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蛙鸣

2020-05-01 07:39刘益善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五加蛤蟆蛙鸣

刘益善

我的收藏中,有一批贺年片,几十年了,每读到这些贺年片上简单的句子,就有一股浓浓的情感涌上心头。黑龙江的友人庞大壮,八十年代寄给我的一张贺年片,上面写着:忘不了你家窗外那金属般的蛙鸣。

庞大壮是写现代诗的,壮而不庞大,我忘不了他嘴唇上蓄的那撮小胡子。我们在新疆石河子开的绿风诗会上相识,他屁股后头吊把很精致的小刀,新疆很多地方卖这种刀。可上飞机回家时,机场保安人员说这是武器,不让带,庞大壮只好扔了。

我家窗外那时的蛙鸣他倒记得清楚。庞大壮是少听多怪,敢情在哈尔滨是听不到的。可我住在武汉东湖,夜夜听到蛤蟆叫,白天也能听得到。呱叽呱叽呱叽的,就那么回事。

要听诗人的歌唱,全中国到处都是,大河上下长城内外,哪里都有诗的人群诗的声音。要听蛙鸣,我们湖北称蛤蟆叫,到南方来,能日夜叫得你睡不成觉。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能闹中求静,在呱叽呱叽呱叽的声音里写我的诗,也读些书。

庞大壮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六月来的,来湖北参加“中国乡土诗会”。诗会的操办人是我的朋友,我知道诗会是怎么回事,我要蛤蟆叫中的静,就躲在家里写我的诗,没有参加。

庞大壮开完诗会在武汉找到我,热得哼哧哼哧直喘气。他说武汉好热呀!我说当然比你们哈尔滨热,你干吗要来凑热闹呢?他说是为了来看看我,再说这么大的牌子的一个诗会,不来行吗?赶明儿这诗会要写进诗歌史呢。

我说你放心好了,中国的诗歌史怕要写一尺厚的书。你说如今大大小小的诗社诗团诗协会有多少?你说如今的诗歌这杯那杯这大奖那大奖的赛有多少?你说这诗会那诗会这函授那函授有多少?只要你有钱,你一年可获三百六十五个诗歌奖、可参加三百六十五个诗会、可当无数个诗会的顾问理事会长、诗报诗刊的编委荣誉主编等等,参赛费伍元、会费拾元、会务费三百元整。

算了吧,哥们,咱们还是找地方小酌两盅吧!和我在一起的诗友郭成功说。

郭成功快要成功但当时还没成功,我们都是湖北爱诗爱得早、如今不知怎么爱的人。

我和郭成功两人曾把国内两张大报登的好几大版中国诗歌流派大展,摆满了我家客厅的地板,我们两人趴在这些流派上,逐一去结识辨认。我看见几大版报纸上旌旗林立,硝烟弥漫,宣言四起,将帅如蚁,可兵卒萎缩。这主义那主义,吵吵闹闹,话说得很大很大,就是诗写得很小很小,头重脚轻,畸形儿。

那时,我们就听到我家窗外有蛤蟆叫,但我们无动于衷,听得多了呢。

庞大壮是东北汉子,能喝酒。小饭馆里卖的五加白酒,是庞大壮家乡的酒,他喝得很带劲,嚼着素炒竹叶菜,小胡子一翘一翘的。他说这竹叶菜好吃,可要三元一盘,这老板也赚得太狠了吧!我与郭成功直笑。

问题是庞大壮喝五加白那么带劲,自称是他乡遇故人,五加白是哈尔滨的酒,我却看出那五加白是假冒的,假五加白酒充塞市面,而我们的庞大壮竟然不知,他只看招牌吧!

我告诉他,招牌是靠不住的。我的一个写诗的学生,发过几首诗,你说他的头衔有多大?东方诺贝尔诗歌委员会的常委,那证件上的章子,比起我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上的章子大得多。

郭成功陪着庞大壮喝口假五加白酒,说,他认识一个小青年,口袋里揣有八个记者证、十四个会员证,十四个会员证中诗歌协会就有十二个。中国的诗发展如此旺盛,怎么得了。

庞大壮说:怎么能这样乱发证件呢?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国策呀。

我说,你这话像现代派诗。问题是现在有钱可以在诗坛畅通无阻,可我口袋里的钱不够用呀!前天收到你们黑龙江省某地区科普协会的公函,说他们出版一本科学诗,由黑龙江出版社出版,拟选收我的一首二十行短诗,要我寄一百元钱去。昨天收到四川某市某街某巷某编辑部的信,他们出版一本《中国当代诗人传略》,凡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三首诗作的均可入传,入传者请通过邮局汇款伍拾元整。我一月工资才百多元,好不容易发首诗才十几元,叫我哪来的钱搞这些活动呀!所以我也当不成当代诗人了。

庞大壮说:“你别叫苦,今天吃的由我付账,明天到你家去,请准备点酒菜,好吧!”

我说那当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再说今天由我付账,也太寒碜人了,吃竹叶菜,喝假五加白酒,像湖北佬吗!

郭成功明日当然作陪。郭成功说一定争取,他还需向老婆请假。

我老婆带着孩子住另一处地方,离家太远,只有星期六回来。

我骑着自行车去买菜。菜价轮番上涨,涨得你大眼瞪小眼。我揣上两首长点的诗的稿费四十五元三角,带只大兜儿,在自由市场转了半个早上,装了一兜鱼呀肉呀猪肝呀还有各种蔬菜,两首诗也打发完了,一行不剩。

回家的路上,我把兜儿挂在自行车把手上,骑了上去,悠哉游哉的。我想我得再写两首诗,把这菜钱补回呀!

我看见路边一根电线杆上贴张告示,好多人在围着看。我停下车也去看:“中山诗歌讲习班,请诗人教授讲课,学制三个月,学费一百伍拾元,学完发全国统一结业证书,不会免费再学。”我思忖着这“全国统一结业证书”属于什么类型的证书,烫发、缝纫、无线电修理班的广告都这样说,发“全国统一结业证书”。

我看见有个我熟悉的女诗人正对人群讲得挺起劲,讲着讲着就朗诵几句诗,那声音有些沙哑,那头发披散着。

我怕她看见我不好意思,就连忙骑上车走了,我边骑车边构思着诗句,这样就不知不觉地到了家。

把自行车停下来,锁上。我看车把手,怎么回事?兜儿呢?车把上只剩下兜儿带子,不见了兜儿。丢了?被别人割了?我努力回忆着,那近二十斤重的兜儿没有了,我怎么就没觉出来少了重量呢?谁他妈的捡去了这一兜菜,谁就可以饱食一顿,真走运。

我家屋前屋后草地里的蛤蟆在叫着,呱叽呱叽呱叽的,我想起那女诗人在朗诵诗。

女诗人朗诵诗具有特点,她追求阳刚美,她的嗓子唱西部歌曲很好,可她唱不全一支歌。她很喜欢朗诵诗,往台上一站,穿着裆前开口的牛仔裤,一声长长的“啊——”效果出来了。然后每念一行诗,就做一个手势。先是左手往前方一伸,然后右手往前方一伸,最后两只手一起向前方伸,眼光淡远,像是要拥抱前方的一个什么东西。和她在一起参加过两次诗会,我再也不去参加诗会了,难为情的。

我只得骑上自行车再去买菜了。吃一堑长一智,我这次找了个非常结实的尼龙绳结成的网袋。买好菜后,我把网袋在车把上系得结实牢靠。人骑在车上,心里不想诗了,眼睛看着网袋。经过那根电线杆时,我连眼睛都没转一下,耳朵只听见那方向有呱叽呱叽呱叽的声音。我胜利到家了,我很高兴,我的网袋还在。

我必须要写出四首诗来发表,方能补偿这次请客的菜钱。有两首诗丢了,被人捡去了。

中午睡了一觉,起来一看表,已是下午三点了。庞大壮和郭成功说是一吃了午饭就来的,估摸快到了吧!我不慌不忙地洗脸铺床,然后坐下来写了半首诗,看看表已经四点了。怎么还不到?郭成功说是来帮我做菜的呢,可现在都四点了。

我打开门,伸头朝外看看,庞大壮和郭成功正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打瞌睡呢!

我说:“嘿,稀奇了!来了怎么不进屋,屋里的高桌子低板凳难道不比台阶坐着舒服?坐台阶上屁股凉快些是么!”

两人眨眼瞪我,“怎么你在家,没到医院换药?”

我说:“换什么药呀?发病了?没有呀!”

庞大壮说:“我们来两个小时了!”

郭成功说:“你门上贴张条,去医院换药。”

我一看,可不,那条子正是这样写的,日期也是署的今天:6月28日。可这是去年写的呀!去年的今天我确实去医院换药了,腿伤。这两位诗人就不会敲敲门,让我在屋里睡个好觉,他们坐石阶上,真好。

我赶忙撕了条子,要不明年6月28日又产生误会。

今天的运气可真不错呀!

庞大壮前脚跨进屋,后脚还在门外,脸上就有惊异的表情,他停下来,侧耳倾听,听得认真且仔细。

我说,哥们这是干吗?这屋里没有定时炸弹发出的“滴嗒”声,那是冰箱的轰鸣声。我家的冰箱是百宝牌,百宝牌冰箱轰隆响,且特别费电。你要是买冰箱,别买这个牌子,这和东方诺贝尔诗歌委员会一般性质。

庞大壮说,他不是听冰箱声,他是听另一种声音,这声音很有节奏感,且有金属般的脆亮,纯净动听,好悠扬呀!

郭成功一听,说:“蛤蟆叫!这是市郊。”

我哈哈大笑起来,你东北来的诗人名堂多,连呱叽呱叽呱叽的蛤蟆叫声,都听出了许多诗意来,不简单不简单!你从里面可以分析出许多现代意识来吧!

庞大壮说:“什么蛤蟆?蛤蟆叫什么?”

郭成功说:“蛤蟆是青蛙,蛤蟆叫青蛙。”他说完就去厨房准备晚间的菜肴,他答应了的。我是简直不能做菜的,水平太低。

“哎呀,这是青蛙叫呀,太美丽了,这声音好听!呱叽呱叽呱叽,很有现代味。”庞大壮说。

我和庞大壮聊天。我说,有一天政治处的人叫我去,心里惴惴的,没犯错误呀,找我干什么?我进了政治处,单位的副书记在里面。

副书记说:“你写诗吗?”

我说:“写点诗,可是我写的诗也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呀!”

副书记笑了笑,指了指他桌面上放着的一本十六开的白皮书说:“有关部门查到一个印刷厂在印这本东西,没有准印证,属非法印刷物。有关部门说是诗,要我们审查一下,你是懂诗的,拿去看看,审查一下其中的内容,然后写个报告来。”

我说:“我要上班呢!”

副书记说:“我跟你们办公室主任说说,给你两天时间,够了吧!”

我掂起那本白皮书,“好沉呀,两天怕不够!”

副书记说:“那就三天吧!”

我出了政治处,好高兴呀,至少能赚两天时间,等于捡到两个星期天。

庞大壮坐着抽烟,品着我给他泡的茶,不声不响,一边听着我说话,一边陷进沉思,思绪已经飘得悠远悠远,不知飘到哈尔滨没有?

其实他在听蛤蟆叫,听得好带劲。

我继续讲我的故事。我打开副书记给我的白皮书,书名为《第三代诗选》。我不知道这些朋友印这诗选干吗?卖钱么?能有几个人买,又不是传奇武打三点式女人。书前有人写了篇序言。我读过序言,把我摆了进去,我居第几代?我写乡土诗,绝对好懂。我摆来摆去,最后把自己摆进第一代诗人的余孽,第三代诗人比我先进得多,可我们的副书记却要我来审查他们的诗。

首先他们的诗不反对四项基本原则。

其次,他们的诗有些有点那个那个……不好概括。摘出几句作例子吧!

“我扯掉粉红色的衣裙/让我洁白的胴体/成为野狼出没的山谷……”

“举起阳根作投枪/我寻找进攻的目标……”

再翻再读,我不愿说什么也不愿写什么了,免得第三代诗人朋友说我对他们不友好。三天后,我把白皮书及我写的审读报告交给了政治处,报告上写着:

“这些诗不反对四项基本原则,有的诗有点那个那个……”

政治处和副书记再也没找我了。我继续天天到办公室去上班。

呱叽呱叽呱叽。我看见庞大壮听得很带劲的样子,也侧起耳朵听,想从这呱叽呱叽呱叽的蛤蟆叫声中听出现代味来,审读一番。

庞大壮终于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参加“中国乡土诗会”?那才好玩呢。

我说我无钱交会务费。

单位里不给你报销?他说。

单位不报销。我说。而且我没时间,很忙。

庞大壮说,诗会上朗诵诗时,有位诗兄朗诵了一段,挺好的。听众等着他继续朝下读,他却闭着嘴不出声,而且弯下腰,在舞台上寻觅着,找得好仔细。

“他寻找什么?他的第二段诗句弄丢了么?” 我问。

他在寻找他的假牙。他太高兴了,朗诵时,嘴巴张得太大,以致把假牙震落到台上。

我说,“把假牙找到安上去再朗诵呀!”

庞大壮说,他没再朗诵了,因为假牙跌坏了,沾了灰,又没有水冲洗。

呱叽呱叽呱叽,窗外的蛤蟆又在叫,叫得好带劲。我不知道朗诵会那天,礼堂外是否有蛤蟆叫?!

郭成功这人做菜好麻利,像个女人一样麻利,在我们说话的当儿,他已经做了六大盘菜了。“还做一个汤,就开始了!”他汗津津地说。

郭成功编了一本《中国少女爱情诗选》,每个女诗人配张玉照。出版社见诗集稿就头痛,推三阻四说赔钱不出,但郭成功编的这本诗选他们要了,据说发行得不少。郭成功这次成功了。他后来又连着成功了两次,编了《世界10行以内爱情诗选》《中国10行以内爱情诗选》,都出版了。但这小子没请客,说是出版社给他的编辑费很少,每本只两三百元钱。当然,出版社得大头,作者得小头,很好。

郭成功做的菜齐了,我们哥仨围桌而坐,南北的三个诗人在一起碰杯。庞大壮说,为了中国新诗的繁荣干杯!我说,为了写现代诗的与不写现代诗的与写既不现代又不传统的诗的走到一起来干杯!

郭成功说,你这话太长又疙里疙瘩的,倒像一行现代诗,我们为友谊干杯。

我们开场就干了三杯酒,黄鹤楼,绝对是真家伙,不像那假五加白。黄鹤楼的瓶子上吊着金牌牌,那是铝做的,面上刷了层铜水。

庞大壮吃了一大口菜,嚼起来把小胡子一翘一翘的,庞大壮说:“哥儿们都没发财呀,原指望找你们想点办法的,看来不成,你们与我一样穷。”

我说:“你这话是怎么回事,说明白嘛!”

庞大壮说:“我们省出版社答应给我出一本诗集,要我交四千元钱。你们说能不能干?我找谁借钱去?”

郭成功说:“贵了贵了,我们省里只要两千元,少你们一半呢!”

我说:“他那四千元钱交了自己不管,我们这里两千元只买个书号,你印刷还要付钱呢!比他那还麻烦,赔得还多。”

“都他妈钱呀钱的,我们做生意去吧!”庞大壮又喝干了一杯。我家的杯子七钱五,两杯一两半酒。我们来来往往已经干了五六杯了,我看见庞大壮的眼睛有些发红。

“做生意是不行的啦!文人做生意不行,写诗的做生意在文人中又属最不行。别赔得把自家卖了,也值不了几吊钱。谁买你个写诗的,买回去吃不能吃喝不能喝,听你成天念那些谁也不明白的梦呓诗呀,还不如听蛤蟆叫。”我喝干了第六杯酒,牢骚也来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青蛙在夜色里呱叽呱叽呱叽叫得正欢。庞大壮又陷入了沉思。

“写诗的真多呀!写诗的又最不值钱,你说有嘛法子?偏偏又喜欢搞这玩意儿。”郭成功说。

“我是不准备再写了的,改行写通俗小说卖钱去!那些故事我也会编。”我说。

“我看你就编不出来,我看你还要写诗!信不信?”郭成功说。

说真的,小说也不好编,我真的暗地里编过几篇,可寄出去连点回音都没有。写小说辛苦呢,那么多字得一个一个地写呀,手都写疼了。写诗就舒服多了,字少呀,抄一遍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写小说万把字,如果想抄一遍,得从早到晚整整一天,写得手腕发酸,还不一定抄得完。熟识的编辑见了你的小说,第一心理反应是,这是个写诗的,现在写小说凑热闹,准不行。不熟识的编辑,反正不退稿,谁知他看了没有?!我就不写小说了吧,写成功了怕也不行。有个诗歌队伍里的哥们,转行写小说,在全国几个知名刊物上发了不少中篇短篇,读者反响还不错。可人家介绍他时,总说这是诗人某某,某诗歌协会理事,介绍到最后时,才补上一句,他也写小说。这哥们气得够呛,好像他这一辈子就卖给诗歌了。在介绍某作家某诗人的许多集会上,人们的那种眼光告诉你,作家即写小说的,是一流的,而你是诗人,写诗的,写诗的算什么,自己把自己当人而已。什么诗是文学中的文学呀,笑话,自我安慰吧!

庞大壮东北汉子,真是豪饮,反正酒是我的,他也不顾惜,一边喝一边听窗外的蛤蟆叫。听得高兴起来,左手握杯,右手握筷,两眼晶亮晶亮,坐在桌边唱起了《走西口》来。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深情,苍凉,幽远,庞大壮很快进入了角色,唱得很有兴味,唱得泪光光的。

我和郭成功没有做声,我们被这个东北来的壮哥们的气质所吸引,静静地听他唱,实际上也是一种消受。北方人来真格的,他走时,准有个妹妹送他送到大门口,他现在想起那火辣辣的妹妹了吧!很衷情的是不是,这小子是个诗人,是个写现代诗的。

夜慢慢地走向深处,我住的那个家属院平时就安静,在庞大壮唱歌那会儿,四周静极了,我连蛤蟆叫都没听到。西北风压过了蛤蟆叫,还是唱歌好听,那种粗犷的豪爽的男人认真地歌唱,深情地歌唱,来得很真,比听磁带舒服。

我至今记忆最深的就是那夜庞大壮的歌,不知怎么回事,至今想起来,我还有些感动。但我也有些怅惘,大约是从来没有一个妹妹送我送到大门口,还说那么深情的话,千叮咛万嘱咐的。

庞大壮却不忘那夜窗外的蛙鸣,蛙鸣算什么?能是艺术么?里面有真情么?

庞大壮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黑龙江,他在干什么?诗肯定是要写的,后来我读过他不少的诗,但越发难懂了,怪不得他记住了蛤蟆叫。他的诗集一直没看见出来,大约四千元钱还没筹齐吧!郭成功的诗集出来了,还是他的办法多,会编书。会编书真是种本事,很好。

一个和我差不多专门写乡村诗的小兄弟,要出本诗集,差两千元钱。这个小兄弟的办法是值得我辈参考的。他拟了四十封很动感情的信,大写自己如何如何献身诗歌女神,如何如何出版诗集差点钱,特向您借款五元,年底交还。他向全国四十位诗友寄去此信。想想看,再困难的也得想法支持诗友五元钱啦,要不然就对不住人了。写诗的哥儿们互相之间是很讲团结的。这个小兄弟很快就筹足了两千元。款子齐了,诗集出来了,到年底给四十位诗友每人寄去他的四本诗集,诗集定价一元二角五分,刚好五元钱。谢谢帮助终身难忘拙集请批评指正云云。这很好,好办法,但不宜多用。

庞大壮唱完歌,呜呜呜地伏在桌上半天不抬头。屋里屋外静极了,窗外的蛤蟆叫起来,叫得一阵阵的,像擂鼓,像进军的脚步,呱叽呱叽呱叽,一阵赶一阵。终于,庞大壮抬起头说:“喝干了喝干了咱们结束这宴席吧,没有不散的宴席的。”

桌上已是杯盘狼藉,两斤黄鹤楼已干了个底儿朝天。我们三人也都晕晕乎乎的了。

郭成功望望墙壁上挂着的电子钟,哎呀了一声,“天哪,都深夜十二点啦,我还得回家呢!”

我说:“你不是跟老婆请了假的吗?”

“请了假,但没说在外面过夜呀,我得回去,骑自行车,不碍事的,好吧,两位兄长!”郭成功对我们有点巴巴地说。

庞大壮眼瞪瞪地看着我俩说:“那不行!老郭你今天一定要陪我一夜,明天拜拜,各分东西了。弟兄一场,这点情谊都没有啦!”

郭成功听了这话,还能走吗?写诗的哥们,这点意思都不给,那能写什么诗。郭成功为难地朝我看看。

我说:“不要紧的,你现在回家也晚了。明天我给你作个证明。”我知道郭成功为什么为难,他老婆我知道,不许他在外面过夜的。

郭成功听我说了,笑笑。我说:“别笑,你收碗筷吧,作为交换条件。”

他就收筷子酒杯菜碗去了。

窗外的蛤蟆呱叽呱叽呱叽也叫得好热闹。庞大壮说:“玩点什么吧!”

我说:“我有扑克牌,但我们只三个人呀!”

郭成功已捡完了碗筷。他说:“只能争上游!”

后半夜我们三人在金属般的蛙鸣中,进行了艰难的争上游活动。庞大壮看来是有出息,他很认真地玩,不断地努力去争上游。

我这人一辈子平庸,只想居个中游,有时当个下游也可以。上游很少当,我也没有去争,我没本事争没意志去争。

郭成功也偶尔当上游当中游当下游。

庞大壮的诗写得很好,我祝愿他的诗集早日出版,我等着看这颗明星升上天空。

我是没指望了。我只听见呱叽呱叽呱叽的蛤蟆叫,而庞大壮说这是“金属般的蛙鸣”。

郭成功很有可能发财,他会编书,最近编了一套书,准能畅销赚钱。

我们在蛙鸣声中在争上游的角逐中迎来了夏日的黎明。早晨,和风拂面,空气清新,我们不像熬了一个夜的人,倒有些精气神十足的样子。

庞大壮要告辞回他住的旅社去,他中午乘车离汉回东北,他还有个妹妹盼他早回家门口呢!我们说:去送你吧!他说:不用了,你们也够累的了。

是的,我们也够累的了。

我还要写一张证明材料。我的材料这样写:

证明材料

郭成功昨夜陪我和黑龙江诗人庞大壮(男性)在一起喝酒谈诗争上游 (不赌博),没有任何不轨行为,特此证明,并以诗人名誉担保。此证明材料有法律效用。

证明人:刘益善(盖章)

198 x年6月29日

郭成功拿着证明材料也走了。屋子里又剩下我一人,我感到疲倦了,就睡觉,可老睡不着,窗外总有呱叽呱叽呱叽的蛤蟆叫。

庞大壮还说什么:忘不了你窗外那金属般的蛙鸣。你天天听试试,不嫌吵人才怪呢!

啊,我的诗坛的朋友们,如今我们都服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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