的方法。

这个可能是潜藏于内心的一个情结。或者说是,我觉得并不是说写了这个会怎么样,应该怎么样,没有那么明确的目标。就觉得该有这么一个机会去说这个故事、这个小说提供给我的一个机会。而且,上世纪七十年代并不是一个时髦的,很多人都在写的时代,但它对于我很重要。

对于我来说,其实是城市的第二代移民,父亲那一辈则是在完全的乡下,到我这一辈,乡土完全在旅行之中,随着父母的家的变迁,我的乡土在旅行。我为什么写河与船,其实也暗示了这么一种想法在里面。

我一直不确定,我有明明确确的乡土。它跟我父亲有关系,跟我关系反而不大。所以我去想象一个乡土,血缘关系,总之跟你自己有联系。我们说乡土也好,家乡故土也好,其实说到底,甚至写乡土小说,是一个大的修辞。很多作家就活在修辞当中。

既然是活在修辞当中,那么我必须用修辞来形容我的生活,最后选择了河流。我愿意把它作为我的一个特别的书写对象,不光是一个七十年代的记忆,也是我在河流之上的一个生活。

我以前说过一句话,现在还是相信的,就是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这十几年,够一个人写一辈子。但恰好是童年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以前正好没有去碰,不是我不想碰,而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来写,所以现在正好是一个机会来传达。

张英:你笔下的油坊镇、香椿树街,原型“苏州城北地带”还在么?

苏童:全都没有了。我其实从来没在小镇上生活过。我家住在苏州北部,这个城区很古老,后来又大规模建设工厂,南来北往的人特别多,工业化的痕迹很重,社会秩序也比较乱,所以我笔下的油坊镇,也保留了这样一个特色。

枫杨树乡,算是另外一个区域,我也以此为背景,写过一些以乡村为背景的小说。后来因为我不太想把乡村一直写下去,就在地域上做了一个区分,构建了油坊镇。

我以前住在南京,住在市中心,现在我又搬到北部去了。我小时候住在河边,现在我住在江边。长江入海口,一半是江,一半是河。我觉得在写作上,现在有了点依靠。

我的写作到2008年,才突飞猛进,速度加上去。我现在有点迷信,哎,这搬到水边,就对水有了灵感。

我不太善于提供一个温暖的结局

张英:《河岸》让我想起《西瓜船》,有些场景有连贯性,在气韵上,两个小说有联系么?

苏童:《西瓜船》跟《河岸》相同的是,都有河流,都有船,都写到城乡的东西。但那个故事内容相对简单,就是一个乡下男孩子到城里卖西瓜,就是为了一个西瓜,后来导致了人命,他就死掉了。这个故事过去就过去了,不是某个时代的暴力。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少年之间争狠武斗的故事。

但我要说的是,这个儿子是借的别人的船,他母亲到城里来,知道儿子死了,她必须掩盖内心的悲伤,把船摇回乡下的家去。我想写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船上有一滴血,老太太是踩着儿子的血回去的。

《河岸》里,这个小说说到底,写了三个半婴儿的故事,所谓纠葛都是孤儿的纠葛,他们的情仇爱恨,都主要放在这个人物圈里面。这是我设计的人物脉络图,这不能说是一个寻宝图,是小说人物的一个主要动力。

还有他们三个人对故乡一系列的寻找。寻找乡土也好,寻找屋檐也好,寻找母亲也好,这其实是孤儿共有的特性,那么延伸下来,后面还有寻找爱啊、寻找人生的希望等一些东西,整个小说的一个动力是寻找。

后面的船队也好,整个油坊镇的世界也好,相对封闭,与外界保持这么一个传声筒的关系。那个世界是相对静止的。

张英:听说现在的《河岸》,和你当初想写的故事落差很大。

苏童:《河岸》最初是父子关系,那条船其实是流放船。因为父亲犯了作风错误,还有烈士的问题,七十年代就倒霉了嘛。那个时代倒霉有很多原因。因为父亲的政治境遇到头了,那个孩子跟着父亲去流放,从这个孩子的视角,引入第一个孤儿,就是女孩子慧仙,再后来是一个傻孩子扁金,他父亲说他是一个孤儿,所谓的烈士孤儿。结果他这个光荣的身份不断被解构,最后化为乌有。

所以《河岸》最初是父子关系,后来写着写着,推进到一个并不存在的暗恋状态,一个很苦的单相思状态。另外一个动力是,谁究竟是烈士遗孤,还有库家父子和扁金之间的暗斗,所谓正统的血统之争。这个看上去有些荒诞,但也是我在用很多篇幅去表现。

张英:《河岸》中的性描写,你说写得很艰难的,为什么?对今天的作家来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

苏童:坦率地说,在《河岸》里,在“文革”那个年代,“性”真的是其中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是小说的重要目的和主题,我必须得写。在一个强烈压抑的大环境下,从道德借口出发,以性问题出发把一个人搞臭,在那个时代随处可见。我觉得真的性问题是人生中间的大问题,性处境是人生中间的大处境。那么,性对人性的挤压,有时候你在生活当中能够意识到。我想我说的是这种挤压,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性对人生的挤压。

在《河岸》里,我想通过七十年代一个比较特殊的对比,做出一个交代。那么库文轩不幸做了我的炮灰,所以他被了断了。我要用这么一个非常极端的人物形象的例子,关照我所要表达的这么一个主题。

为什么难写,好多年前我也说过,“性”为什么不好写,因为“性”有色情的成分,谁都不愿意做色情的写作,所以它的难度就在于这个尺寸和度的把握,几乎是聪明的作家也有可能误入歧途。所以我说它的难,其实就在于这个尺寸和分寸的把握上。

张英:性是欲望、野心,也是生命和活力的象征。《河岸》里叙事还是够狠的。库文轩自宫,也隐藏着暗喻。

苏童:我在写的时候,觉得性问题其实是一个人性的问题,性环境是一个重要的人性环境。最重要的一点,我想表达的性这个东西,它对人生的挤压,到现在觉得仍然是个社会问题,它并不是一个时代或者说只是七十年代的社会属性问题。

直到现在,性的境遇仍然是一个人的命运和遭遇问题。但很多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作为一个话题,在很多作品当中,可能都略过去了、擦过去了,不会作为一个主要的写作目标。在《河岸》里,我其实是把性当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在讨论。

库文轩也好,儿子库东亮也好,我一直在表达他们的性处境,其实也是人生处境,库东亮拿起父亲写的交代书的时候,突然就勃起了。他母亲永远不准他勃起。他在青春期成长方面,受到的从身体到灵魂的约束,是全方位的。

对于库文轩的自残行为,很多人觉得他的自残很突兀。那个女人守在船边,她本来就是一个复仇者,库文轩自残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逼迫,是一个走投无路下的必然之路。

所以我在想,我有哪里没表达清楚吗?我自己感觉并不突兀。因为他父亲必然会自宫,所以从此之后才会不上岸,从此一直在河上,把河作为他的屋檐。

张英:因为库文轩不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读者会觉得突兀。库东亮的成长、压抑,是隐喻,是象征,也是很多人经历过的黑暗青春,让我想起王小波的小说《时代三部曲》。

苏童:但我觉得还是把他写得很有文化的。库东亮的压抑,一本书就把他的欲望压住了。可能有的读者会觉得不舒服,因为父母的这个爱是很阴郁的,母亲不准他勃起,勃起就要打,父亲时时看管他的手,不准他碰到生殖器,这个是有点夸张的。

但这样的青春期和成长,形成库东亮对于爱情的苛求,所以他的爱情,最后走入一个死胡同。这个细细品味,是很哀伤的。如果说是一个爱情故事的话,那是一个很哀伤的爱情故事。库东亮呢,他没有伤到自己的身体,还算好的。

其实更大的悲剧是库东亮,而不是他父亲。他的父亲其实已经洗清了,已经得到救赎了。一次救赎的过程,随着他剧烈的运动已经解决了。但是库东亮,一直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一直被动的人生状态,不是因为自己的父母,就是因为他人,他总是东奔西突的,不是随波逐流,却总是被带入种种深渊之中,陷入茫然失措的状态。

最后是扁金,从他父亲一开始,从他父亲的来历开始,从水上来,回到水上去。父亲的轨迹很简单,最初是被放逐,后来是主动地放逐,放逐的是自己。他是鱼还是婴儿不重要,不让他上岸,可能就是让他做一条鱼。有一个超现实的地方在那里,有可能就是要放逐到河里,不能上岸,最后变成跟父亲一样的人生。最后我的小说结局,是开放性的,让读者想他能不能上岸。

张英:你从来都不提供一个光明温暖的结局。

苏童:我不太善于提供一个温暖的结局。小说里的慧仙,其实是配的一条线。慧仙是一个孤儿,她和库东亮这半个孤儿之间,形成这么一种对应关系。我给他们起的绰号,所谓水葫芦也好、向日葵也好。他们应该是有故事的,无论怎样,他们是在寻找爱与温暖。

张英:人老了,就开始回忆了。这两部小说,都是往回走。

苏童:其实我的小说一直都是一种往回走的方式。当然并不能说是因为时空不同就是往回走,这只是一个姿态。一个作家潜意识中会流露出对于某一种小说时空的惯性,我的惯性是依赖于往后。这个是一个很奇特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我在创作上是一直往回走的。

我的小说都是虚构的,但我写的时候,很多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但是很多时候你会被带入,像一个符号一样,有时候这些生活的记忆会被唤醒。我在《河岸》里一直在写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人,还有他们与河流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之前的小说没有人去表达,但我很感兴趣。我有很多笔墨,是在写人与河流的这种欢愉。

我小时候很安静,常年住在河边。因为如果你不是长年累月住在河边的时候,你对河流的感受仅仅是流动。如果你常年生活在河边,你会发现很奇特的地方。比如说河面的光经过折射,反射到你家的窗玻璃上,留下那个光斑。我小时候回家就能看到,而且每天都不一样。

还有就是有一年的冬天,我在河滩上玩,地上很滑,我就咣一下滑到了河里。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河水是重物,就是石头一样的,我被石头啪地一下砸到,如果是在雨季,河水还会带走生命。河水是石头,你有这样的感官认识。

到了夏天的时候,那是我跟河水最亲密接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啪,一下潜到河里,像我这样水性好的,两分钟没问题。我小时候最感兴趣的是:有人说我们的河底是有枪的。“文革”的时候,有人把枪从江对面的塔楼上啪的一下扔进河里。河里的声音真是咕咚咕咚。所以在写库东亮时,我用到了自己的记忆。

一次次潜到河底时,你会发现那个声音。不一样,季节不一样,颜色不一样。冬天河水不是黄的,是黑的,其实是你的恐惧。那个不期而遇的时候,我觉得河水“吃吃吃吃”的声音也很微妙。小说里的库东亮,永远听见河水对他说,下来下来,所以他父亲最后下去了,再也没回来。

我现在怀疑,以前是否听到了下来两个字,但它真的是可能说出来的。所以我并不是想渲染水的这么一种神秘啊、暗喻啊,都没意思,但我本身对于河流这样一种描述是很着迷的,所以小说的很多篇幅上,或者说情绪上的因素,这样的描述对小说来说,是绿叶是助力,也是叙事的动力。

还有更多的是,河流把人的内心放大,游泳池里是没有感觉的,不是那么回事,你只有在那种天然的河流里去听,人说话是听不见的。因为河水的河床、两边建筑物的高低造成了河流的声音,那个声音确实是很好听的,很空洞,很空旷。

我小时候住在工厂,在水里听到那个声音,嗡嗡嗡嗡嗡,有时候觉得是马达的声音。我在六楼,能听到一楼孩子的声音。我们小时候那个河里头,东西不要太多,六十年代的老人,就在水里只靠手去捞甲鱼,还有螃蟹、螺蛳、鱼,我自己也去捞过鱼。

这些经验,很少在小说中看到,我自己也写过随笔散文,但总是不甘心,所以都用在了这个小说里,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心愿。以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记忆。我写小说没有那么势利,有时写小说往它的主要功能上靠,有时往它的次要功能上靠。有人可能读的时候,会觉得这些场景是可有可无的。

张英:《河岸》是不以男人为主角的小说,你以前的小说里的女性很出彩,怎么看你“女性专家”这个称号?

苏童:因为《妻妾成群》《红粉》那组小说,几乎把我搞成女性专家了,而我一方面觉得这个很荣耀,一方面负担也很重。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幸运呢还是不幸。说到苏童的作品,很多人觉得他就是写女人的。写女性的这些作品在我的所有作品当中,它只是一个系列,就像所有的驳船队,它只是一条船,却把整个一个船队,别的船都看不见。这让我多少有些失重和遗憾。说实在的,写作本身有遗憾,写作的传播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也多少有遗憾。

关于女性的写作,我很有可能写完这一部,下一部又是一个女性视角的或者女性为主的一个小说,很有可能。《河岸》中的女性慧仙是到好几万字以后才出现的。从一个小女孩儿到一个少女,再到一个姑娘,她是这个小说中可以说是唯一的主人公,但这个小说里最重要的其实是库文轩、库东亮父子的荒诞命运。

“重述神话”的出现,让我有点兴奋

张英:石涛是怎么说服你写《碧奴》的?

苏童:因为当时我正好出了一本《我的帝王生涯》英文版,这就是他找我的真正原因。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石涛也是一个作家,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在《萌芽》等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文学青年就是读文学刊物,而且非常关注那些发表作品的年轻人。

石涛那时候写得好,我当时在大学时代对他印象非常深。后来他成为第一批去美国的留学生,回国后开始做图书了,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石涛给我打电话,跟一般的书商打电话是不一样的,他并不了解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以一种很信任的态度,介绍了这个国际写作项目,说了萨拉玛戈、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参与者,他一开始就把这个全球作家阵容给我亮出来了,让我很惊讶。

我很耐心地听他说,很快知道他要做什么了。“重述神话”系列图书,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著名出版人杰米•拜恩发起,这个项目真是个好事情,把我们各民族、各国家被冷落的神话传统,让今天一个正当创作盛年期的作家用新的面目、新的方法重新进行创作,把这个源头作为一个创作资源,看你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

这个出版社在英国是个非常独立专门出版纯文学的小出版社,他们也是突发奇想,要做一个有理想的大事情。它能够在全球拉到那么多的著名作家参与,肯定是这个事情让作家们有兴趣。

我认为萨拉玛戈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个人的评价是他从才华和创作上仅次于马尔克斯,还有一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我印象很深的加拿大女作家,他们都参与进来了,那我也做参与者,也觉得挺好的。

张英:你怎么看策划者的动机和目的?

苏童:如果你是一个知识分子,对这个事、对文化这个东西比较敏感的话,会觉得一个所谓的民族神话和一个民族的当下创作,把它联系起来是一个非常好、非常高尚的炒作点。这真的是个事情,只有我们能够明白这个东西的价值,把我们各民族、各国家被冷落的神话传统,让今天一个正当创作盛年期的作家用新的面目、新的方法重新进行创作,把这个源头作为一个创作资源,看你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

西方很多民族的文化传统是有一个同源性,来自于希腊神话、罗马神话、圣经。东方比较复杂,非洲复杂,有很多不同性,他们也没有把握判断文本,所以他们找的都是非常有名的作家。

其实这个项目是一个非常好的点,我非常认同英国出版商那种倡议的动机,神话对一个民族的精神影响、对一个民族的文学传统产生多大的影响,在东西方是不同的,西方的创作是笼罩在圣经和希腊神话这样的传统下慢慢成长的。在国外,作家经常启用希腊神话、圣经故事进行二度创作,其实《尤利西斯》也是来自于神话,西方更普遍的一种说法是小说本来就脱胎于诗歌,诗歌又是从荷马史诗中走来,荷马史诗来自于哪里,还是神话。

而我们就是非常混乱,没有一个稳定的传统,而是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的神话和传说——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大浪淘沙颠覆以后,反而看不清我们的文学来源,这个来头被覆盖了、被遮蔽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认认真真地回头审视这个神话资源。

因为要参与这个项目,我做了大量的阅读工作,发现我们中国的神话已经很牛了,这是我头一次想这个问题,所谓魔幻从哪里来?拉美的魔幻,其实就是来自神话的第一手资源,想象力借助神话非常容易飞翔。你看中国的神话,你会非常理解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其实它是没有间隔,它从一步直接跳到这一步,因此所有的东西都是飞起来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夸大的。这次写的《碧奴》,再一次帮助我确认了解了现代派,那种写作姿态,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坐标,因此我也有信心写这样一部作品。

张英:出版方开出了百万版税预付金,请你写这个小说,这也是你的写作动力吗?

苏童:所以后来说,好多媒体在100万预付版税上做文章,我跟石涛说,你给我证明一下,我答应你的时候有没有说钱,根本没有提到版税的事情。

版税这个事情,是石涛当时跟我谈的。好多人认为你写这个小说,因为给你这么多版税,你肯定写。确实我接下这个活的时候,他没谈这个版税。后来版税变成我的一个惊喜,而不是一个条件。因为出版方对我的创作没有任何干预和影响,他们没有任何的要求,最多就是一个半命题作文,只要是神话重述这个范围就好。孟姜女哭长城甚至不是神话,更准确地说是民间传说到神话的这么一个嬗变,这都没关系,完全是我自由创作的小说。

第一,它是我的小说;第二,才是一个重述神话项目的组成部分。因为毕竟要变成十几个国家出版的书,国外读者从阅读中收到什么样的信息,我不知道。

张英:先拿钱后写作,这对你会有压力吗?

苏童:我的想法是,我不去考虑这些东西。我对石涛说,我也这么个年龄了,要写一个长篇也不容易,人到中年,和青年时期不太一样,你还能够写几部?所以这个严肃性对我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不需要考虑这么多的事情,我也不用提防什么,我也不要小心什么,这是我写出来的一部东西。对作家来说,不管出路何在,好的总是往好的方向走,不好的总是往堕落的方向走,这还是在我个人,对别人都不重要。在写作上我一向是这个观点。

我也很相信石涛的说法,他们确定我加入这个事情,正好是《我的帝王生涯》英文版在英美上市,英国人都看到了,石涛自己本人也看了,他们那个英国编辑写信告诉石涛,他们都看了《我的帝王生涯》,认为英文版翻译得很好,他们由此判断我是他们理想中的作家觉得比较吻合。

张英:当时,除了孟姜女哭长城,还考虑过别的题材吗?

苏童:我特别喜欢《大禹治水》这个神话,觉得他太卡夫卡了,我想的不是一个人修水利工程的问题,不是跟人斗而是跟水斗的问题,一个人跟水斗背后潜藏的力量是很强的,真的是非常悲剧,也非常超现实,而且也有世纪末的味道。

这个故事背后琢磨起来,味道也是非常好,但是两个东西你必须选一个。大禹治水和孟姜女我都很感兴趣,这两个是中国非常著名的神话,都极具魔幻特质、极具荒诞性、极具民间智慧。大禹治水其实是一个非常卡夫卡的故事,一个人生下来就要跟水斗,斗得翻天覆地,变成他的生命哲学,这其实是非常深刻的人生哲学;孟姜女哭长城,一个女人的眼泪可以把一个最坚固的长城哭倒,当然寄托着好多民间的情感在里面,但是它本身具有的那种瑰丽奇幻东西,太棒了,太牛了。其实这两个我都愿意写,最后还是选择了写孟姜女。

我写这个东西感觉一脚在天上,一脚在地上。写写停停,我必须等字迹流畅,因为这完全是飞翔的小说,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有年轻的感觉,现在它又让我感觉回到了年轻时代,就像我写《米》《我的帝王生涯》时那种飞的感觉。《碧奴》必须要飞翔起来,才能解孟姜女这么一个虚幻的故事。这个东西仍然很好,但我写完孟姜女,不可能写《大禹治水》。

张英:在为张艺谋的约稿写《后宫》后,你知道他同时约了格非、北村、须兰、赵玫,说自己不会再为他人量身定做写小说。这次,怎么会答应参与“重述神话”这个项目写《碧奴》的?

苏童:《碧奴》这个小说比较特别,在我的整个创作经历中,参与一个出版社策划规定的项目,还是“重述神话”这个创意打动了我。我当时听到这个项目的作者阵容以后,就答应接受这个邀请,一个原因是这里头确实有好多自己心仪已久、特别喜欢的作家,比如简妮特•温特森、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重述神话”四个字使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写作。

在这之前,我曾经考虑写一个现实题材的小说,想了很久,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着手。因为我以前的所有小说,都是一个片断或者一种情景,渐渐汇集,变成一个小说的胚胎,慢慢发酵,越来越大,让你不得不写。

“重述神话”的出现,让我有点兴奋,因为我以前没有写过这样的小说,根据中国神话传说改编的题材。《碧奴》让我觉得,神话、传说,离我们生活很远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可能非常有价值。

张英:你的兴奋点在哪里?

苏童:这个民间传说,跟神话的一步之距,很奇特,我这么想。我们看中国神话,《山海经》《搜神记》,还有一部《济公传》,南宋时代最为著名的《八仙过海》,甚至到清代的《聊斋志异》,我觉得比较奇怪的是,中国神话一直是神狐妖媚的东西,都是往这个方向走。

许许多多神话传说,一直到这个传统,到鲁迅的《故事新编》,从来没有成为文学的主力。因为我们中国文学的主流,比如《西游记》是什么样的小说?它有神话的因素,但从更大因素来说,恐怕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民间传说创造,跟神话有一步距离。

在鲁迅的小说当中,《故事新编》是鲁迅作品里仅有的以远古神话传说为背景创作的小说,是我记忆当中文学史上比较有规模的一个东西。它比较特别,有一个意义在这里,而且这是一个短篇小说集,仍然是散点,没有逮住一个东西展开,往死里写,都写成短篇小说。后来施蛰存他们写的小说都是短篇,从来没有过长篇。

我有那么一点点野心。可能我的阅读经验所限,我确实知道从我们最早的山海经里头,没有哪一部变成了一部洋洋巨著,我的《碧奴》做的就是这个事情,这可是唯一涉及到一个有野心的地方。我就是想贡献这么一个文本,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觉得有意义,不管他做得好坏,有一个意义在这里,因为神话传说创作领域,这个作家们基本上是比较少关注,基本上是一个文学处女地,也是我有兴趣的地方。

张英:中国神话和西方神话,有什么不同?

苏童:中国神话跟西方神话还是有区别,西方神话大多数是塑神的谱系,好多神话像建筑在文字上的教条,背后是宗教起作用,用以让人有敬畏感,所有的神都派出来,感觉神对现实世界秩序有所负责。

中国神话比较奇特,都是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甚至是个人问题,故事背后都是反映民心民意民情所向,希望通过神话甚至鬼怪这样的东西来表达对社会现实的看法,而不是替民众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

神话的定义,其实是有几大要素需要满足的:一个是需要塑造神的形象,神话最大的要素要强调有一个英雄主义、救世主般的形象,打动人心的传奇故事,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拯救了人类或者地球。

和西方神话一样,中国神话也塑造救世主,都是来自于善恶因缘这种期盼,是从民间派生出去的。西方神话有一个特点,是塑造出高高在上的神,而我们中国神话有一个特点,都是从民间出发的,和老百姓差不多,充满人间烟火,包括孟姜女在内。

中国神话解决的还是现实问题,从来不解决信仰问题,从来不解决灵魂问题,高深的那种哲学问题它不解决,身上承载的都是现实问题,善和恶、压迫与反抗、人生的出路,好多都是解决这个问题。

孟姜女哭长城,完全是民间传说口口相传,反复加工,随着人们的审美喜好而变化,从最初的民女犯上,以前是齐国的国君,渐渐转移成秦始皇,最后塑造出孟姜女这样一个人,她所有的针对情绪的宣泄,其实背后都是针对社会现实的不满。

孟姜女这个故事是一个民间传说,但是最后经过口头加工,我琢磨着有神话意味:因为我理解的孟姜女,让她哭完长城以后,她身上的人的气息越来越淡,神的气息越来越重。如果一个人能用眼泪哭倒长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神赋予她的力量。她不是凡人,是一个神,她是民间发现的救世主,她身上散发出英雄主义。

因此,完全可以这么说,完全可以说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这个神话是民间完成的。

眼泪不只是一个女人悲哀的象征

张英:在写《碧奴》时,你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苏童:我折腾的是女主人公眼泪的仪式,怎么样才能够达到暗无天日、山崩地裂,雄伟坚固的长城被眼泪的力量所击倒。《碧奴》这个小说要读完的话,会发现我几乎没有颠覆传统故事,维持了大家印象中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小说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只是过程不知道。

我最大的写作热情,是写孟姜女眼泪的仪式,这是我唯一觉得比较有价值的,或者一直维持我的写作热情的,关于哭泣的仪式化描述,我刻画了碧奴的九种哭泣方式,如果被读者接受,这个小说也就被读者接受了。反之,不喜欢这个仪式的描述,一般就不会喜欢这个小说。

从逻辑来说,孟姜女哭倒长城,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小说当中,我要让读者把这个神话当做一个现实来接受,美学上这么一种观念的扭转,孟姜女到底能不能把长城哭倒呢?这太困难了,我一定要让读者觉得:眼泪是可以哭倒长城的。

在做功课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关于秦始皇的记载,有一个贵族,是秦始皇的仇人,他人缘非常好,他死了以后,当地的人去扶棺哭灵,后来,秦始皇派军队守在旁边,哭灵那些人离开贵族灵棺的时候,有人过来查他脸上有没有泪痕,脸上有泪痕的人不是被充军发配就是砍头。

这个事情激发了我,眼泪不只是一个女人悲哀的象征,而是寄托了太多的东西,脸上的泪,能哭不能哭,允许哭泣和禁止哭泣,它膨胀出巨大的力量。我想,如何对抗这么严酷的一个不成文的法律,如果不准哭泣,那眼泪往哪儿跑呢?我就自然想到往脚底跑,往手上跑,往头发上跑。

她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可以哭,眼泪不让人从眼睛里流出来,那怎么办呢?人总得有眼泪出来,有那么一句话很粗俗,不能让活人被尿憋死。如果眼泪不让从眼睛里出来,必须得从其他身体部位流出来。所以我想在这个里面做文章,哭泣是人性与情感的发泄,是女主人公唯一的生存方式与反应方式,也是她对于命运的反抗与控诉,更是她刺向世界的武器。

张英:孟姜女这个女性角色,与你小说世界的其他女性形象,有什么不同?

苏童:我不能自己表扬自己,表扬自己善于塑造女性形象,这太不谦虚了。这个小说不是塑造女性形象,是孟姜女的眼泪把长城弄倒这个意象,不是孟姜女这个人物显示哀伤的那个气息打动我,而是最后这个传说的结局,越想越震撼,越琢磨越有味道,征服了我。

固执、执拗的形象,我们的文学作品当中,有很多表达这个东西,比如《烈女传》,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女性,烈女有好多标准,孟姜女这个故事也写入了《烈女传》。

封建社会里,所谓的烈女是要对丈夫如何忠贞、如何忠诚,照顾老人和小孩,愿意牺牲自己,是一个普遍现象。现在出门旅游,在许多地方看到那么多贞节牌坊,仔细了解,故事都差不多。

我觉得人性是相通的,从很早的时候,女性如何对待自己的性别角色,也不一样。人的个性非常重要,性格决定命运,也决定了这个人物留在了我们历史上,如果孟姜女跟大多数女人一样,不执拗,如果不是一根筋,如果不是带有那么一点点笨,是各种各样的笨,她不会选择哭长城,完成人生当中这么一个动作。

现在看起来惊天动地,但是好多人看起来有问题,孟姜女何苦赶这么多路?天气那么寒冷,冻不死她?另一方面,她身上有一个情感的乌托邦,人们是需要的,关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情感乌托邦,它并不真实,但是这个乌托邦人类都需要。

张英:碧奴在上路之前,她把葫芦安葬了,已经把死和生考虑好了,她只是为丈夫送一件衣服。她在沿途碰到的女人是蝴蝶变的,她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可以变成蝴蝶去找丈夫。这个设定也是很中国很传统的设定?

苏童:对。我企图营造碧奴这样一个女性,她怎么想人生、怎么想她的一生一世,像她在那样历史的时代,人对自己的认识、对人生的认识不是很清楚,唯一可以攀比的是自然界的植物和动物。

直到现在的中国农村,大家提及人生和命运时,都爱提轮回转世,前世今生,仍然说你是什么命,说你的前世是什么命。大多数人,不会想到生命的进化和起源,对科学是不感兴趣的,参照物还是大自然。

所以小说里,桃村的女孩也好、男孩也好,对生命的认识是对于一种植物和小动物的认识,在这样的认知前提下,碧奴对生和死的考虑,她认为前世今生转换只是一瞬间,所以她认为葫芦落地是很强烈的暗示。

我是这么考虑的,哲学问题说到最终还是生死的问题。我试图去理解,碧奴这样一个女性对世界的看法、对生命的看法是什么样的。她也不是那么傻,在动身之前,在桃村已经安排好了,她把葫芦葬在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张英:为什么在这个小说里,你把皇帝替换成国王?

苏童:这有非常具体的原因,我写《碧奴》,不太想把它弄成像历史故事,告诉你是秦代,而是故意把它架空。所以我把皇帝换成国王,而且孟姜女的故事是战国的时候,她丈夫修的是齐长城,孟姜女哭倒的也是齐长城,跟秦长城毫无关联。

我从感情上不赞成是秦始皇时候的事,所以不是皇帝是国王,因为国王有天生的不确定感。小说比较微妙,我用的很多国王身上发生的事,又是秦始皇身上的事,甚至包括最开始关于眼泪的禁忌——杀。这样一综合,我还是不主张叫他皇帝,就是一个国王。

张英:这次写孟姜女的时候,有没有看历史上的一些史料?

苏童:看过一些,不看史料,看民间故事、戏曲、野史。左传里面关于孟姜女的故事,孟姜女根本不是秦代人,她是战国时候的人,所谓孟姜女,这个名字都是后人改的。《左传》里面的记载,孟姜女是启良妻,万启良为齐国战死疆场,当时齐灵王要在郊区野外为阵亡的将士做一个吊唁,启良妻在半路上冲出来,拦住他,希望要他到家里去设堂,就这么一个动作,演化出无数关于孟姜女的故事,所有的壮举,都往她的身上堆。民间神话有很多说法,孟姜女是葫芦树上生长出来的,这颗葫芦爬进了住在隔壁的老姜家的院子里,葫芦成熟后落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里面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儿,刹时间就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这些东西都影响了我写作的方向,石涛对孟姜女的分析,也对我起了作用,我主要是在他的观点之上展开的,我不太情愿把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写成是秦代的长城,也不太想把它写成皇帝,所以也不太写成明确的秦始皇,所以是这样的。

所谓的民间传说,但对我还算有影响,许多地方戏曲都有《孟姜女》,我印象深刻的如无锡锡剧《孟姜女》,小时候我母亲经常听这个戏,这个戏的表述非常简洁。

这个锡剧孟姜女的线条跟我小说的线条有一点点相似之处,就描述孟姜女哭一个城门,因为每个守城的士兵都不给她开这个门,她要过这个门就要一次一次哭诉,但是她哭诉的方式很奇怪,她就哭她一月怎么哭、二月怎么哭,用时间倾诉她的苦处。这个简洁的线条,我在小说里也用了,也是这样一段一段地哭。

这个小说的核心,是眼泪跟墙的冲突,在孟姜女去寻夫的路上,一直有一堵墙跟孟姜女有冲突,路上的每个人都是城墙的一块砖,所以她要用眼泪像洗每一块砖一样清洗每一个人。所以,在路上我设置了很多坏人,他们都是墙的一部分。

张英:之前,你说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在文本和现实当中保持一尺的写作姿态,这是为什么?

苏童:这涉及到关于现实跟神话之间的一种关系,到底怎么写,我说的一尺,我觉得写神话,人的思维必须非常民间,这样摔出去、飞出去写,真的写到天马行空,离现实很远,真的是我不愿意的。所以我说的一尺是代表若即若离,我觉得神话跟现实有若即若离的态度。我希望自己能飞翔,但是不希望离现实太远。

写这个东西我感觉一脚在天上一脚在地上。我自己个人认为,要写这么一个作品,让现实飞翔起来就是神话,我不可能做一个非常虚幻、无所指的神话,不甘心写这么一个神话,因为你一脚在天上一脚在地上,做一个平衡是非常难的,难度在于要有神话的元素、暗喻现实的元素,在哪里结合?这个作品的文字必须要飞翔起来,才能解孟姜女这么一个虚幻的故事,达到我所要的效果。

我认为现实飞翔到什么程度,才是我这部小说所要的高度?这是在具体写作过程中形成的具体难度,所以有时候我写写停停,必须等字迹流畅,有飞的能力时,因为这完全是飞翔的小说,我有年轻的感觉,又让我回到年轻时代,我写《米》和《我的帝王生涯》的时候那种飞的感觉,这个神话的每片云,都要映照在大地上,在写作过程中感觉到了一种愉悦,但是最大的辛苦也在这里。

这个小说对我的写作意义非常大,因为我是头一次尝试这种资源写作,以前我写过《武则天》,不一样,要把武则天的生平,包括唐初的历史弄得非常细,在这个基础上演绎武则天。这个小说不一样,因为它是民间的传说,没有一个镜子,最后这个作品变成写一面镜子,照你自己,对我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写作经验。

张英:我还是有点失望,我以为你会彻底颠覆这个故事。

苏童:这个问题曾经也让我迷惑过,当我刚刚开始写的时候,脑子想的是怎么颠覆它,而且这也是国外作家通常的写法。但有一点必须坦率地承认,我天性当中有一点喜欢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所有的作家写本国的民间传说都是颠覆了写,我就想可不可以不颠覆。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在我的信条当中,颠覆就一定是好的。前进后退当中一定是我们物理学上的感觉,比如说孟姜女哭长城这个故事,我觉得没法颠覆的地方,恰好是眼泪哭长城和千里送寒衣的过程,这两个过程我颠覆了,我靠什么写孟姜女哭长城呢?

因为这个结局颠覆不了,我的文本无法去展开别的新的填充物。我也想过,写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孟姜女,她丈夫是民工,死在一个小煤窑,她去哭小煤窑,那还是哭长城吗?不是了。涉及到许许多多我们现实中的问题,这个人是××县的孟姜女,她丈夫是新时代的万启良,我觉得这个不是我想象当中的一个比较好的文本。

所以我最后的选择是,先不考虑颠覆,而是去想怎么演绎,所以这个故事难就难在这里。我最后选择的结果,是让全中国人民知道的一个故事,变成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她是怎么走到长城去的,留给读者的是这么一段空间。

选择这样的写作角度,对我自己是很难的,对读者也变成一个很奇怪的阅读现象:我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看你怎么弄到结尾?整个故事的写作经验奇特,就在这个地方,我在玩一个阳谋,不是阴谋。其实写作过程是阴谋的实现,但是这个故事里,不存在阴谋,就是没办法。

张英:这本书的英文版和中文版,有什么不一样?

苏童:不能改。因为这个项目有约定,所以中文版和英文版,故事和版本完全一样的。

我只忠实于小说想要表达的东西

张英:怎么看你小说创作上的变和不变?

苏童:《碧奴》的变化,如果说文风有变化,其实是确定了这个选题,由选题的变化造成的。在小说具体写作过程当中,一方面我在创作上要有变化,要有新的探索;但是另一方面,其实是孙悟空逃不脱如来佛的手心,在写作上人往往有很强大的惯性。

回头看《碧奴》这个小说,当中我看好多章节,跟我年轻时候写的一部小说《我的帝王生涯》的文字叙述形态有一致性。我在写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但是写完以后,我发现跟《我的帝王生涯》有点关联,有内在的延续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创作上的变和不变,会体现为自身的冲突和矛盾。每一部作品,其实都有变和不变,但这个变化是细微的、缓慢的,并不是一种质和量的变化。

我这个人有的方面比较敏感,但是好多方面很迟钝。身边的事情,比如朋友写什么小说,反响怎么样,我还是关注的。但在写作上我比较固执,这方面我走自己的路,我不会学别人走的路,这一点我比较自信,这种自信不是来自于别的,而是来自于对自己的判断。

张英:在写作上,你觉得自己有变化吗?

苏童:其实在写作上,我一直在求变,不光是现在,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我以“折腾”为我写作的一个主要目的,这个折腾是多方面的,在题材的选择上我折腾,在表现手法上我折腾,作为一个非常大的寄托:所谓我的老家到底是哪里?我的小说里写的枫杨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在哪里?甚至在这个地方我都在折腾。

像《妻妾成群》这样的作品,恐怕就是鲁迅的题材,这里我也在折腾。所以折腾是我写小说的天性,究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变化,有多大的效果,不好说。一个作家一方面是求变的,另外一方面,你变到天边,还是多少有你自己的惯性。

我对自己的变是肯定的,但是变到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改天换地,也不知道,对这个结果,我没有一个确切的判断。

很多作家对自己的长篇小说,都有清晰的规划。我不会给自己列时间表。我以前太纵容自己,或者说太重视自己的感觉。我很庆幸在五十岁之前写了这部小说。

张英:随着年岁渐长,人会越来越理性,感性和想象力则会随着年龄渐长而减弱。你会有这个问题吗?

苏童: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对于想象力的问题,卡尔维诺有一个表述,他说想象力必须要落在某个地方。卡尔维诺引用的是《神曲》里面对于想象力的一段描述,他说想象力是一个可以落下来的某一个地点。这个“落”和地点问题,很大程度上描述了想象力的感性和理性。既然可以落,既然有地点,那么想象力不是一片蛮荒之地。

年轻的时候,想象力更大程度上强调它的蛮荒,他就是生龙活虎啊,但年龄增长之后,这个想象力只能说是更精准了。二十多岁的想象力,和四十五岁的想象力是不同的,而且你不能说哪个更好。想象力本身是不讲理的。唯一可怕的是你让它讲理,想象力一旦讲理还有什么意义呢?这可能是以后科学要解决的问题。

但是到了四十五岁的时候,一个作家通常对于想象力已经不再迷信,有了所有安身立命的东西,想象力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年轻时可能会有炫技的成分。因为写作完全不排除经验写作。二十几岁的经验跟四十几岁的经验,内分泌一样的东西和四十几岁当然不同。二十几岁的人其年轻的想象力里的经验成分,没有中年之后的成分更多。

张英:我看你近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了长篇小说创作上。

苏童:是的。我现在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写长篇小说上。我的写作速度很慢,酝酿的时间很长,写作中反复,推翻的频率很高,有时候会倒过来倒过去,写不顺或者感觉不对的时候,苦不堪言;写顺了感觉对了,又乐在其中。

但是我出门,人家老问我为什么不写作,好像你不出版长篇小说,没有小说改编成电影,就没有写东西,是不顾正业。其实,写到现在,我已经出版了九部长篇小说了。我也在坚持写短篇小说,每年我都会写几个,大部分发表在文学杂志上,也会出版短篇小说集。我听到一帮子作家对我的夸奖,非常满足。我这么热爱短篇小说创作,虽然不是自娱自乐,想让这些作品产生一个反映。我要的是什么反映呢?就是这么几个作家的这么几声夸赞么?当然不是,我希望听到读者的反馈。

张英:和余华一样,苏童也开始回忆了,题材也与“文革”有关。他的《兄弟》是“正面强攻”,你呢?

苏童:我觉得,七十年代是我跟余华的一个共同天堂,也是共同的一个梦魇。我跟他年龄相仿,生长环境也差不多。我在苏州,他在海盐,苏州大概比海盐要大一点。但是基本上,我觉得我跟他有一个共同的生长背景,我们都是七十年代的街头少年,我们的成长经历大体相似。

我第一次跟余华见面,是在北京朱伟家里,那时朱伟在《人民文学》当编辑,跟我们几个青年作家关系比较密切。所以我到他家去的时候,我说,哎,把余华找来玩玩儿。余华就来了。他一来,我当时就有种非常亲近的感觉,什么呢?我们街头的一个少年来了,说我们街上的一个人来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有共同的记忆,甚至关于那个时代和人物的这种情感相通。在写作上,我们有很大不同,他写《兄弟》,我写《河岸》。因为创作手法和目的大相径庭,小说呈现的内容和风格也不大一样。

张英:你们小说主题还是一样,南方小镇、少年视角、成长主题、残酷青春、政治和人性、人的浮沉,这是那个时代的颜色吗?

苏童:说到七十年代,其实是个非常值得探讨的东西。因为我记得余华在回答一个外国记者提问时说,“你为什么要写暴力啊,你这个暴力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还是你自己本身是这样呢?”余华的回答就非常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暴力?这在我们七十年代,当我们是孩子的时候,这是家常便饭。就是日常生活当中非常普通的一个内容。”如果换作我回答这个问题,恐怕我也会这样回答。在那个年代,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从来没有认为它是一个暴力,我只忠实于小说想要表达的东西。

所以,青春、爱情、暴力、性,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都有的,这些东西不管在什么民族什么国家什么年代,都有。

非要说我跟余华有什么共同之处,我觉得自己总结不出来。我不好替他说他的努力,我只好说自己的努力。不管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好、七十年代也罢,我一直觉得一个荒诞的年代之荒诞,不用你去揭露,历史书、政治书都有它的存在,你自己所拥有的认识和理论,都能够帮你做出这个区别。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小说作品,我必须要写清楚荒诞年代当中人的貌似不荒诞的处境。这才是我所关注的。一个荒诞的年代,我用一个比较轻的笔法去表述,但是所有重的笔法,都在写人的故事、人的命运,人的命运是不同的。

张英:中国当代文学正在进入一个经典化的历程,怎么看这个过程?

苏童:文学经典化需要时间验证,当下是浮躁的,不光是指现实,当下的艺术审美,没有经过时间沉淀,没法解释什么是经典。

经典对于作家的创作来说,永远是一个向往一个口号,但是他没法评价当下的作品。

张英:写了这么多年,你在写作上有焦虑么?很多作家的焦虑来自对社会现实的无从把握。

苏童:作家这种焦虑是真实的。每个作家心里都认为自己有一个版图,这个版图来自于哪里?这个版图跟文学有关,跟其他什么有关,是关乎记忆。

我是有乡土的,因为有了这个版图,我觉得我是有依靠的。一旦这个版图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改变了,每个人都会有焦虑。因为这个世界变化很快,速度越来越快,一切固有的都在消失,社会现实越来越复杂。

至于为什么变化很快,没有诗意,没有理由,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对于一个作家最神秘的伤害,是对于作家内心这张版图的伤害,它是让你感觉到某种东西在消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其实不太主张一个作家用非常文学化的态度去看待这个世界,甚至包括全球化。我并不主张用一种非常知识分子的态度去看待这种事物。另外一方面,它对于你自己的内心确实是有逼迫的,这种逼迫可能加快让你提前去看待这个社会,提前去挽留记忆。

也许以前的情况下,我到七十岁,才开始回忆,再修复这个版图。现在这个情况下,我觉得时间是到了,写作就该启动修复过程,这个动作提前了。

我现在不在乎先锋不先锋了

张英:五十岁之后的苏童进入新的创作阶段。《河岸》和《黄雀记》,对小说的控制力,相比以前,是突飞猛进的进步。

苏童:《河岸》这个长篇的架构,尽量做到简单自然,但它的内部架构其实蛮复杂的,几条线索推进,还要贯穿融合。一个头上要挂几个轱辘,还要让它滚动起来。我已经尽了力。但回头看,节奏上还有问题。

张英:今天的你,怎么看先锋?

苏童:我现在不在乎先锋不先锋了。我也不滚动,我这块石头就在那儿,我让它长青苔,我让它充分享受青苔之美,就是这样的感觉。在所有人在跳的时候我坐下来,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时期是我比较内心的一个姿态。

如果说这个是先锋,也可以勉强说是先锋。这个先锋因为我不认同时代,而且从来不认同大考。我不认为自己就比别人清醒,但是这是自动的一种选择,不动有不动之美,一块石头就守在一棵树下面,甚至长了青苔,我是觉得这很好,表现很好,对那些滚动的石头来说,它们可能慢慢就找不着了,而我一直呆在这里。

张英:我以前做图书编辑的时候,编了一本《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集》,里面有篇《河的第三条岸》,余华推荐过。

苏童:余华他们很早就推荐这个小说,我也很好奇。我看短篇无数,但就这篇我没看过。那天我看见有人在论坛里贴出来,我特意去看了一下,是个很短的小说,互文性的小说,四五千字。小说的结构很有趣,父亲莫名其妙地出走了,而且儿子给他送饭。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来,像只鸟一样蹲着。

有个说法,所有的小说都具有互文性。其实《河的第三条岸》很像《骑在树上的人》,只是树换成了河。其实你看卡尔维诺《骑在树上的人》,就是跟家里人赌气,就爬到树上去了。从此就呆在树上,再不下地,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卡尔维诺那种写法非常单纯,从不涉及社会、人生。

张英:现在是一个互联网时代、人人发声的时代,文学作品发表以后,会引来各种不同的声音,这些会带给你压力吗?

苏童:我现在还好。大概是跟人交往多了,对于所谓的文学江湖,如果说文学是个江湖,闯江湖的时间久了,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性格。

我其实是一个非常迟钝的人,我的反应往往要慢半拍,记得年轻的时候有人说了一个笑话,所有人都笑了,我认真地听,我一定要在所有人都笑过之后的两三秒钟才能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我才会笑,所以我是个很慢的人。

因为这种慢,我觉得避免了很多我天性当中脆弱的东西。比如说有人拐着弯骂我,我基本上听不懂,过了半天我才明白,哎,他不是在骂我吧。但这种天性救了我,避免了我很多脆弱、软弱的东西。

文学是个名利场,清高的人不要来。但你是不是因为名利场而来,而是文学带给你的价值感和快乐。别人的评价,好的坏的都要接受。评论、点评、批评,当然是别人的自由,你不能跟别人较劲,你只能跟自己较劲啊。别人你不能改变,你只能改变自己。

文学创作的世界,可以没有政治什么外界的东西。我写作之前,基本上是要忘掉所有过去的东西,别人对我的评价也好,就像电脑一样,一键清除,格式化。

我多年来一直有一个信条,不仅要从大师身边绕过去,还得从自己身边绕过去。

张英:你刚才说到性格改变,改变了什么?

苏童:我上次看到某一个人写文章,就是看到某某作家不会与人交往,那他怎么会写作呢?我想这个写文章的人才怪呢,写作的很大动机,就是他不会和人交往,所以才会诉诸于文字世界。所以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我以前写作的最初原因。

我八十年代开始写作的时候,文学的生态不是这样子。那个时候作者唯一要做的就是你跟几个编辑联系,从写作到发表、出版图书,到几个朋友来信讨论作品,读者谈论你,文学的整个行为结束了,完全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一个作家出新书,他要宣传,现在有什么宣传季,有的人像演员一样,但你必须适应。当然你也可以不负责任地说,我该干嘛就干嘛。

张英:你享受这种快感么?你可是你们这代作家里的第一个明星作家。

苏童:这个东西我倒真是没想过。朋友对我的评价,我觉得很靠谱,就是这么多年你的变化就是没变化。因为我性格当中,不是那种特别自高自大的人。

从年轻时候开始,我一直认为所谓我的成名都来得早了点儿。二十六岁就写《妻妾成群》,然后被张艺谋拍成电影,大红大紫。然后很多导演都来找我,李少红、侯咏,很年轻出了文集,我的书也很畅销,所有的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很茫然。

其实,我写作最高的目标就是《收获》能发表我的小说。然后,我的心愿都实现了,大部分作品都发表在《收获》,我很知足。我一直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什么明星。写作就是写作,你区别于人群的最大特点,就是你的写作这个动作,和写出来的东西是两回事,好坏是另一回事。没有必要对人生增添什么负担。

写作上,我是不老实地写,人生还是要老老实实过。

张英:同样,你少年时候的成名,也会给人生很大压力。

苏童:这个压力确实说得很点穴。因为这种压力,我一方面比较警醒,也谈不上把压力变为动力。这个说法太不靠谱,但是压力让我选择了某一种姿态,这种姿态是写作姿态还是生活姿态,我觉得自己是比较谨慎的,把自己藏得还是很好的。我想把自己的生活简单化,从来不觉得作家的生活应该那么复杂,有几个作家的日常生活是那么像作家,更多好作家的生活都不像作家,就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我红过,也冷过,有几年基本上是很冷。我跟别人不太一样,跟别人心态不太一样。因为我确实是什么都见过。这话有点像江湖味道了。我不太爱说,我比较早就有了那种不能说是急流勇退,但是闪避的那种下意识。因为我走红成名,名利那时候来得太早。

那时候我老觉得: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这么好。有这种感觉,因为那时候我很年轻,所以也没做好准备。这样很被动地过了几年。所以后来,慢慢冷淡下来,这个时候反而如鱼得水。我现在特别害怕这种平衡被破坏。

好多人说话都有一种姿态,都那么渴望成功。说实在的,我早成功过了。你从我的经历上看,就知道我不是在做一个姿态。因为确实是我已经摸爬滚打过,风风雨雨里走过,倒没有什么伤痕。知道名利这个过程,其实是很扭曲的东西。

比如那个时候的生活,不像现在这样大家可以相互独立,有一个保护空间。你没去过我以前住的那个新街口。那我的生活简直不像话、不像样子,被破坏到什么程度?我认识的人,一经过新街口,就到我家坐着了。那个地方很好找,是到新街口的必经之路。谁高兴一找就进我家去了,所以楼下永远都有人敲门。

然后我又是一个腼腆的人,不好意思,从来做不出应付和躲避,比如说我假装不在家了。经常是一有人敲门就要开门,坐下来就聊。有时候就是一聊,哗的一天过去、一下午过去,就是这样的生活。所谓的当时那段生活,确实蛮累。

所以我很满意现在这样,这种有选择地开放,其实是半开放,绝对不可以把生活对外界全开放。

张英:你那么早就写出来了,好多人都妒忌。有的作家,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因为现实很残酷,没有人能够一直保持高水准。所以,有时候不写,可能是最好的状态。而大胆地写,享受快乐,可能写砸了,什么都砸了。

苏童:其实你刚才说的那种状态也想过。在体制内,不写没什么损失,也可以过上一种比较好的生活。

但是不写,带来的问题是什么呢,是一种钝痛。你写一个差的东西,别人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但是一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三五年不写,会死的。

我一直相信能够扔得掉的东西,名利啊,就是本来可以扔掉的,不能扔掉的可能就是血液中的东西。

张英:有人说,苏童你可以不写了。因为你已经功成名就了,千万别晚节不保。你在意这样的评价吗?

苏童:对。其实可能有种潜在的暗示,你可能越写越糟。

张英:《河岸》和《黄雀记》出来,让人相信,苏童下一个新的高潮已经开始了。

苏童:你刚才说,把《河岸》作为我写作的第二时期的开始。我一直拿中美作家来比较。美国那个约瑟夫海勒,八十多岁还在写,这是很极端的例子,还有菲利普罗斯,全是糟老头子,每过两年写一部,根本没有老年之分。

但是很悲伤,我一直没有发现中国有这样的作家,过一两年又拿出一个长篇,好坏暂不论,可能良莠不齐。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情,我一直在想我们七八十岁能拿出什么东西。不是还在写噢,而是两年一部。

张英:不过,这对于中国作家是一个挑战。中国现代文学,从巴金茅盾开始,他们留下的所有代表作品,其实都是在他们三四十岁写作完成的。

苏童:所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吃牛排和米饭的问题。

去取悦读者的话,有可能适得其反

张英:怎么看待文学写作和评论的关系?

苏童:冷静地说,小说不怕批评。当然这个批评指的是,真正看完书以后的批评,随便什么观点都可以,最怕没人看没人理、没有人评论。作家完全找不到对应物,最后判断的还是你自己。别人对你小说的判断,尽管不是跟你一样,但是你可以把这些评论当镜子,找一百面镜子,如果完全找不到一面镜子是很悲哀的事情。

我这个人用南京话说是比较“木菇”(钝后),但有些事情又是很敏感的。在写作上,我其实一直是一意孤行的人,对于很多事情的预判是很糟糕的。我知道自己的这个缺陷,我听是听的,不像有的人说评论我不看的。别人骂我,我肯定是会生气的。无论他是多么重要的人、我多么看重的人,但是看过之后,第二天就忘了。

就像写《碧奴》,完全是一意孤行的,我选择孟姜女的故事没问题,但是我用这个方式写作,完全是一意孤行。

张英:以前你写小说,都是中国的读者;但《碧奴》的小说是15个国家出版首发,直接面对国外读者,在写的过程当中,会考虑这个因素吗?

苏童:没有,我是相信多少年前的老话:不存在世界读者。对作家来说,他面对的只有一个读者。就像我们看马尔克斯,他小说里描写的世界,是多么遥远的东西,但我女儿说《百年孤独》很好看。马尔克斯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还得靠翻译,翻译得好不好,还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小说还是觉得好看?原因还是很简单:都是有关人的故事,虽然环境文化不同,语言、语种不同,但是它讲述的是人的故事,所以有一致性、有共通性,人性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文学也是相通的。

所以我不用考虑外国读者如何如何,如果中国读者喜欢,外国读者起码有一部分喜欢。说到底,一个作者不可能征服所有的人群,只能征服人群中一部分人。

张英:有人说,文学的时代过去了,你同意这样的说法吗?

苏童:我从来不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文学的生产力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低下去,只是因为现在人的生活节奏加快了,人活得越来越累,没时间看书。有时间看书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去轻松、去娱乐,读书也娱乐化了。

张英:很多人都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苏童:倒过来说,现在是非常懒惰的、没有判断的文学审美系统,这个评价系统非常懒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李陀那个年龄的作家有很多。那时的文学空气跟现在不一样,很干净。一有声音,任何一阵清脆的声音都能传得很远、传得很响。然后,另外一个叫好的声音,同样也可以传得很远。文学版图上,有一个莫名的制高点在那儿。

现在是众生喧哗的时代,每个人都失语。我不好说评论界、不好说思想界,但是太长的时间,谁也发不出一个响亮的声音来。久之,我觉得懒惰慢慢地形成。没有人去寻找和发现真正的文学,大家只会骂、只会批评,批评很容易,但是去寻找发现的工作,吃力不讨好的活,谁也不肯去做。

现在我们如何来判断文学作品的价值问题,其实有一个取向,就是市场和销售量、占有率,这种价值取向渐渐流露出不健康。这种怀疑,不是发自一个人的审美经验标准在怀疑,而是采取一种相反的姿态,比如这本书市场好,那它的价值一定是值得怀疑的。

但相反来说,一些很寂寞的作品,真正是有待于别人去发现。现在很多人,没有这个发现的热情了。如果这种现象真的是可以成立的话,我觉得我们可以怀疑。怀疑的眼光永远是没问题的。对什么东西都怀疑,至少我觉得这种眼光一定是健康的,是一种健康的判断。

张英:作为一个畅销书作家,你在乎市场份额吗?

苏童:比如说到文学市场的变化,如何争取最大量的读者,争取这种所谓商业上的成功。我有这种期望,但另一方面我很清醒,也很自信:我们这种八十年代过来的人,很有感触,因为这个市场,已经不是当年所谓的先锋文学市场,也不是艺术小说的市场。

我第一本书《1934年的逃亡》出版的时候,印刷量才三千,那还是个半合作关系。因为《钟山》杂志主编对我们很好,因为几个编辑都写东西,杂志社掏了一点,给每个人都出版了一本书。

到了后来,文学的形势好转,我们的图书开机印刷量,基本上都是一万。那时候出版社有一个保底方案,书要印刷五千册,保证可以不赔钱,他们就很开心。但以现在的这个市场,基本上靠电商和实体书店,现在是要八千到一万以上,出版社才能不赔钱。

关于书和市场的关系,我觉得始终是一个事故接着一个事故。江苏文艺出版社,我是第一个出文集的,接着是叶兆言、刘震云、格非,余华的作品是社科出版社出的。《苏童文集》那套书,他们打出来的开机印刷量是六万八,但是实际上,出版社的编辑跟我说,销售量远远不止这个数字。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还是刚开始付版税,他们很不习惯。你卖一百万册,几千块钱就有了。他们当时很不适应给作者付版税,所以做点那些东西。

我自己也始终觉得是个意外,所以没太较劲这套文集,最后到底印了多少。我就拿了六万八千册的版税。但大家都知道,市场也知道。二十万册的图书销量,我不是肯定有,但是十万册肯定有的。这个事情,在江苏也不太好说,因为体制始终是那个关系。这个事情本质在于我们中国内地,始终认为盗版、盗印图书这是小事情。这个在台湾、在香港地区,你是要坐牢的。它是一种经济犯罪,是犯法的,那是要吃官司的。

今天的这个市场,非常复杂,变化很快。作为创作者,我们对它无从把握。这给我一个启发,根本不需要把握,唯一能把握的是自己,因为我不能把市场的脉,我不是老中医,可是我对自己的病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较了解,很多情况我把自己的脉搏,有的时候,干脆就以不变应万变。我觉得我是聪明人,所以对待变化,其实就是这个态度。

张英:你对图书市场了解吗?

苏童:我一直认为市场永远是一个谜。作家你可以分析,恰好最不好分析的是市场。很多出版社约稿,都会押宝选题,建议作家写他们认为的热点。其实我反对去猜市场,因为市场是你做不起来的,永远会出现意外情况。

我自己亲身的经历也是,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卖得最好的书,谁也想不到是《苏童文集》。当时江苏文艺出版社为什么会替我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呢?他们以为自己了解市场,要拿我的《武则天》,当时是张艺谋要拍电影,他为了拿这个东西,给我出了一套文集,说别的出版社是不会给你出中短篇小说集的。结果图书出版,拿到市场上,谁也想不到,我的文集卖得最好,有十几万套吧,而那个长篇小说《武则天》,就卖了三万册。

张英:如何取悦读者呢?

苏童:每个作家都一样,希望读者稀罕你,但是读者是最难取悦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你出于一个良好的心态去取悦读者的话,有可能适得其反。

我写作那么多年,从个人经验来看,关于写作,只能按照自己的直觉,写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没办法考虑其他更多的因素。因为作家并不了解读者,完全不知道读者会喜欢什么?而且读者是一个巨大、模糊的存在。

因为一个作家一部作品,一次只能奉献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不可能同时满足一百个人。一部小说基本上只有一种可能性,只有在这个可能性上,尽量符合更多人,不可能提供多种可能。

《碧奴》这个小说是靠悬念取胜的,又是以哲学意味取胜的,不太可能同时满足太多的因素,所以没办法满足太多的人。

没有一部小说能够满足影视导演所有的要求

张英:你的很多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苏童:对我来说,都是意外。所以说一部小说变成一部电影,实在是太多的偶然因素,没有必然在里面。我的小说,改成电影的几率高一些,但是每个过程都很奇怪。比如说《妇女生活》改成《茉莉花开》,《妇女生活》我是1991年还是1992年写的,时间太长了,但是这个电影版权的买卖,是在2002年,中间已经过了10年。

那些被买断影视改编权的作品,我都不会过问导演如何处理,因为小说是小说、电影是电影。我相信每一个买我作品改编权的导演都是认真的,虽然他们之间会有高下之分。我尊重别人再改编创作的权利,侯咏对《妇女生活》后两部分改得非常好,很电影化,用表现主义的方法抽离时代的具体事件,完全集中写人,把三个跨度很大的不同时代,给同时呈现在一部电影中,和现在很多中国电影导演的自然主义纪实方法不一样,他的胆子真是很大,这种高度浓缩的表现主义方法,对导演、对演员的要求特别高。

张英:你为什么不做编剧?据我了解,找你的导演很多,但都被你拒绝了。

苏童:其实十多年前我也为一个哥们写过剧本,他私人的要求,要我帮他们几个哥们改一个小说。我也是碍于朋友面子,就试过这一把。剧本写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活不能干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发现了那种不好的感觉。

因为我写作的时候,一惯自由惯了。我发现写了几集剧本,给大家提意见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每一个人的意见都不同,不是因为每个人提的意见不对,而恰恰是每个人意见都对,都有他的道理。就是一个剧本,每个人都调动他的生活经验,在给这个剧本提意见。但对具体写剧本的人来说,你要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基本上不可能。

所以编剧这活我就不能干了。我发现在写剧本的时候,非常卑微。我没有任何可以高出常人之处。后来这个东西,就写到半途而废,就退出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参与过。

这个事情你就不好说了。这个东西并不需要你,需要谁都可以,谁都可以做,不需要我。

张英:说说你与张艺谋的两次合作吧。

苏童:《大红灯笼高高挂》这个电影,即使放到今天来看也不错,无论是从电影本身还是从它对电影的贡献,都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

我发现张艺谋做电影有一个特点,他对小说的选择,通常取决于小说的人物关系,《菊豆》也好,《大红灯笼》也好,《秋菊打官司》也好,都是基于同样的理由。他非常在意由这种简单人物关系生发出来的故事,在确定要拍这个电影前,他脑子里并没有所谓的视觉,这些东西是在拍的时候后加、酝酿出来的。

张艺谋约我写《武则天》,虽然他付过钱,但他最初约我写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后来会找格非、赵玫、须兰同时写剧本。而且张艺谋自己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最后那样,因为这个电影是一个大制作,历史片,要展现一个女皇帝的一生,电影的投资在当时来看,特别巨大。对我来说,这个事情我是被卷进去的,而且好几个作家,为同一个导演写小说,这个事情本身就很丑陋,让人感觉很不爽。

问题是故事必须一个人说,三个人是说不好一个故事的,不要指望三个人五个人,能够组合好一个故事,好故事也不是组合出来的,全是一个人瞎掰掰出来的,全是一个人自说自话说出来的,这是我非常坚信的一个道理,我认为这是艺术生产方式不同的地方。

张英:然后是李少红的《红粉》和黄健中的《大鸿米店》。

苏童:李少红的《红粉》很好,相当好,我一直认为这是被低估的片子。虽然它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北方话,一个是南方话。虽然它没有热起来,但它确实是一部好片。

《红粉》是李少红拍得最好的一部电影。这个电影我看了好几遍,仍然不厌烦,仍然觉得这部作品好,而且几乎无懈可击。两个女人一个男人这么一个故事,去探讨这种人际关系,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任何噱头,只写人与人的关系,非常安静的一部电影,一点也不浮躁。

黄健中的《大鸿米店》,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愿意提及。我为什么不愿意提《米》,是因为黄健中本人这些年也够倒霉的,其实他的《过年》拍得真是不错,那部片子很自然,真是一部好电影。但在这之后,黄健中就没有拍过超过《过年》的电影。我想拍《米》的时候,他真的是不在状态。

张英:贾樟柯也买了你的小说。

苏童:贾樟柯看中的是《刺青时代》,讲述的是七十年代苏州南城地带一批少年成长的故事。

《刺青时代》是我十年前的小说了,是我青春期的一个纪念,是跟自己的生命有关联的,记录少年时光的残酷与纯真。贾樟柯为剧本改编,到南京和我聊过剧本改编。毕飞宇跟我说他很喜欢,然后就答应由他来改编剧本了。

张英:你会为电影而去写小说吗?

苏童:小说跟电影的结合,跟作家的创作是无关的,如果你要让它跟创作发生联系,我相信一定会失败。

尤其电视剧更加典型,你是为别人写的东西,不能为自己写。所有电视剧的编剧,他们的行业规矩是:永远别想着自己。一部电视剧,你要考虑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能不能看懂,你要考虑十几岁的孩子能不能理解剧情。

但是小说完全不同,你要怎么写就怎么写,相对而言,要自由得多,创作规律不一样。小说跟电影发生联系,一定是创作之外的东西发生作用。就像《妻妾成群》变成《大红灯笼高高挂》这么一个关系,导演需要作家的小说,提供这么一个故事,外延、延展导演的想法表达,仅此而已。

没有一部小说,能够满足影视导演所有的要求。如果你倒过来,想满足所有人的要求,应该写一部电视剧。

我喜欢的音乐比较多样

张英:和余华、格非喜欢古典音乐不同,你一直喜欢摇滚乐。

苏童:其实还好,我喜欢的音乐比较多样。大学的时候,是属于罗大佑和侯德健等流行音乐的时代,属于约翰•丹佛乡村音乐的时代。但真正让心灵激动的是摇滚乐。在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是崔健的音乐陪伴我们(黑豹、何勇、张楚这些人的歌只喜欢那么一两首)。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听崔健的歌,比如《花房姑娘》《一无所有》我特别容易被感动,演唱者和接收者在情感上有一个呼应,感情是相通的。《一无所有》里的那种空旷感、那种苍凉感,也能被打动。《花房姑娘》那种柔情,同样会被感动。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么一个精神呼应的东西渐渐地丧失了。

前一阵子,我去杭州有事的时候,偶尔打开看一个超女比赛,其中有一个女歌手唱崔健的《花房姑娘》。我很感兴趣,我就在听,看现在的这帮小孩怎么演绎崔健。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这个女孩的声音很好,很有音乐天赋,模仿能力强,包括崔健的咬字,甚至那种东西,都是非常专业的。第二个是在听她唱歌时,我被打动了。

张英:今天年轻人喜欢的流行音乐,你能够接受吗?

苏童:我所有的流行音乐知识来源于女儿,因为她正是听音乐的年龄,她经常要求我给她买CD,她什么都听。因为女儿,我也接触到今天的流行音乐,虽然也听了很多,但并不能被这些音乐感动,没有我所说的那种情感上的呼应。我想是因为我对今天的音乐没有感情,它的表达方式和我不一样,在情感上不融合。

我们喜欢文学、音乐,是因为情感的暗流在起作用,现在这些小孩喜欢的音乐,它打动不了我们。反过来说,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音乐,也不能打动他们。因为时代和社会的变化,情感链条是断的,它不能正常运转。

我们现在生活节奏太快,这种快我觉得是很不健康的,我越来越喜欢听慢的音乐,比如我比较喜欢那个BLUEGRASS,它嗓音都很怪,在美国也是比较土,听的人不多,但我是比较喜欢听那个。还有那个班卓琴(英文名叫BANJO)、曼陀铃,就是这种非常弱的声音,很符合我的心境。我不喜欢有电的那种轰鸣的音乐,比较喜欢自然、原生态的那种音乐。

香港有一个跟董桥齐名的随笔作家,那个人年纪比较大,后来发现他有一本书的照片上居然抱了一个曼陀铃,让我非常惊奇。人好多时候是被感情俘虏的,音乐不音乐,你爱什么不爱什么,都是跟感情有关系的。

张英:你怎么看待今天的中国摇滚音乐?

苏童:在日常生活里,我不再喜欢狂热、激烈的摇滚乐。比如崔健的音乐,《红旗下的蛋》以后,我就没听过,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世纪那个年代。像我们这样的年龄,崔健现在仍然搞摇滚,但我们大部分人都已经远离摇滚了,但为什么提到他就觉得亲切,因为有一种精神上的东西在起作用,他不管做什么音乐,我可以跟他有一种呼应。

你现在要我听年轻人的摇滚,我没有兴趣。今天的摇滚乐越来越含糊,有的小伙子光是音乐响起来,他就会莫名振奋,也听不见他在唱什么。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听音乐,总喜欢问为什么,比如说歌词的作用、旋律的作用,因为我们这个年龄,不会轻易地被效果所征服,也不会被音乐的人和样式上的东西吸引,喜欢某个人的音乐一定是某一部分征服了我们。

我现在经常听的音乐是兰草,为什么会染上这个毛病呢,因为我在埃瓦普呆了三个多月嘛,因为睡眠不好,然后我调到一个电台上,就是一个专门放兰草音乐的一个电台,听了三个月,所以就有感情了。三种乐器跟一个苍老的男声结合在一起。苍老中带一点嘶哑,永远地诉说一种单纯的感情,要么是忧伤的,要么是比较快乐的,非常能打动我。

现在家里有的兰草音乐我不敢说是中国最多的,至少是南京最多的。

张英:你平时读什么书?

苏童:我读书看报比较杂,也看新闻,但更多的还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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